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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心理治療的目的

今天對於精神官能症是一種心理功能上的錯亂,因此心理治療是主要的治癒方法,這點大家都已取得共識。但是,如果我們問起精神官能症的結構,以及治療的原則時,意見便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於是我們必須承認,對於精神官能症本質的理論,至今仍然沒有讓各方都感到滿意的見解,遑論治療的原則。如果在這方面又延伸出兩個深具影響力的潮流或學派,那麼目前這些分歧意見,還會無法窮盡,甚至還會存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之中也有不少不隸屬於那一個派別,而從矛盾分歧中建立他自己特殊見解的人。若要對這些五花八門的見解做一個總結式的描述,就得把一道又一道的彩虹都集合到調色盤上。因為我一直想要一覽這眾多的見解,勢必無法長期漠視這些眾說紛紜的看法,如果我有這個能力的話,想必會有興趣做這件事,給予總結式的描述。如果這些見解不是針對一個特殊的心理、性情,或多或少具有普遍性的心理基礎事實而發的話,就不會驀地興起,更不會一個接一個聚集起來。若我們以為這些見解乖謬而摒棄之,就會視這種特殊的性情或那個特殊的基礎事實為誤解,拒絕去瞭解。換句話說,我們將濫用自己的經驗素材。認同弗洛伊德精神官能症的性理論,以及心理事件主要與嬰幼兒時期的情慾和滿足有關的觀點,心理學家應該從中學到,以這種方式去思考和感受,是要與一種普遍存在的傾向相符合,而另外一種與弗洛伊德無關的理論,以集體—心理現象之表現的姿態,同時在許多地方、階層,以各種不同的形態出現,這是在目前很引人矚目的精神潮流。我首先想要以哈維洛克·埃利斯(Havelock Ellis)[1]、福雷爾(August Forel)[2],以及《人的生殖》(Anthropophobia)[3]的一些作者,加以探討,其次相對於後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的性學專家,以及所謂的優美文學中對性題材做廣泛的討論,而所謂法國的現實主義者也同時給予性題材的探討。對於弗洛伊德是當代探索具有歷史背景之心理真相的代表人物之一,在此我們基於某種可以理解的理由,暫不繼續這個話題。

一如弗洛伊德,阿德勒在全球所獲得的讚許指出了一樁不容否認的事實,那就是讓我們明白,因自卑感引起而懷有對價值需求的解釋理由的人不在少數。這種以心理實情為考量的觀點,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中,並未獲得重視,這一點毋須爭論,我不必鉅細靡遺地指出:阿德勒如何將他的集體心理意識與社會條件的理解,展現為他的理論模型。這些大家有目共睹。

如果我跳過了弗洛伊德與阿德勒的觀點之真實性不談,將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若我把二者中的一個當成唯一的真理的話,也同樣不可原諒。兩個真理都與心理事實呼應,的確有些案例在主要事件上要用其中一種的理論,而其他案例則最好根據另一種理論來表達和解釋。

我無法指責這兩位作者犯下的主要錯誤,相反,我要竭盡所能地運用這兩種假設,以利辨識他們是相對性的正確性。如果不是發現了若幹事實,迫使我修改的話,我其實從未想過要與弗洛伊德分道揚鑣,對於阿德勒的見解態度亦然。

說完這些話之後,我不需要再度強調,我認為我背道而馳的觀點的真實性也具有相對性,而且如此覺得自己成為另一種傾向的代表人物,使得我幾乎要引用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4]的詩來招供:「我相信唯一一座能賜福的教堂,我是它現時唯一的教徒。」

如果有這麼一個地方,我們應該謙虛地面對今日所使用的心理學,並且包容看起來眾多的矛盾意見,因為我們其實離這個境界還很遙遠,以最主要的科學對象,也就是人的心理本身來瞭解呈現基本之物。我們暫且只擁有一些或多或少的看法,但其間並未有共識。

如果我因此站在聽眾面前敘述一些個人的看法,但願各位不會誤以為我在吹噓一個新的真理,甚至為毋庸我再行置喙的福音做布道。實際上我只能試著談談當代那些我原先不甚明瞭,而現在得到澄清的心理事實,或者如何克服治療時的困難。

後者尤其是我想要談的重點,因為絕對有必要修訂。眾所周知,人們對於不完整的理論的包容力很大,但不完整的治療方法得不到相同的待遇,在我將近30年的心理治療實務中,失敗的例子不勝枚舉,甚至比成功的個案還要令我印象深刻。無論原始的巫醫或祈求健康的人,每個人的心理治療都有效果,心理治療師很少從成果中學到什麼,甚至一無所獲,所犯的錯誤已令他疲於應付,失敗卻相反地成為彌足珍貴的經驗,因為個中顯現的,並不只是一條通往較佳真理的道路,它們是迫使我們去修正我們的見解與方法。

因此我首先要感謝弗洛伊德,其次為阿德勒偉大的援助,以及在實務上如此承認他們,以至於我運用在自己的當事人處理上,儘管如此我依然要強調一點,那就是失敗讓我感到苦惱,所以當我事後觀察認為有必要修訂時,就萌生了一種理念,我根本就應該設法避免採用這些理論。

要在此敘述所有我推動所依據的一切條件簡直不可能,只要提出幾個典型案例,應該就可以了。超過40歲的當事人對我來說尤其棘手,年紀較輕的,我通常能以熟知的方法應付,因為弗洛伊德和阿德勒都有的傾向是讓當事人適應、正常化。兩個觀點運用在年輕人身上都很好,看不出來有任何錯亂的殘跡遺留下來,根據經驗,年紀較長的當事人通常就沒這麼順利。此外,我覺得心理的基本事實,會隨著年齡而產生劇烈的變化,其中心理的差異可以比擬為人生的早晨和午後之心理學。一般來說,年輕人的生命正在擴展,伴隨著努力要達到的目標,而他的精神官能症似乎主要在於他猶豫不決,或者裹足不前。年長的人則與此相反,人生處於攣縮的狀態,不再堅持要完成什麼,不再擴張版圖,他的精神官能症是沉湎於年輕的時代,是一種不合時宜的保守。如年輕的精神當事人畏懼人生,年老的則懼怕死亡,年輕人認為理所當然的目標,卻成為老人的心理障礙。最終的結果都一樣,年輕的精神當事人因為猶豫不決,原來對父母的一般依賴變成了有違常情的亂倫關係。發生在年輕人身上的精神官能症、反抗、壓抑、移情、虛構等等,雖然看起來十分相似,對年長者來說意義卻大不相同。因此要修訂治療目標,當事人的年齡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標記。

但是,在年輕階段的人生中也有不同的標記,一個適合運用阿德勒心理學的類型來治療的當事人,也就是價值需求未獲得結果的當事人,卻根據弗洛伊德的觀點來為當事人治療,我認為這是一項醫療疏失;而硬把阿德勒的觀點強加在功成名就的人身上,也同樣是個嚴重的誤解。碰到有疑問的個案時,當事人的抵拒可以是很有價值的指標,我傾向於嚴肅看待頑強的抵拒——聽起來也許很奇怪。我相信在必要的時候,心理治療師並不比當事人多知道些什麼,針對心理狀態,當事人不可能完全潛意識。心理治療師謙和的態度絕對是很恰當的,對於這個事實,也就是現今不只沒有一個放諸四海皆准的心理學,還有許多我們尚不知的性質,以及獨特的心理,我們都還無法套用什麼格式來說明。

各位知道,關於性情我有兩種不同的基本看法,仿照許多善於識人者爭辯過的典型差異,我假定有外傾和內傾兩種。這個觀念我視之為重要的標記,一如某個心理功能面對另一種功能時經常佔優勢一樣。306個人生命的多樣貌,使得心理治療師出於潛意識使用,但原則上與他的理論信念並不一致的方法,有必要做持續性的修正。

談到性情這個問題,我不應該忽略一點,那就是人可以分成以精神或物質為主的兩種,而我們不要以為所有這種態度是意外獲得的、徹頭徹尾的誤會。熱情癖好甚至經常是與生俱來的,批評、勸告都無法使之戒除,有案例顯示,十足的物質主義在面對宗教性情時予以迴避的情形,相反的案例在今日想必更具有可信度,雖然宗教性情並不比物質主義多見。這也是一個我認為不該被忽視的標記。

當我們使用「標記」這個詞的時候,希望它看起來與一般醫學所認知的治療標記一樣,也許它應該如此,但是今日心理治療尚未到達這個境界,所以「標記」的說法頂多只是不流於片面性的警告罷了。

人的心理是一個驚人的模稜兩可,每一個案例我們都要提出一個問題,這究竟是一種態度或所謂的習性,還是只是抵消一個對立。我必須承認,在這方面我時常混淆,處理具體的個案時,我會盡可能不管關於當事人精神官能症的結構,以及關於當事人可以這樣、應該那樣的所有理論上的假設,我盡量以純粹的經驗來決定治療的目標。或許這點看起來會讓人感到驚訝,因為心理治療師通常都會為自己定下一個目標,不過我認為心理治療師在從事心理治療時,不要設定明確的目標比較可取。除了大自然,以及當事人的人生意志以外,大概很少人會更清楚,人生的重大決定往往取決於本能,還有一些神秘、潛意識的原因,超過由有意識的意志,以及善意的理智來決定。這個人穿著合腳的鞋子,另一個人卻覺得緊,況且也沒有人人都適用的人生藥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形式,要為非理性排名的話,莫此尤甚。

這些當然不會阻礙人們盡量正常、有理性,治療的效果差不多了,適可而止,效果不彰時,治療也要根據當事人的非理性的事實矯正。在此我們應該以大自然為師,心理治療師能夠做的,是少治療多發展當事人身上的創造性因。

我想要指出的是,在什麼地方開始發展,治療也就在那兒停下來。正如各位所見,針對治療這個問題我能夠貢獻的,也只是局限於這幾個理性治療沒有結果的案例來談。我能得到的當事人資料很奇特地聚集在一起:新的個案少之又少。大部分當事人曾經接受過某一種心理治療,效果不完全或不好,我的當事人中三分之二已過中年,有三分之一根本不是以有臨床診斷的精神官能症為苦,而是深為生活之無意義與空洞所苦。如果有人將這個稱為現代普遍的精神疾病的話,我也不會反對。

這些特殊的資料使得理性的治療方法面臨一種極特別的衝突,主要的原因是這些多是社會適應良好、不乏成就非凡的人士,正常得無話可說。至於何謂正常,我最不願意端出的,就是約定俗成的人生觀。在我接觸過的個案中,大部分是意識精疲力竭——流行的英語如是說:「我進退維谷」——就是這個事實促使我尋求不為人所知的方法,因為當事人的問題:「您給我什麼建議,我該怎麼辦?」我無可奉告,我也不知道。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如果我的意識看不見可行的道路時,就會停滯不前,而我潛意識的心理對這個難堪的靜止狀態將有所反應。

進退維谷是一種心理過程,在人的發展道路上,不斷地反覆出現,甚至成為許多童話和神話的題材,在此有著如同大開深鎖重門的曼荼羅花,或者變成走出荒郊野外極有助益的一種動物。換句話說,進退維谷是很典型的事件,它不斷引發典型的反應與補償動作。我們應該盡可能地估算出,這些反應中不無呼應潛意識之處,譬如出現在夢中的景物。

所以,這些案例首先讓我注意的是夢,這樣做並非因為固執,一定要與夢有關,或者因我掌握神秘的夢的理論,應該是這個或那個意思,我是基於再簡單不過的困境。我不知道如何把它引出來,於是我嘗試從夢裡去尋找,因為夢中的圖像意有所指,至少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一些。我不懂夢的理論,不知道怎麼會做夢,我對待夢的方式是否配稱為一種方法,我也完全沒把握。我把所有反對夢的解析的偏見看成風險與專斷的本質,但我另一方面又知道,如果有人長期且徹底地思索一個夢,亦即無時無刻想著,通常會有一些東西呼之欲出。這些東西當然不是我們可以拿來炫耀的科學結論,也不會合理化,但是是一個實際上很重要的暗示,用來指出當事人潛意識的目標。我不應該說思索這些夢的結論,科學上可獲證實或站得住腳,只是如果當事人覺得有道理,因而激發起他生命的活力,我就應該滿意了,是我追求一個愛自己[5]的目標。我唯一可以肯定的一個公式,是我的努力有了成果。我的學術一直想知道它的任何作用,也就是研究,並於有時間時就去探究。[6]

夢的內容多彩多姿,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活動。許多個案顯示,夢開始返回過去,讓我們憶起遺忘或遺失的東西。那麼生活方式變得單調、停滯且混亂,也就會出現突然失去所謂的心靈能量的症狀。所有到目前為止從事過的活動都變得無趣、沒有意義,那些活動的目標瞬間變得不值得全力以赴,對有些人來說這只是一時的情緒,對某些人卻會變成一種慢性的狀態。從這些案例中,經常可見過去在某處的人格發展的關鍵被埋葬了,然而沒有人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當事人也不得而知,但是夢可以揭露這個線索。

另外的情況下,夢指向意識從未接收、問題叢生或衝突不斷的當前事實,例如婚姻、社會地位等等。

這些如果發生在有理性的人身上,我很容易就對這些夢瞭解清楚。真正的困難始於夢指向含糊的東西,尤其是試著掌握未來的事物時,而夢經常如此。我不認為這一類的夢一定是預言式,而是預感的或再認知的夢,這種夢嗅出可能,因此對於局外人來說永遠都不清楚瞭解。我自己也常覺其不足採信,所以習慣對當事人說:「我不相信,但您不妨追蹤這個線索。」我前面說過,唯一的公式是激勵的作用,但我們長期以來還不需要去看出為何發生這種的原因。

這個現象在蘊含「潛意識形而上學」,亦即在玄奧類推思考的夢境中尤為顯著,有時以非常罕見的形式出現,使做夢者目瞪口呆。

有人會質疑我為什麼知道這些夢蘊含了「潛意識形而上學」的東西,現在我必須承認,我其實不確定這些夢是否含有這些。我對夢瞭解實在太少了,只看得到在當事人身上的作用。在此我想舉一個小小的例子。

在我的一個「正常」個案中有一個較長的夢,夢中的主角是做夢者姐姐的一個小孩,這個年僅兩歲的女孩生病了。

實際的情況是他的姐姐曾經有過一個夭折的兒子,此外她的其他孩子都很健康。生病的小孩夢中之情景似乎難以接近,大概是因為情景與事實無一吻合的關係吧。做夢者與他的姐姐並不很親近,所以他對這個畫面不太有感覺,但是他突然想到兩年前開始上的神秘學的課,上課期間他也接觸過心理學。那個小孩顯然是指他內心的興趣——我絕不可能想到這一點。純粹以理論做觀察的話,這幅夢中的景像什麼意思也沒有,有那個東西或事情本身意有所指嗎?唯一可確定者,是自始至終都有一個人在表明什麼,提供一些信息,對心理學而言這是最根本的東西。研讀神秘學不太正常,做夢者因而萌生新的、好玩的理念,不知怎的,敲中了他的心坎兒。這就是關鍵:我們覺得好的才會產生作用。他認為這個理念是一種批判,因此態度上發生了若干變化,一個有理智的人不會刻意製造這些細微的改變,於是這些改變登場了,經由這種細微的變化,物體開始運用,而至少原則上是被克服了。[7]

關於這個例子,現在我可以補充一點:這個夢大概是說做夢者的神秘學課程不正常,在這種意識下我也可以談一談「潛意識的形而上學」,假使做夢者透過他的夢境產生這類理念的話。

我再進一步說:我不僅給這位當事人機會,繼續探索他的夢,我也給自己一個機會,我同樣地告訴他,我的突發奇想與意見,如果出現了暗示的作用,再好不過,因為通常要我們心裡有準備,才會有所暗示。目前為止我們在這道謎語中打轉,倒也無妨,因為當下一次機會到臨時,不正確的就將如異物一樣被驅逐出境。我不需要證明我對這個夢的分析是正確的,這種行徑毫無意義,我要做的只是與當事人一起找出有用的東西,我只是盡量去找出真實的東西。

因此這是我盡可能去探索原始心理學、神話學、考古學,以及比較宗教學,一個既特殊又難得的機會,因這個領域提供我極其珍貴的類推,我可以豐富當事人的突發奇想。於是,我們能夠聯手把看起來不重要的東西挪到一旁,暫時不分析,借此提高可能產生的效果。對竭盡所能在個人,以及理性的範圍內活動,卻依舊摸索不出一個道理,因此感到懊惱的非專業人士而言,這表示勢必要有一探生命與經歷非理性範疇的能力。我們所習慣的、日常的觀點將因而改變,改變甚至會賦予新的光彩。大多數我們如何看這些東西,而不是這些本身是如何。為微不足道但有意義的東西而活,一向就勝過巨大卻無意義的東西。

我想不要低估了這個活動的風險,這有點類似一時興起空中造樓閣,沒錯,我們甚至可以嘲諷地提出異議——這不算稀奇——心理治療師與當事人在治療行動中,基本上不過是個幻想罷了。

這個異議並非反駁,反而直搗重點。我甚至很努力地與當事人一起幻想,我的幻想還真不少,幻想對我而言畢竟是男人心理創造力的表現,而且我們永遠不會比幻想力來得崇高。當然有些幻想是不完全、不可能達到、病態又令人失望的,每一個具有一般常識的普通人都覺察得到其中的空洞,但是通常失誤並不表示反對正常化,人類所有的創作皆源於有創意的幻想。我們何不發揮表象力呢?一般來說,幻想力因與人類和動物的本能有強烈且密切的關係,很少會誤入歧途,它是有其深奧的道理,總是讓人感到又驚又喜。有幻想力助陣,人們掙脫了「除此之外無它」的束縛,將自己提升至精神活動的境地,這個人一如席勒(Schiller)所言,「他只有在精神活動的地方才是完整的人。」3071我所指的作用,是創造一個我的當事人開始對他的本質進行試驗的心理狀態,在這個狀態中沒有什麼東西永遠存在,如化石般毫無希望,而是一種流暢、變化,以及發展的狀態。原則上,我當然只能呈現我的技巧,湊巧熟稔我的工作的讀者,不妨想一想不可少的對照。這裡我只想強調,各位千萬不要以為我的行動毫無目標或漫無限制。我一再規定自己絕不可超越蘊藏於有效環節中的意義,我的努力只在於盡可能讓當事人有完全的意識,這樣他才能察覺到這個超個人的關係。如果他遇見了他以為只會發生在他身上,在現實生活裡卻屬稀鬆平常的經歷,那麼所指涉的顯然錯誤,因為太主觀性了,以至於背離了人的共同性。同樣必要的,是我們不僅具有個人當下的意識,而是另有對歷史的連續性有所感覺的超個人意識。大概聽起來很抽像,但仍然是形成精神疾病的主因,一件很實際的事實,譬如說幼稚可笑的宣導錯覺,導致人們漠視心理對宗教的需求。今日的心理學家應該盡量知道,問題不在於教條與教義,主要與心理作用重要無比的宗教態度有關,而以宗教功能來看,歷史的持續性絕不可少。

為了要重返有關我的技巧的問題,我問自己究竟可以依賴多少弗洛伊德的權威,總之我學過弗洛伊德自由聯想的方法,於是我視我的技巧為這個方法的直接深造。

只要我能夠幫助當事人找出夢境有效的環節,只要我致力於讓當事人看出夢中象徵的一般意涵,當事人就仍處於心理的童年狀態。首先這要看當事人所做的夢,其次是下一個夢能否給他一些靈感的問題,然後他要看我是否有突發的奇想,借由我的知識擴大當事人的理解。當事人仍然處於有點兒無奈、被動的狀態,一切都不確定又可疑,因為當事人或我都不知道這趟旅程將往何方,較之在埃及的幽暗中到處摸索好不到那兒去。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最好別期待有絕佳的效果,因為不確定性實在太高了,以及頻繁出現的危險,我們白天織好的布,到了晚上旋即撕個粉碎。什麼都不會實現是其危險所在——字字屬實——不會產生任何具體價值。在這種情況下,做起彩色的夢或出現一個怪異的形體也不足為奇,當事人告訴我:「您看,如果是畫家,就可以把它畫成一幅畫了。」夢中不是在談論攝影、畫的圖或手寫的花體字,就是電影中的畫面。

我利用這些暗示,要求這位當事人,把那個在夢中或幻想中出現的觀望形體畫下來。通常我會聽到這樣的抗議,他又不是畫家,而我則習慣說現在許多畫家也不像什麼畫家,所以今日的繪畫藝術不受到保護,反正美麗與否根本不重要,花多少心思在一幅畫上才是重點。至於這話的真實性,不久前我才看到一位才華洋溢、專業的肖像女畫家,像兒童初次嘗試一樣可憐,用我的方式畫畫。嚴格說來,彷彿她手上不曾拿過畫筆似的。與將內心畫出相較,熟諳繪畫技巧是另一種藝術了。我許多已有進展的當事人開始畫圖,於是我明白,當有人把基本上沒有太大功能的東西當成業餘嗜好,印象反而會最為深刻。然而我們忽略了,在此要說的不是一個還可以證明自己有社會效益的人,而是那些再也無法多看在社會效益中的意義所指為何,而且對他們個人的人生拋出一個比較深沉也比較危險的問題的人。當人群中的一粒微塵,唯有當這個人尚有發展的可能,而非完全多餘的情況下,他才會覺得有意義、有吸引力。適應力比一般水準低的人,也許不認為個人生命的意義有什麼重要,而個性隨波逐流之類的人,往往更加否定它的重要性。都不屬於這兩類的人,遲早都要面對這個難堪的問題。

即使偶爾有佳作出自當事人之手,就是應該能放在現代「藝術」展覽的那些作品,較諸真正的藝術,我依然會認為毫無價值。當事人的畫作不值錢甚至是不重要的,否則他們就會幻想自己是個藝術家了,如此,練習畫畫就大錯特錯了。藝術不是這裡的主題,尤有甚者,根本就與藝術無關,它反而比純藝術還要多些什麼,而且有所不同,也就是在當事人身上產生的活生生的效果。那些於社會立場而言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在此卻反而最為珍貴,即個人生命的意義,為此他要全力以赴,將無法言喻地轉移到兒童般笨拙、可以看見的形式。

為什麼我會讓當事人在某個發展狀態中,藉著畫筆或鋼筆來表達呢?

為了要達成效果,這點也非常重要。當事人在前述的兒童心理狀態中很被動,現在他要積極行動,他先是一位被動的觀望者,然後使之成為自己的行為,不僅嘴巴談這件事,也要付諸行動。就心理學上來說,以下兩者有很大的區別,是否每個星期和心理治療師談幾次有趣的話題,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或是否花費數小時之久且百般無奈地與畫筆及顏料奮戰,膚淺地看,只為了要畫出一些沒有意義的東西來。如果他真的覺得沒意義,那麼他將厭惡辛苦地畫畫,不太願意再做第二次的練習。若他的幻想力看來並非全然無意義,這個活動的效果就仍要強調。此外,圖形的每一部分都會被強迫變成一個持續性的自我觀察,才會因此發展出完全的效果。片刻的真實會借此進入單純的幻想力之中,於是幻想力被賦予更多的重要性、更大的效果。自己畫的圖現在真的也會發揮作用,不過很難一一描述。譬如一位當事人必須不止一次看到自己糟糕的心理處境,因為畫畫而好轉,一旦他過得不好,他都會採用這個方法,畫一幅象徵意味濃的圖,這才可行。當事人贏得了一些極為寶貴的東西,也就是一個獨立自主的開端,以及一個心理成熟的過渡。這個方法——如果我可以這麼稱呼它的話——可以使當事人變得富創造力、獨立,現在他不再依賴他的夢和心理治療師的專業,不妨說他畫出了自己,所以能夠發展自己。他畫的東西無非是些作用在他身上的幻想,而會在他身上產生影響的,就是他自己,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把個人的自我誤以為是他自己;相反,他在一個新穎、陌生的意識之中,於是他的自我似乎就像影響他的客體一樣真實。他費心地畫了許多張畫,刻畫出影響他的那個東西,以便揭示我們心理的最底層基礎,一直是最陌生,以及外來的東西。

我很難向各位形容,這個觀點與價值的改變,個性的重心又如何挪移位置;這有點類似我們猛然發現地球,但它也只是運行於以自己為中心的軌道上,眾多位於太陽系軌道中的行星之一。

我們難道不是早就瞭然於胸嗎?我也相信大家早就知道了。然而如果我知道些什麼,在我心裡仍然不知有它,因為實際上我活得渾然不知。我大部分的當事人也知道,只是為什麼他們不把它當一回事呢?想必我們都活在自我當中,原因在於我們高估了意識。

對於年輕、還有些不適應、尚未有成就的人而言,最重要的是盡量有效地刻畫其意識中的自我,也就是教育他的意志。如果他並非天才,他就不該相信任何意志以外的事物會對他產生影響,他必須以意志行事,貶抑所有非意志的,或以為它們都屈服於他的意志之下,因為缺乏這個幻想他就很難適應社會。

對於已步入中年、無須再教育個人意志的人來說,又是另一種情況,他要多瞭解個人生活的意義,他需要存在的經驗。社會效益不再是他的目標,雖然他無法否認自己仍如此希望,他清楚地感覺到無論工作或享樂,他有創意的活動都不具任何社會效益,他快速地從病態依賴的活動中釋放出來,因此贏得內在的堅定,以及全新的自信。能培養出新的自信也是對當事人的社會生活有好處,因為一個內心堅強又信任自己的人,較一個依賴潛意識且過得很糟的人,更能勝任他的社會任務。

我不希望我的演講聽起來很艱深,刻意避免理論,使得許多東西因此顯得晦暗不明、模糊,為了要讓各位瞭解我的當事人製造出來的圖像,還是不免要提出一些理論的觀點。這些圖像旨在表現一個原始象徵的特色,從畫及其色彩中引人矚目,通常那些顏色大都粗俗強烈,擬古主義呼之欲出,點出作為基礎之雕塑力量的本性。這些歷史或考古學中非理性、有象徵特色的傾向,不難與考古學,以及比較宗教史中相似的結構相提並論。我們因此得以假設,我們的圖像主要源於我稱之為集體潛意識的心理領域。我從這個稱呼當中瞭解到一個潛意識、人性、心理功能,不僅激盪出我們現代象徵的圖像,也激盪出人類過往所有類似的創作。這樣的圖像起源於一種自然的需求,也滿足了這個需求。好像溯及原始的心理在這些圖像中表達什麼,由此得以讓我們對心理而言很奇特的意識一起發揮功能,阻礙意識的要求因而停了下來,換言之已獲滿足了。當然我必須附帶說明,只從事這些描繪式的活動是不夠的,還需要對這些圖像有智能上,以及情感上的瞭解,而且不僅合乎理智的瞭解,道德亦需與意識一體成形。理解中還必須包含綜合的詮釋,雖然我多次與一位當事人打通這條路,但如何把這些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都交待清楚,並且整理成冊308,我始終不得要領,截至目前為止僅完成了片段。我們置身於一個全新的領域中,豐富的經驗不久就會紛至沓來,基於十分重大的理由,我在此要避免草率地做出結論,畢竟這涉及一個意識之外的心理的生命過程,我們在此只能間接觀察,何況我們還不知道我們的眼光會滲入何等未知的深淵。如我剛才所說的,這方式類似集中過程——許多當事人覺得特別關鍵的圖像,都指著這個方向;在集中過程中,那個我們稱為自我的東西會挪到邊緣的位置。這個改變大概由歷史的心理部分[8]來發揮作用。這個過程的目的為何,暫且不表,我們只能斷定它在意識人格上所產生的重要效應,從這個轉變可以提升對生命的情感以生命保持流動來看,我們可推斷出其中自有奇特的實用性和目的性。可以稱之為新的幻覺,但什麼是幻覺?我們根據什麼觀點管它叫幻覺?在心靈中,有一個我們可以名之為「幻覺」之物嗎?對心理而言,它也許是最重要和不可或缺的生命形式之一,一如氧氣之於器官。我們稱為「幻覺」的東西,也許是一個無比重要的心理真實性。心理在意的似乎不是我們的實際範疇,對此而言凡是會產生影響就是真實。有心研究心理學的人千萬不要把它與意識混為一談,否則研究的東西將被他自己的眼光所蒙蔽。與此相反,為了要辨識心理,我們還應該找出它與意識的不同之處。因此,我們稱為幻覺,對心理而言卻最為真實;同樣,什麼都能比較,但心理的真實性與我們的意識真實性完全無法相較。傳教士把可憐的異教徒的神稱為幻覺,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心理學家覺得莫名其妙了,如果我們所謂的實情不是幻覺,勿怪乎拙劣的教條要層出不窮了。根據經驗,對心理有所助益的,以某種程度而言就是事實,不論人給了它們什麼名字,何妨讓科學家好整以暇地說,如果幻覺產生作用,能幫助當事人,它就勝任治療的工作,至少幻覺在這個具體的案例中是一個事實。所以,精神對於心靈來說,它的價值並未消減,即使我們稱它為「性」。

我必須再次說明,如何命名,以及改變命名都對接近上述過程的本質沒有幫助,就像所有的事情一樣,無法用理性的意識概念來創造,這也是為什麼我的當事人偏愛象徵性的描繪,以及詮釋,甚於更合適也更有效的活動的原因。

現在,我在這場通則性質的演講中,把我想談的治療目的,以及觀點幾乎都完全交代了,除了激勵之外別無其他,果真達到這個目的,我就非常滿意了。

【譯注】

[1]哈維洛克·埃利斯(Havelock Ellis,1859—1939),英國心理學家暨作家。

[2]福雷爾(August Forel,1848—1931),瑞士醫師、自然研究及社會改革者。

[3]一本研究人的身體與性行為的年刊,1904—1913年於萊比錫出版,編輯為弗裡德裡希·所羅門·克勞斯(Friedrich Salomon Krauss,1859—1938),弗洛伊德也是工作人員。

[4]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英國抒情詩人。

[5]指學術生命。

[6]榮格的意思是說,他詮釋夢的首要目的在於幫助病人,次為其方法可經證實的學術研究,此乃愛自己的第二個目的,因為心理醫生進行研究時,對病人並無助益,但都能致學術上的名聲,所以研究要在不看診的時候進行。

[7]一個問題結束,開始著手於先前被這問題封鎖住的事情。

[8]即前述之集體潛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