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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心理治療的基本問題

在過去已經發表的醫學文獻中,在「治療」這個題目下,除了可以找到一串的治療過程與藥方外,還可以讀到「心理治療」的字眼,不算是太久以前的事。心理治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其中我們不解之處含義深遠,表示什麼呢?催眠、感應、「說服」、內心淨化方法、精神分析、阿德勒的教育藝術、肌肉鬆弛訓練等等?所列舉的這些各種不明確的意見、觀點、一般原理和方法,都可以冠上「心理治療」的名稱。

如果有一個無人居住的新大陸被發現了,那兒沒有海陸上明顯的標誌、沒有名字、沒有街道,每一位新踏上這塊土地的拓荒者,都會帶回一些故事。當醫生第一次踏入「心理」新大陸的時候,也會發生類似的情況。這先驅之一,我們尤須感謝他提供明顯信息的,就是帕拉塞爾蘇斯。他罕見的學識偶爾觸及充滿預兆的深層,卻用與十六世紀精神有密切關係的語言來表達,這種語言不僅出現在以魔鬼學和煉金術觀念發表的長篇大論中,還以帕拉塞爾蘇斯獨創的華麗詞彙造成一種神秘的自卑感,符合其創造者無與倫比的虛榮心也呼之欲出,二者互補。自然科學時代始於十七世紀,即使當時大環境雜亂無章,也從帕拉塞爾蘇斯的醫術裡拾到了珍珠。直到兩百年後,一個新的帝國興起,即梅斯梅爾(Mesmer)[1]的生命磁學學說,一方面基於我們今日可以歸之為暗示現象的實際經驗,另一方面則是源於古老煉金術的教材,對夢遊症有興趣的浪漫心理治療師在這個領域內潛心研究,因此奠定了醫學上發現歇斯底里的基礎。再過不到一百年,馬丁·沙可(Charcot)[2],以及他的學派(院)為這個領域創造了一些堅實的概念。關於歇斯底里現象進一步的知識,我們要感謝讓內(Janet)[3],以及兩位法國心理治療師利貝爾特與伯倫漢關於有系統的研究及描寫感應現象,他們的學說與瑞士的福雷爾(Forel)[4]相呼應;關於精神性症狀因果關係的知識,布羅伊爾(Josef Breuer)[5]—弗洛伊德視之為對於這個症狀感情之泉源,在心理學這個領域造成轟動。這個事實,意識上已遺失的記憶圖像,以及感覺色調是歇斯底里症狀的基礎,直接促使心理事件潛意識層面的基準。後者並不如以前的學院派心理學家所揣測的那樣,表現在肉體上,而是心理上的不適,如果潛意識心理等表現得也具有心理功能,這個功能正好被意識抽離了,也就是與自我之間的聯想給抽離了。如同讓內與弗洛伊德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分別證實的,這些也會修正歇斯底里症狀。正當讓內揣測某種特殊弱點中的意識被抽離,是造成歇斯底里的原因時,弗洛伊德指出,病源的記憶圖像其實是一種不甚愉快的感覺色調,從意識上消失,簡單說來就是壓抑。弗洛伊德因此理解到,病源內容與意識的傾向並不相容。這個假設有此事實為根據,即壓抑的記憶在許多方面挑起了道德審查的對象,而且為了其心靈創傷或有失體統的本色之故。

弗洛伊德將這個壓抑理論擴展至精神性的官能領域,獲致了頗具啟發性的成果;沒錯,他還繼續向前衝,直到他找到了文化現象的解釋為止。於是,他進入了截至目前為止信任於哲學系的一般心理學的範圍,除了文字上的概念,以及一些方法上的觀點之外,哲學對心理治療師的實用心理學來說,鮮有可資借鑒之處,所以,一開始便巧遇潛意識心理的醫學心理學,果真撲了個空。除了少數幾個值得讚賞的例外,潛意識的概念為學院心理學悍然拒絕,只有作為心理研究的意識現象被保留下來,醫學心理學與居優勢的一般心理學短兵相接也就變得十分可觀了。另一方面,弗洛伊德的發現,在面對以純粹身體為方針的心理治療師時,也同樣扔出引起爭端的石頭。這情形一直持續到之後的50年,需要由美國引進的所謂的心身醫學,才為這幅新的圖畫添加新的特徵。一般心理學始終無法從潛意識的事實中做出必要的結論。

在新大陸上跌跌撞撞當然有危險,拓荒者在進行探勘時很仰賴他的知識與技能,但這些可遇而不可求;在我們這兒就是他身體醫學方面的訓練、他的一般教育及世界觀,而這些主要以他主觀的、部分性情的、部分社會的為先決條件。他的醫學先決條件使他有能力對經驗素材的身體和生物觀點做出正確的評價;他的一般教育使他有可能進一步瞭解壓抑原因的特徵;最後,他的世界觀有助於他將特殊的知識一般化,成為一個更開闊的整體。若所研究的是一個至今未被開發,因而不熟悉的領域,拓荒者就要有心理準備,在這個新大陸的另一個地方,有另外一個人,帶著不同的裝備,也踏上了這塊土地,也將勾勒出一張全新的圖。

弗洛伊德也碰到這種事情,他的學生阿德勒研發出一個觀點,賦予精神官能症一個全新的面貌。佔據於圖上的,不再是性慾,亦即性滿足原則,而是權力慾(虛榮心、「男性的異議」、「希望高高在上」)。一如我從具體的個案上所獲悉的319,這兩種理論運用在同樣的個案時都能奏效,關於這點,根據一般心理學,我們知道這兩種慾望的重要性不相上下,正因如此,其中必有一個經常要屈居下風。阿德勒和弗洛伊德一樣主觀,兩個人的看法一致,那就是他倆不僅要弄清楚精神官能症的真相,也要瞭解人,並且從道德的自卑感造成的陰影中來瞭解。

這個情形與個人一致、主觀偏見的存在大致符合,而這個論點並未受到任何批評。這兩個人對自己所抱持的見解十分固執,無疑是在補償一種隱秘的不安全感,以及一個心中的懷疑。兩位研究者所描述的事實,其正確性都受到限制,可以用這個或那個方法來分析這件事實,這就表示兩種方法都有一部分是錯的,說得明白一些,二者相互截長補短。我們從其中得到一個原理,那就是如果碰到這種情況,當然不妨兩種見解都參考一下。

心理治療師找不到一個已經鑽研過的田野,而一般心理學根本不提供給他們事實的土壤,這大概也是造成醫學心理學第一個困境的原因。心理治療師們只好依賴自己主觀前提的工具,於是我聽命於直接的必然性,研究一般來說與客體人的那些立場態度(大體而言)邂逅是在那些態度下的問題。我因而列出一串這個或那個意識方位功能之主宰所建立的類型,且試著草擬出一個有不同的經驗立場態度併入的一覽表出來,由此產生了至少八個理論上可行的觀點。若我們再把其他的個人前提列入考量,所產生的可行觀念簡直數不勝數,而且每個觀念都有它主觀的理由。所以,有必要對理論建立起每一個心理前提的批評,可惜這尚未被普遍瞭解,否則不會頑固且盲目。既然如此,我們也只能想我們正在觀察何謂主觀預先判定:大抵指個人整體生命經驗細心擴建的產品,它源於個人心理與週遭條件的碰撞,通常會營造出一般經驗中的主觀變數,因而需要縝密的自我批評,以及廣闊的比較工作,所下的判斷才會更具普遍性。也就是為了要符合意識原則,付出的心血愈多,危險也就更大,用它的意思來分析經驗,事實被理論化的同時也會被濫用。我們的心理學經驗尚屬青澀,發展得還不夠,不太可能研發出普遍的理論,在我們只想著要組成通用的原理之前,做研究首先需要大量照亮心理本質的事實。我們必須嚴守規則,即如果當事人承認自己錯亂的話,才能使每一個心理學原理都能提高意義的要求。

個人,以及世界觀的偏見雖在最先與最可疑的方式下,成為心理學判斷建立所遇到的阻礙,但這些可以借由良好的意志與洞見予以消除。弗洛伊德已經接納了我的建議,每一位以當事人的潛意識為治療目標的心理治療師,應該先行自我分析,所有明智、認同有必要建立潛意識病源事實之意識的心理治療師,都會贊成這個看法。這個道理明白易懂,而且業經幾百次的經驗證實,一個不瞭解自己的心理治療師,不可能瞭解當事人,要不然就是反應過度,用來激勵當事人的,想必是他自己無節制的傾向,而他斥責自己的,則拿來詛咒一切。就像我們有權要求外科醫師的雙手要保持無菌,那麼我們應該再三強調,心理治療師要多進行自我批評,也就是說當事人頑強抗拒,顯然有一定的道理,他面臨這個關頭,就必須有隨時審視自己的準備。當事人就在那兒,等著接受治療,而不是要驗證某一個理論;換言之,在心理學實務這塊廣大的土地上,其實沒有哪一種理論從頭錯到底,除非當事人的抗拒怎麼樣都說不通,才完全不採納。抗拒也可能表示治療所依據的先決條件根本就不對。

我要再三強調自我分析這個題目,因為最近的趨勢是重整心理治療師權威,根據專家的看法,開始只採用一種心理治療方法;一個與老舊、有明顯缺失的方法難以比擬的計劃(在此絕對不是在說不是一種治療)。

聰明的心理治療師早就知曉,呈現在每一個複雜的診治中的是一個獨特、辯證的過程,心理治療師以個人名義參與的程度不亞於當事人。這類的深入探討會凸顯出一個問題,那就是心理治療師對他自己心理的認識,是否與他希望瞭解當事人的一樣多,尤其是在所謂的相互關係上,即信任的關係,這往往是影響治療成果的關鍵。有的情況是,唯有透過他與心理治療師可靠的私人關係,才會贏得當事人內在的自信心,心理治療師的權威大概可以唬住容易上當的人,面對挑剔的眼睛卻處處缺點。基於這個理由,作為心理治療師的前身,他也就是僧侶,至少面對有教養的當事人時,要極力丟開他的權威。嚴重的案例對當事人或心理治療師而言都是一次人性證明的考驗,因此,心理治療師可以藉著認真的自我分析學說把自己武裝起來,自我分析當然並非阻止幻覺和投射的既理想又絕對可靠的方法,但至少可以把自我分析的必要性演練給准心理治療師看,並且為此做好準備。分析不可能把所有的潛意識都永遠排除,我們學都學不完,而且應該銘記在心,每一個案例都會拋出新的問題,因此引起目前為止不曾定位的潛意識前提。每一種深入治療差不多一半是以心理治療師的自省為依據,這樣說並不算太誇張,因為只有當他能適度地修正自己時,也才有辦法讓當事人恢復正常。如果當事人讓他覺得驚愕而且心痛,這可不是出了什麼差錯:唯有他自己的感情適度地受了傷,他才有能力治癒當事人。希臘神話中情感受創的心理治療師說的正是這個320。

可以說,與此相關的問題,不在出現在這個所謂的「小型」心理治療的範圍裡,一個暗示、一個好的建議、一個一語中的的闡釋就足夠了。相反,一個複雜和聰明的人其精神或心理的邊界情形所要求的,經常是我們稱為「大型」的心理治療,也就是辯證的程序規章。為了讓後者露出一些成功的曙光,不僅相宜的主觀,還要有世界觀的先決條件最可能被消除才行,人們如果以基督教的前提討論伊斯蘭教徒,以猶太律例討論帕西人(Parsi)[6],或者以古典異教徒哲學討論基督徒,則很難避免類似異物侵入身體中一樣的危險。當然這些東西都很穩定,不會每次都失敗,但是它們所呈現的實驗的合法性的確啟人疑竇。我認為保守的治療方法值得推薦,任何並非直接有害的價值,我們都不應該摧毀,以唯物主義來取代基督教的世界觀,依我看來,與費盡心機辯倒唯物主義一樣錯謬。這些是傳教士的使命,不是心理治療師的。

現在有許多心理治療師與我迥然不同,根本不把世界觀的問題引進治療過程,他們以為病源因素無一例外是個人心理學的問題。如果我們仔細端詳這些因素,會得出一個完全不同的圖像,讓我們以弗洛伊德理論中占重要地位的性慾為例,這個慾望與每一個慾望一樣,都不是個人悉心經營才獲致的,而是一樁客觀且普遍的事實,與我們個人的願望、意志、理念與決定一部分邊也沾不上。它是一股完全非個人的力量,我們的確可以依據這股力量試著去探究客觀及世界觀的判斷。後者只有主觀的前提(也僅一部分)屬於個人範疇;我們從一般傳統,以及環境影響中取得大部分的世界觀判斷,很微小的一部分才是個人自行增建,或者有意識的選擇而來的。一如我受到外在、客觀社會影響的形塑,也受到內在、首先是潛意識事實的陶鑄,這個我簡單地稱之為主觀因素。其中一個是個性外傾,主要由社會關係構成;另一個則為內傾個性,主要植基於主觀因素。外傾的人對他的主觀堅定大多不察,以為微不足道,沒錯,他甚至有點兒顧忌;內傾的人對社會關係興趣缺缺,寧可漠視,覺得那令人厭煩,甚至讓他敬而遠之。關係世界對外傾的人來說是根本、普通,也值得追求,內傾的人卻把內心的堅定,以及與自己協調一致放在首位。

分析個性時得出,外傾的人運用主觀潛意識,即通過對他自己的幻覺,把自己融入關係世界;內傾的人正相反,在把自己的個性捲進社會時,因他毫無概念而犯下嚴重的錯誤,以及荒唐的笨手笨腳。這兩個大家熟悉的典型態度姑不論克裡奇默(Ernst Kretschmer)[7]所描寫的典型生理學性情顯示出治療人及其精神官能症,僅憑借唯一的一個理論是不夠的。

通常當事人對這些主觀的前提一無所知,遺憾的是心理治療師更是陌生,以至於經常被誤導,跳過了以往的事實;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要不,對某人好的,卻對另一人有害,所以,應該關起來的門打了開來,要打開的門卻關了起來。就像當事人最高程度犧牲了他的主觀前提一樣,心理治療師的理論亦同,雖然程度輕得多,因為心理治療師的理論至少是比較了許多案例,過於擺脫了個人的變數之後才產生的。這只以極有限的程度影響從事理論創作的心理治療師個人的前提,通過比較,前提多少會柔化一部分,賦予心理治療師的任務的某一種色調,劃定某一些界線,視這個或那個慾望及概念來設界限,再將之闡述為一種似是而非的原則,作為研究的結束。在這個框架中,一切可以被正確地觀察,且與主觀前提相呼應,理所當然地被指出,這些即是弗洛伊德與阿德勒對此深信不疑的情況。然而,或者正因如此,所產生的觀點卻南轅北轍——天馬行空——如同我們所見,幾乎不可能統整。要找出個中原委並不難,就在那些每個主觀的前提之中,它聚集適宜的而消除不恰當的。

諸如這類的發展在知識的歷史上絕非例外,而是常規,因而譴責現代醫學心理學的人,連與自己的理論意見一致都做不到的人,完全忘了若是沒有分歧的理論觀點,任何知識都不可能有盎然生氣。這些矛盾會為新的問題製造出口,一向如此,這裡情形亦同。弗洛伊德—阿德勒所遇到的困境在認可不同的原則態度立場中找到了解決辦法,這些立場每次都強調整體問題的明確觀點。

在此衍生出許多繼續研究的可能性,先驗觀點類型及作為其基礎之功能的問題特別吸引人,首先推動的是羅夏測驗(Rorschach Test)[8]、完形心理學[9],以及其他的列出典型差異的嘗試。另外一個——對我而言——同樣重要的可能性是研究世界觀的因素,如我們所見,它在選擇與決定上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要找出世界觀的因素,並非觀察精神官能症的病源學就足夠了,還要充分運用分析的結果。弗洛伊德自己就再三強調,道德「審查」功能是構成壓抑的一個原因,他甚至覺得豢養出幼稚願望產物的宗教,有必要視為引發精神官能症的因素之一。顧及於「純化」而重要的共同影響,世界觀的前提也是病因;換句話說,這些都是以世界觀為基準的價值範疇,對分析潛意識所揭露出來之傾向一會兒鼓勵有加,一會兒又礙手礙腳地併入當事人的人生計劃中。不僅考慮到病源學,還要——重要得多——就治療,以及不可避免的重建人格而論,研究所謂的世界觀因素意義非凡,這也是弗洛伊德(不過是負面的考量)業經他晚期的研究獲得證實。前提的一個重要部分是弗洛伊德稱為「超我」的那個東西,也就是一切意識轉達的集體信念與價值的總和,就像《摩西五經》對信仰正教的猶太人而言,他表示是一個置於自我之上、鞏固的心理系統,引起自我衝突之作用就是起源於這裡。

此外,弗洛伊德也注意到有時候潛意識會製造產品,對之除了稱為古老,我們找不到更好的說法,我們尤其會在夢中及幻想時與這些產品邂逅,而且已經為尋求這類象徵的「歷史」解析或詳述而努力,譬如和達·芬奇尋找一個夢境中的兩個母親的主題一樣。321

大家都知道這個事實,把所謂的超我都組合在一起的東西,符合集體表象,這概念是把「集體表像」列維-布魯爾為原始民族心理學所創造出的概念,將原始民族的心理及社會生活規律化並塑造的,還有以神話原始動機為基礎的一般觀念和價值範疇,一如在我們這兒行之有效的一般信念、理解與倫理價值,我們受這些教化,在世界上,以及生活中確定好了方位。眾所周知,這些東西簡直是自動干涉我們的抉擇、判斷行為,包括我們見解之養成。幾經考慮,我們幾乎可以確定,為什麼我們要這麼做,判斷,以及決定又是基於哪些普遍的條件。由那些原因而致病所導出對精神官能症的錯誤結論與判斷,通常源自一個與前提有關的衝突。能在此前提中活得相安無事者,像一個把家訓當絕對準則的人,單純地完全融入我的社會。

現在出現了一個可能性,因為偏離的個人傾向(無論如何形成),個人便不再遵守集體理念的公式,所以不只與他的社會發生衝突,除此之外還陷入與自己的矛盾之中,因為超我也在他身上呈現出一個心理系統。在這個案例中會引發精神官能症,也就是說出現了人格分離,其立於人格變態乃至於渙散的基礎之上,也就是其可能導致瘋狂,即精神分裂症。這個案例呈現出個人精神疾病的模型,其個人主義的解說就足夠了,因為如經驗所示,除了撤除主觀的錯誤結論及決定之外,就不需要更好的治癒方法。在成功地訂正他的錯誤立場之後,當事人可以再度融入社會。與生俱來或者後天導致的「缺陷」,是造成他生病的主要原因,此外無它。碰到這類的案例,若希望稍加改變一般前提,即集體表象的話,就錯得離譜了;果真改變,當事人會跌落於社會更大的衝突中,由之這對他的病理缺陷只有推波助瀾的效果。

臨床觀察精神分裂的患者,可以得出兩個不同的類型,一為衰弱型(因而產生法文術語「精神衰弱」),二為緊張、愛爭鬥型。同樣的分類也適用在精神官能症(Neurose),第一種類型可導致為純粹個人主義來解釋的精神疾病,它呈現出以個人的衰弱為基準的不適應性;第二種類型正好相反,由個人所表現,而個人沒有困難,也可以證明他的能力。他不能或因為信念而不願適應,不然就是不瞭解為什麼他的「適應力」無法讓他過正常的生活,在此地應該有一個按照他的意見,一切都行得通的地方。精神疾病似乎肇因於一個平均之上、目前沒有運用的可能的超額。從這類的病例可以找出對世界觀的前提有意識或者大部分潛意識的批評,弗洛伊德彷彿也有相似的經驗,否則他不會萌生試驗的動機,以心理治療師的立場抨擊宗教是世界觀預先判斷的本質。雖然各方對其實施的方式及方法意見不一,以心理治療師的經驗觀之,在某種意義上前後一貫;但宗教本身並不只是當事人的敵人,而是心理的康復系統,一如基督教的語言使用很清楚地表達一樣,而且這也是《舊約聖經》極力強調的一點322。

精神疾病正好是上述的第二種類型,心理治療師要與這一類的問題周旋,但是不是只有這樣的當事人,也有不具有臨床上可以表達的精神疾病,也可以稱為所謂的當事人的人,因為心理上的衝擊,以及其他生命中的困境向心理治療師咨詢,把問題通通攤開來,回答這些問題直接就導入討論原則性的問題。這樣的人經常很明白——精神當事人很少或不曾知曉,他們的衝突與觀念的根本問題有關,而這些問題取決於某些原則或一般觀念,也就是一定的宗教、倫理或哲學信念。感謝這些案例,心理治療才從身體醫學的框架延伸至精神疾病學,到達以前神職人員和哲學家工作的範圍。在這個今天神職人員及哲學家都不再涉足,或者群眾已經否定他們的能力範圍內,看得出來有那些洞需要心理治療師不時地補一下,也就是要與心理相照應,此其一,其次是哲學與生活現實疏遠。我們指責神職人員,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要說什麼;我們責怪哲學家都不說從實務開始的東西。兩者都很怪異——暫且置微不足道的例外於一旁——這裡提出來的心理學,特別不討人喜歡。

現在,在世界觀的前提下,宗教因素的正面意義不會造成阻礙,接下來時代、社會環境,以及與之相連的意識發展發生了變化,使得一定的解釋與觀念失去了它的現實性,因而過時了。作為宗教最後著力點的神話元素,至少以我們的理解力而言,是內在心理事件與經歷的表達,通過崇拜的「既往病史」,使得意識與再三令人聯想起原始圖像的潛意識有了密切的關聯。這些用語及圖像有意識地表達到潛意識中,它本能的衝動可以順利地傳達給意識,所以後者永遠也不會失去它本能的根源。如果某些用語顯得老舊過時,失去了當下意識可以理解的關聯,於是選擇和判斷行為就會適當地脫離它們的本能根源,因為確定及安全感的判斷,以及決定缺乏情感的力量,首先會形成一種局部的混亂。使原始部族與預感或與祖先及其生活緊密聯繫在一起的集體表象,也為文明人搭起通往潛意識的橋樑,虔誠的人視此潛意識為神聖的本質性世界。這些橋樑至少有一部分已經倒塌了,心理治療師不認為自己能夠為蒙受損失的人不幸負責,他知道這與心理整體狀況異於平常的改變有關,歷史上屢見不鮮。

這是同一個拯救者形象的幾個偶然性偽裝。通過許多這類經驗,我得到一個結論:在人性當中最個體化的,也許是他的意識,而非他的陰影,也就是說他的潛意識的某層浮面,並不是那麼唯一獨特。要區辨一個人的特性,從他的德行會比從他的惡習來得更容易些。潛意識在它最主要且頗有影響力的現象中可以是一個集體現象,到處都適用,因為它看起來不會與自己不一致,也許可以建立起一個奇異的統一,而統一的個性上漂浮著一大團模糊陰暗。另外,今日我們有個叫做形而上心理學的東西,它的客體會構成與潛意識有直接關聯的顯露,醫學心理學尤其不能忽視的,是其中的超暗示—現象323。如果這個現象證明了什麼,那就是對時空的心理相對性,它對於集體潛意識的單位顯示。先前的確只有兩個事實團體,其一為個人象徵與神話元素之間的協調一致,其二為超暗示現象,分析這個現象的工作保留到未來。

心理治療師只能試著去觀察,弄明白大自然會嘗試哪些治療與修復的方法,經驗早就告訴我們,意識與潛意識之間存在著一種補償的關係,潛意識不斷地試著借由增補所欠缺的,把心理中意識的部分修補臻至完整完備的境地,才好預防危險的失衡。現在,潛意識如我們所期待的一樣,製造了補償的象徵,這些應該取代坍塌的橋樑,但也只有在意識拔刀相助的情況下才辦得到。為了要達到效果,潛意識製造出來的象徵必須被意識所「瞭解」,也就是被融入與一體化;一個未被瞭解的夢充其量只是一個事件,但是瞭解卻使它變為一個經歷。

因此,研究潛意識的表達形式,瞭解它的語言,我認為是我主要的任務。一方面是因為世界觀的前提意味著一件傑出、有歷史意義的事,另一方面是因為潛意識製造的象徵,源於心理的古老功能、方法,所以研究時首先要掌握大量的歷史資料,此外還要收集等量以經驗為根據的觀察資料,然後再進行探討。

在深入瞭解潛意識的產品時,實際上確有其必要,因此我繼續弗洛伊德曾經選過的每一個方向,當然要盡量避免先入為主的形而上學意見,寧可遵守直接的經驗,不論形而上學的信念贊成與否。我不去想像,妄想超越心理學或站到它的另一邊去,以便從超驗的「阿基米德」點去評論心理;我知道自己受到心理的束縛,而且除了描述與在心理內的邂逅之外,我做不了什麼事。譬如有人研究童話世界,那麼這個印象就難以磨滅。雖然穿著裝扮都不一樣,但一定的角色經常反覆出現。從這一類的比較得出民俗學稱之為動機研究的東西,潛意識心理學只能處理出現在夢境、幻想、幻影,以及妄想中,如傳說、童話、神話與宗教裡的心理現象。在心理學的領域中有所謂的典型現象的動機,這些現象可以遠溯及歷史,甚至史前時期,因此又可以稱為原型(Archetypal)324。以我看來,這些類型屬於人類潛意識的結構成分,因為假使換了一個方法,我無法解釋為何這些類型在各地都以同一來源的面貌出現,救贖者究竟是一條魚、一隻兔子、一隻羔羊、一條蛇或是一個人。

【譯注】

[1]梅斯梅爾(Franz Anton Mesmer,1734—1815),德國心理治療師。

[2]馬丁·沙可(Jean-Martin Charcot),法國精神心理治療師,弗洛伊德的老師。

[3]讓內(Pierre Janet,1859—1947),法國心理治療師。

[4]福雷爾(August Forel,1859—1947),瑞士心理治療師。

[5]布羅伊爾(Josef Breuer,1842—1925),奧地利心理治療師暨哲學家。

[6]帕西人(Parsi),為逃避伊斯蘭教徒壓迫而自波斯移居印度的瑣羅亞斯德教徒的後裔,他們並不是一個種姓,但明顯地自成一個集團。

[7]克裡奇默(Ernst Kretschmer,1888—1964),德國心理學家。

[8]羅夏測驗(Rorschach Test),要人解釋墨水點繪的圖形來推論個性、智力、精神等,屬於投射測驗的一種,其中以瑞士羅夏(Hermann Rorschach,1884—1922),最為有名。

[9]1920年德裔美籍的柯勒(Wolfgang Kohler)在柏林創立之學派,以科學方法研究觀察人的思維、意志與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