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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宣洩的心理治療價值

在布朗(William Brown)的論文《恢復感情記憶及其治療價值》(The Revival of Emotional Memories and Its Therapeutic Value)325中,麥獨孤(William McDougall)[1]表達了幾個重要的理念,在此我想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戰發生前,關於精神病人的討論,還在科學界之背景,隨著戰爭而出現的精神疾病,以其主要的心理創傷形成過程,再度成為一個當前的話題。

這個理論的創始人是布羅伊爾與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徹底研究精神疾病,不多久就得出一個符合這種病因的見解;大部分的尋常精神疾病中沒有相關創傷的原因可被確認。

為了要證明精神官能症是因為某一種心理創傷而引起的,就理論之故強調一些不甚重要、次要的事件,一旦心理創傷的內容並非以心理治療師或當事人的幻想為依據,就呈現出次要的現象,這個現象是由已經被視為精神疾病的觀點所產生出來的。一般來說,精神官能症是人格單方面的病態發展,幾乎很難察覺它的源頭,大致可溯及嬰幼兒時期,如果有人很確切地指出某個精神疾病始於何時,多半隨口說說而已。想必是從當事人出生前的階段去找那個言之成理、確定的起因,據此也觀察受孕及妊娠時期父母的心理及身體素質,把精神疾病的起因歸咎於當事人的個人生活。

碰到這個問題,我們當然不必受到所出現的症狀的影響,即使當事人和他的家人都喜歡把可目睹的症狀和精神疾病發作混為一談。在仔細研究過之後,最大的可能是,早在臨床上的症狀出現之前,病態的傾向就已經存在。

這個專家長久以來知悉的事實把心理創傷的理論探向它的背景,戰爭結果之一的心理創傷所造成的精神疾病前仆後繼地出現。

如果我們針對這許多戰爭期間患有精神疾病的人,他們的心理創傷——一個劇烈的打擊——找尋精神疾病的來歷,那麼有不少案例無法證實有精神官能症的傾向,或者,當這個傾向並沒有那麼重要時,如果沒有心理創傷,幾乎不可能爆發精神疾病。特別是當我們將那特殊戰場的心理氣氛,也作為本質因素一併考慮的話,心理創傷在此相較,只是作為一個爆發的環節,而以作用的意義而言,它算是起因。

這些案例提供我們一個新的治療問題,看起來要再度採用布羅伊爾和弗洛伊德原來的方法,並且為那些方法的奠基理論辯解。因為與心理受傷可對比的心理創傷非獨一無二、清楚,巨大的震撼,就是一種情感、理念的情結。所有會觸動這個情結的東西都微不足道,但會引起非比尋常激烈的反應,這是感情上全然的爆發。我們可以把創傷表象成密集的情感負荷的情結,因為在初步的觀察下這個作用最強的負荷,視之為錯亂的病態原因,就會明白治療有可能完全宣洩這些負荷。此看似簡單又合邏輯,而且似乎也符合此事實的理解——即戲劇性地重複心理受傷的時刻,在當事人清醒或催眠的狀態下,扼要地重述那種感覺——經常有很好的療效。大家都知道,人必須一而再、再而三述說一個特殊經歷,直到激動的情緒平復為止,「湧溢心中的,要用嘴巴說出來」,俗語如是說。說出來會使得心理創傷經歷的激動情緒逐漸減弱,干擾的影響也隨之消失。

可惜的是,麥獨孤說得很有道理,這個看起來如此清楚又簡單的見解,與另一個也很簡單但誤導的解說一樣,都距離事實很遠。對這一類的看法通常很強烈,甚至偏激的辯解,因為相對於經驗事實來說沒什麼可堅持,好像討論的只是一則教條而已。麥獨孤正確地指出,宣洩對一定的案例並不只是徒勞無功,甚至是有害的。

相對於此,我們甚至可以提議,永遠不要使宣洩成為普遍施行的方法,因為任何方法都有失敗的例子。

我想要指出的是,仔細研究這種感受度低的案例,正好提供一種方法或理論最好的語示,因為一個理論的弱點在失敗中最為清晰可見。至於這個方法是否有效,是否合理,已經不是重點,但這類的研究可用來修正理論,據此——間接的——導向修訂方法。

如果麥獨孤強調,精神官能症的主要因素並非引起感情激動的緊張狀態,而是心理分裂,因此首當其衝的治療問題不是宣洩,而是要消弭分裂,他的確一語中的。這個論點使我們深入討論,產生了心理創傷會導致精神分裂的看法,這個情結並不在意志控制之下,反而享有心理的自主性。

這個自主性由不受意志控制的情結組成,甚至能夠以與意識傾向直接對立的方式顯現,這個情結狂暴地糾纏著意識,情感的爆發彷彿對當事人發動全面攻擊;個人將如同遭受敵人或野獸襲擊一樣。我時常觀察到,夢中典型的創傷情感往往是一頭狂野又危險的動物——若當事人與意識分離的話,這很符合當事人自主個性的幻想。

從這個觀點出發,宣洩似乎有另一重意義,是一種再度整合自主的情結嘗試,這表示意識逐漸融入當事人身上,成為他的一個要素,在他再次或多次重新體驗那個創傷的情境。

但我懷疑這事果真如此簡單,像它看起來的那個樣子,要應付一個問題,在這個過程中要不要面臨同樣重要的別的因素?要強調的是,只重複經驗並不具備治癒的功效,必須有心理治療師在場。

假使療效只取決於經驗之重複,那麼當事人的宣洩可以完全以練習的形式進行,就不需要有個面對面、接受他的情緒的人。心理治療師的干預絕對有必要,很容易就看出來,若是可以向一個感同身受、充分理解他的心理治療師傾吐心聲,對當事人有多重要。當事人的意識在心理治療師那兒找到了道德上的支持,否則他無法克服具有創傷情結的情感,他不再隻身對抗那個異常巨大的力量,有一個他信任的人支持他,並賦予他所需的道德力量,好讓他制服那種失控的情感暴力。他的意識通過這種方法會變得堅強,直到他有能力整合那個情結,最後再度能夠控制情感為止。我們也許可以把心理治療師這個不可或缺的影響稱之為暗示。

我倒是認為這更接近人的關注,以及個人樂於助人的情狀,它不是某一個特定的方法,而是對所有心理治療方法而言都非常重要的道德素質,並不僅限於宣洩的個案。重複心理創傷的當下,精神官能分裂才被消除,如果當事人的人格意識因為與心理治療師關係良好而變得如此堅強,也就是當事人能夠有意識地用意志來控制他的自主情結。

唯有這些條件都符合了,宣洩才有療效;然而這種效果並非全然依賴卸下緊繃的情感,而是如麥獨孤所示的高標準,還要看能否有效治療意識分離。所以,那些宣洩招致負面結果的案例似乎另有所指。

僅憑宣洩並不足以把分裂的心理整合為一個,即使上述的條件都符合,若重複夢境仍然無法將自主情結再次整合,那麼和心理治療師之關係就能夠如此去提升當事人的意識水準,致使他有能力克服並同化情結。但如果當事人頑強抵拒心理治療師,或者心理治療師不知該如何調整與當事人的關係,宣洩方法將一敗塗地。

為創傷所做的決定,針對只有一部分符合創傷的精神疾病所做的宣洩,以求內心淨化的方法,效果有限乃不言而喻;因為並未思慮精神疾病症的真正本質,一味對這些案例施用僵硬的內心淨化方法想當然是錯的。若要提高些許成績,就不應再對任何一種與精神官能症的特性鮮有關聯的方法寄予厚望。

這一類的成績可歸因於暗示,通常在極短的時間之內發生,除了幸運的意外事件之外,沒什麼好說的。產生這類成績主要是因為移情到心理治療師身上,而移情的過程並沒有太大的困難。先決條件是心理治療師要對他的方法深具信心。我們人類很早就把內心淨化方法轉成分析,原因是分析淨化方法與精神疾病本質一樣少或一樣多地相關,一如催眠,以及其他相似的治療方法。

分析法的優點正好是宣洩法的缺點,可不是沒來由的,這也是心理治療師與當事人關係的寫照。分析主要的任務是把最早的孩提情結「挖掘出來」,以便連根拔除那個痛苦,這雖是主流觀念,卻無濟於事,而只與舊的夢理論的影響力有關。過往的事情只有當它阻撓當事人適應現在的生活時,才具有意義,逐一研究兒時每一個幻想其實並不那麼必要,因為治療的效果要看心理治療師是否努力進入當事人的心理,在此方法下他建立一個心理學上正確的關係。當事人深以為苦的,正是這一類關係中的失落感,弗洛伊德早已認定移情就是精神分析的全部,它呈現給當事人的,是對建立與心理治療師間的心理學的關係。如果當事人希望克服他的分裂,就需要這種關係,這關係愈是疲軟,也就是說心理治療師與當事人愈是不瞭解彼此,就要多推動移情,而且要以性慾的形式為主。

對當事人而言這意義是具活力的,要達到適應的目的,性慾會具有一起均衡功能的。有性慾助陣,一種循正軌,以及相互瞭解中無法達到的關係將被建立起來,在這種情況下,移情將成為卓有成效的治療中的最大阻力。因為其他互相理解的路都封死了,分析師只把焦點集中在性慾上,凸顯其重要的移情最常發生這樣的情況,實在不足為奇。片面地做性的解析,分析夢境和幻想是濫用當事人的心理資料,因為這些資料根本不只是與嬰幼兒時期的性幻想有關係,我們從資料中總也找得到首創的要素,通過這些可以畫出擺脫精神疾病的路線。這條渾然天成的出路封鎖在精神疾病之內,於是心理治療師成為性幻想混亂狀態中唯一一個安全的避難所,當事人除了把他緊張的情色移情緊緊附在心理治療師身上之外,也別無他法;即使當事人寧可中斷這種全然恨意的關係。

內心荒涼是這兩個案例的結果。如果精神分析師完全不執意要製造這種絕望的結果,更令人感到遺憾;但可惜的是,盲從性慾教條說的心理治療師往往導致這樣的後果。

以理智的立場來看側重性慾的解析,當然是太過簡化;它所指涉的基本事實非常少,而這些事實卻顯露在繁多的變體之中。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判定往何處去,「我們生來就介乎廢物與尿液之間」是永恆的真理,但也是一則徒勞無功、使人厭倦又特別反胃的真理。一再從外圍去解釋心理最高的努力,因而貶低它的價值顯示出一無是處,此外,不促進心理上的瞭解,反而搗毀之,這是粗糙的技術的錯誤。精神當事人特別需要另一種心理上的關係,才能夠以分裂的處境去適應心理治療師的心理,人與人要培養這種關係其實很不容易,唯有努力付出、聚精會神才辦得到。不斷地把所有的投射還原為原來的面貌——移情由所有的投射構成——也許是出自可觀的歷史,以及學術興趣,但永遠無法創出一種適應人生的觀念來,還原投射只會摧毀當事人努力培養的人與人之間的正常關係,因為每一種關係總是在初期就被溶解到它原來的成分內。

如果當事人依然能夠適應生活,將要為此付出許多道德、智慧,以及美學上的代價,其損失甚為可惜,因為他個人整體的發展都受到了嚴重的影響。個中還衍生出一個危險,即當事人在苦思冥想過往時光中迷失了自己,悲傷地悼念那些無法再改變的事情。這是在當事人中的一種病態的被蔓延開的傾向,即在晦暗的往事中為他們的自卑感,譬如在他們錯誤的教育、父母親的稟賦之中等等,尋找原因。

探究當事人現有的自卑感,這些次要的原因之影響力比什麼都大;同樣的徹底研究世界大戰的原因,希望借此改善戰爭所造成的社會關係,效果也十分有限,歸根究底仍是整體個人的道德成就。

若我們按照原則,以為還原分析無關緊要,當然不免有點兒短視;然而研究戰爭原因,並否定它的價值,也同樣很不明智。心理治療師必須盡量深入精神疾病的初始,為接下來的綜合法創造基礎。還原分析要把當事人帶回初始狀態,但在過程中也削弱了當事人原本就不足的適應能力;但他的心理會彌補這份損失,於是心理益發糾纏著一個人的客體不放了。通常心理治療師是這個客體,偶爾也可能是另外一個人,譬如配偶或者一位朋友,作為與心理治療師平衡的極點。有的時候,這種情形會將太過單調的移情調和,對於治療進度不啻為一種阻礙。

與心理治療師之間密切的聯繫——移情——是當事人對真實情況立場不足的抵償之一,移情現象是每一個深入分析中不可避免的記號,心理治療師與當事人建立心理發展上一個盡可能親近的關係,絕對必要。我們可以說,就像心理治療師「瞭解」當事人,也就是同化由最內在的心理內容之程度一樣,心理治療師要扮演融入當事人心理的角色。當我說「扮演一個角色」,我的意思是當事人並不察覺心理治療師真實的那一面,他在心理治療師身上看到的是他病例上意味深長的典型的人物。心理治療師受到這些回憶圖像的感染,因為他誘導當事人表白他最幽深的秘密,彷彿這些回憶圖像的力量都轉到他的身上去了。

移情由替代真正的心理關係的不同的投射組成,投射則營造出一種表面關係,但在某個時間點上,當他習慣性地適應弱點,因分析中必然增加的探索過去而變得強大時,這個關係對他因而非比尋常。所以,突如其來的中斷移情總是令人感到極度不愉快,甚至經常伴隨著危險的後果;因為當事人陷入一個難以忍受的失去聯繫的狀態中。

即使這些投射都借由分析返回它們的源頭——所有的投射也因而分崩離析——但當事人仍然希望人的關係繼續存在,而且這份期待應該被滿足;因為沒有這種關係,人會跌落空虛之中。

如果當事人大致上能努力適應,他無論如何都要與一個緊鄰、現在的客體有所牽絆。不考慮還原分析,他並非只是心理治療師的一個性的客體,而是把心理治療師當成一個純粹人與人的關係中的夥伴,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個性,以及身份。只要這些投射尚未被意識到,當然就不可能達到這個境界,因此需要先做還原分析,不用說也知道,每一次都要假設我們很在意人與人的關係的基本要求,並且把這份要求的權利與重要性放在心上。

如果投射被如此認識,這種特殊方式的關係,即移情,就會做一個結束,而個人關係的問題應該被接受。對這方面的書籍略有涉獵,而且著手詮釋夢境,也研究自己與其他人的情結的人,不會碰到多少困難即可到達關鍵點。但只有做過自我分析,或者這樣熱愛探索真相,以致可成功地通過當事人來分析自己的心理治療師,才有權決定要不要繼續進行。對自我分析無興趣,以及探索真相無法達成的心理治療師,應該永遠都不要大膽進行分析的工作,他總是缺了什麼,但他也許仍處處端出他的權威來。

到最後,他的工作只是動動腦的虛張聲勢——若他自己不如人的感覺明顯,要如何幫助那些亟須克服病態自卑感的當事人呢?當他識破心理治療師玩的捉迷藏遊戲,要擔心被當成劣等人看待嗎?如果當事人任由心理治療師摘下權威、才能、知識優勢等等的專業面具,他要如何祭出自己精神官能症的托詞?

每一種分析的試金石,無論這個分析是否僅達成部分成果,不盡如人意,或毫無成果、停滯不前,都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在這種心理學的情況中,當事人在心理治療師面前是平等的。在治療過程中,他也要以同樣的態度面對心理治療師嚴苛的批評。

這種個人關係的形式,是一種自動往深層發展、以抗拒移情束縛的責任或聯繫。這種關係對當事人來說如同一座橋,過了這座橋他就有勇氣為有意義的存在踏出第一步,現在他首度發現自己獨一無二的價值,發覺他人能接受他,而且他有能力適應生活的各種要求。但是,如果心理治療師盤踞在一種方法後面,允許自己肆無忌憚發牢騷、放言批評,當事人就不會發現這些。無論心理治療師採用何種方式,都不能與暗示有太大的出入,而且也要達到相符的成果。所以,心理治療師要讓當事人有絕對自由的批評權力,因為當事人必須能真正地感受到被平等對待。

我想,從這些敘述可以很清楚知道,依我看,分析對心理治療師的智力與道德理解而言,標準都很高,所運用的方法不過是千篇一律的技巧罷了,重要者,是心理治療師的治療影響力要多往個人的方向發揮。

如果讀者仍然以為方法不是關鍵,或者完全不重要的話,表示我的觀點被徹底誤解了。純然的私人關心永遠無法讓當事人客觀理解他的病症,而此理解讓他擺脫對心理治療師的依賴,表現為移情的平衡力量。

對客觀瞭解病情,營造人與人的關係而言,知識很重要,並非僅是劃定界線的範圍內純粹的醫學知識而已,而是一種有關人的心理放諸四海皆准的認知。解除舊有、病態的態度之外,治療要達到比這個更多,它要導向一種新的、健康且具備生存能力的態度。針對這個,人生的態度必須做一次根本的改變,當事人不僅有能力辨認出他精神官能症的原因和起源,他還要看得見自己希望追求的目標。消除病症不是像驅趕一個外來物那樣容易而不遭致危險,同時也有摧毀應該存留下來的本質的風險。我們的任務並不僅在於根除病症,我們應該把更多的心力投注在那個希望生長的東西上,愛護照顧,直到最後它在整體心理中扮演自己的角色為止。

【譯注】

[1]麥獨孤(William McDougall,1871—1938),出生於英國的美籍心理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