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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心理治療實務的原則

心理治療是過去50年間才發展出來,並且是一種具有一定獨立性的治療藝術,這個領域的觀點變化多端且各有異同,所累積的大量經驗促使我們從事不同的論述。撰寫本書的主要理由在於,心理治療並非某些人所瞭解的,是一個簡單又清楚的方法,而是被逐漸證實出來,可以說是一種辯證的方法,也就是兩人的對話或兩個人之間的分析。辯證原來是古代哲學家的交談藝術,是很早就被用來說明產生嶄新綜合知識的過程。每個人都有一個心理系統,這個系統影響了另外一個人,於是與另一個心理系統相互發生作用。如此形容心理治療師與當事人之間心理治療的情形也許很新穎,但顯然與人們一開始以為心理治療是一種公式化要某個人達到某種效果——的方法相去甚遠。這出乎意料,我甚至可以說不受歡迎的擴大所造成的需求並非憑空臆測,而是鐵打的事實,首先這似乎是個事實:人們必須瞭解經驗材料詮釋之可能性。不同的學派發展出對立相反的觀點;就我記憶所及,只略述一些著名的方法如下:法國的昂布裡瓦茲-奧古斯特·李厄保(Ambrose-Auguste Liebeault)、伯倫漢(Bernheim)[1]的暗示治療和「意志」的再教育;巴賓斯基(Joseph Jules Francois Felix Babinski)[2]的信念治療;杜波依斯(Du Bois)的「理性心理矯治」,弗洛伊德強調性,以及潛意識的「精神分析」;阿德勒(Alfred Adler)[3]著重於權力傾向,以及意識虛構的「教育方法」;舒爾茨(Schultz)的「肌肉鬆弛訓練」。每個方法都奠基於特殊心理學的先決條件上,產生了特殊的心理學的結論,很難相互比較,有時根本無法比較。因此代表人物只能採取幾種態勢,視他人的意見為錯謬,以便把事情簡單化。但客觀地評估這些事實發現,每種方法及理論都有其道理,因為那不僅只是某些成果,同時也指出了每一個先決條件是可以擴大證明心理學的事實。我們從事心理治療時,要面對一種與現代物理學十分類似的情形,例如,指出了兩種矛盾對立的光學理論,如同物理學並非無法消弭這個矛盾一樣,眾多存在的心理學可能性觀點,並無意接納那些無法化解的矛盾,以及全然主觀的看法,因為彼此不相容。學術領域上出現的矛盾,只能證明科學對像顯示出的特色,而這些特色我們目前只能瞭解為自相矛盾,就像使用波和微粒來探討光的性質一樣。但是心理學較諸光線性質複雜萬分,故它需要繁多的面向,才足以描繪心理的本質。有一句話頗能顯現這種基本面向:「心理取決於身體,身體卻又依賴著心理。」已有證據可以清楚地解釋這個面向的兩極,因之一個客觀的判斷,可以同意正命題凌跨於反命題之上。已經存在的面向顯示,研究的對象將特殊的困難反抗著研究的理解,因此至少暫時只能提出相對有效的命題而已。這些命題只有在研究對象與何者心理系統有關被表達出來時,才能算是有效,所以我們整理出一個辯證的表達,希望借此說明心理作用只不過是兩種心理系統的相互影響罷了。系統的個別性饒富變化,因而從中產生的相對有效命題也就繁複多變,如果這個個別性獨一無二,也就是如果一個個體與另一個個體完全不同,心理學就不能成為一門科學,換言之,心理學將成為由主觀意見組成的不可解的混亂。但是,因為這個個別性只是相對的,也就是在同中有異,或者人皆相似,所以一般的有效命題見解,亦即科學論證就都有可能。與此相呼應,這些只有指涉心理系統的,也就是說那些部分為一致可以相互比較,因此在統計上可以被理解時才會一致,但不能指涉到個別的,只有發生一次的狀況時。心理學的第二個重要原則是:個別的在面對普遍的時候,並不表示什麼;而且普遍的面對個別的,同樣也沒有任何意義。眾所皆知,沒有「普遍的」大象,只有「個別的」大象,但如果沒有普遍性,只有存在許多大象的話,那麼超乎一般大象的、獨特而個別的大象就不可能存在。

這些符合邏輯似乎離我們的題目非常遙遠。但因它們基本上與目前心理學經驗思考有關,因此產生了意義重大的實際結論。如果我以心理治療師的身份,在當事人面前覺得自己有作為心理治療師的權威,急於知道他這個人,以便針對他這個人提出有效的命題,這徒然凸顯了我缺乏批判性,因為我根本不可能評論這個人的整體性格,只能就某一點說明他是個一般的或至少相對的一般人罷了。所有的人都以一種個別的方式存在著,且除非他人的奇特之處,我在自己身上也找得到,否則我無法加以說明,於是我處於扭曲他人或屈服他人暗示的危險情境下。假如我為一位非常特別的人進行心理診斷,我無論如何必須放棄一個無所不知、權威,以及可以影響一切的人。必要時我必須採取辯證的方法,也就是在互相論斷的比較中。這只有在我給對方機會,盡可能呈現完整的資料給他,而且不拿我設的前提來約束他的情況下,才是可行的。經由這個呈現,他的系統進入我的系統,在我自己的系統上產生了反應,這是我唯一運用個人的觀點,正確地面對我的當事人的反應結果。

這個基本的理念會影響心理治療師的態度,我認為這種態度是所有個人治療的案例中不可避免的,因為是唯一科學上可以負責的。一旦背離了這個態度,就稱之為暗示治療,它的原則是:個別的在面對一般的時候並無意義。所有堅稱瞭解或用以解釋他人個性的方法都屬於暗示治療,那些實為技術的方法同樣也屬於暗示治療,據此他假定個別的客體具有相似性。現在,個人具有無關緊要性的命題就這點而言是個事實,所以暗示治療、技術方法,以及理論的前提無論如何都可行,而且保證對每一個人都有效,譬如基督教科學派、精神醫治、心靈治療、醫療教育、宗教,以及心理治療師的影響方法,另外還有許多不勝枚舉的各種主義,甚至政治運動也正確地提升為一種最高標準的心理治療訴求。如同戰爭的爆發治癒了強迫性精神官能症,長久以來出現神跡的地方,能令精神官能症狀消失一樣,民族運動對個人也或多或少有些療效。

原始的觀點最能表達這個學說事實最美好、最單純的一面,亦即所謂的瑪娜(Mana)[4]定律。瑪娜是一種普遍流行的醫藥或治療力量,可以使人、動物和植物生長繁茂,使酋長與巫醫奇跡似的強壯。瑪娜的概念等同非凡的效果,就像雷曼(Lehmann)所證實的,絕對讓人印象深刻,其中最令人驚訝的是原始階級的「醫藥」。因為在那裡大家都知道有一百位聰明的人罹患嚴重的腦水腫,而才幹與天賦則是這些人的共同特色,並非泛泛之輩,這一大群的人因此傾向於群眾心理,趨向盲目的「蜂擁」、暴民心理,陷入陰鬱的野蠻行為,以及歇斯底里的多愁善感。這些普通人具有未開化的特色,因此要接受技術性的治療,用「技術上正確」以外的方法,也就是集體認定有效且可信的方法來治療這些人,甚至是一種醫療疏失。在這種情況下,原則上古老的催眠或者更古老的動物磁性,也就是使通過一位原始巫醫給予的護身符,都可以達到與今日技術上無懈可擊的分析一樣的療效。重要的是這位心理治療師相信哪一種方法,他所信仰的方法才具有決定性。如果虔心相信,他就會以嚴肅的態度與耐心竭力為當事人服務,發自內心的勉力而為與付出將產生療效,據此達到了群眾的心理主權範圍。個別—一般之間的自相矛盾或許就是這種方法的界限。

這個自相矛盾不僅是哲學的,同時也是心理學的範疇,因此會有無數的人不只在這個主要事件上行動一致,甚至在非常特別的好勝心上也是口徑一致。這個現象也和喜歡將個別性與無序視為同義詞的流行教育趨勢呼應,在這個層次上,個人同樣遭受貶低與壓抑,精神官能症作為心理疾病之一,也因此呈現出個別的內容與傾向。如所示,個人由於反命題也有被高估的:一般的面對個別的,同樣也無任何意義。於是,精神官能症可以從心理學(非臨床的)的觀點分為兩大類,一類包含個人未完全開發的集體人,另一類則是指集體的適應力已經萎縮的個人主義者。治療者的態度因此也有所區別,這是再清楚不過,一位患有精神官能症的個人主義者若不認為自己身上帶有群體的成分,也不肯定有必要適應群體的話,他就不可能痊癒。所以,適應到群體有效事實的層次應該是正確的;另一方面從心理治療的經驗得知,群體適應的人雖然擁有人們在理性的方式下,可能擁有的健康保證書,卻仍然會生病。若要這種人正常化,即希望他降低到一般的程度,絕對是醫療上的錯誤,我們卻經常重蹈覆轍,也在這種情形下破壞了他們發展能力的個別性。

相信我們稍早的分析,因個體即是絕對獨一無二的這個原則,無法預見也無法說明的,於是治療師碰到這種案例時,要先將他的假定和技術置於一旁,將自己限制在辯證的方法上,換句話說,他要避開慣有的態度,放棄所有的方法。

如同大家所注意到的一樣,我在一定的程度上,視辯證方法為心理治療最新的發展階段,在此我必須修正這個看法,將這種方法導向它正確的位置:這不僅是在過往的理論與實務上再求進步發展,更是完全放棄它們不要有利於盡可能無成見的態度。換言之:心理治療師不再是治療的主體,而是一個個人發展過程中的共同經歷者。

我不希望造成大家以為這個認知是得自沒有根據的假象,它也有自己的歷史。雖然我是第一個提出心理分析師應該先自我分析的人,然而我還是要感謝弗洛伊德在這方面傳授給我們的珍貴知識,那就是心理分析師也有情結,因而產生或多或少的盲點,就會影響他的預先判定,進而產生或多或少的偏見。心理治療師處理每個案例時,都要想到這一點,而那些案例中他不是從雲端或講台上下來,向當事人說明或引導一切的人物,姑且不論他自己的個性,他應該要注意自己的特色或他的特殊態度可能會阻礙病人的康復。對於那些因為不願承認而沒有清晰看法的事情,心理治療師會試著不讓它成為當事人的意識,這當然對當事人非常不利。心理分析師必須自行分析及要求,在辯證方法概念上到達頂點,心理治療師進入另一個心理系統時,既是提問題也是回答的人,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智者、法官及顧問,而是與此時此刻所謂的當事人一樣,也置身於辯證過程中。

另外一個辯證方法理念的來源,是象徵性內容的多重解釋性,席爾貝爾(Silberer)305區分精神分析與潛意識寓意的傾向之可解釋性,而我則將「分析—減化」與「綜合—詮釋」的可解釋性區分開來,在此我要研究一個所謂「成人的幼兒附著」的例子,這是象徵性內容最豐富的來源之一。「分析—還原」指出,慾望[5]無限後退回流到幼年回憶內容上,並緊附其上,而且永遠不能擺脫。相反的根據綜合性詮釋或者潛意識寓意之傾向的理解,這卻與發展能力的某些成分有關,這些成分處在幼兒狀態又同時處在成人狀態。這兩種解釋都可以被證實是正確的,我們幾乎可以說二者基本上如出一轍,但我們在實務上要將之解釋為回溯或前溯,有極大的差異。要從一件已經發生的事情找出正確的解釋絕非易事。對於一些在內容上即無法清晰地確認時,理論與方法的應用顯示其為可解釋性的,因而精細的與粗糙的或辯證的方法與暗示的方法,都可相互應用。

弗洛伊德提出的區分及深化心理治療的問題,在邏輯上必定早晚都要歸納出一個結論,即心理治療師與當事人之間的最終探討,必須將心理治療師的人格包括在內,古老的催眠研究與班翰的治療,早就知道療效一方面依賴所謂的信賴相互關係(弗洛伊德稱之為移情),另一方面又取決於心理治療師的信念與貫徹力。基本上,心理治療師與當事人的關係是兩種交相影響的心理系統,因此每一個較深入的心理治療過程觀點無疑要導向一個結論,也就是說個人終究是一個不容忽略的事實,而心理治療師與當事人的關係也必須是一個辯證的方法。

與較早的心理治療形式比較,上述這種理解顯然是另一種立場完全相反的轉移。為了避免誤解,我要立刻補充一點,這個改變過的觀點絕未指出已有的方法是錯的、多餘或者過時的意思,因為潛入心理之本質的觀點愈是深入,所產生的證據也就日益增加,也就是要探討人的多樣貌與繁複的本質,本來就需要不同的觀點和方法,才能夠一探不同的心理傾向。所以,要一位單純、除了一帖健康的理智之外什麼都不缺的當事人針對他的情慾做複雜的分析,甚或要他接受令人捉摸不著的心理辯證法,其實毫無意義。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善意的建議、暗示,以及改變宗教信仰的嘗試,對於個性複雜、講究精神層面的人而言都不得其門而入。碰到這種情形時,心理治療師最好把所有專業知識和理論都搬出來,而信任其中一種足以堅定他的個性的方法,作為當事人的基準點,而且一旦當事人的智慧、性情,無論廣度或深度都勝過他一籌時,他也必須嚴肅看待。辯證方法中的最高原則,是當事人個人的尊嚴與存在的權利必須與心理治療師的不分軒輊,只要個人的發展不自我修正,所有都應該被視為有效。倘使一個人只具有集體性,透過暗示就可以改變他,讓他似乎與先前的自己稍有不同而已;但如果這個人很有個性,就只能成為他自己,之前之後都不會變。只要「痊癒」是指一位當事人變成了健康的人,那麼痊癒就意味著改變。在可行之處,換言之,在不強迫當事人徹頭徹尾改變個性之外,心理治療師應該用治療的方式來變化當事人。如果當事人察覺這個變化將對他的個性產生極大的影響,心理治療師可以,也應該放棄治癒的期望,治療師不是拒絕治療,就是同意接受辨證方法;後者的幾率比表象的來得高。到我診所求診的大多是非常有個性的、受過高等教育的聰明人,他們會因道德倫常的理由而全力抵拒嘗試改變。心理治療師面對這些個案時,應該採取個別的康復之路,這樣當事人的個性就不會因痊癒而有所改變,那只是一個稱為個體化的過程,換句話說,當事人成為原來的那個他罷了,因為他瞭解病情的意義,甚至等而下之容忍自己的精神官能疾病。不僅一位當事人曾向我坦承,他學會了感謝自己的精神疾病徵兆,因為這些症狀猶如溫度計,借此他知道何時何地他應該放下身段、拐個彎,或者何時何地他要有意識地不管某些重要的事情。

雖然這些新穎、分歧的方法,讓我們大開眼界,望向永遠複雜多變的心理關聯,並且向這些關聯理論上廣泛的發展致上敬意,然而這些方法卻也將我們局限在「分析—還原」的立場上,這樣一來,個性發展的可能性就會因為還原到一般原理(例如性)而被隱藏起來。這是最能解釋何以個體化的現象學至今仍是一座鮮少探勘的新領域。這個形勢應該可以說明何以我接下來要談心理學研究的細節,因為除了我嘗試著從以經驗為據的資料裡自行指出潛意識的現象之外,無法傳達個體化的概念。因為潛意識現象是在個體化的過程中,被推到前景的東西,從中我們可以找出比較深入的理由,精神官能症的意識態度違反常情的片面性,所以要藉著潛意識平衡或補償性的內容求取均衡協調。在這種情況下,潛意識具有校正意識片面性的特殊意義,因此有必要觀察夢境凸顯出來的觀點和刺激,因為後者必須取代之前集體調整所在之處,也就是我們知識與道德個性中所因襲的看法、習慣與偏見。個體的路取決於對於個人法則的認知,否則會在專斷的意識看法中陷入錯誤,脫離個人本能的母體。

依據我們現在所擁有的知識,在生命的建立中,以及個體形成中表達生命衝動,似乎在潛意識中製造出一個過程,或者在一個不完全的意識形成中,以連環畫面的方式呈現出來。有自省力的人無須多費功夫,就能察覺這幅自主或自發的連環畫面中的細枝末節,其中大部分以視覺的夢幻印象的形式呈現,在此他們必然經常受這些錯謬意見的左右,實際上是他們陷入這些幻覺之中,卻以為都是自己製造出來的。如果幻想的片段按照常態吸收強制的特色,譬如盤旋在腦中的音調,也許是恐怖的表象,或者所謂的象徵性痙攣,就不應該否認這些不由自主的狀況。與潛意識的連環畫面很相似的是夢境,假使深入探測這些系列,會發覺潛意識畫面經常頻繁出現,反覆出現的連續性顯示有所謂的主題,可能涉及人、動物、東西或某些情境,持續的連環畫面表示一系列長期的夢境中有一個這樣的主題時不斷地出現。

我有一位當事人,在兩個多月中,做了一連串嚇壞自己的夢,水的主題連續出現在26個夢境中。剛開始是打在陸地上的驚濤駭浪;第2個夢中是眺望平滑如鏡的海洋;他在第3個夢中置身岸邊,觀望雨滴落在海裡的情景;第4個夢間接含糊地指向一次因為航向遙遠且陌生國度的海洋之旅;第5個夢是一場美洲之旅;第6個夢中水被澆到一個池子裡;第7個夢在朝陽下望著無邊無際的海平面;第8個夢他在一艘船上;第9個夢他到一個遙遠荒涼的地方旅行;第10個夢他再度身處一艘船上;第11個夢他在一條河上往下遊走;第12夢他沿溪而行;第13個夢他在一艘輪船上;第14個夢裡他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喊:「那兒的路通往海洋,我們要通往海去。」第15個夢他在一艘開往美洲的船上;第16個夢他又在一艘船上;第17個夢他開著車往船上去;第18個夢他在一艘船上靠天文學制定方位;第19個夢中他沿著萊茵河開車;第20個夢他在海中的一座島嶼上;第21個夢他再度置身島嶼上;第22個夢他與母親往河的下游開去;第23個夢他站在海邊;第24個夢他在海中尋找沉沒的寶藏;第25個夢他的父親告訴他水的發源地;第26個夢他終於沿著一條注入一條較大河流的小河下行。

這個例子說明了潛意識的主題之連續性,同時顯示統計這類的主題的方法,經過多方比較後,我們得到水的結論:是夢境的主題。闡明主題從諸如此類相似的系列中誕生,可以說海洋規律的指涉心理生活的集合與起源地點之一,亦即所謂的集體潛意識。流動的水應該意指生命與能量的潮流,作為所有的動機之基礎的理念是對原型特色直觀表象,也就是象徵性的原始圖像,據此人類精神被建立起來,並進而加以區分。要定義這些原始圖像而不至於模糊的說法很不容易,每一種狹隘的知識理解,都會造成廣博本質的流失。它們不像科學的概念般被要求清楚辨明,反而最可能是對原始精神的一般性直觀,它永遠不會指特殊的內容,而是為了關係複雜性之故而具意義。列維-布呂爾(Levy-Bruhl)[6]稱之為集體表象,休伯特(Hubert)和莫斯(Mauss)[7]則稱之為幻想的先天範疇。

主題經常在更長的夢境系列中逐漸消失,水的主題在最後一個夢中就慢慢退下,以便新的主題登場,也就是陌生婦人的主題。如果我們夢到女性,大部分都是熟悉的人,但也有在夢境中出現完全陌生的女性角色,而且絕不是一個我們認識的任何人。這樣的主題顯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學,我想用一個手邊具有超過三個月的夢境系列來加以說明。在這個系列中,這個主題出現不少於51次,剛開始多為不特定的女性,然後是某一位不特定的女性坐在階梯上,接下來她戴著面紗出現,當她拿下面紗時,臉上閃爍著太陽般的光芒。下一次出現時她赤裸著身子站在一個地球儀上,只看得到她的背;再度化為多位跳舞的女神,繼而又化為多位患有性病的妓女。過了一段時間後,這位陌生人現身地球上,做夢者給她錢。然後她變成梅毒患者,從這個時刻起,陌生人與經常在夢中出現的所謂的雙重主題產生關聯。她具有野人或許馬來人的雙重身份,應該被捕,但她也是位站在地球儀上的金髮裸女,或者一個頭戴紅色頭巾的年輕女孩,是小姑娘也是年老的婦人。她是個危險人物,某竊盜集團的一分子,她不全然是人,像是一個抽像的理念。她是夢中帶領做夢者登上高山的嚮導,但也像一隻鸛或鵜鶘之類的鳥。她想為自己擄獲一個男人,大多數時候她一頭金髮,是一位理髮師的女兒,卻有一位皮膚黝黑的印度姐妹。她以登山嚮導的身份告訴做夢者,他姐妹的一部分心理歸她所有。她寫了一封信給他,卻又是另外一個人的妻子。她不說話也不打算與人搭訕。頭髮一會兒黑,一會兒白。對做夢者而言,她的幻想奇異又陌生。或許她是他父親不為人所知的妻子,但又與他的母親沒多大關聯。她與他一起搭乘飛機,飛機墜落了。她是一個聲音,這個聲音轉瞬變成一個女人。她向他解釋,她是一把陶壺碎片,也就是一個碎片,意思是她是一部分的心理。她有一個在莫斯科坐牢的兄弟。身份不明時,她是女僕,笨手笨腳,害得大家擔心。陌生的女人出現時經常是兩位女士都隨她去登山,金髮登山嚮導對他而言有時是一個幻影,為他帶來麵包,以宗教理念為業,認得他要走的山路,他在一間教堂裡與她會面,她是他的精神導師。她似乎從一個黑暗的盒子裡出來,可以從一隻狗搖身一變為女人,有一次她甚至是一隻猴子。做夢者在夢中畫下了她的畫像,呈現在紙上的卻是一種抽像、象徵性的表意文字,主旨是三位一體、經常可見的主題。

陌生女人的主題顯示徹底矛盾的個性,事實上與普通的女性角色無甚關聯,反而像是寓言中所描寫的那樣,個性令人難以捉摸的女妖諸流。大家知道女妖有善有惡,可以變成動物,有隱身術,年齡不定,一會兒年輕、一會兒年老,個性不似人,半像小妖精般的性情,媚態十足、危險且技高一籌。這些假定大致正確,主題與神話學平行的表象頗為一致,我們不難在其中找到相似的角色,例如女神、女山神、女氣仙、女水神、女水妖、森林女妖、夢魘、女怪、蝙蝠、巫婆等等。整個神話寓言世界,不就是一個潛意識幻想的怪物,與這個夢完全一樣?這些主題經常取代水的主題,就像水一般意味著潛意識的東西,陌生女人的角色其實就是潛意識中的擬人化,我稱之為靈魂。原則上這種角色只發生在男人身上,如果潛意識的特徵開始變成當事人的麻煩時,她的現身才會清晰無比。男人的潛意識是陰性的,女人的潛意識則為陽性徵兆,因此男人潛意識中的擬人化是前已描述的陰性生命之一。

受限於演講的形式,我無法描繪出現在個體化過程中的所有主題,換句話說,如果當事人的資料不夠普遍,只能在大多數人行之有效的前提上退而求其次。我們在神話中也可以找到不計其數的主題,除了個人心理發展先創造與古老神話世界無異外,我們其實並無意見。因此顯然是個人之路途似乎退回到遠古時代,彷彿它是心理學發展史上的退化,且彷彿某些很不得體的事情因而發生,它阻礙了治療的作用。在精神官能症患者身上,我們看到了類似的情形,尤其是充滿了神話形態偏執型精神分裂。我們有十足的理由擔心這與導向失序及病態想像世界的錯誤發展有關,這樣的發展對於社會人格尚未奠定的人來說,可能變得危險,就像每一種治療方式都可能偶爾命中某個潛伏的精神異常,這個痼疾再轉化為另一種病症。一個不加批判、業餘的、含有治療方法在內的遊戲與玩火無異,必須立刻停止。尤其危險的是心理的神話層面展現了出來,因為一般而言這些內容對當事人有無以復加的吸引力,想當然與玄秘的表象必然對他的人性造成強大的影響。

現在,康復的過程,看來似乎要動員到這些力量才能達到目的,玄奧的表象挾其奇特的象徵搗入人類心靈深處,我們的理性、意志,以及善意從未成功抵達的歷史底層,因為這些都源於內心深處。也就是說,我們今日的理性固然不得其解,但可以使人所沿的最內心深處感到激動不安的語言,會威脅著我們的回溯產物,應該是聚攏且整合這些的後退一步的力量[8],它們會在發展途中引發新的制約。這種程度的精神官能症絕對是心理的痛苦之一,無法用一般理智的方法來因應,因此有不少心理治療師到了最後關頭,換言之,萬不得已時會求助於一個已知的宗教,甚至會選擇信仰與宗教作為自己的退路。我無意嘲弄這些努力,我應該強調這些心理治療師具有非常正確的本能,而古代神秘、生動、活潑的那一部分則依然保留在今日的宗教裡。可能的政治告白也在神話裡尋寶,這顯示在屬於古印度的字、「德國基督徒」,以及德國的信仰運動最為明顯,不僅基督教具有治療象徵,其實所有的宗教(包括原始民族巫術般的宗教形式)都是心理治療,主要功能在於處理並治癒心理的創傷,以及因心理痛苦所引起的生理不適。今日的醫學中還存在多少感應治療法,我不打算妄加評論,溫和的說法是,所謂將心理因素考慮在內就不是件壞事,因此如果從這個觀點來看醫學史的話,將會發覺它頗具啟發性。

如果有些心理治療師動用到任何一種宗教的玄秘表象,那麼以歷史意義而言是正確的。但是,心理治療師只能運用在對遺留在宗教中的神秘深信不疑的當事人身上,先告訴當事人要採取任何一種理性的治療方式,直到非用玄秘表象不可的時刻來臨為止。假如我為身體力行的天主教徒進行治療,總是借助於教堂裡的告解與恩賜;若當事人是虔誠的基督徒,告解和赦罪之類的必需則免除,事情會比較棘手。現代基督教已經將所謂的牛津重整運動(Oxford Movement)[9]的氣閥打開了,這個運動提供了普通教徒以告解作為替代品,同時也取代了赦罪所提供的共同經歷。不少當事人因為我贊同這個運動而加入,就像有些是天主教徒,或者至少成為比過往更為虔敬的天主教徒。處理這些案例時,我都沒有採用辯證方法,因為對鼓勵當事人對於發展個人的需求並無意義,如果他找出了生命的意義,並在一個已存在的告白形式範圍中找到治療他不安與矛盾的方法,包括政治的信仰告白,這位心理治療師就做對了,畢竟我們的首要之務是照顧當事人,而不是已經痊癒的人。

但現在也有很多人並不相信宗教,或不十分正統的教義,遇到這種情形,原則上不必向任何教義取經,雖然他們的病是可以治癒的,但每一種理性的治療法都沒有用,必要時唯有祭出在當事人本身依舊存有超越一切理性的神秘材料的辯證發展。我們偶爾會在這些個案中發現具有鮮明圖像系列的神話般的夢,這些圖像系列提供嶄新、出人意表的任務挑戰著心理治療師的理解力,而心理治療師赫然發覺自己的專業知識完全派不上用場。人的心理既不屬精神官能症治療學,亦非生理學,更不是生物學上的問題,而是心理學的問題,心理是自成一套屬於自己法則的特殊領域。我們不能讓心理的本質背離了其他學科的原則,否則我們就背離了心理的本質。我們無法把心理與腦、荷爾蒙或大家熟知的本能一視同仁,無論樂意與否,應該視之為一種獨一無二的現象。因此,心理現象學無法以自然科學上可以理解的事實來詳加闡述,即人類作為一切科學的鼻祖精神的問題。一旦某個類似的個案讓心理治療師往理解更深處的心理探索的話,他就會發覺此言不假。以前我們經常譴責這類的觀點,過去如果人們很早就知道有心理治療這回事,就不會認為有必要一探那些情結來研究。我樂意承認希波克拉底(Hippokrates)[10]、蓋倫(Claudia Galen)[11]和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12]都是好的心理治療師,但我不認為現代醫學應該放棄血清治療,以及放射學。要瞭解心理治療錯綜的問題的確不容易,尤其是非專業人士,但我們只要思考為什麼某些生活情況或經歷是致病原因,就不難發現「理解」其實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有些東西看起來深具危險性,是不可能的或有害健康,因為「理解」讓物體在這種情況呈現,譬如對很多人來說,財富代表最高的幸運,而貧窮則意味著最大的困頓艱辛,雖然富有對每個人並沒有帶來至高的幸福,窮苦也不構成鬱鬱寡歡的原因。但是這些觀念已經深植人心,而且某些精神的前提也讓這些觀念言之鑿鑿,例如那個我們稱之為「時代精神」的東西,或者存在於宗教或非宗教的觀點之中。後者在道德上有所衝突時,往往扮演著關鍵角色。一旦對當事人精神的狀況分析觸及當事人精神的可能地帶,就等於踏入這些一般理念想法的領域中。有太多正常人士從未批判過自己的心理假設——因為他們不曾意識到——這個事實並不表示對所有的人這些前提有效,或者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同樣也不表示這些前提不會成為嚴重的良心衝突之來源。一方面一代傳一代的一般偏見,與另一方面世界觀與道德的迷惑,相反的是在我所處的混亂時代中,最常成為全面破壞心理平衡之較深刻的理由。心理治療師碰到這類的當事人,除了個人精神發展的可能性外,幾乎無可提供,如果他想確立一些心理內容的象徵主義,為此諸案例之故,專家就必須大量加強其精神科學方面的知識。

如果我的解說讓大家以為特殊的治療方法僅需要廣博的知識而已的印象,我要為自己的疏失道歉。同樣不可小覷的是心理治療師個人的道德分辨性,外科醫師與助產士早就知道,僅只是為當事人清洗並不夠,醫師自己也要有一雙潔淨的手。當一個患有精神官能症的心理治療師想為他的當事人治療和他自己一樣的病時,姑且不論心理治療師的人格,治療在某種情況下屬於理性的技術範圍,心理治療師必須暴露身份、為自己答辯,一如他要求當事人所做的。反之,辯證治療時,則很不可能。增加知識與放棄專業權威及隱身幕後兩種方法,我不清楚何者難度較高,後者在所有的案例中意味著要通過一個道德負擔上的考驗,在臨床治療師這一行可是一點也不好玩。一般人往往懷有一個偏見,以為心理治療不費吹灰之力,而且最廉價,充其量是門賣弄聰明或誘人掏出口袋裡的錢的藝術罷了;事實上心理治療是一個困難又並非全無危險的行業。如同心理治療師會被傳染,以及其他的職業傷害,臨床心理治療師的也會感染不無威脅性的心理症狀,於是他一方面身處捲入當事人精神官能症的危境之中,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對當事人的影響保持距離,以免治療的效果大打折扣。斯庫拉與卡律布狄斯之間有風險存在[13],但也有療效。

現代心理治療是一種多層次的結構,與前來接受治療的當事人之多樣貌遙相呼應,其中最簡單的是那些只對人的常識,以及良好建議,最好的情況只需要一次會診就足夠了。這當然不表示狀似簡單的案例一定簡單,經常有令人不快的事情被揭露出來;故有些對他來說,所謂的痊癒最多是一場不保留的告解的當事人,心理治療師只要不動聲色就可以了。一般來說,嚴重的精神官能症需要還原分析當事人的症狀與情境,不可草率地運用這個或那個方法,要看個案的種類,此時就可應用弗洛伊德或阿德勒的分析原理。奧古斯丁(Augustine)[14]將貪慾和自大區分為兩大主要罪狀,其一是指弗洛伊德的性滿足說,其二則是指阿德勒意欲位居高位的權力慾說。這與兩種不同的人及其不同的要求有關:個性屬於尋求滿足嬰幼兒時期慾望的人,不協調的願望與衝動獲得滿足,較他們所扮演的社會角色重要,生活優渥,甚至功成名就的人大多屬於這一類;希望「居上位」的人,大部分在實際生活中處於下層,或者至少幻想著那個角色並不適合他,往往較缺乏社會適應力,因此企圖以虛構的權力來掩飾自己劣勢的人則往往屬於這一類。我們當然可以用弗洛伊德或阿德勒的理論來解釋所有的精神官能症,但在治療時最好先仔細研究案例,若當事人受過良好的教育,不難做出決定,我會推薦當事人去看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的著作,通常他們很快就會知道誰的學說對自己有用,如果你以精神官能症心理學為主的話,就不能對弗洛伊德或阿德勒的觀點視若無睹。

然而,若事情開始變得單調、不斷反覆,使得不帶成見的判斷呈現靜止狀態,或者只從神話的,以及所謂的類型的內容呈現,那麼到了應該放棄分析還原治療法,改採象徵(即綜合法的時候)也就同時表示要運用辯證的方法,以及個體化的方法。

分析屬於影響方法之一,它要求心理治療師應該盡量與當事人見面,我自己就一星期至多為當事人會診三四次,一開始從事綜合治療時,限定看診時間比較有益,通常我會將之縮減至每星期一至兩個鐘頭,因為當事人必須自行學習走出自己的路來。首先要嘗試去瞭解自己的夢,以便將潛意識的內容進一步地併入意識之中。因為有意識的態度與潛意識的傾向之矛盾,是患上精神官能症的原因之一,唯有同化潛意識的內容,才能使之解體,如此看診的時間才不會浪費,這個方法讓醫病雙方都省下不少時間,在當事人這廂表示節省金錢,何況他還學著自力更生,而非依附著心理治療師不放。

當事人要努力做到的,是把同化潛意識的內容再下一步整合到他的個性之中,如此一來精神分裂症也就隨之消除了。礙於演講的形式,我無法一一說明發展過程中的各項細節,至少我已經對各位扼要地敘述心理治療實務上的基本概念,我應該因此滿足了。

【譯注】

[1]昂布魯瓦茲-奧古斯特·李厄保(Ambrose-Auguste Liebeault,1823—1904)、伯倫漢(Bernheim),均為法國催眠師。

[2]巴賓斯基(Joseph Jules Francois Felix Babinski,1857—1932)。

[3]阿德勒(Alfred Adler,1870—1937),奧地利心理學家。

[4]瑪娜(Mana),太平洋群島未開化土著所信仰的超自然力量與魔力。

[5]又譯為「精神能量」「原欲」。

[6]列維-布呂爾(Levy-Bruhl,1857—1939),法國哲學家、心理學家。

[7]莫斯(Marcel Mauss,1872—1950),法國社會學家。

[8]譬如跳遠時先向後退。

[9]牛津重整運動(Oxford Movement),1921年左右,布克曼(Buchman,1878—1961)開始提倡的道德重整運動,著重於懺悔和神的引導。

[10]希波克拉底(Hippokrates,公元前460—前370),希臘心理治療師,科學治療的鼻祖。

[11]蓋倫(Claudia Gnalen,129—200),希臘心理治療師、哲學家。

[12]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1493—1541),德—瑞心理學家暨煉金術士。

[13]在希臘神話中,斯庫拉(Skylla)是吞吃水手的海妖,卡律布狄斯(Charybdis)是一個洶湧的大漩渦,它們各自佔據西西里海峽的一側。在《奧德修紀》中,奧德修斯依靠計謀,小心翼翼地穿過了這個海峽。

[14]奧古斯丁(Augustine,公元354—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