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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小說與N的生活

一旦失去,我們就發現我們並沒有愛過,而只是因為失去便一直愛下去。

——費爾南多·佩所阿

1

空場上,大街路燈的光從頭上瀉下,照亮一個人。她蹲在公交車站牌前,等車。燈越來越亮,她穿著髒的坦克兵上衣,裙子短得露出大腿,黑色網狀絲襪,頭髮參差不齊,人瘦高,胸平,眼圈黑,嘴唇泛白。

她的神色不耐煩,只希望要等的車能早點到。她用腳在地上畫個圈,蹲下,站起來,點根煙。一陣亮光,公交車停了下來。她把嘴裡的口香糖拿出來,粘在車牌上,把粘有唾液的手放在裙子上擦乾,便登上了公車。

車離開了站,只留下一個破得快拆的車站牌子。

車停在一個路口,人少得可憐。偶爾有幾個人朝她看去。她進了那個叫SHADE的酒吧,和幾個人打招呼,然後坐在靠門的位置。又一個射燈,照亮了前台的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穿著破爛的牛仔褲,赤身穿著皮夾克,腳上穿著摩托靴。暖場的節奏很輕快,他彈響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個音符。旁邊有人尖叫。氣氛有點躁動,隨後是嘈雜。調音器在最後一個音符響完後發出刺耳的噪音。觀眾開始抗議,要求拔了插頭。他對著麥克風說,今天你們來這裡是幹什麼的?我不會唱歌,但我會製造噪音。下面的人哄堂大笑。他開始彈奏,前奏SOLO持續了一分鐘。台上多了幾個空瓶子,是觀眾扔的。她坐著看,用食指攪動著一杯酒,眼睛死盯著那個男人的方向,男人開始唱了,聲音忽大忽小,似乎麥克風有問題,他把麥克風拉遠了一些,繼續。

她感覺身體有一些不對勁的異樣,她的下身有東西流出。她知道月經來了,沒有任何防護措施。因為她的週期總是不准。這時,第一曲終,男人從台上跳下來找調音師處理那個哇亂叫的麥克風。她過去跟他說,我那東西來了,我先回家。他點點頭。她轉身回到座位上,咕嚕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完,拿起包出了門。

她走到了車站,等車。天氣涼了,她聳起肩膀,兩手交叉在胸前,下面的液體有汩汩流動的趨勢,這讓她更心煩。她把頭抬得很高,能看到燈光下有自己呼出的熱氣。她登上了車。車上沒幾個人,她站在離門最近的地方,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包煙,突然很想抽。看人很少也就點上了,司機卻從反光鏡裡看到有人在車上吸煙,命令她要麼下車,要麼把煙丟出車外。她最終還是把那支抽了一口的煙扔出了窗外。

她下車的那個站,快接近終點,是這個城市的東南角,路燈最近壞了,一片漆黑。白天的時候,可以看到在這片房子的牆壁上都用紅筆寫著很大的「拆」字。城市就這樣,建了一些房,又會拆掉老的。拆了建,建了再拆。所以城市才有它的日新月異,像人過年喜歡換新衣服一樣。

這條路她走了將近三年,因為自從她和U同居開始,他們就一直住在這裡。因為這兒的房子是最便宜的。雖然顯得有些荒蕪,但他們所賺的錢也只能享用這樣的房子。房間裡從床上到地上,都散落著煙頭和罐頭瓶,還有一些髒衣服。她把一盤GODFLESH的碟片塞到機器裡。聲音大,牆壁上的燈有些晃動。她躺在床上,腳邊碰到了一枚煙頭,她順勢就把那煙頭踢到了床下,由於動作過大,踢翻了半瓶過期的啤酒。她好像是已經睡了過去,燈還亮著,音樂還在咆哮。他們的生活,是混亂盲目的,彷彿只有時刻浸在酒精和音樂中,才能感知真實。

夜很深了,她半夜醒過來一次,U還沒回來。他早該回來了。她支起身子,點了根煙,坐在床上數秒針。她在等U,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剛開始,她和U是在一次演出裡認識的。她去看他的現場,那天人很少。他唱得很賣力,從台上跳下來,不小心把麥克風帶了下來,砸到一個已經喝醉的男人。音樂停止了,她一直都注意著U,U當時並沒有想挑事的念頭,甚至還跟那個人說了對不起。可那醉鬼並沒有罷休的意思。最後U和那個男人打了起來。那晚她和幾個同去的朋友也喝多了,她搖搖晃晃地衝到那個醉酒男人面前,當眾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所有人都驚奇地看著她,包括那個喝蒙了的老男人。U十分奇怪這女的哪來的,為什麼要幫他。他們就這樣認識了,爾後的事情,似乎順其自然,兩人住在了一塊兒。

當年他們倆對年齡都沒有足夠清醒的認知,什麼是愛情?他們能用青春去相信這個美好卻空洞的名詞嗎?U不是一個願意給諾言的男人。他遇到過太多願意和他上床的骨肉皮,他不確定,這個一開場就醉熏熏的女人是不是例外。但三年的時間證明了他們給彼此的並不只是肉體,還包括不曾信任過和承擔不起的愛。他們找到了共同的生活方式,找到了那些流落在黑暗中的希望和絕望。是抱在一起取暖的人,是可以傾聽和述說的人。他們一起牽著手的烏托邦,以為他們將這樣一輩子了,不會再有什麼能把他們分開。描述一段剛開始的感情,可以用上所有溫暖、充滿幸福幻覺的詞語。但事實,往往不是一如我們當時所想像的那樣美好下去,就真的到永遠。所有的顯性、隱性的可能性都可以在生活中爆發,而他們的青春,承擔不起。

青春是他們反抗的優勢,也是他們真正接觸生活的劣勢。但那很美。那樣的愛矛盾重重,並且很多時候顯然有些壓制,猜測,憤怒,報復。或許他們都開始把這開場輕易的愛當真了。兩個不相信愛情的孩子突然之間對愛有了一種信奉。

在兩個月前,她做過一次墮胎手術。懷孕已經三個月了,她和U居然一直都沒有任何察覺,還繼續過著十分混亂的生活,抽煙,喝酒,做愛。當醫生在B超檢查之後,告知她胎兒已經很大了,如果選擇不要,該馬上做人流或者藥流。她看著B超圖裡一團模糊的東西,她想告訴醫生她想留下這個孩子。但她或者U從未想過要創造出一個無辜的生命來經歷苦難。他們都是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她給U電話,告訴他要做人流的事情,要U趕來醫院。但U當時忙於籌備了幾個月的一次十分重要的演出,用十分無所謂的口吻讓她自己去做,說晚上回來照顧她。

她當時並沒有把這事想得過於嚴重,當她一人在手術台上躺下,面臨著一次身體被掏空的劫難時,她意識到,這該是一個女人需要一隻手的時刻,她在床上哭了,醫生對此已經司空見慣,對她說,這有什麼好哭的,當初做都做了,現在怕什麼疼?這句話讓她沒了著落,她把扶手緊緊地拽在手上,她的雙腿就那樣厚顏無恥地張開,她的子宮也張開了。現在一切都很有可能讓她崩潰,那台冰冷的儀器,那並無耐心的醫生和護士,還有那切膚的痛。血,一個並不成型的生命,一棵窗外的樹,所有的名詞就這樣跳進了她的身體。她突然對U恨起來。那恨,是一種刻骨的,想用一把刀把他殺死了的恨。曾經所有的美好時光,就這樣簡單地從她身體裡流走。她一個人,沒人攙扶地走了出來。沒人看見她搖搖晃晃的身子裡已經流走了一個生命,沒人看到她的眼裡,已經有樣東西熄滅。

當U趕回家時,已經半夜。她沒有睡過去,但她假裝睡著了。第二天,U對她說抱歉,問她孩子拿掉了沒有。她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U從來就沒有把墮胎的手術想像得過於可怕,他以為這是個簡單的手術,比割闌尾還要快得多。但他忽略了這種生命從體內流失的創傷並不是拿走闌尾那樣簡單。青春,是的,他們都太年輕了,他們知道的痛和疼都還有限。

因為年輕,她那手術台上的恨,一刀把U殺了的恨不容易消散,特別是在U用一種極為輕鬆無謂的口氣詢問的時候,那兩腿張開的恥辱和疼痛又上來了,明晃晃地在那,趕也趕不走。所以,她在身體還沒恢復的時候,又開始長時間沉溺於酒精中。她雖然還是跟著U去看他的演出,但她在那兒只喝酒,和很多不認識、剛認識的男人喝。U在演出結束後,親眼看到她喝得不省人事躺在男人懷裡。他一氣之下,狠揍了那個男人,把她帶回了家。

從那天開始他們要不就激烈地吵架,要不就都保持沉默。

U罵她還不如那些骨肉皮,那些骨肉皮還知道挑搞搖滾的,她卻和那些連長什麼樣都不知道的男人亂搞。她嘲諷U,你以為搞搖滾的就了不起了,小心哪天被搖滾搞!

他們無法溝通,他們的溝通就是相互對罵。一直持續著。

U回來了,她聽到了鑰匙的響動,她連忙把燈拉上,鑽進了被窩。他力圖保持身體的平衡,小心翼翼地走進來,還是不小心撞到了門口的罐子。U把手上的鑰匙扔到桌子上,看了她一眼便進了廁所。她睜著眼睛,聽著U的動靜。聽到盥洗室裡馬桶抽水的聲音後,他已經緩慢地走到了床邊。蹲下來,看著她。這時候,她看見U的胸部在流血,汩汩地流個不停。這是怎麼搞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沒說話,躺了下來。

總是沉默,彷彿他的嗓子全拿來唱了,而不是說。她起身在桌子間尋找包紮傷口的繃帶和藥品。但東西實在太多,散落在各個角落。她一氣之下,把桌子上所有的東西都掀翻到地上。那些玻璃製品摔落地上,其中一個杯子正好砸在她的腳上。那傷口也開始冒血。此刻,男人已經斜躺在了床上,抽著地上撿到的半截煙。

兩個互露傷口的人,保持了相應的沉默。她癱坐在地上,看著腳上的傷口,唱機裡的碟片突然翻了個身,又大聲地唱起來。週身是無法收拾的凌亂,被染上了啤酒的床單,被打翻的玻璃杯,房間裡因為多了兩個受傷的人而顯得更加狼狽不堪。

現在公平了,兩人都受傷,沒人要付出什麼,表達什麼。她這樣自言自語。

男人的血隨著時間流淌,當他站起來的時候,靠床的牆壁上沾上了順勢而下的血。他起身到浴室,她還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腿,對面是一面鏡子,裡面有一個女人,幾乎是空洞無物,憑藉著裸體的弧線和鏡子外的光線,和空氣碰撞。她站起身,走向浴室。

男人躺在女人泡過的水裡,裡面飄著幾縷頭髮,還有漸漸鮮紅的血水。她蹲在浴缸旁邊,看著眼前閉著眼睛的男人。水龍頭的聲音很大,淹沒了他們之間的空白。她眼前的男人,脫下了那身硬朗的裝束,柔弱地躺著,時而濃重地呼吸和喘氣。水的顏色濃烈起來。但他們的神情都自顧自盼,或許是期望對方先打破沉默。可兩人的態度都是那樣無從下手,不願意妥協。

他在酒吧的後半段行為與音樂無關,和一個客人打了起來。酒瓶、吉他,不清楚哪個比哪個用得更多。反正是到了最後,鬧得杯盤狼藉。勸架的被打,幾乎在場並且有憤怒傾向的人都捲進了這場打鬥。警察帶走了所有的人,最後也查不出是哪個先動手。查不出理由,放了所有人,醫藥費各自承擔。他從警察局出來,公交車已經沒有末班車,他的錢包在打鬥中丟失,所以他開始奔跑在無人的公路上,跑向回家的方向。

他奔跑,劇烈的動作撕扯著即將停止流血的傷口。他有一刻以為,穿過自己的風可以解釋他今天的憤怒。憤怒由來已久,期盼時間撫平,但卻使得傷口更加巨大。他停了下來。用擦汗的姿勢擦去額頭上的血,血也許在不久後就會流到眼睛裡。他需要復仇,而這復仇到底是指向了何方?

她把腳上的傷口隨便包紮了一下,打開電視,房間的燈被關了,電視機屏幕的藍光閃爍在她的臉上。在看一檔社會新聞調查。聲音很大,有著一種職業的客觀冷靜態度。「經過我們記者近一年來的走訪和調查,在村子附近,挖出了二十餘具屍體,經過深入調查以及身份驗證,查實的確是一年前煤礦瓦斯爆炸中消失的煤礦工人……」男人從浴室中出來,他直接走向了床倒下便睡。

她還坐在電視機前面,看著那種和她的生活無關緊要的報道,嘴裡使勁地嚼著零食。不過一會兒,她關了電視,爬上了床,躺在男人的身邊。男人的呼吸沉重,或許會在猛然的喘息中,心臟窒息而死。她翻了個身,背對男人,無法入睡。她很不耐煩地翻轉著身體,最後她猛地坐起身來,在黑暗中,U就睡在她的身邊,但她卻感覺如此地遠,她爬起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抽煙。想用盡所有方式把U吵醒,或許可以吵架,可以打架,總之不要沉默。他們已經這樣持續了兩個多月了。男人睡得看上去很實在,她坐在他的身邊看他,可以若無其事地坦然。她把所有燈都打開了,在這些無聊的等候中,她顯得很迫不及待,最後她把窗簾一把扯下來。他在驚醒後吼道,你他媽有完沒完,我煩透了。

她:你煩透了,我不需要你的沉默,你明白嗎?

U:那你要我怎樣?

他說話的時候,已經從床上跳起來。拳頭捏得很緊。

她:你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態度對我?

U冷笑,怎麼這樣對你,那你又是如何對我的?

她:那我算什麼?

U:你自己怎麼認為就是什麼。

她的聲音有點癱軟,輕輕的有點顫抖。

U又躺了下去,不再說話。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停頓了下來,把手上的窗簾扔在地上。轉身出了門,當門被關上的時候,U沒有叫住她。他們兩個月以來爭吵頻繁,任何借口,都可以成為導火線,即使沉默,也不能讓其中一個人如願。他們太習慣去傾聽對方的表達,而沉默,是這兩個月以來最致命的東西。

U睡在床上,無法踏實。他的血,他那暴露在塵土中的噁心,正在一點點隨著深夜的來臨而顯得激烈。他恨這個女人。恨她給了他所有,也帶走了所有。但他愛她,這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擔心她的。而她並不知道。他突然從床上跳起來,衝出門。他前胸後背的傷口還在抽搐,他腦子裡閃過一些浮誇的影子:女人把頭抬得很高,好像是一種時間上的定義,把過去和如今分割在兩個世界。他在深夜裡,大聲地叫著女人的名字,一聲聲,迴旋著他的軟弱和恐懼。

藉著月光,U找到了她。她蹲在樓下,天氣寒冷,她抱著自己的雙臂在發抖。U跑過去,一把抱住她。她眼睛上的黑眼圈像是被放大的瞳孔,死死地望著深淵。她覺得委屈極了,她哭了,頭磕在U的肩膀上,在他的後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U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兩人一起回家。是的,回到他們兩人的家。

她:一切都過去了,不是嗎?

U:或許吧。

她抱住U無力的身體,抽泣起來。

他們都是這樣脆弱的人,沒根沒底的,就靠這僅有的溫度了。

U把嘴湊到她的耳邊說,對不起,我恨你,但我害怕失去你。

女人沒有聲息,只在他的聲音中聽到了過多的絕望。他們也還只是孩子,卻以遊戲的方式,給對方愛的可能。

他們愛著,但這愛像是一劑毒藥,要報復才有可能得到快感。報復,在愛裡是那樣的常見。這是他們很長時間不說話的第一次,很誠懇地承認對彼此的愛這樣艱難。

此刻,深夜已經過了大半,窗外的景色也變得明朗了。這一夜,他們都沒有徹底地睡過去,一個夜晚就這樣被折騰成了清晨。這是他們怕的顏色,明晃晃的亮光,照著他們在夜晚裡行走的裝束。那是屬於真實世界的人,他們不是,所以他們在窗外漸漸明朗的時刻,開始進入睡眠狀態。很舒服的姿勢,兩人依偎著,像兩個貪睡的孩子。

等他們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傍晚,兩個人都感覺肚子很餓,才想起昨天晚上,兩人都沒有吃任何食物。廚房裡的食物都吃光,只剩下一把生蟲的掛面。U在客廳修著窗簾,遮擋住外來的光線,她在廚房煮著麵條。所有的碗都在他們上次大打出手的時候摔壞了,所以他們用一雙筷子,吃著鍋裡的麵條。鍋被放在床上,下面墊著過期的報紙。不一會兒,沒有多少作料的麵條就都吃光了。他們看著彼此的樣子,笑了。

2

寫作持續了整整一個深夜,我丟了睡眠。在下筆之前,我很焦躁,我不知道如何開始去敘述一種相愛。我沒有過那樣刻骨的愛,我的生活歷來這樣平淡,也將繼續這樣平淡下去。而曾經目睹的青春,能時不時地傷到我,包括那些激烈奢華的情緒。我很懼怕,下筆也並不流暢,停停寫寫。寫了一些,又被自己否決了丟到了垃圾桶。走到窗台那,點一根煙,突然覺得自己在這樣的敘述中,很像是一種自慰。這種處境實際很尷尬,自己並不擁有的東西,卻在語言下形成了一個故事。便以為自己擁有了,但當抬起頭來的時候,自己悲哀了。激烈的青春已逝,激烈的愛情從未發生。寫小說該是個怎樣的過程呢?該做個簡單客觀的敘述者,還是把所有的情緒都丟到裡面?我開始懷疑我對這個剛開了頭小說的掌控能力。他們有一天會不會很意外地出軌,在我的意料之外單獨存活,把他們寫得如此逼真,我是為了祭奠什麼呢?或者說僅僅是一個遊戲,我用這個遊戲和自己談一場愛情?

或許該隨波逐流地敘述吧,讓那些還在青春中的人在我的筆下綻放,用他們的激烈給我填補這很快流走的歲月。

電話響了,老頭子的電話。他說有一些事想找我談談。我說,好。然後放下小說,坐上公交車,從東到西,穿過城市。我還有些恍惚,公交車上人很少,我卻看到了兩個人,一個穿著坦克兵上衣,穿著黑色網狀絲襪,頭髮蓬亂不整,神經質,黑眼圈,嘴唇發乾的女人。

還有一個穿著皮夾克,牛仔褲,蹬著摩托靴的男人。他們並排站在公車的最後面,手拉著手,面無表情。也許只有我一個人,跟著公交車的節奏前往城市裡的另一個地方。

每次進這個家,像是進了一個陌生的公共場所,遇到一些我認識的人。他們請我坐下來吃一頓飯。所以這飯吃得很倉促,飯局結束,我提出要走。老頭子對我說,正經事還沒談。

然後,我們的屁股又挪到沙發上。老頭子腆著一個大肚皮,坐在沙發上抽煙,把屁股朝一個方向抬起,很順利地放出一個又響又臭的屁。隨後他咧著嘴說,最近肉吃多了,有點消化不良。老頭子眼睛從我的身上移到電視上,許久後,他轉過來,很嚴肅地說,你也不小了,也該想想出路。上次和你說結婚的事,你到底想過沒有?

面對老頭子的殷切教誨,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不切實際,以及遊走狀態,我沒有能力去表達。即使強硬地說出幾句話,馬上就會被老頭子的現實主義觀點打倒。結婚這樣的事情,終於還是落到了我的頭上。

老頭子見我不出聲,以為我在洗耳恭聽,又加大了對我的打擊力度。老頭子以前在部隊分不清楚炮彈的方向,但最能分清人民內部矛盾和敵我矛盾,所以用對待人民內部矛盾的方法對我進行幫助教育。我儼然成為了一個由於入世未深,犯錯的小紅衛兵。他老人家在文革時期做過一件十分現實主義的事情,為了保全自己,把自己的戰友整上了批判台,然後在深夜裡給牢裡的老戰友送饅頭。到死那傻戰友還對老頭子感恩戴德。

最後他亮出了底牌,說,兒子啊,爸都是為了你好。看你現在這樣,比我自己挨子彈還難受。你去給我找一個媳婦,我年齡也擺在這兒,現在唯一的盼頭也就是等著抱孫子。

簡直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我想說,結婚這樣的事情哪裡能著急,又不是從菜市場去給你買幾斤肉回來。但我無力這樣說。我被他的說辭感動了。他的現實主義打倒了我的虛無。

我沒有立馬回答,只是說給我一點時間考慮考慮。我說讓我考慮,我的確是這樣想的,並不是簡單地敷衍或者搪塞。當一個人的希望漸漸變得模糊的時候,他會把頭轉向生活。我總那樣想,希望我的頭轉得及時,同時真正轉對方向。婚姻生活,這個詞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朝不保夕的精神遊走是件很容易被徹底否定的事情。特別是當我聞著老頭子散發著帶有肉臭的屁的時候,我便很無力地放棄了我的堅持。因為我突然之間發現老頭子的一個屁比我的思想要充實,更具有人文關懷的現實主義味道。有多少人真能拿著婚姻開玩笑?最可笑的玩笑莫過於把身體形容成一個臭皮囊。

出門前,老頭子繼續發話:這事可抓緊了。如果還不行,我給你介紹。

我點頭說,好。

我沒有坐車,一路很艱難地走回家,說我的行走是艱難的,是因為我突然發現離我很近的這個城市突然讓我迷路了。四周是陌生的樓房,我被逼退到夾縫中,無法行走。到底是心的迷路,還是我碰上了鬼障。老頭子的一番循循善誘以及良好願望,突然再次化作了泡影。在瞬間意識到被動生存的尷尬,就像一出皮影戲,我的出場,我的動作背後配合著很默契的台詞。我已經穿上了線,等待上台表演。我知道如果我按照這樣的軌跡去演出,我會獲得既定的掌聲和鮮花。

我迷路了,我居然迷路了,在我待了二十幾年的城市。面對著最致命的岔口,樓房巍然聳立,我懷疑可以從樓頂直接走到天堂,如果有天堂存在的話,那麼這裡將變成一片空城。因為人間的空氣實在讓人憋悶,每呼吸一口都帶著別人喘息過的味道,那些從遠處近處而來的,充滿大蒜味道的口腔、女人或男人的名牌香水、陰溝裡腐爛了的老鼠,都在橫穿我的鼻孔,很是惹人討厭。我左右顧盼,期盼著找到我小時侯歷歷在目的標誌建築。但最後我放棄了,因為我像一個貿然闖進車廂裡的蒼蠅,暈頭轉向。我找了一個台階,坐在那裡掏出煙。這時候的狀態恍惚著,無法知曉抵達了哪裡。我開始奔跑起來,撞到一些東西,我沒敢看,等我睜開眼睛,發現一輛汽車已經被我撞出十米遠,就像紙糊的一樣。我突然想到小時候,外婆常常給死了的外公燒紙房子,紙人,紙汽車,紙錢。難道我已經死了?我一摸自己的心臟,沒一點動靜,然後我就昏死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坐在公共汽車上,汽車裡還響著那小妞膩人的聲音,我把頭伸出窗外,終於,我看到了十分親切的一幕,我熟悉的城市和有瞳孔的人,公共汽車是用鐵皮做的,我的心臟還跳著。突然,從前方傳來很真實的辱罵,司機大聲叫道:你這王八蛋,不想要命啦,把頭縮回來!我滿心歡喜地把頭縮了回來,活像個王八蛋。

回到了我的房間,回到了我蝸居的龜殼。

對於我本身所產生的無數懦弱,我把它歸結為信仰妄念的遙遠和自身表情的堅持。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脊椎骨,感到一陣寒氣,因為它太直了,必然脆弱。不知道哪天,看見一個男人寫的詩:因為我終將一死,所以我指鹿為馬。

如此而言,我應該幸福地接受老頭子給我的幸福,無論那是真幸福還是偽快樂,都可以在物質前提下完成我不死的活法。那是一種狀態,一種被生活鑲了金牙的活法。要是生活真可以上升到純粹,那麼我所遭受的苦難都會因為我的驕傲而受到很好的化解。

一則報道這樣無情地披露,說中國自殺率最高的人群是農村婦女。關於這些在貧困線上死命掙扎的人群,一方面要面對來自生活的溫飽,另一方則來自無法變更的生活壓力。所以,你曾設想過的關於自殺者的高尚,對生命的潔癖,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杜撰。

把你在虛空中的手,按在生活的流水線上,是不是感覺到強大的勃發可能。我正處於小說與生活的雙重折磨中,無法動彈。

還沒回過神,還逗留在那種被拋棄的妄想中,所以在我知覺正常的時刻,我從我的箱子裡翻出了一張年失已久的唱片,TIM HARDIN的民謠,20世紀60年代的憂傷唱得我正中下懷。不可避免的懦弱,只能招致自己的傷情。我曾用左腦想,右腦想,用我的腳趾頭想,精神的富有是不是就意味著自身物質的殘缺,TIM HARDIN帶著生前的遺憾步入墳墓,一個可以唱著自己痛苦的男人,還是不可避免地要用酒精和毒品來闡述。利用迷幻的外部效果來應和內心的聲音,達到共鳴的時候,就應該走向死亡。

後來,撥通老頭子的電話,用很舒暢並不口吃的方式告訴他,我想通了,我要結婚,我要新的生活。老頭子聽得抑制不住地開心,我反而變得通暢了很多,因為我把難於的選擇轉化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這不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我堅信,一旦我深思熟慮,那麼結果往往不是順著我的嘴走,而是順著心。由於這種純心理的通暢,讓我有一種長久便秘後的大便感。我想,我要在結婚之前完成我的小說。關於那個並不存在的故事,和我本身已經直接成為一體,因為我無法在生活中去完成它。激烈的、憤怒的愛情,我想我這生都不再有的可能經歷。因為,我在拒絕所有的感情沾上現實主義的灰塵。它們都將變形,走樣,以至於面目全非。這還沒到來的婚姻墳墓,哈,一個悲觀主義者的婚姻,就是一個墳墓。

3

晚上,在另一個酒吧,U還有一場演出,昨天那個場的老闆已經拒絕他和樂隊的演出。他們要一起坐公交車趕時間到場,她把手放在U的上衣口袋裡,那裡很溫暖,這溫暖中有時間的沉澱,是時間讓這口袋溫暖。

他們最後還是遲到了。沒有了調試音的時間,所以U直接衝到了台上,撿起牆邊的貝斯。一陣熱鬧的聲音開始把酒吧填得有點兒滿。人們停止了說話。她坐在離門最近的位置。今晚一切過得很順利。沒有再發生任何流血事件。他也做到了不說出任何挑釁的字眼。只是按部就班地彈奏。記得有一段歌詞這樣唱道:我嫉恨你的背叛,你沉悶的身體,在午夜發出污染性的黑暗。然後歌詞後面不再清晰,只是嘶吼,只是強有力的震顫。唱到那裡,他轉身看著她的方向。停留下的眼神在不超過幾秒的時間內,遮掩了一切燈光。

窗戶外面的黑夜像巨大的窗簾,覆蓋在頭頂。她從自己與U的對視中走出來,走到酒吧外面。她已經對這樣喧鬧的場子習以為常。還有很多人往裡面走,後面的聲音還是一如往地激烈。她坐在酒吧門口的平台上,抽煙。或許,等自己愛的人,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就像等地鐵,明知道是在等,卻無法確定到來的時間。外面的風還是很大,把煙灰吹得到處飛。

那愛的人呢?是不是也會亂飛?到了現在,她還是沒法確定,這次爭吵是不是就這樣過去了。除了談論愛情,她現在還能做點什麼其他的事情呢?這是美妙的空虛,當你發現手裡只握著一把感情,而再沒有其他的任何期許的時候。

她抬起頭,看見街邊有個女人正拉著一個小孩子回家。那個小孩子一直看著她,直到走的很遠了還在回頭。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兩個月前,生活還有一種選擇給她的,一個沒有成型的孩子,而現在什麼也沒有了,除了有一個受傷的子宮,正在週期性地蛻皮,週期性地流血。有一個泰國鬼片,一個女人在一次墮胎之後,就經常看到兩個穿白裙子的小女孩,並隨著時間的推移,兩個小孩子在她的夢裡慢慢長大,在黑暗中,小孩指著這個女人開口說話,說是她殺死了她們。最後這個女人在長期的幻覺和噩夢中,選擇了自殺。

人說,兒女跟父母是很深的緣分,如果沒有緣不會到你家裡來。緣有四種:報恩、報怨、討債、還債。如果是報恩來的,你把他殺了,不但恩沒有了,還結了怨仇。下一次再遇到時,他就來報仇。如果是報怨來的,你把他殺了,怨上加怨,愈結愈深,生生世世冤冤相報沒完沒了。突然她感覺到了這大街上的孩子都在以一種十分恐懼的眼神看著她,她躲不開那種眼神。她的身體在發抖,她想站起來,但她站不起來,便坐在酒吧門口,看著人來人往,因恐懼而幻覺著。

這是不能的,她閉上眼睛,聽著酒吧裡U的聲音,這聲音是把她導出幻覺的最好方式,她在克制,這使她的顫抖更為明顯。那聲音漸漸變得清晰了,恐懼性痙攣有所好轉。她能站起來了,搖晃著進了酒吧。但耳朵裡還是飄來了類似於耳鳴一樣的聲音,呼呼吹著的風,一兩聲孩童清脆的哭泣。

她的頭有些暈。耳朵裡傳來的聲音在人群中變小了,變沒了。

這短暫性的恐懼,離開了她的身體。她睜開雙眼,U正赤裸著身體,揮汗如雨。聲音病態。下面擠著的孩子又蹦又跳。這很好,她回來了,沒人看見她深藏的恐懼。她找位置坐下,慌張地抽出根煙點上,煙的最好之處就在於讓人能精神振奮,把所有的不安都壓下去。她恢復了平靜,剛才那些妄念被丟在了酒吧門口。

演出結束時,已經過了十一點。沒有車回家。這個地方離家很遠,但他們也只能走回去。他們開始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街道上已經很少有人,這讓城市空氣變得明朗。他們邊跑邊叫,那聲音像在空曠田野裡的回聲。他們張開雙臂,夜晚的風是清涼的,帶上了酒精的微醉。這讓他們有個錯覺,回到了剛認識的時候,她跟著U前往大理。在那裡,大半夜,他們在結束了演出後,拎著啤酒,一路摸黑上蒼山看洱海的月亮。爬到半山,抱在一起取暖。周圍是寂靜的風聲,是樹木,溪流,眼前是田地,是月光和洱海。手裡是啤酒和愛人的手。這樣的記憶,很久以來,都沒被再提起。現實的爭吵把這些東西埋葬了,但它現在回來了。他們都能感覺到。

他們把喝剩的酒瓶扔向來往的汽車,並看著忍氣吞聲的司機灰溜溜地開走被砸的汽車。他們過激了,他們正肆無忌憚地奔跑在一條無人可擋的路上。U轉身抱起她,藉著酒性說,我們還有什麼?

她說,哈,又是這樣的問題。無法定性的未來和不知明確的過去。

U把她放了下來,一個人左右晃蕩地走在道路的中央。伴著來往汽車司機的咒罵,他大聲地說,我要和你結婚。

她也喝得似是而非了,最後那兩字她聽起來很想發笑,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字又好像一直在那裡等著她。她想再明確一些,這是酒精作用下的胡言亂語嗎?還是真的疲憊了?便問,你再說一遍?

男人又說了一次:我要和你結婚。

這次聽得很清楚了,再清楚不過,遠處還傳來了回聲。

她狂奔過去,兩腳交叉,跳進了U的懷抱。這時候大概所有的形容詞都不再奏效。他們接吻了,在這個太多愛情發生,太多愛情消失的城市。

他們曾經想過,最好是能帶上很多的錢,到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小鎮上去,那裡有小教堂,請一個牧師宣佈他們的婚禮。他們找到一個十分理想的教堂,在雲南德欽縣茨中村,矗立著一個法國天主教堂,教堂坐落在樹木繁盛的半山腰,後面是青山,前面有農舍。教堂在1909年復修,保留了許多哥特式建築風格。但那太遠了,他們的理想,是將來一定要在那裡再結一次婚。

希望這不是酒醉之後所打的誑語。事實證明,他們都已經深思熟慮,沒可能再找到這樣合適的人選。他們都這樣愛了。

婚禮的當天,只有兩個人,U和她。準備了兩枚戒指,是從地攤上買的。關於一生的交付並不以戒指的價值來衡量。但現在大多數人都已經忘記了這點。只要手上的鑽石能重得讓手抬不起來,以為那就是幸福了。

他們是認真的。像兩個跑了長途的人,疲倦了,然後在半途停了下來。借這樣的機會,讓自己充滿安全感。諾言顯然在生活中,出現的頻率太高,是如此不可信。婚姻事實上也沒有太高的信任度,但他們並不期盼婚姻能帶來什麼真實的保障,他們兒戲了,或許是。因為他們對「婚姻」這兩個字的認識僅限於一種用詞語解釋另一個詞語的階段,但他們獲得了更多對愛兌現的可能性。

從深夜走來,再次對這樣的生活無望。U從床上起來,穿上他那重得有點畸形的皮靴,上身裸體,四處走動,為清晨點了第一支煙。他還記得昨晚兩人做了一個子虛烏有的決定:結婚。那和生活有什麼關係?和愛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有。所以才說它是子虛烏有的。U似乎又想起一些事情,那個陌生的男人抱著自己的女人接吻的樣子。他感到了噁心。有一些事情發生並以此成為一種陰影之後,會時不時地閃現、回放,以至於讓自己不堪忍受。特別是清晨、深夜,任何一個剛剛甦醒的時刻。

本以為十分明確在心的東西,因這陰影變得不可琢磨了。如果是愛的,為什麼要做出一些讓愛蒙羞的事情?如果不愛,為什麼還要死纏在一塊?「愛」這個詞又成了個口號,它高高在上,沒人能指正,所以產生了懷疑。U不知道,她也不清楚。任何正在愛著,即將要愛的人都拿不準。

U:你說,我們在一起是因為愛還是不愛?

她睡得還有點緩不過神來理解男人說話的含義。等她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男人已經去無蹤影。她坐在床上,把被子踢到地上,雙手叉入頭髮裡,悶哼了一聲,罵出一句:去你媽的。她進了衛生間,裡面傳來馬桶抽水的聲音。她站在鏡子面前,看著「新婚」後第一天的清晨,那張已經是枯槁的面孔。那個被放大的黑眼圈,像一堆狗屎粘在眼睛上。她對著鏡子,重複那句話:我們在一起到底是因為愛還是不愛。鬼知道。後來,她轉過了臉,不再看鏡子。

生活還是一如既往地混亂,沒有一點方向。愛和不愛的事情,怎麼解釋?如何能被解釋?

4

小說的情緒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到我的生活。又有可能,這些被塑造的人,這些承載故事的人,其實永遠只是我一個人的聲音。因為我對愛的鄙薄,所以才有愛的艱難。我開始後悔,後悔在以青春祭奠的名義開始小說,開始一個寫滿了愛的小說。讓一個對愛沒有任何情緒的人,去寫一個激烈的故事,算不算是一種淺薄的自我撫慰?它的真實性完全消失,有的,只是我在追溯過程中偶爾發作的情緒衝動。

並且我在小說中以一個女人的角度去闡述愛或者艱難,在書寫的過程中,漸漸感到了力不從心,女人的身上糾結了太多苦難的成分。女人成了一種愛的象徵。她遠比男人更為敏感和脆弱。而愛的本質就是敏感和脆弱。所以,說我在寫女人的話,我更願意相信我寫的其實是愛的本質。

無論小說寫到什麼地方,都不能完全代表我的生活。我的生活獨立存在,但它是悲哀的。老頭子最終還是按捺不住,讓我出場相一次親。我答應了,因為我找不到合適的借口,沉默?

拒絕?我想,算了。生活的最高潮,只在小說裡出現。讓這十分扯淡的生活對我再狠一些。

抱著這樣心態,我去了。

星期六早晨,公園。我,站在一棵樹旁邊。

老頭子見哪個女人都覺得不錯,彷彿是讓我見面然後就跟人家生個孩子最好。所以,老頭子說,如果覺得不錯,結婚事情就定在兩個月後吧。我心想,真比豬配種還快。公豬就算處於發情期,還要和喜歡的母豬配種,何況人呢?

老頭子還特別交代了我要穿著像樣些,否則女方見我會調頭就跑了。以前我聽說現在的女人在挑丈夫的時候都喜歡穿西服的,那樣的男人具有安全感和責任心,還有事業心。最後我穿了老頭子的西服,就是他結婚的那身裝扮。雖然老氣了點,但讓我看起來跟相親這樣的事情更為合拍。

星期天,天氣晴得有點莫名其妙。我站在約定好的地點,太陽照得我眼睛睜不開。我只能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那種或早或晚的交代,我根本逃不過。要麼老頭子有個意外,死了。或者是我出個意外,死了。否則這場婚姻的遊戲就別想結束。更何況,老頭子還用了軟硬皆施的方式,讓我不得不以殘害另一個女人的未來,給老頭子一個交代。不過,在結婚之前,我並不想承擔那樣內疚的一輩子,或許我會愛上那個女人。那種愛,說出來是打動自己的借口。

我並沒有把我對女人從來的希冀放在一個沒有見過面的女人身上,而那個女人承載的只有一個把自己嫁出去的希望。我反覆強調,世界上沒有噁心的女人。每個女人都是開在半山腰的一束鮮花。我就這樣,把自己當成一隻癩蛤蟆,當成一堆牛糞,等著讓我的鮮花插在上面。其間,我想到一個更令我發毛的想法,我為什麼一定要順從地結婚呢?我又給了自己一個借口,一個不是臨陣脫逃的借口。我從無到有的所走的一條路上,充滿一堆發霉的精神毒品,還有跟社會決然離棄的音符,我自己的肉體和思想已經無法承載這個重量。我需要被拯救。在這個賦有冠冕堂皇的借口背後,我還是站在原地,當我再次看表的時候,我發現我等這個不守時的女人已經有15分鐘。就在我剛跨出左腿準備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女人朝我大踏步地走來。她把我叫住問,你在等人嗎?我說,你怎麼知道?她沒說原因,並向我解釋道,剛才在路上車太堵了,對不起,讓你等了那麼長時間。我開始上下打量這個沒頭沒腦出現的女人。

她穿著一套女式西裝,藏青色的。上衣扣子上還掛了一串已經枯萎了的花,發出那種屁臭般老朽的味道。一雙黑皮鞋,頭髮紮在後面。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女人嚴肅認真,是那種說一不二,把婚姻和愛情放在兩個不同盒子裡的女人,精明到可以用算盤打出婚姻意義的女人。當我問她職業的時候,她說,是一個公司的會計,我就確定了我的第一判斷。我有點懼怕這個女人的眼神,因為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被兩塊厚玻璃給擋住了。現在這個女人在我的眼裡,只剩下了一串不明所以的數字。我開始大膽地猜測,我和這樣一個女人結婚,她對生活的算計肯定比對我的算計要更有耐心。

心想自嘲一把——原來是同行。只不過那個會計員N在車禍中死了。

憑借這個女人的智商,她死也想不明白,在我腦子裡飛速旋轉的想法,那些想法是一則訃告,宣佈了我理想主義的終結。雖說生活的取向可以多重,甚至可以在一個集合函數里重合,但我和現實物質的勢不兩立,把我推到懸崖上,我要麼跳下去,要麼退回來。跳下去粉身碎骨,但至少很英雄。

再後來,我們在公園的一個小咖啡屋裡坐了下來。我不知道一個男人應該在這樣的約會中有怎樣的表現,才算能成功地步入婚姻墳墓。風趣幽默,還是沉默深刻?最後,我像個沉默內向的人,坐在這樣一個正襟危坐的女人身邊。她向侍者要了一壺茶,突然間,我感到了生活中開始飄來一陣跟生活一模一樣的氣息。我縮在那個牆角,看著茶的霧氣是怎麼敷在她那眼鏡上的。我不想用那些八桿子打不到一塊的廢話來解決尷尬,也不想用一兩個從那些報刊廳裡剽竊來的小幽默來打動眼前的女人。我只能這樣坐著,迷茫地,帶著我口腔潰瘍裡的血液混著那沒有任何滋味的茶一併嚥下。

最後,逼得那個女人乾咳了幾聲,順便再扶了扶快要從鼻樑上掉下來的眼鏡。

她:你是第一次和女的約會嗎?

我:是。

她:看出來了。你好像不太愛說話。

我:是。

她:介紹所已經給我看過你的資料。你現在沒有工作嗎?

我:沒有。

她:你寫小說吧?

我:對。

她拿起了杯子喝了口茶,屁股又在椅子上扭了兩下,似乎對我說的話不太滿意。我承認,我是一個能讓女人感覺到匱乏的男人。我不想打破這種沉悶的氛圍,它讓我有安全感。讓我知道對面的女人開始對我產生了惡劣的印象。這是我極度接近內心想法的小伎倆。我的借口似乎頃刻化為烏有,似乎根本就不曾存在。

當兩個陌生的人陷入沉默,總得有一方佔據主動,打破它,否則那是一種語言不介入人與人之間的尷尬。原來,人類的文明越發達,對語言這種欺騙性很強的媒介便更加地依賴。因為人寧願被人欺騙,也不願意回應無聲。

她:你平時都喜歡點兒什麼?

我:你呢?

她終於聽到我對她關注的聲音,雖然我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女人的虛榮,多是喜歡男人對自己的關注。所以她開始有點滔滔不絕。

她:我喜歡——聊天——看電視——喝茶——上網,還有……

我坐在她的對面,只看到了從她薄薄的嘴皮裡冒著的唾沫,飛濺到桌子上,我的臉上。突然我感覺我失聰了,只聽到零星的幾個詞語,從我的耳膜中穿來穿去的幾個詞語。好像那些表述是一種無意義的聲音碎片,把我擊潰。我聽出來了,雖然眼前的女人,職業嚴密到讓她失去一個女人應該保有的敏感,但她依舊還是熱衷於我們當今這個時代所有有趣無趣的娛樂活動,就像我們每個中國人都必須在大年三十的夜晚和家人坐在一塊看那鑼鼓喧囂的春節晚會一樣。我們的業餘時間被共有的娛樂活動所佔據,若是有人缺席於這場狂歡,他就是異類一樣。

我開始有點反胃,最終急促地喝了口茶才緩解了那種嘔吐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對現實開始有了生理上的反應,我猝不及防地會在和人長時間的談話後昏眩,產生一種不在場的感覺,彷彿剛才談話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另一個人代替我坐在那裡。

她坐在那裡,又彆扭了一陣。我站起身去付賬。我跟她說,我還有點事情,就先走了。

當我一腳邁出那個咖啡屋,我突然鬆懈了下來,像一團被壓搾的空氣突然得到釋放。再後來我意識到,最後一句話是我說的最流暢的一句,在那之前我有一瞬間懷疑過自己成了一個結巴,或者是一個弱智。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把房門反鎖起來。開始一個人的生活,我省略了吃飯、上廁所、睡覺的時間,坐在電腦面前,飛速地寫著關於那兩個子虛烏有的小說人物。我的生活是一個假象,是一個誤入歧途的夢想。再後來,我在我的小說面前失態地睡著了。再然後是醒過來繼續寫。我在生活的鋼絲上,即興表演著自己的模型。我的態度是堅決的,但動作早已失衡。

長時間地面對屏幕,我開始嘔吐。趴在廁所的馬桶上,嘔吐我空空的胃。當我抬頭看見鏡子裡的那個男人,已經面目全非。顴骨突出,眼睛凹陷,鬍子瘋狂地掛在嘴邊,我知道自己被謀殺了。眼前的這個怪物,只是一個靠算計著小說人物來維持呼吸的傢伙。再後來,我順手把一個玻璃瓶砸向了鏡子。瞬間,一聲巨響。震痛了我的耳膜。我趴在馬桶上漸漸感到了疲倦是個惡魔,攀附在我的後背。我的腿無力到無法支撐我枯瘦如柴的身體。我睡著了,你相信嗎?下跪的姿勢,聞著從馬桶裡飄來的味道,我真的就這樣睡了過去。

而我的小說,沒有睡過去,它被掛在了我的回憶中,成為一部電影,放給任何一個恰好從我房間的牆裡穿過的幽靈看。他們看著,看著,忘記了侵犯我虛弱的身體,後來,我看到有個幽靈去叫了更多的幽靈,坐在我的房間裡,看著這個已經奄奄一息的男人在用他的意志放的電影——兩個試圖用愛忘記生活的人。

5

U還是晚上出門去演出,白天在家睡覺,聽音樂,或者和樂隊裡的人排練。他已經很少說話。她不想再猜測,他們已經說過重新開始,為什麼總是重新開始不了?他們已經很明智,為什麼還要這樣無謂下去?曾經發生過的,怎麼樣裝裱,掩飾,還是對現在具有作用力。陰影,是時間流逝留給人的硬傷。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孤立,愛情。

她不想出門,她感到了疲倦,不去想生活或者所謂的愛不愛的問題。打開窗戶,外面的街道售賣著生活所需要的劣質品,有兩元一件的調羹,衣架,電筒,菜刀以及偽造的999電池。另一邊,是放血價的舊式樣的花襯衫。她煩躁,無所事事,焦慮。她每天都要吃安眠藥才能入睡。她需要表達,但U的表情看上去就不是一個好的聽眾。他和她一樣不耐煩,同樣想說什麼,卻在壓抑。

看著樓下骯髒的集市來了一群討生活的人,走了,又來了。她漸漸在氣血兩虛的狀態下,開始關注和她無關的人。看別人,可以清楚旁觀,看自己,是永無盡頭。

她把一架望遠鏡支在了窗戶前。她的正面有一扇經常緊閉的窗戶,偶爾打開,對面的男人幾乎沒有交際,一個人生活。她有了習慣,心情煩躁的時候,點上一根煙,趴在那裡看看對面的人在做什麼。或許是有一種心理作祟,看到一個和自己一樣百無聊賴的人,可以是種安慰吧。

U不在的深夜,她無法確定自己能做什麼。把望遠鏡支起來,對面的燈光亮了,窗簾沒有拉下。她把房間的燈都關掉。在唱機裡放上新派古典的鋼琴曲。這時候她不需要搖滾,搖滾歷來是那種被敲擊出火星的燧石,會傷到傾聽者。她雖然有時候看起來,憤怒是大於理智的,根本不在乎對自己的浪費。但人總有脆弱的低谷。事實上,對U,她很多時候無話可說了。強烈索取,和刻意淡薄都不讓她省心,都不會讓她看上去多一些尊嚴。

她的望遠鏡裡是另一個人的生活。她不明所以自己的偷窺意義。她似乎是想用上帝的目光來探測別人的生活。對面的男人,抽著一支煙,在房間裡來回行走,步子並不緩慢也不急促,只是很隨意地來回走著,空虛地走著。後來電話響,他把身體嵌在沙發上,一邊抽煙,一邊接電話。再後來,他掛斷了電話,把電視打開,又點了一支煙,用遙控器換台,似乎每個節目都不能讓他順心,所以他換得很快,一個個跳過去。他的臉忽明忽暗,是電視屏幕映照的結果。其中有段時間,他把頭仰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手上的煙在燒,他沒有抽,最後燒到了手,他從沙發上跳起來,把煙頭踩滅,然後到廁所去了。

她呆坐了一會兒,對面的男人還沒有從廁所出來,男人的房間很凌亂,並不比她的乾淨。地上有散落的煙頭和一些空酒瓶,牆上貼著一個半裸女人的圖片。陳設簡單,沒有多餘的傢俱。桌子上有男人的剃鬚刀和錢包。沒有書,沒有CD,沒有任何更多的精神食糧。什麼都沒有。除了好奇之外,是什麼使她要注意一個陌生男人的私生活?什麼也沒有的簡單生活,未嘗不是好的選擇。

唱機裡是sopor aeternus的音樂,她順勢把音量開大,《may I kiss your wound》,一個非男非女的人唱出來的音樂,把空間分成了若幹份。

簡單的生活,她想起來,和U有過一段這樣的生活,那是兩年前,他們一起到唐山的海邊,租了一個月的房子,他們在裡面吃飯,做愛,發呆。沒有電話,也沒有音樂,有的只是很實在的生活,偶爾到海邊去散步。當然也有爭執不休的時候,吵架吵到不可開交就都閉上嘴,開始做愛。U睡覺時候的神情,安詳得像個孩子,翻個身還會打個長長的哈欠。一切都這樣安詳。

她在那個男人空無一物的房間裡看到了以前她的回憶。她在做什麼?偷窺另一個人的生活,怎麼把自己的回憶也牽扯了進去。這樣煩躁的想法,讓她渾身不適,她把身前的望遠鏡踢翻,把音樂關上。拉開被子,倒頭睡覺。翻來覆去,沒有入睡。她的耳朵裡飄著那個人的聲音。

我能親吻你的傷口嗎?人和人的傷口不同,怎麼能讓人看見,隱藏得太深,它已經是那乾涸在記憶裡的東西。誰會愚蠢到把傷口暴露在陽光下?

她再次起身把燈光打開,她的眼前出現一片光暈,看不清楚東西。她很煩躁地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已經指到了凌晨1點過。U還沒有回來,她伸頭望向窗外,對面男人的窗簾已經拉上,燈也已經黑了。她又躺了下去。現在,U不知道在哪裡,她開始猜想他現在在幹什麼。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在回家的路上?醉倒在大街上?或者意外地死了?又或許是打架被抓?這些無聊的問題,有時候看起來是那麼具有說服力,有時候又是那麼荒唐,這樣的時候,答案只有在門外的鑰匙聲響起才會終止。她已經習慣了蝸居在自己的內心中被自己的敏感所傷。漸漸地,在習慣的敏感中,她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在迷迷糊糊地睡眠中,聽到了U回來。在黑暗中,U脫了衣服,睡在她的身邊。以為她睡得很熟,所以動作很小,甚至不願意拉過她裹得嚴實的被子。她翻了個身,她沒有完全睡熟,但她還是假裝半醒不醒的狀態,她呢喃了一句:怎麼那麼晚。男人應了一句,演出剛結束,回來沒車,走回來的。她把被子分了一半給他,又翻了過去。在月光下看見時鐘已經指到了3點。是嗎?她曾設想過的結果一個都不是,生活就是這樣,所設想的答案一個沒用上。真的,或是假的。

U的手很自然地伸到了她的頭下,這樣的動作表明他不無欺騙,只有這樣她才能安心地相信男人的話。他們似乎在安靜時刻,才是相愛的,一旦清醒過來,兩人又都給自己戴上了面具,一副並不在乎的德行。

她記得那天晚上睡得很熟,夢裡他們倆回到了在海邊的房間,只是她明知道U就在身邊,卻還在四處尋找。她的尋找是虛空的。但她從來不說。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街道上的人很多,有的人剛下班,正往家裡趕;還有一些出門的人要去上班,所以小販的生意很好。那個平時叫得很響亮的喇叭也被人群的匆忙湮沒。U還在睡覺,她要給他做飯,所以要到下面嘈雜的市場去買菜。她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深夜裡那張緊張得無法透氣的臉,在白天需要面對的是真實的吃飯和睡覺瑣碎的事情。她穿著睡衣,沒有梳頭。是誰說的:在吃,在睡,無故蒙受普照的陽光。

下到樓道的時候,她看見對面被她窺視的男人也出門了,他們順著兩個不同的方向走過。那些在夜晚裡從對面那個房間飄過來的氣味,現在實在地在她的身邊。

菜市場裡的味道很耐人尋味。清水,豬肉,蔬菜,隔夜的包子。五花八門,品種齊全。她已經沒有了食慾。大部分是中年婦女,偶爾有順便買菜回家的老頭,個個都是清醒精明,為了一毛錢而費盡口舌地砍價。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侵蝕著心靈。她把一卷菜和幾個饅頭帶回了家。

U還在睡覺,她站在廚房裡洗菜。一片一片地洗,洗完又翻過來洗一遍,最後把洗乾淨的菜扔到鍋裡煮。然後把好幾個星期沒洗的衣服洗乾淨晾在陽台上,用竹竿串成一串,掛得高高的,滴下來的水打在地上還會響。男人在床上翻個身,又睡了過去。在黑夜裡時間混得太長,就會滋生出對白天的恐懼和厭倦。這是她少有的在白天裡能讓自己繁忙的生活。她點了一支煙,趴在陽台上抽,下面的人還是很多,陽光不偏不倚地從對面樓的夾縫中穿過來,是洗衣粉混著光線一起發酵的味道。這是白天,整個城市還在匆忙地運轉,是一個由於長期患了慢性咳嗽的機器,忽忽地噴著廢氣,漏著廢水。對於這樣一個半身不遂的城市,未來在哪裡呢?一眼望去,都是烏煙瘴氣。城太古老,給人的感覺就是很脆弱,說不準哪天就有傾覆的可能,一股颱風或者一場深夜的地震。

最近的新聞裡,頻繁出現印度、斯里蘭卡國家的災難,並且死傷的人數每天都在變化。那些冷漠的數字每天翻新,有很多關於海嘯知識的介紹。有的人失蹤了,這僅僅只是災難給人的最初記憶。上百萬失去家園的人,隨之而來的貧窮和疾病才是致命的。這種無力,是來自人和自然對抗的無數次結果。或許哪天我們能發現,在不經意之間,遠在千里的海裡,一條海溝或者一個洞穴都和我們的生命有關聯。火山的灰,可以輕易地摧毀一個城市的交通、政治、經濟,最重要的是生命。在重生和毀滅之間,人太脆弱。

她想,這樣為自己的丈夫做早點,洗衣服,是不是就是婚姻的所有內容?她和U到底是怎麼了?已經提不起興趣,是因為厭倦?疲憊?習慣成自然?難道要這麼沉默下去,一輩子?到老了會更加地融洽?她越想越不耐煩,把手裡的菜甩在一邊,把床上的U拉起來。U因為睡眠被她打斷,手上還沾了女人手上的水,憤怒地呵斥:發他媽的什麼瘋呢?

她冷靜了。用語言或者被激怒的態度去解決什麼呢?覆蓋一個陰影的過去?那陰影只成為了一個悲劇性名詞在那裡,而具體的內容反而已經不記得。她認識到,和U之間因愛而無言了。想包容點什麼,想忘卻點什麼,但都做不到。他們都在僵持,希望時間給個答案。但時間沒給,她決定給他們一個答案。因為這樣沉默下去,已經忍無可忍。她突然有一種強烈逃離此時此地的念頭。是的,這不是她該忍受的生活。她收拾了東西,拉開門,對U說,我們離婚吧。

相比於艾倫·金森堡的那句話:「我們結婚吧」,這句話說出來,大概更有希望。或者是他們的「結婚吧」說得太草率了。還沒能認清楚彼此的模樣,兩個人就已經生活在了一起。婚姻好像是遊戲一樣的,作為開始一種新生活的標準,但那樣的新生活又到底能持續多久的新呢?任何新的東西都會變舊。她所選擇的放棄是因為另一種恐懼,恐懼自己和愛的人就這樣彼此消磨呢?還是從來就沒有確定清楚那是愛,就要廝守?

當她離開的時候,男人坐在床上目睹了一切,又重重地躺倒。女人的決定太過突然,他還沒睡醒。等他意識到什麼,他突然從床上跳起來,站在窗口那裡大叫了幾聲:你他媽有種別回來!

廚房裡的飯做好了一半,還有一些菜沒有下鍋。男人穿著條短褲,站在廚房裡吃著冷饅頭。眼睛望向窗外,神色茫然,呆滯。

6

生活像口爛鐘,我站得老遠,就能聽到那聲音欺軟怕硬地響個不停,讓我心情起伏,安靜不下來。我拿著我寫的小說,真想把它撕個粉碎。我在這裡一副漠視社會、假裝清高地寫著下三濫的小說,不過是想讓我去歡娛小資。我煩透了隔三岔五地要和自身的狀態來場決鬥。而那些男歡女愛的故事,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它們是怎麼開始的,又將如何結束。說白了,那些東西就像我個人猥瑣的意淫。小說寫到了一個難處理的處境時,我讓那個女人離開了。

僵持,這詞用在愛情上十分到位。愛情就是一個僵持的過程,看誰最後挺住,誰就算輸得不怎麼淒慘。而女人離開了,又該怎麼辦呢?就像娜拉出走之後該去向何處一樣艱難。或許小說又要放一段時間,我的生活持續,它也在僵持。

我那活得比我滋潤一百倍的老頭子,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總是那麼難辨真假,充滿辯證唯物主義的光輝。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語重心長:結婚吧,結婚吧。那句話像是長了翅膀一樣在回音壁上左衝右撞,最後又彈了回來,就這麼在我的腦子裡呆著。結婚吧,我實在是推脫不了,點頭頻頻答應結婚的事。老頭子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繼而問我是哪家的姑娘。我十分疑惑,我答應說結婚,也沒說我有了結婚對象。老頭子那眼睛還沒睜開,就又歎了口氣。我在喝完那碗冒著氣的三鮮湯之後,抹了抹嘴,正想逃之夭夭時,他又放話了:不怕,不信老子給你找不來個媳婦!

這街道的光線還是那麼充足,雖然已經過了12點。我已經感到了從身體裡飄來的厭惡感,我厭惡這看上去十分荒唐但假裝鎮定的自己,厭惡這條街上飄來的音符。到底我身體裡哪個零件出了問題?

我轉了個彎,前面的路燈好像是壞了,我就這麼靠著牆根走,在我近視達到了四百度卻沒戴眼鏡的情況下,我看到了一條亮亮的東西正在向我這邊移動,越來越近,最後抵在了我的腰上,還特別涼快。一個黑影站在我前面,個子比我矮半個頭的樣子,得意洋洋地威脅我道:哥們兒,留點錢給哥我用用。說著,把那刀背在我肚皮上蹭了兩下。我愣是沒回過神來,直到那男人再次開口,用一種近乎強迫的方式:聽到沒?把值錢東西都留下。說著又把那刀往我這邊伸過來幾公分。我這才開口:大哥,我有錢也不用心懷不軌地往這邊走等你搶劫我啊,我現在最值錢的就我這命了,你要你就拿去得了。這回輪到那男人有點傻了,他又問,這回口氣緩和了幾分:就真沒錢?操,沒想到還有比我日子難過的。隨即想收刀走人,當我正想緩和口氣的時候,那男人猛地轉過身來,二話沒說,就往我肚子上捅了一刀,我開始下滑,順著牆根,依稀聽到那男人壓低聲音說:雜種想騙老子。

再然後,我開始覺得頭有點昏,肚子有點疼。我滑到了地上坐著,他過來趁我毫無抵抗力的時候,搜遍了我的全身,最後他連只虱子都沒找到。在他收刀跑的時候,轉過頭來,向我吐了口痰,甩出一句話:狗日的,窮成這樣,大晚上跑出來挨刀啊?

再後來,我的腦子裡平添了無數想法,然而這些想法就像死鬼樣的讓我眼前冒出了無數星星。我的肚子也因為破了個洞而讓我彷彿進了天堂。那種痛,有點不知所謂。我像個剛睡得不清不楚的人,問了我自己一個問題:我到底是在哪裡?剛才那是怎麼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躺在床上,四周安靜。如果我眼神夠好的話,我知道自己是在醫院的病床上。那冰冷的病床讓我想到這裡以前躺過一個癌症垂死患者,他留下的遺言,他家人的痛哭流涕,他已經垂落在地的手好像是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又昏了過去。我做夢了,一反常態地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長得讓我有點分不清是夢還是生活。

當我睜開眼睛,想完整地看看這個世界,我卻看到了所有一成不變的東西。所有生活的味道,是藥水,是護士的手指頭,是老頭子的關心。我再次把眼睛閉上,夢沒有了。但我的腦子裡又出現了那場我的電影。放給我一個人看的小說。繼續,沒有結束。

7

在他和她之間所存在的、一直持續著的緊張狀態,有時候看起來並不真實,他們所存在的矛盾,我們都只是旁觀,沒有一個人看到他們之間關係的根源。那些像毀滅的稻草一樣,乾枯,沒有生命力,但卻沒有消失。

她不清楚應該走到哪裡,這個城市,已經讓她陌生,進而讓她恐懼。她要離開的是自己對過去的無法正視呢?還是對現在的無法承擔?也可以說,那是一種無的狀態,帶她離開了本應該叫做有的城市。

該是換種方式生存的時候了,她想。她上了飛機。在高空,一切都遠去,可有可無。她需要這樣的遺忘,否則往哪走都還是原地。

她又到了那個地方,有一些鬼使神差。那裡裝滿了她和U的生活和過去。以前來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審視過這裡。而現在,就她一人,可以認真地看看。曾經,這裡有過歷史性的輝煌,有人叫它大理國。

現在一切都灰飛煙滅,輝煌永遠是屬於過去的。這條街叫洋人街,在大部分人眼裡,這裡有著難得的異國風情。她不知道為什麼要來到這裡,或許是因為這裡太遠了,她在這個遙遠的城市找過去的時光。她要找到自己的安逸。婚姻帶不來安逸,那是一種忐忑的謊言,很多人都相信它給人帶來的安全感,她卻在這安全感中,看到了一成不變,以及漸漸熄滅的愛情。

她到了那裡,沒有去任何地方,把自己反鎖在了房間裡睡覺。這裡和那裡的區別是什麼?有他和沒他又有什麼區別呢?似乎都可以省略,又都不能。做夢了,一個男人的臉變成了成千上萬個,就彷彿是透過一個六稜鏡看到的畫面,重複地,左右晃動地出現在她的夢裡,她的頭被那個男人的臉轉得昏頭轉向。那是U。她不得不承認,大理還是那個讓她做夢的地方。

高原上的陽光,或許是因海拔的原因,天藍得近乎刺眼,可以製造夢魘般的幻覺,還有快速移動的雲層,它們來自哪裡,又將奔向何方?她從床上跳起來,穿上外套,沒有洗漱就跑出了旅館。她的臉上還掛著掙扎了一夜之後的寡白,眼圈發黑。街上走過太多的旅遊者,那些本無機會見到的人,就在她的身邊走過,生命選中的偶然在某一刻,和那裡琳琅滿目的商品,擠到了她的視線裡。

她沉默著,沒人指責她這樣生活是一種錯誤。沉默很好,發呆也不錯。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遇到無數場景讓自己滔滔不絕,有因有果的,無因無果的,有因無果的。生活也可以被說成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場。就像何勇所唱的《垃圾場》:「我們生活的世界,就像一個垃圾場,吃下去的是良心,拉出來的是思想。有沒有希望……」她不知道有沒有希望。她帶著一些莫名的亢奮索要她的希望。

她繼續走在那條被遊人踐踏得差不多的青石板路上。那麼多吃飽了飯已經厭倦城市生活的人。就在她昏頭轉向地邊行走邊胡思亂想的這個過程,她身邊躥出一個穿著白族衣服的老大媽,用極度隱秘的神情對著她小聲問道:要不要草?她開始沒有聽明白,老大媽又重複了一遍,當下她才反應過來,那是問她要不要大麻。她在想,或許大麻在這裡就是她們的日常用語。

她點了點頭,老大媽做了個手勢,叫跟她走。她跟在老大媽的後面,繞了幾個黑黑的巷道,最後老大媽左右張望了一陣,叩開一道木門。她又帶著她穿過了幾道門,終於到了一個房間,老大媽從一堆衣服裡翻到一個塑料袋,裡面裝滿了大麻。她最終拿著一袋大麻穿過巷道,再次走到了人群密集的大街。

回到旅館,開始卷大麻。現在,她需要它,那個東西是一種催生劑。催生幻覺和夢魘。更大的虛空等待著她。在點上大麻之前,她忘記了U。卻想起艾倫·金森伯格的詩歌《關於大麻的註釋》。所以她決定引用關於大麻的註釋。一旦她沾上大麻,也許她就會飛起來,語無倫次。所以她在清醒之前,給自己一個飛之前的準備。

多麼懊喪

那個念頭

總是從心頭掠過

恐怖非常

是否每一個人

都會覺得不可思議

然後產生這種隱秘的情緒

一向都是

我的專長

波德萊爾

可不,他有過多麼快活的時刻

凝視遠方

目光停留在

一半之遙

沉思遐想

在永恆中

在這些時刻

他尋找到了自我

那正是孤寂

引發了這些思緒

已臨近九月

有人在唱

聖誕頌歌

在下一個街區

的商店門前

第十四大街

她不太明白這詩的意思,她只明白,沉浸在大麻中的人,因為孤寂,所以需要。

大麻的煙碰到了她的唇,順著喉嚨,到了肺。她的身體開始變得異常輕盈。她終於看到了,看到那離別了久違的世界。她的思維扭作了一團,她開始喃喃自語,還是艾倫的詩,用夢幻,毒品,伴隨著清醒的夢魘、酒精以及無休止的尋歡作樂。等她完全地清醒過來,已經又是第二天的中午。

她拉開了窗簾,外面的天空,如同一場到來了的美麗疾病。她倉促地離開了旅館,在旅館裡租借了一輛單車,騎著它從長長的斜坡上下去,經過了大片的麥田,終於到了洱海邊上。那是一個碼頭,有很多農閒出來的農民站在碼頭上,詢問她要不要坐船到對面的小島。她扶著單車順著水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她就那樣走著,感覺自己空了,是個空空如也的容器,盛滿了從對面吹過來的風。

雲南的氣候意外慵懶,稻田里發出奇特的光芒,伸出手掌心可以捧到一把一把在達利畫盤上的顏色。她把單車斜靠在路旁,獨自一個人穿過稻田,看到遠處的山上有一些因為雲層遮蔽了太陽而落下的陰影。她把自己放倒在路途上。閉上雙眼,任憑風從這裡和那裡吹來,打在植物和她的臉上。

夜晚再次到來,那些在太陽下信步休閒的人都縮回到了房間裡看電視,或者去某個酒吧調情,那些賣著蠟染布的小販也都收攤回了家。整個古城安靜,燈光暗了下來,溫度驟降。那些所謂的欣欣向榮都躲在歷史的背後。她抬起頭,頭頂上是塊巨大的黑布,上面爬滿了一些死去的、遙遠的鑽石。她回到了旅館。一天讓人疲倦。開始注意到了旅館的凌亂,牆皮落了,燈舊得發黃,被子上是另一個人的氣息。旅館的垃圾不用收拾,燈可以不滅,廁所一樣可以不沖,電視可以開到天明,裡面放著污七八糟的電視劇和豐胸廣告。她帶著疲憊出門了,當她呆在旅館裡,感覺到了從牆壁裡透出一種未知的不安全感和壓迫。這是一個帶著玻璃罩子的房間,人在裡面只有被窺視的份。

她走到了街上。周圍似乎燈紅酒綠。人們喜歡的,或許就是在一個看上去很淳樸的地方,看到那種比城市更耀眼的另類時尚。但這至少比只有一個人呆在房間裡要強很多。人往往在絕境中,會想到重生的喧囂。也許,沒有人能敵得過和自己呆在一起的無限恐懼。她只想找到一個地方,把自己喝翻,然後回到那個帶著濃烈曖昧的房間實在地睡下。

她去了鳥吧。裡面擠了很多人,有的人打檯球,有的人在玩桌上足球,還有的縮在角落裡喝酒、聊天、看電視。她要了三瓶酒,把鞋子脫了,窩在一個臨近窗戶的沙發上喝酒。

她抱著酒瓶,一口或者兩口地喝下去。隨即,有點寒冷,不清楚是窗戶漏風,還是啤酒下肚。這個喧鬧的公共場所,沒有人看到她的變化。她醉了,還是沒有?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當她回到了旅館,帶著輕浮的醉意睡了過去,她做夢了,她赤身裸體,爬向一個地方。她爬得沒有了力氣,但有一些東西還在讓她繼續。一直爬,她想休息,但她停不下來,可持續下去又疲倦異常。那個夢和一個人的一句話有關,馬爾羅說的。痛苦是不變的,變的只是希望而已。她爬向的那個地方正是希望。代價就是變幻不定的痛苦。

站在她面前的希望是什麼呢?如果她是清醒的,她無法意識到。而這裡,就在這個和均勻的呼吸做伴的夢裡,那是她離開了的男人。明知道有一些東西阻擋了希望的可能。把愛情放在被窩裡,放在衣櫃裡,塞在了床底下。漸漸地,那種叫做愛情的東西落上塵土,變得黯淡無光,沒有人再把它拿出來披在身上炫耀。而我們都悲慘地放棄了對它的表達。是太恐懼,還是因為根本就不值得?

而愛究竟是什麼?一些社會學科裡把愛的特點說得明明白白:持續性,排他性,互愛性,一系列說給自己和別人的謊言。人類真是一個不僅僅能自我欺騙還能把欺騙偽造成理論的高級動物。

愛什麼都是,也什麼都不是。愛是垃圾場裡的一束喇叭花;愛是棉衣裡的虱子;愛是落在小偷手裡的錢包;愛是緩解陣痛的麻醉藥;愛是醫生的手術刀;愛是缺胳膊少腿的桌子;愛是蒼蠅的視網膜;愛是一對狗男女的高潮;愛是申報專利的發明;愛是愛滋病患者的高燒;愛是小白領的公文包;愛是阿莫西林的化學成分;愛是那個離她幾千公里的雜種男人;愛是三流電視劇的熱播;愛是一切。唯獨不是自己。

她是那個床尾上的一根骨頭,大麻是她的表情,愛是她的鞋跟。是被她用不明確的腳跟狠狠跺著的那個部分。

又是一天了。在她看來,根本無需計算時間。因為時間從本質上來說,是在某個時刻,在惡魔的手指間左右晃蕩的一個玩具,導致了很多相同的事情不斷地發展並演化。也許沒有人真正在時間的遊戲中,學會改正自己的錯誤,都在犯著類似的錯誤,只有重新的正確。惡魔是個頑皮的孩子,他要讓人永遠錯下去,對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她去吃大理的特色早點:杷肉餌絲。她一根根挑著吃,她的味覺退化很明顯,煙酒過度的原因。她一再讓老闆加鹽,加醬油。當她吃完了那碗早點,出門後看到一個男人,彷彿是在哪裡見過。那個男人帶她走入曾經的生活怪圈。在熟悉的背後,她還是無法最終確定。她決定跟在這個男人的背後,直到那個男人用她熟悉的姿勢走進了一個賣古董的小店,她更確定了那種熟悉來自於她的城市。她回憶到了所有的人,包括她們家樓下的小販和懸在窗戶上擦玻璃的鐘點工。最後她想到了,他是住在她對面,曾被她窺視過的男人。那個男人,現在就在這裡。和她本來的生活距離很近的男人。

在我們的生活中,任何時刻,每個陌生人的出現,或許都是一個很久的鋪墊。我們對於所相處的人一無所知,但那卻是一種偶然的前因後果。當她跟蹤他到一條街的拐角處,剛要轉過去,那個男人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並以充滿敵意的口氣質問:你要幹什麼?你在跟蹤我!

她被嚇了一跳。但她馬上鎮定下來。這個男人是她過去的生活派來的一個人。她說,我知道你,我只是想確定,那個人是不是你。那個男人的神色有所好轉,繼續說,是嗎?你確定你認識我?她說,是。你住在我房間的對面。然後她說出了自己所呆的城市和街道名稱。這時候,那個男人敵意的神情才有所緩和。

曾經,她以一種侵犯的態度偷窺過一個陌生男人的生活,那不過是一個她之前的惡作劇。

而現在這個人無論她有多熟悉,依然還是一個陌生人。

那個男人請她吃了頓飯。

她:你來這裡幹什麼?

男人:你來這裡是幹什麼的,我就是幹什麼的。

她:太巧了。

男人:是啊,太巧了。

然後是兩人繼續吃飯。

突然之間,她意識到,當時她為什麼會有如此的情緒去偷窺一個並不認識的男人。這個男人一臉的不耐煩,清高還有點自負,讓她看著實在不爽,吃完飯她就走了。那個男人並沒有過多挽留,只問了她什麼時候回去,她說不知道。

到了晚上,她依舊呆在旅館裡,打算第二天回去。再這樣呆下去,只能讓自己更加絕望。

但回去的時候到了,她又該回到什麼地方呢?她無力再去琢磨和U之間的關係,這感覺讓她疲憊,憋氣,鬱悶,像一樣東西該是分開的時候卻還要死死地黏在一起。

門響了,她起身去開門,中途被燈線絆倒,突然間,屋子裡一片黑暗。敲門聲更大,她坐在地上,哭了。

門外聲音停止。她躺在地上哭,黑暗中。

很多時候,人的脆弱都是一觸即發的,在最悲痛的時候,反而可以咬牙強忍,一旦鬆懈下來,將會如山洪般洶湧而至。這燈一滅,所有隱晦的慾望以及孤身一人對愛的揣測,讓人崩潰了。

當她起身去開門,門外站著白天看見的那個男人,正在抽煙。黑暗中的表情,她更熟悉一些。她狠狠地抱住眼前這個住在她家對門的陌生男人。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把所有思考卻沒有盡頭的問題都拋諸於腦後,她現在需要的僅僅是想要一個人感知到她的迷茫,感到她身體的重量。這種暫時性的肉體觸碰,能讓她真實地,無比真實地感到舒坦。

接下來的事情,十分容易想像,不外乎這個男人把眼前的女人放倒在床,周圍是一片漆黑,聽到桌上的杯子被打翻,櫃子被撞得震響,然後是兩人侷促的呼吸,呻吟和喘氣讓這旅館房間變得曖昧起來。這床不夠大,他們就從床上滾到地上,再從地上爬上床。他們忘記了,是什麼成為了一個導火線,燃燒起隱藏的慾望。這個房間的燈不再亮起。他們一直折騰到了第二天光線從窗戶外射進,他們才意識到了這種兩性關係發生得莫名其妙,他們藉著外來光線,相互對視,兩人都顯得突兀極了。看著凌亂的現場,最為戲劇化的一幕出現了。兩人從床上一躍而起,各自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似乎在看誰先出了這門,誰就是勝利者。而被甩下的一方,就該承受來自光天化日下的侮辱。一切身後的凌亂不是旅館的服務員來清掃,而是由最後出門的一方承擔。

男人的速度明顯快很多,他沒有說告別,沒有回頭看一眼,就大步流星走出了房間。他們的纏綿,只能出現在黑夜。他們是沉默的。這個事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發生了,且是無聲無息地結束了。

女人,癱軟地坐在床邊,一隻手插進自己蓬亂的發間。那一秒,她不清楚用什麼樣的語言來描述當時的心情。錯綜複雜的、肉體的快感讓肉身沉重到極點。

這樣一夜情的好處,就是完全不對自己原有生活構成任何威脅。只要離開了那個頹亂的房間,一切又都恢復平靜。她甚至忘了自己曾和一個沒有說過幾句話的男人昨夜在一起。她以為自己依舊是一個人。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想到U,她那個絕望的男人。

她開始意識到她來大理已經不短的時間。她為什麼要在這裡?是隱晦的慾望?是對真愛的懷疑和擯棄?是無法安心滿足?是對男人懷疑的報復和懲罰?是刻意對幸福的拒絕?是隱性孤獨的發作?是親身驗證對愛的毀滅?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要在背叛之後才能回想起她愛的是遙遠的男人。

她拎著包上了長途客運車。走的時候,她回望這個小古城。大概她將不會再來。那個和她一夜情的男人,她已經忘得一乾二淨。和U一起在大理的時光也一去不復返。

8

小說是在病榻上寫的。小說中的女人代替我進行了一次旅行。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唯一能做的只能讓其中一人離開此時此地。回憶大理時光,是個不錯的享受,在懶人吧裡拿本書看,看累了去角落裡翻出幾張碟盤。時間漫漫,沒有人看到你曾這樣失落過。這樣想時,我意識到小說與我之間,似乎有一種潛在的關係,是暗藏在生活中的一條線上。所有自己已有過的足跡以及未曾擁有的東西都在小說裡出現。

出院的那天,我身上的線還沒有拆。我站在醫院大門口,小心翼翼地翻開上衣,看見身上的皮膚被一根線串在了一塊,最後還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紅腫的傷口抽動了一下。那一刻,我放心地微笑了。這是我不死的證據。

那個陌生男人毫不猶豫地一刀,給了我一場夢。或許我應該要回報他。此時我看見一個女人。很熟悉。她正抱著一束花朝我走來,穿了件白色襯衣和一條米色的裙子,走得謹小慎微,一雙黑皮鞋踩在地上梆梆響,唯一不變的是,這女人的毛玻璃眼鏡遮住了大半張臉。有關這個女人的記憶沉睡多時又一躍而起,橫在我生活的前方。這女人穿著高跟鞋站在我面前,和藹地叫老頭子伯父,隨即把花順手送到我手上。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口氣問:好些了嗎?這讓我十分震驚。這一幕像一部落俗的電視劇。一個精幹的妻子來迎接即將出院的丈夫。我想搞清楚這一切都是怎麼了,莫非我其實已經結婚了,而我卻蒙在鼓裡?還沒等我把這一系列事情理順,這個玻璃眼鏡已經湊到我面前。我站定在醫院門口。我是該轉身狂奔,還是該留守原地?容不下我思索,一家人連拉帶扯地把我簇擁進了一輛出租車裡。

一路上,他們談天氣,談我的傷勢,越談越融洽。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只在他們的談話中存活。

做晚飯時,玻璃眼鏡女人動作麻利,一會兒工夫就做出了十幾道菜,樂得老頭子眼睛瞇成了條縫。這像一場大難不死、久別重逢的電影。我像個臨時演員,因為男主角缺席而讓我頂替。我不清楚他們的台詞以及這幕劇的前因後果。所有的人都在給我暗示,這是一場歡快的、沒有一點愁雲的戲。大家互相寒暄、夾菜。老頭子像是老淚縱橫過後的天晴,頗有感慨地拍拍我的肩膀,那意思,彷彿是終於塵埃落定。

我呆滯地坐在人群中間,任由碗裡堆起了一座小山。我想笑,想為這荒誕到極點的戲而笑。我笑了,所有人左右看看,也附和著我笑。他們比我笑得真實,比我豪氣萬丈。真荒誕。

荒誕到極點。

玻璃女人走了,臨走時還囑咐我好好養病。我好像也入了戲。點頭哈腰地忙著起身送她。

她拒絕得很委婉。想讓我送,卻又想到我不宜過度勞累。我把門一腳踹上。轉身到老頭子的房間想把事情問個明白。我問,這是怎麼回事?老頭子沒搭理我。點起根煙,深深地吸上兩口,才不緩不慢地說:什麼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