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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N的存在與虛有

這個青年沒有群體的重要性,他僅僅是一介個體。

——塞利納

1

N蓬頭垢面,不修邊幅。小拇指的指甲又黑又長。是那種令女人討厭的男人。N不過是一個大城市裡普通的一員,他個子瘦小,把襯衣拉起來,可以數出一條條細長的肋骨。一根根地撐起他那個狹小的胸腔,裡面裝著你我都有的內臟。他就喜歡數自己的肋骨,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或許那和他的工作有關。

N從事會計工作。他頭腦清晰,要在報表上填充一串串的數字,裡面包含了公司的盈虧、同事的欠賬,上到高級管理層,下到清潔工的工資差距,還有公司未來的支出預算。一張張報表和欠條塞滿了他的生活。有生以來,N已經習慣了把任何事情的本質進行數字上的量化,通過精確的數字來衡量生活的多寡。這樣的習慣,讓他生活的節奏靠著去數清楚和他有關係或者沒有關係的金額變動來維持。

填字遊戲不斷,密密麻麻的數字爬滿了每張紙的角落。所以,對N來說,一串數字後面多一個零或者少一個零,意味著他是否能順利地繼續過這樣被數字填滿的生活。一不小心,他的生活將會因為一個零而被徹底斷送。所以對這份需要滴水不漏的耐心和認真去維持的工作,他一直小心謹慎。另一方面,這種工作,對普通的他來說,也不是一勞永逸,反而是稍有疏忽,就威脅到他的生存。所以他說,現在我活著,就靠數數為生。聽上去很誇張,但很真實。

N的生活極為有規律,早晨六點準時起床,吃過早點,上班八小時,晚上回家打開電視,洗澡,睡覺。這個簡單的流程已經重複了無數次。他按部就班,任何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內,一絲不苟。這樣缺乏彈性、十分僵硬的生活方式他過得十分自得。每個細小的生活細節成為了一種儀式——一個杜絕自己懶惰的方式。

他在洗澡的時候,有一個固定不變的洗浴模式。進了屋,脫去衣服,打開水龍頭,用香皂開始洗左手,洗右手,洗腿,洗頭。每個步驟都被精確劃分好了佔用的時間。他的身體就像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一刻不差,分秒準確。如果計劃被打亂,他就會嚴重地感到緊張和不安。

N的規律生活已經蔓延到了睡覺的時候。N做夢也不能停歇,他總是夢到一個個數字長了翅膀,在他的腦子裡飛來飛去。只要閉上眼睛,就必然有這麼一副景象。長了翅膀會飛的數字。也可以說,他從來就沒有夢。他是一個生活裡連做夢的權利都被數字剝奪的人。

在N以前的經歷中,有過兩個女朋友。僅僅有兩個。一個是大學同學,也是和他一樣,靠數數字為生的女人。他選擇分手,理由是,以數數字為生的女人,手上會起老繭,乳房會變癟,做愛會冷淡,買東西會因為價格不適而進行唾沫飛濺的砍價。結婚之後,那樣的女人不用蛻變就是一個更年期患者。會在他洗澡的時候,翻他的錢包數錢。打理家務會有潔癖。會禁止他的手淫,跟蹤他每一分錢的流向。另一個女朋友,是一個中文系畢業的才女。

他在交往一年之後提出分手,理由是,那樣的女人花錢鋪張浪費,需要買化妝品買書來進行自我充實。容易有外遇,沒有安全感。在他睡覺的時候,會念那些風花雪夜的狗屁愛情故事擾亂他的寧靜。結婚後,不給他做早點,反而讓他每天早起為她去樓下拎牛奶。不洗衣服,卻頻繁地換衣服。吵架就離家出走。

通過N的精心計算,他要麼打一輩子光棍,每晚數著數字手淫;要麼找一個既不會數數字,也不會寫詩的女人做老婆。這是一個會計在工作之餘得出的結論,並以此作為一項基本原則指導著他的未來擇偶。

他以為,這樣按部就班的生活將會在他的生活裡一直持續下去,沒有一點變化的可能,直到睡在病榻不能動彈為止。至於他的婚姻,將在他的計劃和規律範圍內。N並不自知,他對生活持續僵硬的堅持,已經被精神分析學者判定為強迫性神經官能症。他感激這個病,讓他每天都有能力控制生活。他所有潛藏的軟弱都被這意志的強音掩蓋。

十分不幸,一次車禍中,N的肋骨被撞斷了兩根,那排列整齊的肋骨就這樣無端地少了兩個編號。而那兩根斷了的肋骨並沒有刺穿內臟,讓他幸運地繼續苟活。除此之外,N的頭部受到了嚴重撞擊,那十年如一日的數字從他的腦殼裡撞飛了出來。他聽到了那些數字從他腦袋裡被撞出來之後砸在地上的聲音,好聽極了,像一個個鼓點,狠狠地砸在他的耳膜深處。在被判為短暫性失憶之後,N整天躺在病床上想讓那些已經不在的數字重新飛回來。與此同時,N的強迫性神經官能症狀都隨著這次事故消失了。

出院後,他再次回到那個由白襯衣和黑皮鞋構成的世界,看著手裡那些密密麻麻的報表,他傻眼了。那些最簡單的數字讓他看得膽戰心驚。他的數字飛出了他能用大腦思考的範圍。N的老闆把他叫到辦公室,命令他把桌上的報表在一個星期之內都補交齊全。

當他再看看那些等待他填滿的報表時,腦子一片空白。那些曾經讓他愉悅的數字,沒有一個能出現在大腦裡。

後果可想,N沒有完成報表上的任何工作,被炒了魷魚。在把老闆的門關上的瞬間,他聽到了那胖得冒油的男人說:「簡直就是一個廢物!」是嗎?少了兩根肋骨的N走在大街上。他心想,這樣一個廢物走在大街上,沒有人知道他是一個廢物。

他大腦裡精於計算的數字飛走了,他和生活和平相處的日子也暫告一個段落。

N的狀態在失業之後明顯起了質的變化,他不再是一個在數字裡過平凡生活的人,也不再是那個強迫性神經官能症患者。或許由於沒有一種強大理性的干涉,他變成了另外一種人。這樣的人,是他在曾經的生活裡不曾想過的。他的白襯衫,黑皮鞋,公文包,在這次意外之後徹底與他決裂了。這樣的變化出現在八年前。而現在,N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和理性的數字有關。他那會計員的證明,於他而言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意義。他的儀式鐘錶報廢了。

如今N已經三十有餘,在這八年裡又發生了諸多的事。他不小心混成了搖滾愛好者,不小心成了搞搖滾的,不小心被搖滾搞,灰頭土臉地又滾到生活的軌道上來。他所能維持生活的一技之長,已經在一次變故後,徹底地脫離了他。N現在還能做的,與數字有關的事情,就是還能數清楚自己手上的錢。在失去工作之後,N驚訝地發現,手上的錢每天都會減少,當他站在街邊,從兜裡掏出最後一張鈔票的時候,時間停在那一刻。太陽在頭頂,他的嗓子冒出一股腥辣的味道。

總有一種可能,我們為人生做好了接近完美的規劃,但最後發現,事實上一次意外,一個小小的變故,將把這樣的規劃打回原形。原形,一無所得的思考,思考下去,似乎前半生用來生活,後半生用來思考,這就是生活的平衡。

2

N猥瑣地生活著,小指甲比以前還長,比以前還黑,頭髮蓬亂,眼神渙散,和這城市只有一牆之隔。他開始聽搖滾度日。在當年那個只要提到唐朝黑豹就被說成是搖滾的年代,是善良的,也同樣是美好的。聽國外的樂隊,無論現在已經多麼的不搖滾了,但在中國的市場上還依然算是尖貨。現在市場上被盜版商人們大肆盜版的U2,THE DOOR,THE BEALTES,SAUDE,在當時卻以一種十分新奇的面目出現在中國。而現在不過是聽膩了流行的人們在音像店裡換個口味的選擇。

N還記得,當年買到了NIRVANA的打口。而如今,NIRVANA每年都在4月8日這天成為了借口。這個借口持續著,彷彿永不疲倦。這在當年是無法預料到的。20世紀90年代,一堆人蹲在打口小販的窩裡,翻找碟的興奮,現在說來已成過去。沒有人還記得當時的青春,是和最開始流入中國的搖滾一起流淌的。青春不再,搖滾也漸漸死去。在我們年老的時候,搖滾或許成為了一具祭奠青春的腐屍。這種當年偶爾的預感一閃而過,但青春畢竟是青春,N依舊義無反顧地,在丟失了所有理性數字之後,轉而物極必反地朝拜著感性的圖騰。這個圖騰是被車禍以及失業所賜。若不如此,或許現在他還是一個只會在數字的庇護下維持著生活的男人。

在一個西方思潮大肆湧進中國的年代,N成為了一個「中國垮掉的一代」。至於如何成為,以及為什麼成為,他卻不甚了了。就好像某個時代,人們喜歡穿那種緊巴巴,勒得自己喘不過氣的牛仔褲就是一個實例。當然要正面去分析在某個固定年代的集體行為,得出的結論都將被後來一群人推翻。這和美國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如出一轍。在此,他感到了一種虛無感,那種長期伴隨著頹敗的生活方式以及年齡不斷走高趨勢的虛無感。他認為自己的刻意反叛是一種力量的證明,卻因證明的未果變得異常虛弱。他曾嘗試過帶上吉他流浪於異地,就像那些幾十年前的美國混子一樣的流浪生活。可他發現在中國這塊廣袤的土地上,這樣的生活方式無異於自討苦吃。那些關於漫無目的且略帶烏托邦景觀的旅行實際上是另一種自虐的行為。當N最終回到城市,他決定開始新的生活,這次他在一個霹靂舞廳裡給樂隊作伴奏。

在舞廳裡,N認識了一個叫良子的人,那人和N在同一舞廳彈貝司。個子不高,比他小兩歲,長得十分抽像,穿得像理髮師。這是N最初對良子的印象。

一起合作的時候,良子以十分歇斯底里的態度完成了一段前奏,惹得下面那些已經習慣了鄧麗君小亮嗓的男人女人們嚇出了一身冷汗。從那時開始,N想,良子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是想用音樂毀滅點什麼東西?

後來,舞池裡的人們都需要吳儂軟語式的情歌,以便能摟上女人,好好在舞池裡亂摸一氣。N看看良子,良子也看看他。兩個人有默契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就下了台。留在台上的人面面相覷。再後來,有人在台下起哄,老闆只能讓下一場的霹靂舞天王先上場。就這樣,一前一後,他和良子已經走出了燈紅酒綠的舞廳,後面響起一陣排山倒海的掌聲,看來還是霹靂天王有噱頭。兩人對視一笑。良子話不多,用一大把亂七八糟的頭髮擋著臉,偶爾能從他那頭髮間隙中看到臉上坑坑窪窪的青春痘。

那晚下雨了,空氣因為雨的來臨而顯得渾濁壓抑。不一會兒,就真地下了起來。良子在街邊買了一箱啤酒,邀N一起回家去喝酒。就這樣,N和良子回了家。不大的平房,牆壁四處漏水,椅子上堆著許多的髒衣服。牆上貼著約翰·列儂的海報。只是列儂的臉似乎被雨水浸得有點變形,皺巴巴地垂著。

良子把所有的盆都搬了出來接水。把兩個笨重的音箱塞到棉被裡去,就這樣,GUY AND ROSE的音樂在棉被裡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N從來沒聽過這個版本,主唱的嗓子像被油糊了似的。

雨還在下,良子拿出啤酒,用牙齒咬開了瓶蓋,他和良子整整喝了一宿。期間,良子和他一起看了迷牆的MV。良子似乎變得不那麼醜了,或許因為酒精,顯得臉部肌肉放鬆,臉色紅潤,以此掩蓋了那些臉上的坑。酒精下肚,兩人話也變得多了。良子談到了過去,他父母的離異,沒一個人肯接受他,讓他很早就一個人四處流浪。良子說,在兩年前的冬夜,他一個人順著國道走了將近一千公里。一直走到雲南和西藏的交界處。吃睡都在藏民家,那些陽光,那裡的人們,及幾近純粹的生活,沒有任何的顧慮和煩惱,當時那裡還沒有被開發。現在,兩年的時間就可以輕易地改變一個地方。

關於變和不變的東西,在良子和他的心中似乎都是一個永遠的主題。青春和搖滾,感世傷懷。最後良子在喝了幾瓶酒之後,在少許的沉默中說,無論如何將來老了都要去那裡生活。

死在那裡幾乎成為了良子最後的志願。

N和良子談到了一些想法,兩人最後達成一致。長時間的流浪讓青春一無所得,所以他們決定搞一個樂隊,一個屬於他們的樂隊。乘著酒興,兩人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把樂隊的名字都想好了,叫V55。風格介於朋克和英倫搖滾之間——迷幻的憤怒。

酒已經喝得差不多,良子從床底下摸出了一小包東西,還有一個用了很多次的一次性針筒。良子把白粉和水攪合在一起注射到血管裡。他的表情放鬆極了,像一塊被注水了的豬肉。

良子有氣無力地把針筒遞給N,他搖了搖頭。良子並沒有勉強,橫躺到地上,享受著來自酒精和毒品的幻覺。一會兒,良子從地上躥起來,手抱BASS,來了一段即興演奏。N的酒量明顯不如良子,只能癱軟地躺在床邊,看著眼前的良子橫七豎八地來了一段。那聲音,的確過癮。當第二天醒來,他問良子是不是還記得那段即興的時候,良子只是自嘲地一笑。N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只聽見良子酣暢的呼吸聲和滴落在盆裡的雨水聲交替互和。

從第二天開始,良子和N就開始了整個樂隊的籌劃,良子還翻箱倒櫃地找出幾首已經譜好了曲子的歌。兩人躲在家裡一練就是一天,中間打個電話讓人送兩份外賣。

就這樣,N的生活裡有了良子和音樂,漸漸忘記了意外對他生活的改變。那個會計員是他嗎?那個曾經伴著數字入睡,並以數字為手淫節奏的習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了一個過去,成為了一次偶然的夢魘。

3

良子的才華是在相互配合的時候顯現出來的。良子的樂感十分到位,並且還有著難得的敏感。歌詞都是由良子來創作,他不過是做好吉他手的工作。最後,樂隊的風格漸漸定型,但明顯差一個鼓手。

如果有鼓手,他們的音樂將做得更為飽滿。在多次招募之後,發現實在找不到合適的鼓手,最後只能想辦法買一台鼓機來代替。唯一的問題是沒有錢。一次,良子出現的時候,頭破血流,著實把N給嚇了一跳,然後是良子丟給他一張支票,叫他去取款。N再三追問良子錢是哪來的。良子沒說。直到傷好了之後,才告訴他,他跑去他爸的單位鬧了一場搞到的。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他爸,他爸也根本就不願意為他掏一分錢,還罵他是個狗改不了吃屎的吸毒鬼。沒有人相信,他要這筆錢是為了他的理想。也沒有人承認,他的吸毒和家庭有關。後來他和他爸打了一架,把他爸打得鼻青臉腫才最終給了他買鼓機的錢。N聽了良子的話,拍了拍良子的肩膀。他突然發現,在良子被頭髮遮蓋了的臉上有兩行淚,正順著坑坑窪窪的臉流淌。

樂隊因為有了鼓機,音樂顯得更暴虐,雖然鼓機不是人,聲音還有些死板,但良子寫的歌詞和音樂的節奏足夠彌補。他們開始邊排練邊找酒吧演出。終於在一個酒吧落腳,並長期駐唱。時間過得很快,他認識良子已有兩年。他們的付出基本上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效果,不過是在人群喧鬧裡,帶來一種十分可有可無的節奏。這些節奏讓人瘋狂,或者垂淚。但都不再是他們一心所想的夢想。這個夢想在時間的流逝中,變成別人的背景音樂。很多像他們一樣的樂隊,參差不齊地如雨後春筍開始出現。良子和他的情緒都在時間消磨中出現疲軟。

他們在不演出的時候排練,喝酒,聊天。不過這樣的時光漸漸變少,在後來一段時間,他發現良子的狀態十分差,甚至已經不再和他交談,只是習慣性地喝酒,在沒有毒品沒有錢的情況下,會消失一段時間,當再出現的時候,也經常是臉上掛綵,精神萎靡。他試圖勸良子戒毒,因為他們的曲子已經到了可以出小樣的地步。兩個人的默契也已經磨合得差不多。至少他們所謂的理想,和青春有關的東西並不是一無所獲。

後來一次機會,樂隊裡多了一個成員,終於代替了他們那讓人十分洩氣的鼓機。鼓機變賣後,換來一筆不小的活動經費,可以租下一間還算理想的排練場所。他們的鼓手叫O,是個不太安分的無政府主義者,個頭也和良子差不多,不吸毒也不喝酒,經常向他們倆唾沫飛濺地發表一些政治言論,發表到高潮處的時候就向N要上根煙過過癮,不過從來不向良子要,O害怕良子在煙裡下藥。O曾經最讓人汗顏的經歷就是當街裸奔,被警察抓到局裡扣了一晚。

O談起那個事件時,十分坦然,把那美其名曰為行為藝術。在上世紀90年代,行為藝術的先鋒讓人還鬧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情,O就已經有條有理地開始闡述他的行為理念,甚至還抽像地定義了自己行為的意義,是壓抑狀態下釋放表達的極端表現,作為人類朝著原始動物性的回歸。當時O說到這些的時候,良子和他都笑得噴酒,而O卻緊鎖眉頭確信自己的偉大。大部分的時間,他和良子都是聽著O講個沒完,偶爾插上兩句。

自O進了樂隊之後,十分賣力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每次結束都會累得濕了衣服。在這樣的付出之後,音樂漸漸有了起色。但良子的毒癮也開始變大,開始不按時參加樂隊排練。剛開始,在N的循循善誘下,良子不發一語,只是低沉著頭悶哼兩聲,繼而埋頭喝酒。漸漸,良子情緒難控,在台上演出,會把BASS砸到台下,使得他們一晚的演出沒有任何收入不說,良子的BASS還要重新花錢購置。這樣,三人不斷地轉移陣地,基本上跑遍了這個城市裡所有的酒吧。

開始時,O還十分讚賞良子比他還牛的行為藝術,給他的行為來了一段扭曲的解釋,說那是對觀眾和自己的雙重侮辱,是最高級的表現。良子當時聽了就覺得O純屬瞎掰,沒怎麼搭理O。但慢慢地,次數多了後,這位整天把「行為藝術」掛在嘴上的O對良子也漸漸不滿。良子和O打過一架。O罵良子是個白癡,說要搞音樂就拿出點樣子來,否定了他曾經對良子十分牛的定義。良子也罵O是個飯桶,說他嘴上掛著的行為藝術全他媽是假話。N勸架的時候,分別被良子失手踹了一腳,還被O塞了一拳。最後以N痛苦不堪地蹲在地上,終止了這場鬥毆。

良子依舊死性不改繼續這樣的生活——出現,消失;再出現,再消失,越來越消瘦,人也似乎蒼老了很多。一次喝酒的時候,N注視著良子,欲言又止。他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才能繼續他們的談話。長時間的沉默之後,良子打著哈欠去找他的針筒和毒品去了。那個背影,N至今都不能忘記,落魄的良子,已經被毒品侵蝕了的良子,最無助的良子。突然,N覺得良子似乎有一天真的會永遠消失。N想叫住良子,但他的脖子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喊不出來。良子那時轉過頭來,和N目光相對。良子朝著N,笑了。那笑容,讓原本十分醜陋的良子變得充滿了憂鬱。

良子又消失了。記不清楚這是第幾次消失。N和O只能兩人自己到酒吧應付現場。完後,O拉住N十分鄭重地說,他不想被良子拖累,要離開樂隊。N沒有多說什麼。因為良子的行為實在讓人無法忍受,O的決定也在情理當中。O拍了拍N的肩膀,這算是他們的最後一次合作。

過了很多天,良子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出現,這讓N想起了那次見到的良子的背影,這讓他突然有一種十分不祥的預感。他去找到O,說,即使樂隊不做了,也應該找到良子,就這樣,N和O一起來到了良子的平房,敲門,沒有回應。兩人耐心地坐在門口,等。十分漫長。就是那天,他們兩人看著天色從早晨到深夜。他們說了很多。

N:這樣沒譜的生活,真讓人疲憊。

O:所以,我想去北京。

N:去做什麼?

O沉默很久,說:不知道。不過想改變一下生活方式。

N:也好。否則這樣下去,揮霍無度,青春像狗屎樣的沒完沒了。

兩人抬頭,這城市的雨又開始下。O顫笑,是的,沒完沒了。

良子一直沒有出現。在N和O等了兩天之後,現在連O也開始有點著急。

O:你說良子這狗日的,是不是,死啦?

說這話的時候,一陣風從良子屋裡吹來,陰森森的。

N:不會的。不會的。

其實在N的心裡,這預感已經強烈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但他不願意承認。最後要不是直接看到良子的屍體,他是怎麼也不願意承認的。他寧願相信良子繼續流浪去了,或者是缺錢偷竊,被人抓了。他都不願相信,良子,死了。就死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到了第三天的時候,O拎了塊板磚,敲碎了良子屋子的窗戶,爬了進去。隨即聽到O失控的一聲慘叫,N也跟了進去。在他面前,良子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沒有穿衣服,但穿著襪子和鞋。臉色鐵青,嘴唇泛白,嘴角還滲出一點烏黑的血。好像在微笑,嘴角是往上翹的。雙眼瞪得跟倆銅鈴一般大。肌肉已經硬化,跟個木偶樣地躺著,良子的一隻手緊緊抓著針筒,另一隻死死地抓著床單一角。手上的其中一個針眼還有淡淡的淤血。漏進的雨水還時不時地滴在良子的胸口上。滴答滴答,清脆地濺起一叢叢水花。

N走到良子面前,把雙手放在良子的眼皮上,輕輕往下一抹,良子順從地閉上了眼睛。N的雙手顫抖不止,他的雙手摸到了良子的冰冷,那冷似乎還有點刺骨,以至於後來N感到了手關節疼痛很多天。O在旁邊嚇得一身冷汗,說話語無倫次。以至N聽不清O到底說了什麼,只感覺O一直在喃喃自語。

N恍惚地抬頭看著眼前的O。N突然對著躺在他面前的良子破口大罵:你這狗雜種,你給我起來,別給我裝死。你他媽怎麼就這麼死了呢?說著還用腳踢良子的臀部。但無濟於事,良子依然邪乎地笑著,一動不動。N明顯地感到了他的腳踢在一塊硬邦邦的石頭上。他蹲了下來,抱頭痛哭。

良子死了,這個事實確定無疑。N不記得後來是如何報警,如何被O攙扶出了良子那屋的。他一路搖搖晃晃,前腳絆後腳地走著,當他最後回望,良子的房子還和當初一樣屹立在他的面前,紋絲不動。是的,和良子的死相一樣。

後來,N和O變賣了樂隊所有的樂器和設備才安置好了良子。N去找過良子的父親,他只丟出了那麼句話,讓N直想一拳打在這個穿著整齊、面帶紅光的老男人的臉上。良子的父親沒有絲毫悲傷,說,這兔崽子早該死,這叫報應。說話時,還用餘光斜看著N。彷彿那意思是說,這報應早晚也會到你身上的。N轉身就離開了那個機關大院。除了良子他那爹,沒人再知道,良子死了。

O果真要上北京。在良子死後,O似乎更堅定了上北京的想法。N送O的時候,兩人都不再談到良子。他們告別,祝福。所有的事情好像沒有發生,又或者成為了另一個開始。

火車緩緩開出了站,N站在站台上。他一直站在那裡揮手,朝著那輛北上的火車,朝著已經看不到他的O揮手。直到火車消失在他的視線。

4

N從那以後沒有再接觸音樂,他們以前所做的音樂都隨著良子的死而沒有了後文。

很久,良子的死,O的北上離開,似乎成為了一場夢橫亙在N的面前。N開始常常做噩夢。那個橫亙在他面前的陰影,他開始花很長的時間去攀越,但總是在快要接近山頂的時候,滾落下來。他像神話裡的西緒福斯,一而再再而三地翻越著青春年少和中年之間的那座山。總在夢魘的最深處,他能看到良子那個笑。笑得扭曲,笑得蔑視。一直以來,N都沒有正面問過良子為什麼染上吸毒。因為他不敢問,他害怕在答案的盡頭是一個讓他更加失落的答案。那個答案毀了良子,所以他不想知道。就像一次車禍改變了N一樣,或許那些數字的意義和良子一樣,飛來飛去,最終飛出他的世界。永遠地消失。

青春很容易會成為往事,通過一個故友的死亡,通過另一個故友的離開。年輕時候目睹的死亡,一輩子都記得。N開始在生活裡找一種蛻變。他說不上來,他要找到的是什麼途徑,用於區分命運。良子、O,他們真實存在過嗎?這些死在青春裡的人,因為青春而死的人。N開始寫小說。他要寫的東西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些已故的人。他自己也曾在青春的惶恐躁動之間。他要寫小說,紀念什麼,忘卻什麼。生活在歷經變數之後,流逝得更為緩慢。

其實我一直都不敢承認,N就是我。N只是青春的一個名字,而N這個代號,已經不能囊括我所有的生活。我相信生活是一種階段性的生存體驗。那些已經過去的東西,變淡,再變得淡一些。就成為了現在的我。彷彿良子是一劑稀釋藥,把我的青春稀釋了。當我在複述那個以N為青春的故事的時候,我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另一個人雖然還是我,但我看不到一點提示,一點影子,指明那個現在自閉生存的老男人就是我。

有時候,想想良子死在青春裡,是多麼光輝的事情。如我現在,只敢用N這樣的代號來提及我的流逝年華,而將來的生活,所有的忐忑和未知,都將和我的小說一起經歷生老病死。我還活著。活著成為一種敘述。也明白了為什麼行將就木的人喜歡用回憶的手段來點綴現在的生活。他們事實上都已經死了,死在回憶中。活著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敘述過去,重溫經歷而已。

不幸,我的青春過早夭折,我將帶著一具空乏的身體,經歷變和不變的東西。我的早死和我無關。總之有一個男人這樣說過。而此刻,他或許已經不再年輕。

5

還記得,良子在認識我的那晚向我精確地描述過,死在西藏將是他最大的志願。事與願違,良子死在了他的小破屋裡,死在了貧困交加的原地,死在了他無法企及願望的遺憾裡。很多時候我會想,如果良子沒有死,沒有吸毒,最後到了他路過的西藏,會和一個西藏的本地姑娘相愛,結婚,生子。背靠唐古拉山,前有潺潺流水,皮膚黝黑,牙齒潔白,已經分辨不清他到底來自於哪裡。年老後和他的孩子們講述一些自己的故事,不知道那時候良子是否還記得我,記得我們一起的青春。或者開始信仰佛教,剃度修行,出沒於山林之間,做一個純粹的隱士。每當想到那個醜陋的良子還能在大山裡折騰出點事的時候,我會心地笑了。這樣的夢不要醒來,繼續美好下去,或許我還能和良子見上一面。可惜,我和良子的最後一面,只有我在注視他,他則硬挺挺地躺在床邊,嘴角是平淡的笑容。他在笑什麼?笑生活的悲歡離合,笑自己的遺憾,笑我們應當死在青春的石榴裙下?我沒繼續猜測,但憑借我對良子的瞭解,他的死似乎是必然。即使不死,他也該和我一樣了,在自我的雙重折磨下,變得能輕易退讓,沉默寡言。說得再自私一點,良子替我死了。從此以後,提到青春,我腦子裡就飄著良子。生活屢遭挫敗,我才開始明白,生活並不如我們的願望,可以美好得清澈見底;相反,常常是渾濁不堪,我們在趟生活這攤渾水。有時候雖然能渾水摸魚,但大多時候,是要有人為這渾水的未知而付出生命的。

O在良子死後半年,來過幾個電話,他在北京找到一個外貿公司的工作,活得還算滋潤。每次談話結束,他都問我,最近過得如何。我說,還好,還好。是的,一切都還好,良子死了,我們還活著。還能再苛求什麼呢?後半句話,我從來不說,就此打住。我沒有資格讓一個已經走出來的人回過頭來看看他的朋友還在黑洞裡打轉,像漩渦樣地沒完沒了。青春,類似一場說出來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玩笑。苦澀的玩笑,O說的時候,是否含了把辛酸的淚。

和O談到他曾經的無政府主義,O笑得我這邊的電話都顫抖。提起以前看過的孟京輝戲劇《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O只在電話裡咳嗽了兩聲,我們相繼陷入了沉默。藝術,像揮之不去的毒藥,偶爾給我們平淡的生活灌上兩口。只要掛上電話,這口毒藥就被解了,我們繼續回到各自的生活裡悲歎和沉默。良子真好,聽不到這樣扯淡的談話了。他只需安心,躺在四方盒子裡,睡個昏天暗地就足夠。而我們,依舊妄自菲薄,獨斷專行,用以為正確的現在不斷否定以為錯誤的過去。在不自覺中,我常常用良子的死作為我目前生活的一個慰藉,想到有一天,我會和良子一樣安靜地睡下,就真的不用再醒來。

6

我現在基本屬於那種混在大路上招搖過市的失業青年。我的會計員身份,我曾經的搖滾鬥士,不過是現在搖搖晃晃的一個感歎號。想起這樣的變數,我十分同情那些身價千萬的人到了晚年的某天突然破產,耗費了一生卻換來和從娘胎裡出來時候一樣一絲不掛的下場。這樣,死亡的大門為他們打開,除了一死了之,一個縱身摔個面目模糊。難道還要他們在體驗過富甲一方的優裕生活之後,過上不如一開始的貧困生活?那些在勵志雜誌裡摸爬滾打,再摔再打的故事,美好的結局讓人鼓舞。但真實的狀況卻是,一個人在一隻腳踏進墳墓,一隻腳在享受生活的時候,一次的跌倒,是容易一蹶不振的。或許還真有很多人,用迂迴的生活態度在不斷前進。不過這和我無關。和我有關的,僅僅只是那些妙筆生花的故事,為我每個月掙來微薄的收入。

我在這樣亦步亦趨的狀態裡面,患上了神經性失眠。我幾天幾夜不睡覺,不吃東西,一直寫到胃裡翻騰出一股惡臭味的時候才能停手。在每個月的月初寫上五到六篇的雜誌稿件時,才開始寫自己的小說。在寫雜誌稿件的時候,我總在思路中斷的間隙,感受到飛奔而來的是一種強烈的罪惡感。像一個走鋼絲的小丑,不過是娛樂自己娛樂別人的把戲。在寫自己的小說的時候,是一種陷身於泥淖的苦楚。我甚至分辨不清我的來路和小說裡那些人的來路有什麼區別。當小說裡一個人死去,我心如死灰般倒下了,倒在了我妄想出的一片血泊中。我捶打著小腿骨,用以分辨我是否在進行正常的膝跳反應。只有捶到小說人物的小腿骨時,我才能抖動一下。

小說感的存在,證明了我的意義。我用反覆的手段,強加給了別人一個誘惑的圈套。當這個圈套的發出者用一句響亮的口號明確世界的存在時,所有的人都倒下了,唯獨我還活著。小說的背後,是我的酗酒成性。一公斤白酒也不能讓我暢然地睡去。我只能憨厚老實地寫下一句話,一個段落的痛苦,讓人感到一秒鐘旁觀的歡快。如此而已。我想停止這樣的罪惡感,但我停不下來,只有一路走來,灑下多多少少的懺悔,向那些麻木的人灑下,向那些在我故事裡談情說愛的人灑下,向那些在生活裡像鬥士樣的人灑下。但當我喝多了的時候,我就只能把那些多餘的仇恨灑向自己。

這樣的工作有時候讓我厭煩,但更多時候對於能換來溫飽的行為,我並不完全排斥。當我拿到稿費的時候,我就買上一斤豬頭肉把自己犒勞得像個永不放棄的鬥士。沒人看清我的面目,沒人看見我的雙眼飽含淚水。沒人看明白,我隱藏著對憎恨和恐懼的諒解。

7

很久,樓下的郵箱裡沒有我的任何信件,所有的稿件像是石沉海底。在把以前的積蓄揮霍一空之後,我第一次身無分文地走在大街上。餓了,買幾毛錢的饅頭充飢。當然,我的房租也開始欠費。房東來要賬幾次,看我那窮酸樣,也只好作罷。我陪著笑臉和他說,你過幾天再來,一定把欠下的全部補上。結果卻是,房東等了又等,不見我的消息,以為我死在了屋裡,直接把我的房門給撞開,看見我蓬頭亂髮像個瘋子坐在一堆廢紙中間。

當時我抬起頭,露出血紅的雙眼,房東立馬嚇得退出房間,以為我要殺人,或者已經瘋了。以後,有很多天沒有再催促我交房租。

這樣的生活讓我徹底絕望,便用文字來遮擋我的醜陋,用以遮掩毫無動向的未來。但結果是什麼?我沒有挺身出來揭示我的無力。

門又響了,我以為是房東那個要債鬼。站在我面前的是個西裝革履的傢伙。我從腳往上看去,一切都精緻無瑕:亮閃的皮鞋,手裡夾著黑色公文包,身上還散發著由於過於富足而發出的香水和油膩的味兒。要不是他那兔唇依舊,我真就沒認出這個油頭粉面的傢伙是那個曾穿著破得不能再破的爛牛仔的Z了。他手扶門框,腆著個菠蘿肚走了進來。邊走還邊打趣道,怎麼,N,不認識我了?我說,沒,沒有。

他坐了下來,點了根煙。眼睛四處張望我這狗窩。我的沙發容不下Z發福的身子,他坐得極為不爽。在Z進門前,我正裹著一條毛毯,便秘般想著我那換房租的稿子該如何來個石破天驚的開頭。現在我還沒來得及打量這變得面目全非的Z,他已經向我遞來了張名片。上面赫然寫著:某文化傳播公司負責人。是的。就是這個當年因為兔唇而無法參軍的Z,為我們樂隊找酒吧的Z,正穿著名牌西裝坐在我面前抽雪茄。我開始從Z的發福中,力圖回憶起他曾經的樣子。

Z以前頭頂剃得珵亮,現在已蓄了頭髮,不長不短,擦了發蠟,看上去像只毛光水滑的耗子。以前瘦若枯柴,臉色蠟黃,像個晚期肝癌患者,嚴重營養不良。現在卻發福得滿臉放光。不清楚是什麼導致了人的巨變?當所有人在生活裡用多種面目生存的時候,我依舊,如此這般,用一種姿勢存在。

Z開口說話,N,以前樂隊散了,現在還做樂隊嗎?

我搖頭。

Z現在說話聲音洪亮,坐在他的對面就可以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壓迫感,曾經的Z不過是個有點娘娘腔的傢伙。太長時間不見,也因為我們和以前生活的唯一的聯繫只是偶爾想到的回憶。所以,我們沉默的時間很多。Z混社會長了,知道該如何打發這尷尬時光,所以他不停咳嗽,直到我問他這幾年過得如何時,Z終於清了清嗓子,開始滔滔不絕。

從他如何創業,如何奔走,如何由一個搖滾理想者轉而靠搖滾作為手段換取公司的過程。

我只是看著他那上下煽動的小兔唇發呆,偶爾口水從那閉合不緊的地方漏出來。又見他十分斯文地掏出一塊手絹抹抹嘴。在他說到需要我點頭讚美的時候,我就微笑地點點頭,他又十分滿意地接著講下去,就像一隻肥碩的老鼠在給一隻餓得斷氣的同類講述它是如何把一隻母牛吞到肚子裡去的。每個細節,都把他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我猜想,若是沒錯的話,Z講這番奮鬥史已不下百次。每次都渴望在聽者的眼中看到一種羨慕和驚訝。最好眼睛是個感歎號,嘴巴是個驚歎號。這樣他的演講將更上一個層次,來個徹底的解剖和分析。

Z看到我的目光發散,好像瞳孔放大的垂死者,這時他才閉住嘴不再往下說。他又點了根雪茄,兔唇夾著根雪茄,別提有多好看。煙嗖嗖地往外冒,Z不得不瞇著雙眼。以防自己的煙把自己嗆個正著。或許Z開始明白我對他的奮鬥史並無興趣,最後他不得不換個話題。

Z:O什麼時候回來?

我:他來過電話,估計過兩天回來看看。

Z:這樣也好。到時候你們和我聯繫吧。我為他接風。

Z又開始了咳嗽,聲音忽大忽小。這時候,門再次響了。我起身去開門,這次真的是房東,他見我就劈頭蓋臉地說,你房租什麼時候交,再不交,你明天就睡大街吧。

這時候,Z十分有風度地站了起來,從包裡掏出一小沓錢甩到房東的手裡。夠嗎?房東看著手裡的一把錢,頭都差點兒滾到地上去。夠了,夠了。夠好幾個月的了。Z瞅了眼房東,轉身拍拍我的肩膀說,以後有時間再來看你。好好保重自己。房東這會兒跑得早沒了影,我把Z送出了門。

屋子裡猝然安靜了下來。Z不過是個善意的朋友,旁敲側擊地鼓勵我該過上一些並不混亂的生活。他的變化,不是他的錯。他不過是想讓自己所經歷的苦難得到別人的贊同。我們都絕口不提良子,也絕口不提搖滾。是我們忘了,還是我們真的都老了?

或許,我們用不同的方式在換取這個世界對我們早年的諒解?

房租的問題暫時得到緩解,並不意味著我就能完全坐享其成。Z的奮鬥史可以為我賺上一筆不小的稿費。我埋頭苦寫,其間把Z的生理缺陷擴大化,為了獲得更多人的同情,也激起更多的勇氣。大多數人不可能的毅力和意志在虛構的一部分人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

8

有段時間沒有上網。我把所有的精力都奉獻給了小說。突然有一天在信箱裡收到來信,上面寫道:「我看過你的演出,你還在排練嗎?從你的眼神中看出一種堅持,和生活瑣碎的態度不同。雖然很長時間了,但我還能記得,你的吉他從台上飛了過來。對了,還有良子去哪兒了?你們最近還好嗎?希望看到你們還能做出新的東西。」

我關了電腦,不敢再多看一眼。那些語言好似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和我現在的生活有關嗎?我不太確定。我像是偷看了別人的信件,感到了內疚。那不是我,那是N。

N並不真實,N是一場青春幻覺。

我現在連「理想」這類的詞都不敢用,這些名詞、形容詞太尖銳。以至讓人覺得自己的生活漸行漸遠,面目全非。談到理想,曾經不是沒有。大把大把的理想,飛得很遠很高,也不知道那東西是怎麼掉下來的。我寧願把它想成是某一天,那個理想的高度讓人累了,想把這理想的高度降低一些,卻不知一再地下降,最後理想的高度就是這地面的高度。我們終於還是把理想踏在了腳下。

我不再想提良子這人。任何時刻都不想再提。但這個陌生人又把良子曾經存在過的事實擺在了我的面前。這個晚上,我又稀里糊塗地在記憶中打轉。

三年前,每天清晨醒來,內心裡面雖盛滿了絕望,但至少每天都是嶄新的,會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一些東西。當時常常在路口看到那些大口咀嚼著麵包,手提公文包,身穿白襯衣,腳穿黑皮鞋趕早班車的男人,我就能想起曾經的N也是這個樣子,我用一種陌生眼神打量我過去二十幾年的理性歲月,我覺得生活荒誕透頂。所以我贊成並迷戀荒誕哲學,我認為生活這般才是真實,我的例子不過是跨越了極端的兩極罷了。

陽光是散漫的,心裡卻有股力量躥起。穿格瓦拉頭像的T恤,穿帆布的球鞋,音樂24小時都在響。COLDPLAY的《WE NEVER CHANGE》。I WANNA FLY,NEVER COME DOWN。像極了,就是那感覺在旋轉,微微地絕望,滿滿的理想。主唱的聲音淡淡的,飄上去又沉下來的,適合在清晨微涼的時候聽,還能看到太陽剛剛升起來。當時的心情堅定極了,要做個純粹的人,我們永遠不改變。

印象深刻,大概是星期天,我會起得很早,坐車去找良子,我們一起又坐車穿過整個城市,去他鐵哥們的小酒吧。早晨小酒吧不開門,我們在裡面扒碟,他哥們和外面人有聯繫,專門搞一些原盤打口來賣。每次進貨,我們都能先下手為強,把好的揣進兜裡。挑完碟,請他那哥們吃頓拉麵,然後和良子就回我們租的房子排練去了。到了晚上,和良子、O就去吃燒烤,喝酒,瞎聊。回到家,總是深夜兩三點了。這樣的生活讓我們站在陽光下,瞇著眼睛能忍受喧囂。

有時,在城市酒吧厭倦了,讓Z聯繫大理酒吧,我們一行人就上路。到了那裡,雲動水流,白天到處逛逛。晚上演出,完了喝酒。生活,慢了下來。有音樂,有啤酒,有理想的生活。雖然有時會有一些事鬧出來,例如良子跑去買葉子了,把我和O扔下。那些日子,WE NEVER CHANGE。

我不想再回憶那些死了、走了的人。我該在現在的生活中醒過來。我在這甜蜜的回憶中睡了過去。夢見良子了。他說,WE NEVER CHANGE。我對良子說,是啊。你是不會再改變,而我——倉皇地離開了。

天亮了,還躺在床上。雖然沒有絲毫的睡意,但我寧願就這樣躺著,和一切都無關的狀態。樓底下賣豆腐的女人還是在相同的時間叫賣。聽到那聲音,起伏平平,讓我感覺安心。不久她會離開這裡,順著每天的路線,度過她的每一個下午。如果沒有特殊的變動,她到最後會賣完所有的豆腐,和鄰居寒暄幾句,然後做第二天的豆腐。生活就如此顛來倒去,沒有任何的波瀾,也許這就是人們企求的平安。

快到中午的時候,O打電話過來,說已經在機場,叫我去接。我隨便收拾了屋子就出了門。一路上,我在想像,O該是什麼樣子了?我們說過的不變諾言,我已經首先打破。昨天夢到和良子說話,我不想和他提起。我們其實都不願再提什麼。因為我們真的,都變了。

到了機場,O在門口向我招手,他還能認出我來。我幫他拎包,他在我的肩上狠狠地拍了兩下,這是O兩年來第一次回家。我們都沒說什麼,先上了車。車穿過這個城市,O說,城市沒怎麼變。我說,是啊。沒怎麼變。

城市沒有變化,而我們呢?

O有那麼一點發胖,但不至於是腦滿腸肥的那種。臉色紅潤,說話比以前要矜持很多,言談也接近穩重成熟。我腦子裡的O還是當初那個和良子打架的魯莽青年。現在對這個穿衣休閒的29歲男人突然之間有點陌生。我拿煙給O,他對我擺了擺手。我把煙放了回去。自己點了一根。這些墮落的惡習還是盡早擺脫為好。

我:怎麼想起回來了?

O:來看看你,還有,良子。

「良子」兩字被O說出來的時候,明顯有一些遲疑,聲音降得很低很低。我們都不再說話,我抽著煙,看著窗外的人。O也把頭轉向另一邊。出租車的收音機裡傳出聲音與玩具的《青春》。一路,我們無語。聽著收音機裡傳出的重複LALALA。

下雨了。憑空就讓不算冷的天氣有點蕭瑟了。雨越下越大,毫無預兆。玻璃窗上的雨水順著音樂的節奏流下來。我突然有點難過。轉頭看看O,他的眼裡面和這天氣一樣是略顯蕭瑟的。

為了緩解氣氛,我指了指收音機,對O說,原來青春是這樣啦啦啦的。

O明顯聽出了裡面一語雙關的效果,對著我笑了笑。我們開始了一些談話,在車上相互問起了近況。

O:你這兩年都干了點什麼?

我:沒幹什麼。在寫小說。你呢?

O:混了兩年北京,從以前那個外貿公司跳出來了。現在和一個朋友開了個租碟的小店。

我:還以為你一直待在那公司。

O:沒有。

這句話又明顯沉重,會引出很多的話題。我們或許都想把這些沉重的話題先擱置起來,所以我們又沉默了。直到下車,我們不再說一句話。

帶O到了我的住所,他四處打量了一下,說,你小子住得比我好。我現在還跟朋友擠在二十平方的小屋裡呢。

我:不能比。你畢竟是在北京。對了,Z說你回來聯繫他。

O對我擺擺手說,算了。不想見。

休息了片刻,我們一起去吃飯。兩口酒下肚,O的話明顯多起來。看著他微微醉意的臉上,我似乎又回到了過去。這感覺讓我又興奮又有點害怕。原來,一些人表面上入流了,但本質或許還是不曾改變。我慶幸,我們真的沒變嗎?我把這話甩給了O。

我:你說我們變了嗎?

O:你指什麼?

我:生活狀態。

O:現在至少規矩了很多。N,一些事情別老往死處想。即使變化就這樣來了,我們真的就只能接受。這樣沒什麼不好的。

我:或許吧。這些問題談起來感覺是涼的。我很久沒再說這樣的話了。

O:我也一樣。

我:我一直覺得你當初決定離開是正確的。

O笑:為什麼呢?

我:我在這城市就學會一樣東西,一邊感懷傷時,一邊還要遺忘。

O:你以為我不是嗎?在北京,漂泊的感覺,比現在更難過。不僅要遺忘,還要學會適應。

我們到底需要忘記些什麼?三十年已經讓我們不堪重負,以後呢?我們在沉默之後,又加了兩瓶酒。

我:有沒有想過以後的事?

O:想也白搭。只能這樣持續下去。如果哪天真的厭倦了,就去找良子。

話題又扯到了一個一直在迴避的人身上。如果良子聽到,肯定笑得合不攏嘴。他會說,看你們這傻樣,我都死了,還整天惦記著我。

我:昨晚夢見良子了,他說,WE NEVER CHANGE。

O:這狗日的,死了都不讓人省心。

我聽到了兩個中年男人的歎氣。很沉很悶。

O:明天去看看他吧。

我點點頭。我們喝完了酒,回家睡覺。

一直無法睡實,半夜起來上了一次廁所。深夜面對,感覺到我的內心裡還是有點缺憾。口很渴,剛才喝酒的那些談話,不存在目的,只是我和朋友的一些回憶。這些回憶洶湧而來的時候,我和O都顯得無力。他說得沒錯,我們要學會忘記,也要學會適應。

9

早晨,我們都起得很早。坐上中巴車往龍鳳公墓走。一路很顛簸,在O走了之後,我一直都沒有來看過良子。後來良子他爹最終還是把良子的骨灰盒從火化場弄了出來,買了塊公墓給他。雖然地盤不大,但良子終歸有了能遮風避雨的地方。

我們什麼都沒有準備,從家裡拎了瓶白酒來孝敬良子。

滿山上全是墓。順著樓梯往上爬,在來之前,我給良子他爹打了個電話,問清楚了良子躺在什麼地方。他爹的口氣比以前蒼老了很多,畢竟死的是兒子。無論生前有多麼混蛋,但死是可以帶來原諒的。他爹或許覺得這幫孩子挺夠義氣,所以對我說話的口氣也明顯有所緩和。

我們一直往上爬。爬到最頂端終於看到了良子的墓。我和O找了個地方坐下,把酒放在了良子墓前,我點了根煙放在了墓上。我想用調侃的方式壓住有些沉悶的氣氛。我說,良子,要葉子或者海洛因我沒有,就著煙抽吧。O笑了,也向我要了根煙點上。O開口了,良子,你小子挺有福氣,這風景不錯。

三個故友又重逢了,雖然是以這樣的方式。你在墳墓裡頭,我們在墳墓外頭。餘光中的詩無意被篡改了,這不是什麼鄉愁。

良子的照片一看就一副死了還不老實的樣,頭髮還是那樣遮了半塊臉。嘴角上翹,微微有一些笑意,但又不全是。我指著良子的照片對O說,你看這傢伙的照片,越看越不老實。

O:他什麼時候正經笑過?

這話一出,我和O心起悲涼。本來以為我們和良子的見面將是一次放鬆的,略帶調侃意味的。沒想到還是要落入俗套的悲哀。事實上,人什麼時候不是腿一伸就進這兒躺著。但我們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死留給別人的還有傷感。

我和O也不再調侃了,因為我們都明顯感覺到一種壓抑的氣流是我們難以阻擋的。這大片的公墓讓空氣陰涼陰涼。我們只能看著那支為良子點起的煙在風裡忘情地燃燒著。末了,O站起身來說,走吧。

我們順著階梯,一路小跑下來。這寒氣逼人的地方不容久留。

才到家,又一個噩耗傳來。老頭子打電話給我,說外婆在鄉下已經嚥氣,叫我回去看看。我問,那你呢?他說,現在正忙著再婚的事情,抽不了身。我應了一聲,就把電話給掛了。我決定明天起程去鄉下,把鑰匙交給了O。

O:怎麼了?

我:我外婆死了。

O:怎麼死的?

我:老死的。

說完,我就流了一臉的淚。老人的死,雖然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但一旦真的到來,不算是措手不及,至少還是會有同樣的悲痛。當我漸漸長大,看她漸漸老去,眼睛瞎了,耳朵聽不見了,其實我已經給自己打好了預防針,這天不遠了。

10

坐上長途汽車,天是灰濛濛的。不自覺中我感到了胸悶。被我忘在了農村的老人,曾給我最真實的依靠。關於我媽和我爸爭執不休的婚變,她態度堅決,用上一代的婚姻理想希望他們湊合過日子。可他們的日子總不是用來過的,而是用來抱怨的。所以就趕上了離婚的潮流,在所難免。

這個鄉下老婦,我媽的母親,一路上,形象越來越逼真。我爸和我媽結婚那會兒,父親曾嘹亮地喊了聲「媽」,還大言不慚地發誓,你是我一輩子的媽,為你端茶遞水,端屎端尿,我都心甘情願。現在婚姻破裂了,到了老人壽終正寢,也見不到人影。我雖不能這樣武斷地評論,老頭子那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媽」喊得十分下作,或許當時婚姻給了他忘我的喜悅。

一路上灰塵是黃的,山禿了,我對老人的回憶開始真切起來。

外婆25歲就守了寡,丈夫死在20世紀50年代的抗美援朝戰場。她有兩個女兒,沒兒子。當時在農村,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體力活沒人做,也就意味著日子會艱難。後來又趕上1960年鬧饑荒,兩個女兒也就10歲的樣子。天知道這個女人是憑借什麼頑強地生存下來。也有人給提親說再嫁,她一直堅定不移,硬是把我媽和小姨給養活了。堅持不再嫁的重大理由只有她明瞭。後來聽人說,她是和村裡的一個幹部睡覺,才換來了養活兩個女兒的糧食。她名聲自那以後就不好,別人背後都叫她破鞋。所以我媽小時候和小夥伴玩耍的時候經常受到羞辱。我媽和小姨都恨自己有這樣的母親,我媽很早也就背井離鄉。待我媽和我爸離婚之後,她還是無法忘記小時候的苦難,所以一直都沒有關心過這鄉下的老母親。直到我媽後來因車禍躺在醫院裡,她終於想起了自己有個母親,她在彌留之際喊出了一個字——媽。

我並不願意相信這個傷感故事就是我的家庭背景。到了今天我依然執拗地認為,在這個由道聽途說組成的故事裡沒有一個人是錯的。一個善良女人為了換取自己孩子的生存而出賣身體,以及我媽因童年遭遇到太多嘲諷而對她母親仇恨一生,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誰都沒有錯。

外婆長得很小巧,個頭很矮。就是這個瘦弱的女人挑起了生活的重擔,幹農活比男人不差,做針線活比別的女人要好,但這也不能讓她的名聲回來。女人一旦走錯一步,就不能再回頭。要忍受村裡的流言飛語,要撫養對自己不滿的女兒。在我還沒有上幼兒園的時候,我爸和媽都忙於工作,我沒人照料,就把我托付給了外婆。時間過去了幾十年,關於這個村裡「破鞋」的說法也漸漸無人再提。所以我對這個稱呼所帶來的傷害沒有切身體會。依稀記得,外婆當時就已經老了,但不聾不瞎,卻是個懂事理的女人,從小就給我講過很多不屬於這個村子的故事。《西遊記》裡悟空怎麼鬧的天宮,再不然就是《紅樓夢》裡的寶玉怎麼愛上了黛玉。每個名字都叫得格外親熱,彷彿這些故事裡的人都是她的朋友。我喜歡晚上關了燈聽她講這些故事,相比於農村裡的那些憨實女人,她懂的更多。現在我都還納悶,一個農村女人,怎麼知道那麼多和她無關的事,記得以前問過她腦子裡為什麼裝著那麼多的故事,她說過,那和她死了的丈夫有關。

白天,外婆會到田里做農活,年過六旬依舊十分利索。讓我和大林的孩子二狗去田埂上玩耍,追追小狗,掏掏牛糞,爬爬樹,到水裡洗個澡。一天很快就會過去。她收了農具就拉上我往家走。現在還記得,她做的菜雖然家常,卻有不同的做法。這個女人堅毅,聰明,還善良。

想著過去瑣碎的一些事,我的眼眶紅了。在這顛簸的中巴車上,一個中年男人搖晃著的身體裡冒出了一股難以名狀的暖流。這暖流把他抓住了。我突然想起外婆當年和我說過的一句話,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我還是不小心,為這個已過世的女人流下了一行淚來。

而此刻,城市裡正舉行著老頭子的婚禮。一紅一白的事湊到了一塊兒。那個當年滿嘴喊娘的男人此刻又當了一回新郎,就要再次奔向下一場沒有未來的婚姻。我毅然離開,沒有為他們再次墳墓般的婚姻喝彩。一路上我想,什麼是孝?孝是為活著的人期待幸福還是為死去的人辦一場轟轟烈烈的葬禮。我選擇了一個曾經給過我美好童年的老人。而婚姻,米蘭·昆德拉說得對,婚姻很多時候是這樣的:兩個人從遠處特意趕來,結束自己的單身。也許,從婚姻走向婚姻,從孤獨走向孤獨。

11

中巴車停在了小鎮上,我上了一輛往鄉下走的拖拉機。路更顛簸,天色暗了下來。除了拖拉機響個不停,周圍萬籟俱寂。很久,我已經沒有聞到過這種空氣混合著牛糞的清新味道,遲鈍的鼻息已經習慣了城市裡的尾氣。聞到這明朗的空氣,反而有一些不適應。突然身後有個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那力量顯得有一些不懷好意。我轉頭,疑惑:還會有人記得我嗎?那個人有些魯莽地問,你是陳永生嗎?我問,你是?他笑得露出了一排又黃又翹的牙齒,大聲說,我是二狗啊。我笑了,在他肩膀那狠捶了兩下,二狗啊。

這有別於我在城市生活的經驗範疇。這個地方的方言,我生疏了,這裡的人、景、物,只模糊地在童年的記憶裡。他們無法看穿現在這個叫N的人,不再有人喚他為「陳永生」。這裡所有的人眼裡,這個中年的陳永生,該和小時候一樣調皮,一樣懵懂吧。在他們的生活裡,很多事情幾十年不變。於他們而言,真的可以用上那句話,WE NEVER CHANGE。但他們或許從來也就沒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他們習慣於去生活而非思考。思考對一個莊稼人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只要你身上有一分力,你就該出兩分去勞作。累到晚上,倒頭就睡,新的一天又會到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拖拉機開到了村裡,天已經全黑。當年的老槐樹依然屹立不倒。二狗看到童年時的玩伴有掩飾不住的興奮。我們一路走進村,他一直上下打量我,但不知該如何開口和我說話。只能憨厚地張大了嘴,他那大翹牙在黑暗中扎眼極了,一晃一晃的。

我:二狗,你怎麼認出我的?

二狗:你耳朵上的胎記啊。我老遠就看見了,但又不敢叫。

我摸了摸耳垂上的那塊褐色胎記,是啊。有一些東西是烙印,不變的。

爾後,我顯得有一些沉默。二狗開口,你外婆的事,就等你了。

我:知道了。你把我送到我小姨那兒吧。她們家還住原來那兒嗎?

二狗:還住那兒,你不該忘的吧。

我跟著二狗走了很長,很遠,期間還過了一段田埂。想起小時候和二狗在田埂上把兩邊草打個結,不知道讓多少大人摔進了田里。我們則躲在老遠的茅屋裡,張著嘴笑。現在,我走在二狗後面,像當年一樣,明顯比以前少了一份雀躍。我讓二狗走慢些,我害怕現在的孩子會像我們那樣淘氣,大晚上摔進田里也一樣尷尬。二狗說話歷來很直,他說,在城市裡待了二十幾年,待出了那麼多的臭毛病來。

是啊,臭毛病。該有多少臭毛病啊。

一路上,二狗說起了我們童年時的很多趣事,我忘得差不多了。現在突然變得那麼鮮活,我有了一種被幸福記憶填充的感覺。忘了我這一回來是給外婆來辦喪的。我抬頭看天,星星很近,若在夏天,田里該傳來嘹亮的蛙鳴。

到了小姨家。敲門。剛才所有難得的愉悅悄然溜走,二狗看這情形,收住了所有的玩笑話,和我告別就轉身走了。小姨開的門,她臉上掛滿詫異和沒收住的悲痛,問,你是永生嗎?我點頭。看見堂屋裡停著外婆的遺體,我遠沒有我料想到的那樣鎮定,我從小姨的身邊走過,膝蓋不聽話一軟就跪在了地上。我哽咽了。竟然說不出一句話,眼淚卻稀里嘩啦地流個不停。

眼前的老人,雙頰明顯凹了下去,皮膚上的褶子被拉長,舒緩地向側面延伸。我在外婆的臉上看到了一幅地圖,一條路。這些路似是通向一個未來,一個方向,有人說那是死亡。她的皮膚因發冷而變得蒼白,不像一般的農村婦女會黑鐵般強壯,臉頰上還會有發紅的兩團,顯得傻乎乎的。外婆像是安睡過去了,我怕我的軟弱被她看見,被她聽見。我像個孩子,抽噎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要怎樣了。我想說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但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任憑時間的流逝,讓我恢復常態。我終於從地上爬了起來,小姨被我這一跪,有點說不出話來。她只說了句,早點休息吧,明天夠忙的。在我的肩頭上拍了兩下,她又說,永生,大了。然後叫她孩子把床給鋪好。這時我看到,這個我叫小姨的人,明顯老了,頭髮裡夾了一兩縷白髮。在鄉下堂屋的昏黃光線下,發出了異樣的光芒。

我躺在床上,沒有睡意。月光很皎潔,從窗戶進來。隔壁傳來一兩聲姨父的咳嗽,很重很悶。還有小姨輕聲的歎息。

12

天還沒亮,雞就叫了。我在半夢半醒中,從床上爬了起來。

已經不記得這個晚上想過什麼,夢到了什麼。我反而顯得異常平靜。

農村裡無論紅白事都要擺場面,這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的事情。小姨家殺了一頭豬,買了兩箱包谷酒,請了廚子還有幾個幫工,擺了十幾桌。來的人多了,就上菜。村裡也有固定的菜式:臘肉,小炒肉,白菜肉湯。有了一頭豬擺那兒,所有的菜都要圍繞著肉來,也有一些素菜。大家來吃白事的飯,也露出了不能過度愉悅的臉。但兩杯酒下肚後,這飯吃得就異樣了。有人開始聒噪,男人划拳,吹牛。女人坐旁邊喂孩子,聊天。大概是死不死人的事放在了開飯之前。飯讓人飽,酒讓人醉,大概和請客的理由也就掛不上鉤了。

我沒有吃飯,沒有幫忙,走進了祠堂,看看這在喧囂中被遺忘的老人。有時候死是讓人氣餒的事情。但更多時候,死了,就意味著所有的喧囂將無法再對你構成威脅。一床草蓆,一塊牌位,一口棺材,一副對聯,兩盞蠟燭。這房子裡有股寒氣,燭光晃悠著。能帶走的也就僅此而已。那些曾笑話過外婆為破鞋的人,現在也都閉上了嘴。看著她一動不動的身子,我伸手摸了摸她蜷曲的手指,涼得讓人詫異。這和良子的冰冷不一樣,良子是絕望的涼,外婆是安詳的涼。在這安詳的庇護下,我趴在她的身邊睡了過去。從來沒這麼溫暖,踏實。我覺得一隻大手,撫摩著我的頭,一下一下,我還是那個躺在外婆身邊的孩童嗎?我恐怕已經丟了什麼?錯失了什麼?這夢不要停吧,但它停了。一陣穿堂風嗖然而來,我睜眼看著窗戶被一陣風吹開,年過三十的男人像個孩子樣無助地顫抖。一剎那,我認清了我的脆弱。

我起身離開了,走之前不忘回望,這一回眸,一切都無形了。我想過用什麼詞語形容這回眸,但找不到。我只看到一種叫做無形的東西,消散,聚集,又消散了開。我甚至忘了自己回頭看過去的到底是什麼。是一種虛無?一種徹底的沒有知覺和記憶?

吃飯的人都走光了,桌上一片狼藉。小姨一家還在收拾殘局,他們叫我先回房睡,明天才下葬。我回到了外婆的房裡,那熟悉的味道在進門的時候就迎面而來,乾淨,類似於母親身上的味道。我曾在這房間裡睡過多少個日夜,那味道裡如今夾雜了塵灰。躺在床上,周圍安靜極了。我抬頭打量,所有的擺設都沒有動過。床頭邊的桌子抽屜還像以前那樣緊鎖著。小時候,我無數次想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都被外婆制止。現在她去了,這想拉開抽屜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的慾望依然不減當年。我想,外婆現在該是想讓我知道點什麼的時候了。

我擅自找了根鐵絲把鎖撬開了。裡面是一封發黃的信,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濃眉大眼的男人,俊朗而不失文雅。信如下:

琴:

這封信不知道能否轉到你手上。離家已經兩年多了,不知道你和孩子是否都好。天氣一直都很冷,零下二十多度了。在冰天雪地裡我們一直和美帝國主義爭奪每一個陣地,我們連現在搬到了另一個地方,住在石洞裡。這石洞前面還有一個懸空的吊橋,白天洞裡也要點蠟燭,否則就伸手不見五指。

戰爭不知道還要持續多長時間,現在主要是以防禦戰為主,以坑道為骨幹,支撐點式的防禦體系,以此為依托積極開展小部隊戰鬥,在整個前沿開展狙擊活動,大力殺傷敵人,我們勝利在望。琴,真的很想你和孩子。

我一切都好,不要掛念,只是在10月14日上甘嶺地區我的左手中了一槍,不過現在已經能動彈,就快好了。

琴,等著我回來。

建國

1952年12月5日

那紙頁發黃了,甚至時不時還能飄出點發霉的味道。那個叫「建國」的外公,早早就死了。留給這個女人一封信和一張照片。然後這個女人就用一輩子的時間守護這照片和這封信。也正是因為這個事發生在上個世紀,否則我怎麼也無法相信,這樣溫情的等待還存在。在老人壽終正寢之時,看到了她一生的等待和愛情,突然感覺外婆這以後幾十年時間的堅忍不拔有了一個合理的出處。相比而言,我感到了身首異處似的悲哀。那些都死去的人和故事,是那樣的鮮活,而我的生活,我的愛情都一直在用肉體得以兌換。現在的人,已經無法執著地相信一些事實,只在書本裡找所需的感動。自己的感動被廢棄,像拋棄一件垃圾一樣輕易。「愛情」這兩字的發音讓我不寒而慄,或許只有在時間流逝之後,我們才敢指著一段情感用宣誓的口氣表明那是愛情。活著的人都說不出口這兩個已經空洞的字眼。即使說出來,那字眼也是空洞的。因為沒有人能確定,那是愛情。

那個在戰場上送命的外公,終於等到了他的愛人。我把那封信放在胸口,突然感知到外婆捧著這封信的心跳。那節奏是溫柔的慢板,我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13

今天是下葬的日子。作為家裡唯一與她血緣最近的男人,我走在隊伍的最前頭,抱著外婆的照片,披麻戴孝。山路很遠,長長的隊伍中,小姨一人邊走邊哭。其他的人都很安靜。偶爾從後面傳來兩聲干冷的咳嗽和抽噎。我很安靜,大概因為昨晚看到了那封信,還能記起那溫柔的慢板在為外婆送行。她已經做好了準備,所以安詳地走了。

長長的隊伍,繞山而走,走了一早上。中午的時候才到山上。炮仗響起,棺材入土。碑很新,石頭是剛打磨出來的,還有一些白的粉末浮在上面,風一吹,就散了。山上站了許多人,這墳山上平素沒那麼熱鬧。剛好有棵松樹在墳的後面,上面的鳥「撲啦」一下全都飛走了,飛得很遠。我蹲下來,把懷裡的照片和信都掏出來,點了把火燒給了外婆。火燒得很烈,冒出了一股霉味來,煙跟著鳥飛走的方向飄去。那碑上照片裡的老人,溫婉的笑容,那一刻,特別極了。

結束了這一切,我告別了小姨一家,還有孩童時候的玩伴二狗。他們挽留我多住兩天,我卻執意告別。沒什麼特別原因,我想若在這地方長留下去,還會有更多記憶回來,既然我已經忘了很多,還要再記得做什麼呢?活在當下,這樣或許看起來能幸福很多。農村的所有意義或許都伴隨著外婆的離去頹然失色。到此為止吧。走的時候,我對他們說,我會回來。下次吧。

再坐上長途汽車,剛來時候的悲痛,現在也變得很淡,說是一種欣慰,也許更確切一些。等了那麼長時間是不容易的,既然等夠了時日,還有這許多必要繼續下去嗎?我無意把外婆的死看輕了,也許有時候死也是一種如願以償。這山路上有節奏的顛簸,晃蕩,讓我看向窗外的視線異樣地離奇。很快,我的眼睛有些酸澀,我靠著那沾滿了塵土和風化了的嘔吐物的窗玻璃,睡了過去。頭會撞到玻璃,會靠到身邊大娘的肩膀,但那睡眠是透徹的。城市裡翻來滾去的失眠突然間被認為是那樣的做作。但現在,我正坐在一輛中巴車上,奔向做作的城市。

14

到了城裡,儼然已經風塵僕僕,像個鄉巴佬進城。褲腳一隻高一隻低,頭髮蓬亂,鬍子拉碴,眼神渙散。唯一缺的就是肩上該扛個又大又髒的包。在鄉下幾天都沒洗過澡,身體發出一陣一陣的惡臭。

城市依舊燈火輝煌,抵達的時候,正值華燈初上,城市的交通處於最為擁擠的時刻。喇叭聲,叫賣聲,小孩的哭泣聲,婦女呵斥孩子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灌進我的耳朵。這城市用它獨特的方式把我排擠在外,那村子裡的萬籟俱寂此刻明顯是一種奢侈。我又回來了,帶著疲憊和一種明顯的不適回來了。我開始懷疑自己在這城市里長居多年的事實,我的兩眼打量著這城市的嘈雜和喧鬧,它的虛華和浮躁。我眼睛裡透出來的陌生,被那些拉生意住店的人們看中,他們認定了我是一個從鄉下跑到城市來的打工者。他們想做我的第一個啟蒙者,給我安排一個有熱水洗澡的旅館,一張鋪著發黃床單的床,一個穿不透氣黑皮裙的下等妓女。是的,她們的眼神已經告訴了我,這城市為了迎接我,已經張開了雙臂。她們把來自於城市的尊稱毫不吝嗇地給了我,先生,住店嗎?我們的店服務很齊全的。隨即而來,是一個曖昧的笑容。那笑容,透著城鄉結合部的不倫不類。我能說什麼呢?說這城市是我家?說你給我滾遠點?我當時被一個中年婦女的不堪笑容弄得很窘迫。當時只有一個念頭:逃。

這念頭沒由來。想到一些電影裡對那些來自農村的民工投以的同情,實在微不足道。因為他們在用城市人的優越目光打量他們身上的補丁。電影裡所描述的真實,永遠是缺斤少兩的,他們永遠不可能用低人一等的姿態。而此刻惶恐不安在發作,我一直走,一路還有人追上來問。我跳上了一輛公交車,那群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才在我的眼前消失。

這車,開向城市的腹地?開向一個讓我感到迷茫的地方?我不清楚。我力圖清楚,所以我在下一站下車。這一站,似乎還沒有完全擺脫車站附近的雜亂氣氛。在等下一輛車的同時,我臉上外來者的表情似乎又被人看到,一個穿黑色短裙吊帶裝的女人走過來。說話聲音有點顫抖,不知道是天氣讓她這樣蕭瑟還是她有所顧忌。她兩手抱在胸前,腳下穿著一雙靴子。是的,這樣描述一個女人有點不地道。她說第一句話,就讓我覺得她裝出的顫抖和這城市一樣做作:打炮嗎?直接明瞭、沒有轉折、沒有餘地、一針見血。我該說打還是說不打?任何一種回答都讓我難以啟齒。甚至這個不帶褒貶的「打」字,就讓我肅然退卻了,打字、打架、打針、打岔。所有帶「打」的動詞都忽然被蒙上了一層不白之冤。

我無力再跳上另一輛不知開往哪裡的車。而且這時,沒有車經過。彷彿必須要讓我回答這個陌生女人的問題,是打還是不打。我把頭低下,急促地往前走。走得十分彆扭。後面傳來那個女人放蕩的笑。漸漸遠了,漸漸遠了。

並非看不起那個用身體換來生存的女人,也不想標榜我該是如何的君子。當那女人隨便的口氣洩露出自身的秘密時,你會覺得女人空洞極了。那些浪漫主義才情的詩人用一生的筆觸去形容一個並不存在的情人,真是一種愚蠢的自慰方式。女人在他們的眼裡,是一個神秘的圖騰。如果這些浪漫主義者遭遇這麼一遭,一個女人在金錢的壓力下主動地而且用一種極為粗魯且直接的方式要求發生關係時,他們的浪漫情懷該放在什麼地方?估計和我一樣,逃之夭夭。

其實這不是主要的,這關乎於浪漫主義的問題礙不著我什麼事,卻讓我想起了那封保存了幾十年的信。一封一個女人執著堅守的愛情。是的,在這樣對比之下,我懷疑,愛情是什麼東西的支柱,來自於什麼地方?這城市的惶惶不可終日,和這愛情能否匹配為一體?這喬裝打扮過的盛裝愛情是不是一次性的?我知道這樣的發問十分蠢。因為很多事情可以有多重解釋。但所言之意,或許是,我對愛情的絕望與我無關;或許是,城市的面目太過猙獰,愛情都躲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對於愛的任何想法,都讓我發笑。從身體的最深處,發出並接收到的最嚴寒的笑。這笑聲震顫到了我的耳膜、脾胃、肝臟,它們出現了共振,把我曾經會計員的身份也震了出來,我把口頭上對愛情的恐懼和褻瀆,用一句厚顏無恥的玩笑話打發了。

荒唐的一路。車正穿過城市的中心,那裡剛剛開始夜生活。人們都在尋覓,等待,躊躇滿志。這個問題,需要擱置。在跨入城市的剎那,思考又成了我的主題。事實上二狗說得對,在城市待著,染了那麼多臭毛病。我想身體力行地穿越它,穿越這個正在備受蹂躪的城市。我的思想該收回來了。現在,立刻,馬上。

我想起O,他是走了還是依舊在等我?中途離開一個城市,跑向另一個更為繁華城市的朋友,現在在做什麼?

等我到了家,樓下房東的門沒有關嚴,裡面透出一股閤家歡樂的味兒。我聞出了一鍋蘿蔔燉排骨,一碗蒜泥炒肉擺在桌上。我不自覺地從門縫裡望去,很倉促地一瞥,讓我頓感自己身體裡的荒蕪。這樣的要求並不高,一些冒著熱氣的家常菜,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我走神也失態了。房東女主人看見我站在門口,邀我進去吃飯。我說,不了。剛轉身要走,她似乎想起什麼,又把我叫住。你朋友走了,鑰匙在這呢。

我接過鑰匙。

O的離開在意料中。我已經走了一星期了。突然覺得有點對不住朋友。

桌上有張便條。O寫的:

N:

我下午的飛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本想在這裡多待幾天,你走了突然覺得這城市似乎空了,沒什麼人會讓我再花時間在這裡久留。這樣的感覺很糟糕,好像一個城市的意義維繫在了一些人身上。你,又或者是,良子。

我知道你不願意多談良子。又或者我們把該忘記和不該忘記的東西都藏得太深,其實該等你回來好好談談一些問題,但後來想想,談和不談似乎沒什麼區別了。生活是可以用語言表述清楚的嗎?或許能,但我們這方面能力都欠佳,已經過了那個口無遮攔的年紀。我們現在甚至只能看到對方的沉默,但是無解。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繞了那麼多的彎子,我想,該是我們都找個方式停下來的時候了。一直沒和你說,我下月結婚,我知道你來不了北京,不過沒關係,結婚只是一個避難的方式,沒有什麼值得榮耀的。末了,到了北京給你電話。

O

15

第二天清晨,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O的,說已經到了北京。和平時一樣相對沉默,也就倉促掛了。另一個是老頭子的,他叫我過去吃飯。他的婚姻生活聽起來滿有滋味。他想得知一些關於前岳母的消息,並讓我見見那現在時的妻子。

坐公交車穿過城市,我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模樣,一副城市裡大多數男人的眼神和德行。想起O下月結婚的樣子,突然覺得那將很滑稽。想像不出O和一個女人並排站在一起,該是怎樣的效果。不過,他說對了,婚姻是個避難的地方,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就只能結婚。老頭子的婚姻現在看來也不是那麼不堪,只不過是他又一次選擇了婚姻。所以我收起了當初對他的出言不遜,我想,只要他能在這婚姻裡得到他真正想要的東西,未嘗不可。

他在電話裡告知的零星信息大概如下:這個女人比他小二十歲,離過一次婚,有一個已經工作的女兒。以前在一家棉紡織廠工作,後來下崗。十分平淡索然的過去。或許是老頭子需要的平靜生活。我不太信任這段婚姻。也許瀕臨崩潰所需要的就是時間,這樣說很沒心沒肺。一個無任何物質依靠的女人獲得了所渴望的依靠,老頭子獲得了人到老年的安慰。兩個人都得到了想要的東西,當然可以安然地接受結果。在一個不再有愛情可能的年齡獲取婚姻,這裡面的成分已經十分現實。

這個女人看上去很慇勤,做飯的效率也很高,老頭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隻手拿煙,對我笑,問,怎麼樣?

我說,還行。

他似乎對這個回答很滿意,又抿著嘴咂了口煙。

吃飯的時候,那個女人往我碗裡夾肉,很有討好的意思。但事實上,她或許並不瞭解這當中的情況,我和老頭子的關係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親密。所以基本上沒有什麼必要展示她對我的友好。我沒說一個「謝」字,也沒露出過度的客氣,這讓氣氛多少有些尷尬。後來,我被老頭子在桌下踢了一腳,才勉強露出一個有些做作的微笑,以示感謝。

飯局結束,我準備離開。那個女人似有抱怨地說,怎麼就走了?今天晚上就住這吧。女人朝老頭子使了一個眼色。老頭子把話接了過去:今晚別走了。聲音很強硬,卻帶著一絲懇求。我把穿了一半的鞋又脫去,我默許了。任何的借口都會被反駁。

電視聲音很大,正播新聞聯播。桌子上杯盤狼藉,飄出一些殘羹剩湯的餘味。儼然一個完整的家庭,熟悉的味道和聲音。但這熟悉並不意味著一切都處於原地沒有發生變化。從母親死到現在,已經將近五年時間了。此刻坐在我對面的女人是陌生的。我甚至還沒有打聽她的名字,因為這似乎與我無關,只與那個正站在廚房裡洗碗的老頭子有關。這女人明顯比開始放鬆了很多,邊嗑瓜子,邊看電視,偶爾斜眼打量打量我。她還沒有十足的把握猜測我該是個怎樣的人,所以她也沒有主動開口和我說話的意思。瓜子皮從她那薄薄的嘴皮間濾出,熟練地被吐在垃圾桶裡。儼然,她現在對這個家,對這個比她大二十歲的男人已經習以為常。我很早就回了房間,沒等這場勢在必行的談話開始。

回了房間,躺在床上抽根煙,撩起窗簾,看看窗戶外面林立的燈火。突然想起來還好,帶了一本薩特的《噁心》。這彷彿是救命稻草,能把自己身心放逐到一部小說裡,將是怎樣的愜意。薩特說話很動聽,因為他說了存在,說了虛無,說了所有該是絕望的字眼。任何一個能把徹底的悲觀主義凌駕在哲學之上的人都值得敬佩。因為他們不僅僅在用感性的思維講述靈魂,還能理性化地歸類出一個體系。用他「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的話來說,存在主義正成為一個時髦的名詞,它動輒就被引用,但讓這些所謂的存在主義者描述什麼是薩特所言的存在,他們就只能用艱澀的自製詞彙來搪塞對主義模糊的認知了。薩特在生前的演講中,就已經預見到了這些投機倒把的「主義」者。

所以,對那些只把「主義」掛在嘴上,而無實質內容表述的人一個厚實的耳光的做法,就是用平緩的語氣,謙虛地問,這主義到底表達的是什麼主題呢?他們將露出一知半解的尾巴,變成一個狀若思考的結巴。這也正是如今某些文章標題的噱頭。

為了防止自己也是投機者,我把能理解到的存在主義在大腦裡回放一下。一種變相的唯心主義,強調主觀,強調一種意識流動。一個物體在製作成為成品之前有其固定的製作方法和技術,而這方法和技術就是它存在的本質,先於這個物體的存在。這樣一來,存在本身就虛妄了。我們的存在是一種表皮,而真正的存在並未顯形。所以,存在主義裡大多是鞭笞這樣外皮的醜陋,而因此步入了絕望和虛無的境地。

《噁心》是游離的,漫步於此,又或在別處。這讓它顯得與眾不同。今夜,我將放棄自己的存在,去找一個名叫薩特的人,由他帶我走在布維爾大街上。我們一起因噁心而嘔吐,因嘔吐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