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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個體化的過程

M. L.馮·弗朗茲

心靈的成長模式

在本書的第一部分裡,C.G.榮格博士向讀者介紹了潛意識的概念,潛意識的個體結構和集體結構,以及它的表徵的象徵性模式。一旦人發現了由潛意識產生的象徵的生命意義(即:它的愈合作用,或者破壞性作用),他就將面臨如何釋義的難題。榮格博士業已向人們說明,一切皆取決於具體的釋義是否「一拍即合」,是否對於相關的個體具有意義。他用這種方式指出了夢的象徵系統的潛在意義和機能。

然而,在榮格理論的發展過程中,這種可能性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個體的總體夢生活的目的是什麼?在人類的直覺心靈的結構之中,夢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在他的整體生命之中,夢又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

通過對於大量的人進行觀察,研究他們的夢(榮格估計,他起碼曾為80,000個夢釋義),榮格發現,不僅所有的夢都在各種不同的程度上與做夢人的生活相關,而且它們都是種種心理因素構成的一個巨大的網的所有組成部分。他還發現,從總體上看,它們彷彿遵循著一種排列方式或曰模式。榮格將這種模式稱之為「個體化的過程」。因為每天夜晚夢都展現不同的情景和意象,因此,粗心大意的人們恐怕不會發現任何模式。但是,假如一個人在數年之中留心自己的夢,並研究整個夢的系列,那麼,他就會發現,某些內容出現了、消逝了,然後又重複出現。很多人甚至會反覆地夢見同一些人物、風景,或者境遇。如果一個人通過一個完整的系列,追蹤這些人物、風景、境遇,他將會發現,它們在緩慢地發生著變化,不過人可以感覺到這種變化。如果夢及其象徵性內容的恰如其分的釋義影響到了做夢人的意識態度,那麼這種變化就會加快。

因此可以說,我們的夢生命創造了一種蜿蜒曲折的模式,在這一模式裡,人體的組成部分或者傾向漸漸顯露跡象,接著消逝無蹤,然後又重複呈現。如果人在一段時期細心觀察這種蜿蜒曲折的模式,他能夠發現,一種隱而不見的調節或控制趨向在起著作用,創造一種緩慢,難以為人察覺的心靈生長的過程——個體化的過程。

漸漸地,一種更為博大的、更為成熟的人格形成了,它逐漸變得更有力量,甚至也更容易為他人所看到。我們通常講「被抑制的生長發展」這一事實表明,我們認為,任何一個個體皆能完成這一生長和成熟的過程。這種心靈生長並不能靠權力意志的意識努力來完成,心靈生長的發生是潛意識的、自然而然的,在夢中這種生長常常由樹木來象徵,它緩慢的、強有力的、不自覺的生長使一既定的模式得以完形。

在我們的心靈結構裡,那種產生控制作用的結構中心彷彿是一種類型的「核原子」。人同樣也可以稱其為創造者、組織者,以及夢意象的源泉。榮格稱這種中心為「潛意識自我」,並將其描述為整個心靈的總體,用於區分「意識自我」,意識自我僅僅構成總體心靈的一小部分。

很多世紀以來,人們都直觀地感覺到了這一內在中心的存在。希臘人稱它為人類內心中的守護神(daimon);在埃及,人們用魂靈(Ba—soul)這一觀念來表述它;而羅馬則把它當作每一個體皆具有的「庇護神」來崇拜。在較為原始的社會裡,它常常被人看作是庇護精靈,化身在一動物體內或者偶像裡面。

以一種出人意料的純粹、完善的形式使這一內在中心得以現實化的,是納斯卡皮印第安人(Naskapi),他們依舊生活在拉布拉多半島(Labrador)561的森林之中。這些原始人是狩獵人,他們生活在相互隔離的家庭群體之中。他們彼此之間相距遙遠,以至於他們至今尚未能夠具備部落的風俗習慣、集體的宗教信仰和儀式。在其畢生的孤獨之中,納斯卡皮獵人不得不依靠他本人內心的聲音和潛意識的啟示來生活;他沒有宗教先師來教導他,他應該相信什麼,沒有任何儀式、節日、習俗來幫助他如何生活。在他對於生命的基本觀點之中,靈魂僅僅只是一個「內心伴侶」,他稱這位伴侶為「我的朋友」,或曰彌斯塔—皮歐(Mista—Peo),意為「偉大的人」。彌斯塔—皮歐棲居在內心裡,他是永生不死的;在死神降臨之際,或在生命彌留之時,他離開個體的肉體而去,然後再將自身投生轉世於另一個體的生命之中。

那些悉心關注自己的夢,力圖發現夢的意義,並檢驗他們的真理的納斯卡皮人,能夠在更深的一個層次上與偉大的人連為一體。偉大的人寵愛他們,並賜予他們更多更美好的夢。因此,個體的納斯卡皮人的主要職責是,遵循他的夢給予的指令,然後運用藝術手段將夢的內容賦予永恆的形式。謊言和不誠實驅使偉大的人遠離人的內心領域,而對於自己鄰居和動物的慷慨和愛卻吸引偉大的人到來,並賦予個體生命。夢賦予納斯卡皮人發現自我生命方式的完整能力,他不僅能夠找到自己內心世界的生命方式,也能找到在大自然外部世界的生命方式。夢幫助他預測天氣情況,在他的狩獵中給予他無比珍貴的指示導引,而他的生活正是靠狩獵來維持的。我談及這些極為原始的人們是因為,他們的心靈尚未被我們文明化的觀念所玷污,他們依然具有把握榮格所謂潛意識自我的本質的自然洞察力。

我們可以把潛意識自我界定為一種內心控制因子,它與意識人格迥然不同,我們只有通過對於人自身的夢的探究,才能把握它的意義。夢向人們表現,潛意識自我是控制中心,它引發人格的連續不斷的拓展和成熟。然而,這一更為博大的、幾乎是心靈的總體構成起初僅僅表現為一種與生俱來的可能性。它可能會在極小的程度上呈現出來,抑或在人的整個生命過程中,它可能會相對完整地得以生長發展。它究竟能演化到何種程度取決於意識自我是否樂於洗耳恭聽潛意識自我的昭示。正如納斯卡皮人注意到,樂於接納偉大的人的暗示的人,將會獲得更美好、更有助於人的夢一樣,我們可以補充說,在接受性的人的內心裡,與生俱來的偉大的人變得更為真實;而在那忽視他的人的心靈中,他變得更為空幻。因此,接納偉人的人也會成為一個更為完美無缺的人。

事實彷彿甚至是這樣:意識自我並不是由於大自然漫無節制地順應其自身隨意的衝動而被創造出來的,大自然創造它的目的是,幫助心靈總體——整體心靈得以現實化。意識自我的功能在於,照亮整個心靈系統,允許它進入意識領域,從而使它得以現實化。譬如,倘若我具有一種藝術天賦,但我的意識自我對其一無所知,那麼這種天賦就不會顯現。可以這麼說,我的天賦並不具備存在的形式。而只有當我的意識自我注意到它時,我才能使它進入現實的領域。這種與生俱來、隱而不見的心靈總體與那全然現實化的、有生命的整體並不是同一種東西。

人可以用下述的方式來形象地描述這一點:一顆山松子蘊涵著潛在形式中的一棵完整的未來的樹;但是,每一粒樹種都在一特定時間落在一個特定的地方,在這一地方,存在著諸多種特定的因素,像是土質、岩石、坡地、受光受風的程度。樹種中蘊涵著的樹的潛在整體對於這些環境構因做出反應,避開岩石,面朝陽光,結果樹的生長模式就具備了。這樣,一棵松樹便慢慢地成形了,構成了其總體內容的圓滿實現,進入了現實存在的領域。沒有現實化的生命之樹,松樹的意象僅僅只是一種可能性,或者是一種抽像觀念。從另一方面看,個體的人的內心中這種個體特性的實現正是個體化過程的目標所在。

從一種觀點上看,這一過程發生在人(以及其他的生物)身上,它是自然的、發生在潛意識中的過程;它是這樣的一種過程,人通過這一過程圓滿地生活在他的與生俱來的人類天性之中。然而,從嚴格的意義上講,只有在這種時刻個體化的過程才是真實的:個體感覺到了它的存在,並有意識地與它保持一種生命的聯繫。松樹是否感覺到它自身的生長過程,是否為使它完形的諸不同形式的變化而感到欣悅和遭受苦難,我們不得而知。但是,人類肯定能夠有意識地參與他的生長發展過程。他甚至會不時地感覺到,通過做出自由的決斷,他可以與它進行積極的合作。這種合作屬於那種較為狹義上的個體化過程的合作。

然而,人類體驗到了某種在我們有關松樹隱喻的意蘊之外的東西。個體化的過程蘊涵著比天生的整體胚芽與命運的外部行為之間妥協屈服更多的內容。它的主體的經驗表達了這樣一種感受:某種超個體的力量正在以一種創造性的方式介入。人有些時刻感覺到,潛意識正在引導著他與一種神秘模式的契合。事實彷彿是,某種存在正在注視著我,某種存在我看不到,但它卻能看到我——大概它是人心中的偉大的人,他通過夢的方式,告訴我他對於我的看法。

但是,只有當意識自我擺脫一切目的性的、願望性的目標,併力圖獲得一種更深沉的、更為基本的存在形式時,心靈核心的這種富有創造性的生命組成部分才能開始產生作用。意識自我必須放棄任何設想或是意圖,竭盡全力凝神傾聽潛意識的旨意,順應那種趨向生長的內在衝動。為數眾多的存在主義哲學家試圖描述這種情境,但他們所做的僅僅只是剝去了意識的種種幻覺:他們徑直走到了潛意識的大門前,卻沒能打開這扇大門。

比我們自身的文化更牢固地根置於大自然之中,生活在他們自己文明世界的人更容易懂得,為了給人格的內在生長鋪平道路,放棄意識計劃的實用主義態度是完全必要的。我曾經遇到一位已有年歲的女士,在她的生活中,就外在的成就而言,她並未獲得豐碩成果。不過,她卻在實際上與一位難處的丈夫過著一種美滿的婚姻生活。當她向我抱怨說,她在一生中沒有「做成」任何大事時,我告訴了她一個中國的聖賢莊子講述的故事。她即刻理解了這個故事的蘊意,感到一種極大的安慰。下面就是莊子講的故事:

有一位浪跡四方的木匠,他名叫石頭。在他的旅途中,他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櫟樹,櫟樹巍然聳立在社壇附近的一處田野裡。徒弟對這棵櫟樹讚歎不已,木匠對徒弟說:「這是一棵毫無用處的樹。如果你想用它來造船,船很快就會腐爛;如果你想用它製作工具,工具很快就會斷裂。你不能用這棵樹做成任何有用的東西的,而這正是為什麼這棵樹活了這麼大的歲數的道理。」

然而,同一天夜晚,在一個客棧裡,當木匠進入夢鄉之際,蒼老的櫟樹在夢裡出現在他的面前,並向他說道:「為什麼你把我比作你所培植的那些樹,諸如山楂樹、梨樹、橘樹,蘋果樹,以及所有其他結果實的樹?甚至在它們能夠結出成熱的果實之前,人們就開始襲擾、蹂躪它們。它們的枝幹被折斷,細嫩的小枝被撕裂。它們的稟賦為它們帶來了災難,它們不能安然無恙地度過它們的自然生年。這就是到處都在發生的事,這正是為什麼我早就力圖成為一棵絲毫無用的樹的道理。你這可憐的人!你想一想,假如我在任何一方面有用的話,我能長成這樣一棵參天大樹嗎?除此之外,你和我皆為生靈,那麼一種生靈怎麼能夠高高在上,來判斷另一種生靈的價值呢?你這無用的俗人。你知道什麼是無用的樹嗎?」

木匠從夢中醒來,思索著他的夢的意義。後來,當他的徒弟問他,為什麼只有這一棵用於保護社壇時,他回答道:「閉上你的嘴吧!我們不要再談這棵樹了!這棵樹是有意生長在這裡的,因為如果它長在其他地方,人們就會虐待它。如果它不是一棵社神之樹,它可能早已被人砍倒了。」562

顯而易見,木匠理解了他的夢的意義。他看到了,真正地圓滿完成人的使命是人類的最高成就。在面對我們潛意識心靈的要求之際,我們的實用主義觀念必須讓步。如果我們把這一隱喻轉化為心理的語言,那麼那棵樹所象徵的是個體化的過程,它給予我們目光短淺的意識自我一種訓誡。

在那棵圓滿完成自身使命的大樹下面——在莊子的故事裡——有著一座社壇。社壇是一塊粗糙的、天然的石頭,人們在這塊石頭上,向「擁有」這片土地的地神祭獻貢品。地壇的象徵暗喻著這樣一種事實:為了使個體化的過程變為現實,人必須有意識地順應潛意識的力量,而不是去思索什麼是人應該做的,或者去想什麼是人們普遍認為對的,或者通常什麼事情會發生。人必須真正去親耳聆聽,以便得知在此時此地的特定境遇中,內心總體(潛意識自我)需要他做什麼。

我們的態度應該像上面提到的山松的態度一樣:在一塊岩石阻礙了山松的生長時,它既不感到煩惱痛苦,也不制定如何克服這一障礙的計劃。它只是試圖去發現,它應該更多地靠向左邊或者右邊生長,朝向斜坡生長,或是遠離斜坡生長。宛若那棵樹一樣,我們應該順應這種幾乎難以為人察覺的卻是強有力的支配衝動——一種源自朝向獨特的、創造性的自我實現的驅動力的衝動。此外,這是一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必須反覆地去尋找並找到某種至今尚未被任何人知曉的東西。導引的暗示或者衝動並非來源於意識自我,而是來源於心靈的整體:潛意識自我。

除此之外,偷偷地窺視他人生長發展的方式將絲毫無助於自身的生長發展,因為我們每一個人的自我實現的任務都是獨一無二的。雖然為數眾多的人類問題彼此相似,但它們從來也不完全一樣。所有的松樹彼此之間都非常相似(不然我們就不會認出它們是松樹),但是它們中間沒有一棵與另一棵完全相同。由於這些相同和不同的因素,概述個體化過程的千變萬化的形式是頗為困難的。事實是,每一個人皆必須完成某種不同的任務,某種完全為其自身所特有的任務。

為數眾多的人指責非難榮格的心理學方法,因為它不能系統地呈現心靈的材料。然而,這些批評家們忘記了,心靈材料本身是一種負載情感的生命體驗,生就是非理性的、變動不居的,除了在最為膚淺的方式上人可以將其系統化之外,它自身不可能進入系統化的領域。當代的深蘊心理學所達到的極限與微觀物理學所達到的極限相同。也就是說,當我們是在與統計學意義上的平均值打交道時,對事實進行理性而系統的描述是可能的。但是,當我們是在企圖描述單一的心靈事件時,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從盡可能多的角度呈現這一事件的真實圖畫。同樣,科學家們不得不承認,他們並不知道光是什麼。他們所能說的只是,在某種試驗條件下,它彷彿是由粒子構成的;而在另一種試驗條件下,它卻好像是由波構成的。然而,它「本質上」是什麼依然不為人知的潛意識的心理學和任何一種有關個體化過程的描述所遇到。概念界定的諸困難與界定光的困難性質相同。不過,在此我將試圖所做的是,簡要地描述一下它們的某些最為典型的特徵。

潛意識的初探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青春歲月的標誌,是一種心靈的逐漸覺醒,在覺醒的過程中,個體逐漸感知到世界與其自身的存在。童年時期是一個情感強度巨大的時期,而且,兒童最早時期的夢,常常以象徵形式顯現心靈的基本結構,暗示它以後將如何形成做夢人的命運。例如,榮格曾經給一群學生講過一位青年女子,她備受焦慮的襲擾,在芳齡二十六歲那年自殺。當她還是一個幼童時,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在她正躺在床上時,「傑克·弗羅斯特」走進了她的房間,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從夢中醒來發現,她正用自己的手掐住自己的脖子。這個夢並不使她感到恐懼,她只是記得自己曾經做過一個這樣的夢。然而事實卻是,她並沒有從情感上對於她與冰冷的魔鬼——凍結生命的魔鬼的相遇做出反應——沒有準確地預測未來,不知道夢本身是反常的夢。後來,她正是用這只冰冷的、殘酷無情的手結束自己的生命的。從這一獨特的夢中,可以推導出做夢人的悲劇性命運,這種命運在她的童年由她的心靈預示出來。

有些時刻,以象徵性形式預示未來的並不是夢,而是某種給人印象極為深刻的、令人永生難忘的真實事件,它宛如是一預言。世人皆知,兒童時常忘記那些彷彿給成年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件,但卻清晰地記得某種其他人沒有注意到的事件或者故事。當我們仔細觀察這類童年時期記憶中的一種記憶時,我們通常會發現,這一記憶形象地描述了(如果將記憶作為象徵來釋義)兒童心靈結構的一種基本問題。

當兒童到了入學之年,建造意識自我,順應外部世界的階段便隨之開始。通常,這一階段往往給人帶來一些令人痛苦的震驚。與此同時,一些兒童開始感覺到,自己與他人迥然相異,而這種獨一無二的相異感覺使得他們感到某種悲傷,這種悲傷正是為數眾多的青年人的孤獨感的一個組成部分。世界的不完美,內在於自我和外在於自我的邪惡,成為意識所關注的問題;兒童必須竭盡全力去應付(但尚不理解)內心的種種衝動和外部世界的諸需要。

如果意識的生長發展在其正常的展示過程中受到阻礙,兒童常常從外部或者內部的困境中隱退,遁入一個內心的「城堡」;而一旦這種情況發生,他們的夢和潛意識材料的象徵性圖畫時常在一種非同尋常的程度上,揭示一種圓形的、四角形的,以及「核心的」類型主題(我隨後將為它們做出釋義)。這種類型的主題來源於前面所提到的心靈核心,那個意識的整體結構發展過程從中衍生的人格的生命中心。很自然,當個體的心靈生命受到威脅時,生命中心的意象會以一種特別惹人注目的形式顯現。據我們所知,這一生命中心規定著自我意識的結構,意識自我顯然是這一本原中心的翻版,或者是它的結構對應形式。

在這一生命的早期,為數眾多的兒童急切地尋覓某種生命的意義,以幫助他們來應付他們內心的混亂和他們外部的混亂。另外,還有著另外一些孩子,他們依舊潛意識地順應著與生俱來的、本能的原型模式的變動。這些青年人並不關心更深一層的生命意義,因為,對於他們來說,他們有關愛情、自然、運動,以及工作的體驗蘊涵著一種直接的、令人心滿意足的達到目的的途徑。他們並不一定就是較為淺薄的人,與那些較為內傾的人們相比,他們常常更容易順應生命之流,與生活發生衝突較少,也不容易產生心理障礙。假如我乘坐一輛汽車或者是火車,不往車窗外邊看,那麼只有停車、啟動和突然之間的轉彎才會使我認識到,我正在運動。

真正的個體化的過程——意識與個體內部中心(心靈核心)或曰潛意識自我的妥協——通常始於一種人格的創傷,以及伴隨著這種創傷而來的磨難。這種初始的震驚相當於某種形式的「召喚」,雖然人們並不常常這樣認為。相反,意識自我感到,它的意志和願望受到阻礙,並常常把這種阻礙具體化為某種外部事物(即意識自我非難上帝、譴責經濟形勢、指責上司、抱怨婚姻伴侶),認為他們必須為阻礙它的意志、願望的實施負責。

抑或,從外部現實來看,一切彷彿都稱心如意,但是,在這種表面的如意之下,人卻感到一種致命的極度厭倦,彷彿一切都空幻無物,一切都毫無意義。通過講述一個國王身患疾病、年邁體衰,大量的神話和童話象徵性地描述了個體化過程的這種初始階段。其他與之相類似的故事模式是,一對王族的伉儷沒有生育能力;或是一個魔怪竊走了王國的所有的婦女、兒童、馬匹和金銀財寶;或是一個魔鬼使國王的軍隊或者他的御船不能沿著既定路線前進;或者是黑暗籠罩著大地,井泉乾涸、洪水、旱災、寒冷襲擊著整個國家。由此看來,彷彿與潛意識自我的初始邂逅預先投出了一個黑暗的陰影。彷彿那位「心靈的朋友」起初作為一位鋪設陷阱者來到,用他的陷阱來捕捉那孤立無援地拚命掙扎著的意識自我。

人在神話裡發現,能夠改變國王或者他的王國的厄運的魔法或者法寶始終總是某種極其奇妙的東西。在一個神話傳說中,為了使國王的身體康復,需要有「一隻白色的烏鶇」,或者有「一條在腮上戴有一隻金色戒指的魚」。在另一神話傳說裡,國王渴望得到「生命之水」,或者「魔鬼頭上的三根金髮」,或者是「一個女人的金辮子(不用說,隨後還想得到辮子的主人)」。無論會是什麼,能夠驅逐邪惡的東西始終是某種絕無僅有、難以找見的東西。

在一個體生命的初始危機之中,發生的情形與之完全相同。人在尋覓的是不可能找到的,或者對其一無所知的東西。在這種時刻,一切善意的、明智的忠告——敦促人要具有責任心、去度假、不要過於拚命工作(抑或不要玩命工作),更多(或更少)地與人接觸或者培養某種嗜好,都將全然無益。沒有任何這種忠告有助於人,抑或最多也只能說,彷彿只有一種東西才能產生作用:那就是,直接面向逼近前來的黑暗,沒有任何偏見,眼光純真,竭盡全力去發現其神秘的目標是什麼,以及它想向你索取什麼。

一般而言,臨近的黑暗的隱秘意圖是某種非同尋常的意圖,它絕無僅有,又完全出人意料。通常,只有通過從潛意識中湧現出來的夢和幻想,人才能發現它是什麼。如果人全神貫注潛意識,不做輕率的設定,不進行情感投射,它就會化為諸無助於人的象徵性意象之流。不過,情況也並非始終如此。有些時刻,它首先使人獲得一系列痛苦的認識:他和自身的意識態度的錯誤何在。然後,他必須開始吞下所有種類的真理的苦果。

陰影的實現

無論起初潛意識是以一種有助於人的形式或者無助於人的形式出現,一段時間之後,需要通常會出現,要求意識態度以一種痛苦的方式重新適應潛意識的諸因素——從而接受看起來彷彿是來自潛意識的「批評」的東西。通過夢幻,人逐漸認識到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他不願過於仔細審視的自我人格的諸構成體。這就是榮格所稱謂的「陰影的實現」。(他運用「陰影」一詞來表現人格的這一潛意識組成部分的原因是,它通常以一種擬人的形式出現在夢裡。)

陰影並不是潛意識人格的總體。它相當於意識自我的未知或所知甚微的特徵和特性——那些大部分屬於個體領域的、能夠被充分意識到的特徵。在某些方面,陰影同樣可以由源於外在個體自我生命源泉的潛意識因素構成。

當一個人試圖去發現自己的陰影時,他就會逐漸認識到(並常常愧見於)他否認陰影存在於其內心,但卻明顯地從他人身上看到那些陰影的特徵和衝動——像是自我中心,精神上的怠倦,無所事事的閒蕩;非現實的幻想、計劃、藍圖構想、漫不經心和軟弱怯懦;對金錢和財富的貪婪之愛等——簡而言之,所有那些他可能曾經告訴過自己的不起眼的罪惡:「這無關緊要;沒有任何人會注意的,而且不管怎麼說,其他人也這麼做的。」

如果當一位朋友由於你的過失而指責你,一股壓倒一切的憤怒之火在你心中勃然而起時,你可以相當肯定,在這一點上,你將會發現陰影的一部分——你對其一無所知的陰影的一部分。毋庸置疑,當他人由於你的陰影的過失而「並非公道地」批評你時,你感到煩惱不安是很自然的。然而,如果你本人的夢——你本人內心中的審判者——指責你,你又能說什麼呢?這是意識自我被捕獲的時刻,其結果往往是令人困惑的沉默。隨後,令人痛苦的、漫長的自我培育的工作開始了——一種我們可以說是,與海格立斯(Hercules)563艱巨任務相對應的心理艱巨任務展現在人眼前,正如你所記憶在心的。厄運英雄的第一件任務,是在一天之內清理乾淨奧革阿斯的牛圈,在他的牛圈裡,多年來,成千上萬的牛排泄出了大量的牛便——這項任務極為艱巨,一個普通人只要一想到這種情形,即刻就會由於沮喪而失去信心。

陰影並不僅僅是由疏忽遺漏構成的,它同樣經常表現為一種衝動性的、不由自主的行為。在人還未來得及思索之前,惡毒言語已衝口而出、陰謀已被策劃、錯誤的決定已經做出,人所面對的是種種永遠不願意獲得的、永遠也不會有意識去獲得的結果。除此之外,陰影向集體性的有害影響所施加的力量遠遠超過了意識化人格。例如,當一個人悠然獨處之際,他會相對感到一切正常;而一旦「其他的人」幹那些極端邪惡、原始殘暴的事情時,他就會害怕如果他不加入他們的行列,人們就會把他視為傻瓜。這樣一來,他便屈從於種種並不真正屬於他所有的衝動。尤其是當人與同種性別的人接觸時,他既能發現自己的陰影,也能發現他人的陰影。我們看不到異性內心中的陰影,我們通常很少為它感到不安、因而也會更容易原宥它的過失。

在夢和神話裡,陰影表現為與做夢人同一性別的人。下述的一夢可以作為一個例證。做夢人是一位年齡為四十八歲的男子,他竭盡全力為其自身的目的而獨自生活。他工作勤懇努力、嚴於律己,他對於自身歡樂和本能衝動的壓抑大大超過了他的真實天性所能接受的限度。

在城裡,我擁有一幢巨大的房子,我住在這幢房子裡面。不過,我並不瞭解它所有不同的組成部分。於是,我便四下走動,仔細察看。我發現,主要是在地下室那裡,有幾個房間我竟然一無所知,我甚至不知道通向其他地下室或者地下街道的出口。當我看見這些出口的一部分沒有鎖上、一些竟然沒有鎖時,我感到非常不安。此外,一些在鄰里區域幹活的工人可能會偷偷地溜進來……

當我走上一樓時,我穿過一個後院。在後院,我再次發現了所有通往街道而不通向房間的出口。當我試圖更仔細地觀察它們時,一個人迎面朝我走來,他開懷大笑,大聲說道,我們從小學時代就是好朋友。我也回想起他是誰了。在他向我講述他的生活時,我和他一道走向出口;然後,我和他一道漫步在大街上。

在我們穿過一條巨大的環形街道時,天空有著一種奇異神秘的明暗對比,我們到了一塊綠茵茵的草坪上,三匹奔馳的駿馬突然從我們面前一馳而過。這是三匹俊美、膘肥體壯的馬,狂野但卻極為整潔,它們背上沒有騎手。(這是從軍營裡跑出來的馬?)

那迷宮般的神秘通道、房間、地下室裡沒有鎖的出口使人聯想起古代埃及有關冥界的圖畫,它是具有其未知可能性的潛意識的著名象徵。同樣,它表明,在個體潛意識的陰影一面,個體如何「接納」他人的影響,以及那些陌生神秘、異己的因素怎樣乘虛而入。人們可以說,地下室代表著做夢人心靈的底層。在神秘古怪的建築的後院(代表做夢者人格的那依然尚未感知的心靈領域),一位老朋友突然之間出現了。這個人顯而易見體現了做夢者本人的另一方面——那曾經是他構成兒童時代的生命的、但他卻業已遺忘和喪失的一方面。經常發生的是,一個人的兒童特徵(諸如無憂、歡樂、狂躁易怒,或者對他人的信賴)突然之間消逝無蹤,他不知道它們是在哪裡或是怎樣銷聲匿跡的。正是這業已喪失的做夢人的特徵現在又(從後院)重新出現,並試圖再次交友。這一人物大概代表著做夢人忽視的享受生活歡樂的能力,以及他外傾的陰影一面。

不過,我們很快就認識到,為什麼恰恰在遇到這位彷彿無害的老朋友之前,做夢人感到「焦慮不安」的原因。當他與朋友漫步在大街上時,三匹駿馬脫韁而馳。做夢人認為,它們可能是從軍營(從化為他的生命特徵的意識戒律)那裡逃出來的。駿馬沒有騎手這一事實表明,諸本能的驅力能夠擺脫意識的控制。在這位老朋友身上,在這些馬身上,做夢人極為需要的、以往缺乏的所有積極的生命活力重新表現出來。

這是當人遇到自己的「另一面」時常常出現的問題。陰影通常蘊涵意識所需要的諸價值,然而,這些價值存在於一種形式之中,這種形式使它們難以統一化入個體的生命。在這一夢裡,諸通道和大房間同樣也表明,做夢人迄今尚未認識其自身的心靈諸結構,而且沒有能力使它們充滿勃勃生機。

在這一夢裡出現的陰影,是典型的內傾型人(傾向於過分遠離外部世界生活的人)的陰影。在一個外傾型人,那更多地轉向外部對像和外部世界的人的例子中,陰影的表現形式看上去將會迥然相異。

一位性情活潑、生氣勃勃的青年男子在事業上屢獲成功,但與此同時,他的夢卻不斷地向他暗示,他應該完成一件他已開始的個體性的創造性工作,下面就是其中的一個夢:

一個男人躺在一張睡椅上,用東西遮掩住了臉。他是一個法國人,一個亡命之徒,他會幹一切犯罪勾當。一位官員隨我一起走下樓梯,我知道有人已經密謀好了謀害我的計劃:也就是說,法國人將殺死我,並使謀殺看上去像是偶然事情。(這將是從外表上看的那種現象。)事實上,當我們走近出口之際,他已偷偷地溜到我的背後,不過,我已高度警惕。一位高大、魁梧的男人(相當富有而有影響的人)突然之間歪靠在我身邊的牆上,感到身體不適。我迅速抓住這一機會,用武器刺入那官員的心臟、殺死了他。「人只注意到了一點兒潮濕」——這彷彿像某個人所說的觀感。此刻,我已平安無事,因為既然那個給他指令的人已經死了,那個法國人也就不會襲擊我了。(也許,那官員和那後來的魁梧的男人是同一個人,後者不知怎麼地便取代了前者。)

那位亡命之徒象徵著做夢人的另一面——他的內傾型人——業已赤貧,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躺在睡椅上(他是被動的),用東西遮蓋著臉,因為他希望獨自一人呆著。另一方面那位官員,還有那位魁梧高大的富翁(從隱秘意義上講,他們是同一個人)卻人格化了做夢人功成名就的外部責任和活動。魁梧高大的人的突然發病與這種事實緊密相關:當做夢人在其外部生活中允許自己的本原生命能量過分激烈地爆發出來之時,他事實上已經病了好幾次了。然而,在這位成功者的血管裡,卻沒有生命的血液——只有某種形式的潮氣——這意味著,在做夢人的那些外部野心勃勃的活動中,沒有真正的生命、沒有激情,只有無生命的機械系統。因此,殺死魁梧的男人並不意味著真正的損失。在夢結尾之際,那位法國人感到心滿意足;顯而易見,他象徵一位積極的陰影人,而只有當做夢人的意識態度與他的態度相悖逆時,他才會變為一個消極的、令人感到危險的人物。

這個夢向我們表明,構成陰影的是為數眾多的組元——諸如潛意識的野心(那位建功立業的魁梧大漢)組元、外傾類型人(那位法國人)的組元等。除此之外,做夢人為何偏偏聯想到法國人,是因為法國人知道如何極為漂亮地處理風流韻事。因此,兩位陰影人物同樣也象徵著兩種世人皆知的內驅力:權力驅力和性驅力。權力驅力一時間以一種雙重形式出現,它既表現為一官員,又表現為一成功者的形象。那位官員,或曰國家公僕人格化了他的集體順應生活;而那位成功者的形象則暗喻野心;不過,兩者皆不言而喻地歸屬於權力驅力。當做夢人成功地制止了這種危險的內在力量的衝動時,法國人突然之間敵意全然消逝,換言之,那同樣危險的性驅力的衝動也已馴服了。

顯而易見,在一切政治衝突之中,陰影的問題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假如人做了這樣的夢,但卻不對他的陰影問題採取明智的態度,他就會很容易地把那亡命徒一樣的法國人視同為外部生活中的「危險的集權主義者」,或者把那位官員和那位富翁一同視為「敲骨吸髓的資本家」。這樣一來,他就不可能看到,在他的內心裡,存在著這類相互爭鬥的組元。如果人們在他人身上觀察到了他們自身的諸潛意識傾向,那麼這種現象就被稱之為「投射」。所有國家之中的政治鼓動中都充滿了這類投射,正如小群人或幾個人在私人所散播的流言蜚語之中充滿投射一樣。所有各種投射都將會遮蔽我們的觀點和我們同代人的觀點,損害觀點的主體性,進而損害一切潛在的真正和諧的人際關係。

除此之外,在我們的陰影的投射之中,還存在著另外一種不利因素。假如我們將自身的陰影視同為共產主義者或者是資本主義者的話,那麼我們自身人格的一部分將依然處於對立面。其結果是,我們將會不斷地(儘管是不由自主地)在我們自己背後做那些支持這另一面的事情,從而不知不覺地幫助我們的敵人。相反,如果我們認識到這種投射,並能夠毫無恐懼、沒有任何敵意地討論事務,明智地對待這另一方面的人,那麼,敵對雙方的相互理解——抑或至少是休戰的時機便會到來。

陰影成為我們的朋友,還是成為我們的敵人,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們自己。正如那尚未探知的房屋之夢和那關於法國亡命徒之夢所表明的一樣,陰影並不一定總是一種對手。實際上,陰影宛如一個人不得不與之交往的活生生的人,根據情境的需要,為了與陰影和睦相處,他有時順從,有時反抗,有時則賜予愛。只有當他忽視陰影的存在,對陰影產生誤解之際,陰影才會變得充滿敵意。

有些時刻,雖然這種時刻並不經常出現,一個人會感到受一種力量的驅使,超越自身本性較壞的一面,壓抑自身較好的一面。在這種情況下,陰影在他的夢裡會表現為一種積極的形象。然而,對於一位生活在自己本原情緒和情感之外的人,陰影可能會表現為一個冷漠無情的、消極被動的理性主義者;然後,它具體化為曾被抑制的、充滿敵意的惡毒判斷和消極的、具有破壞性的思想。這樣一來,無論陰影表現為什麼樣的形態,它的功能皆相當於意識自我的對立面,並具體化為一個人最討厭的他人身上的種種特徵。

只有當人努力做到真誠坦率,運用自己的洞察力,他才能比較容易地將陰影統一到意識人格之中。然而,遺憾的是,這種努力並非總能奏效。在個體的陰影組元之中,存在著這樣一種激情的內驅力,理性不可能戰勝它的力量。偶然之間,來自外部世界的痛苦體驗可能會有助於壓倒這種力量;也就是說,一塊磚頭砸在人的頭上將能使陰影的內驅力量和衝動止息。有些時刻,英雄式的決斷也能使它們停息下來。不過,只有當那偉大的人(潛意識自我)幫助個體貫徹這種決斷,這種超人的決斷才能化為現實的結果。

然而,陰影蘊涵不可抗拒的衝動的巨大力量的事實並不意味著,人始終應該不顧一切地抑制陰影的驅力。有時陰影是強有力的,這是因為潛意識自我正在指向同一方向,因此,人並不知道在內部壓力的背後是潛意識自我,還是陰影。在潛意識之中,人不幸地身處一種與月光下的景色境遇相同的境遇。所有的內容都模糊不清,互相融化為一體,人無法確切知道它們是什麼,它們的位置在哪裡,或者一物從何處開始,到何處終止。(這就是所謂的潛意識內容的「污染」。)

當榮格稱潛意識人格的一部分為陰影時,他是在指一種相對而言界限分明的組成部分。但是,有些時候,那些為意識自我所不知的一切,其中包括最有價值的、最為崇高的力量與陰影渾融為一體。例如,人無法明確地肯定,我所引用的夢中那個法國亡命之徒是一無害的流浪漢,還是一最為有益的外傾型人;前面的夢中的脫韁之馬——應該讓它們自由自在地奔馳,還是讓它們戴上籠頭?在夢本身沒有使事物明確顯現的情況下,意識人格必須做出判斷。

如果陰影人物蘊涵富有價值的、生命的力量,那麼人應該把它們吸收到實際的經驗之中,而不應該壓抑它們。放棄自身的驕傲和自負,使某種彷彿邪惡但實際上並非邪惡的力量充分發展,取決於意識自我。這樣做可能需要一種犧牲,宛如征服激情那樣的英雄式的犧牲,不過,這種犧牲是一種相反意義上的犧牲。

當一個人遇到自己的陰影時,種種道德問題便油然而生,在《可蘭經》十八書中,對於這一情境有一段精彩的描述,其描述見於沙漠中摩西遇到黑德爾(Khidr564,「綠神」「神的第一天使」)的傳說。他們一道漫步,黑德爾擔心一旦摩西目睹他的行為,一定會發怒;而如果摩西不能容忍他、相信他,那麼黑德爾將不得不離他而去。

黑德爾沉沒掉了一些窮苦漁民的漁船。接著,就在摩西眼前,殺死了一位英俊的青年,最後,他修復了異教徒們的城牆。摩西無法按捺他的憤怒之情,這樣,黑德爾只好離他而去。然而,在臨行之前,他解釋了自己採取那些行為的原因:通過沉掉漁船,他實際為漁船的所有者們保住了漁船,因為準備偷竊漁船的海盜已經快到了。這樣一來,漁民就能保住漁船不被海盜們偷走。那位英俊的青年正準備去犯罪,殺了他,黑德爾可以使他那虔誠的父母不至於聲名狼藉。通過修復城牆,兩位虔誠的年輕人得救了,因為他們性命般貴重的寶物埋在城牆的廢墟下面。摩西,那位滿懷道德義憤的摩西,此刻(已經太晚地)看到他的判斷操之過急了。黑德爾的所作所為好像完全是邪惡的行徑,但事實上卻並非如此。

如果單純地來看待這個故事,人可能會認為,黑德爾是那位虔敬的、信守法理的摩西的陰影,他無法無天、反覆無常、陰險邪惡。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黑德爾絕不僅僅是神性的某種神秘的創造性行為的化身。(在由亨利·齊默爾釋義的著名印度傳說《國王和屍體》之中,人可以發現與之相似的意義。)我沒有引用夢來形象地表現這一微妙的問題,這絕非是偶然的。我從《可蘭經》中選擇這一著名的故事的原因是,它概述了整個生命的經歷,而在個體的夢裡,這種經歷很少能夠得到如此清晰的概述。

當黑暗的人物出現在我們的夢裡,並彷彿渴求某種東西的時候,我們無法確定它們體現的是我們自身的陰影部分,還是潛意識自我,或者同時體現著二者。預先推測我們陰暗的同伴象徵一種我們應該克服的缺點還是我們應該接納的有意義的生命的一部分——是我們在個體化的進程中面臨的一個最難解決的問題。除此之外,夢常常是那麼錯綜複雜,難以捉摸,人無法確切地得知它們的蘊意。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所能夠做的是,承受道義上的疑惑帶來的不適——不做終極的決定或允諾,繼續留心觀察夢。人的這種處境類似於辛達麗拉的處境:繼母扔給她一堆好豆和壞豆,要她把好豆和壞豆分開。儘管這看起來好像毫無希望,但是辛達麗拉依然耐心細緻地開始分豆,而就在這時,鴿子(或者有些版本上說的螞蟻)突然之間前來幫助她。這些生靈象徵著有益的、深沉的潛意識的衝動,這些衝動只有在人的身體中才能為人感覺到,它們彷彿為人指出了一條出路。

在某個地方,在一個人自身生命深處的某個地方,他通常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和不該往哪裡走。不過偶然也有這樣的時刻:我們稱之為「我」的丑角以一種令人心煩意亂的樣子做出行動,以至於內心的聲音無法使它的存在為人所感覺到。

有些時刻,所有試圖理解潛意識的暗示的努力都無法獲得成功,在這種困境中,人只能鼓起勇氣,去做那看起來彷彿是對的事情。與此同時做好準備,一旦潛意識的暗示突然之間指向另一個方向,立即改變行動的方向。但是,這樣的情況同樣也會發生(雖然這種情況相當罕見):人感到最好是去反抗潛意識的強烈衝動,而不是要過分遠離作為人的境遇,儘管其代價是,感覺自身被這樣做的行為所束縛。(這可能是那些為了完全成為自我,保持自己的先天犯罪傾向的人所處的境遇。)

意識自我需要力量和內心的清晰性,以保證那偉大的人秘而不宣地做出這一決定,顯然,那偉大的人並不希望過分清晰地顯現自身。或許潛意識自我希望意識自我做出自由選擇,或許潛意識自我依賴於幫助它顯現自身的人類意識及其決定。當遇到這類難解的倫理問題時,誰也不可能對於他人的行為做出真實的判斷。每個人皆必須面對自己的問題,努力判斷什麼是於己有利益的解決辦法。正如一位年邁的佛教禪宗大師所說的一樣,我們必須以監視自己的牛的放牛人為楷模,「使用一根棍子看牛,這樣牛就不會到他人的草地裡吃草。」

這些深蘊心理學的新發現注定會在某些方面改變我們的集體道德觀,因為它們迫使我們以一種更具體、更微妙的方式來判斷一切人的行為。潛意識的發現是近代影響極為深遠的發現之一。然而,潛意識存在的認識包括自我審視和自我生命的重新構合的事實卻使為數眾多的人繼續以舊有的方式生活,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嚴肅地對待潛意識和解決潛意識所提出的問題需要人拿出很大的勇氣。大多數人耽於懶惰,不願去深入地思索那些甚至他們能夠意識到的道德方面的問題;不用說他們更懶於去思索潛意識如何對於他們產生作用。

阿妮瑪:內心中的女人

複雜難解、令人困惑的倫理問題並非一成不變地總由陰影本身的出現而引起。通常,另一「內心人物」自動生現出來。假如做夢人是位男子,那麼他將發現的是自我潛意識的女性化身;而如果做夢人是位女子,她將發現的內心人物是男性人物。這種第二性的象徵性人物常常在陰影的背後出現,給人帶來新的、各種各樣的問題。榮格分別把內心人物的男性形態稱為「阿尼姆斯」,將其女性形態稱之為「阿妮瑪」。

在男子的心靈中,阿妮瑪是一切女性心理傾向的化身,諸如模糊朦朧的感情、心緒、事關未來的徵兆預感,非理性存在的接納性、個體之愛的能力、成熟之感,以及——最後的但卻並非是最無足輕重的——他與潛意識的關係。在遠古的時代,女祭司(譬如古希臘的女巫士)探測神意、與諸神溝通司空見慣。

在愛斯基摩部落和其他靠近北極的部落裡的巫醫和預言者(巫士)中間,我們可以找到人們如何將阿妮瑪作為男子心靈中的內心人物來體驗感受的絕妙例證。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穿著女人的衣服,或者在他們的衣服上畫女人的乳房,用於表現他們內心女性的一面——那使他們能夠與「幽靈王國」(即我們所稱謂的潛意識)連接溝通的一面。這裡有人們報道的一例,它講述一位年輕人的經歷。這位青年人接受一位年長的巫士為他施行的成人儀式,他被埋進一個冰窟窿裡。他精疲力竭,陷入一種夢幻般迷狂狀態中。就在這種迷狂狀態中,他突然之間看到了一位播撒光明的女人。在他所需要知道的所有方面,她給他以教誨,爾後,作為他的守護神,她幫助他與彼岸的神力聯結在一起,從事困難重重的生涯。這類經歷表明,阿妮瑪是男子潛意識心理的化身。

在其個體顯像中,男子的阿妮瑪特徵通常由他的母親來規定。假如他感到母親對他產生一種消極影響,那麼他的阿妮瑪將常常表現為煩躁易怒、抑鬱寡歡的情緒,表現為反覆無常、忐忑不安、多愁善感。(然而,一旦他能夠消除種種消極心緒對他的襲擾,它們則可用來強化他的男性特徵。)在這類男人的靈魂裡,消極的母親—阿妮瑪人物將會不厭其煩地始終重複這一主題:「我是虛無。一切毫無意義。對他人來說也許不同,但對我來說卻是如此……我喜歡虛無。」這類「阿妮瑪心緒」使人產生一種呆滯麻木的感覺、一種對於疾病的恐懼,對於無能的恐懼或者對於不測事件的恐懼。他的整個生命將呈現出一種悲慘的、沉悶憂鬱的特徵。這類陰沉的心緒甚至可能會誘使他去自殺,在這種情境中,阿妮瑪演變成為致人死命的惡魔。在科克托(Cocteau)的電影《俄耳甫斯》中,阿妮瑪扮演的就是這種角色。

法國人稱這種阿妮瑪人物為致人死命的女人(femme fatal)。在莫扎特(Mozart)的《魔笛》之中,這一邪惡的阿妮瑪的較溫善的形象化身為黑夜的皇后。希臘的塞壬女妖或德國的羅麗蕾女妖同樣也是這種危險的阿妮瑪形象的化身。這種形態的阿妮瑪象徵具有毀滅性力量的幻象。下面的西伯利亞的神話傳說形象地說明了這種毀滅性的阿妮瑪的行為:

一天,一個孤獨的狩獵人看到一個美麗的女人從河溪對面的森林深處浮現出來。她向狩獵者揮動纖臂,大聲吟唱:

喂,快來呀,薄暮靜謐中孤獨的狩獵人。

來呀,快來吧!我想念您,我想念您!

此時此刻,我想擁抱您,我要擁抱您!

來吧,過來呀!我的愛巢就在附近,我的愛巢就在附近!

來呀,快來吧,此時此刻,在這薄暮的靜謐中,來吧!孤獨的狩獵人。

狩獵人脫去自己的衣服,向河溪的對岸游去。但突然之間,美麗的女人變成一隻貓頭鷹,展翅飛去,大聲地嘲笑狩獵人。當狩獵人試圖游回原地,尋找自己的衣服時,他在冰冷的河水之中溺水身亡。

在這一神話傳說裡,阿妮瑪象徵著一種虛無縹緲的愛情、幸福,以及母親般的溫情(她的香巢)之夢——一種誘惑男人遠離現實的夢。狩獵人遭受滅頂之災的原因是,他刻意追求一種令人想入非非的幻想,而這種幻想永遠不可能變成現實。

在另一種方式中,人能夠用刻薄尖利、奸邪惡毒、優柔寡斷的言論來展示這類消極形態的阿妮瑪,通過這種言論,人貶抑萬事萬物的價值。這種類型的言論始終包含著一種對於真理的廉價的歪曲,而且在某種微妙的意義上具有毀滅性力量。在世界各地,都有這樣的神話傳說,在這種神話傳說裡,「惡毒少女」(在東方世界的神話傳說裡,人們這樣稱呼她)必然出現。她是美艷動人的尤物,身體裡隱藏著致人死命的武器或者在他們一同初度春風的銷魂之夜,用一種秘密的毒藥殺死她的情侶。這種形態的阿妮瑪宛如其特徵神秘莫測的大自然本身一樣,冷漠無情、對人漠不關心。在歐洲時至今日,人們通常通過對於女巫的信奉來表現這種觀念。

另一方面,如果一位男子關於母親的體驗是一種積極體驗,那麼這種體驗同樣也能以典型的卻與之迥然不同的方式影響他的阿妮瑪,其結果是,他或者變得優柔寡斷,或者成為女人攫食的對象,並由此喪失應對生活中的艱難困苦的能力。這種類型的阿妮瑪能夠使男人們變成多愁善感的人,抑或,他們會變得像老處女那樣神經過敏,或者變得宛如童話故事中能夠感覺到三十層軟墊之下的一顆豆子的公主一樣富於感受力。一種更為微妙的消極性阿妮瑪的形象出現在一些童話故事裡。在故事裡,阿妮瑪表現為一位公主,她要求她的求婚者們解答一系列難解的謎,抑或,也許要求他們藏匿在她的鼻子底下。如果他們不能給出謎語的答案,或者如果她能夠找到他們,他們就必須去死——而且她將無一例外是勝利者。這種形式的阿妮瑪使男人們捲入一種具有毀滅性力量的智力遊戲之中。我們可以注意到,在所有那些神經質的偽智力對話——那些阻止男人與生命和其真實的決斷保持直接接觸的對話裡,這種阿妮瑪產生著作用。他對於生活的思考過多,憂心忡忡,以至於他無法生活,並由此喪失其一切自然生命力和外在的感受力。

最為司空見慣的阿妮瑪的種種表象,是呈現為色情幻想形態的表象。男人們會受驅使而動,通過觀看色情電影、觀看脫衣舞表演或者通過根據色情淫穢的材料做白日夢,來哺育滋養他們的種種非分之想。這是阿妮瑪的天然的、原始的特徵,而只要當一個男人不能卓有成效地培植他的情感關係時——只要他對於生命的情感態度依然是幼稚時,這種特徵就會成為一種強迫性特徵。

阿妮瑪的所有這一切特徵具有我們從陰影之中觀察到的同一傾向:這些特徵可以被投射具體化為某種東西,這種東西在男人看來彷彿是某一特定女人的種種特性。正是阿妮瑪的出現使得一位男子初見一位女子便一見鍾情,並在瞬間領悟這就是那個「她」,並立即墮入情網。在這種情境中,男人會感到他彷彿自始至終都熟知這位女人,他們彼此親如一家;他會不顧一切地愛上她,對她頂禮膜拜,以至於在局外人看來,這種愛好像完全是出自於瘋狂。那些具有「仙女般」特徵的女人對於這種阿妮瑪投射尤其具有吸引力,因為男人會將幾乎一切美妙的特徵都賦予一個尤物,她是那麼嫵媚迷人,那麼令人難於捉摸,而這樣一來,男人就會圍繞她編織種種瑰麗的幻想。

愛情、風流韻事,這類突然而至、滿溢激情形式的阿妮瑪的投射會大大危害男子的婚姻,並可能會引發那種所謂的「人的三角關係」,伴隨而來的是種種難以擺脫的困境。只有當人將阿妮瑪確認成一種內心的力量,他才能夠找到這類戲劇性事件問題的可以接納的解決辦法。潛意識引發這種糾紛的隱秘目的是,迫使人更為廣泛地統一他的潛意識人格,並將它化入他的真正的生命之中,以此來發展自身,並使其本體自我達到成熟的圓滿境界。

關於阿妮瑪消極的一面我已經說得夠多的了。然而,阿妮瑪同樣也具有為數眾多的、至關重要的積極特徵。例如,阿妮瑪決定著男子是否能夠找到珠聯璧合的婚姻伴侶。阿妮瑪的另一功能至少也具有同樣的重要意義:每當人的邏輯頭腦無法辨別隱匿在他的潛意識中的種種事實時,阿妮瑪將幫助他把它們掘出。然而,更為重要的是,阿妮瑪扮演著這樣的角色:使男子的心靈與健全的內心價值和諧一致,從而開闢一條通向進入更為奧秘的心靈深處的途徑。這就彷彿是一個內心的「收音機」調至某一具體的波長,排除所有不相關的音響,只讓人去傾聽偉大的人的聲音。在建立這種內心「收音機」接收系統的過程中,阿妮瑪扮演通往內部世界和潛意識自我的引導者或者中間人的角色。這就是她為何會出現於我在前面所描述的巫士施行的成人儀式之例中;這就是但丁(Dante)的《天堂》中比亞特麗絲所扮演的角色,同樣,當她出現於阿普列烏斯(Apuleius)——《金驢》的作者的夢中時,她扮演著愛西絲(Isis)565女神的角色,其意圖在於使他進入更高一級的,更為心靈化形態的生命之中。

一位四十五歲的精神治療學者的夢將有助於人們看清阿妮瑪如何能夠成為一位內心的引導者。在做此夢前的上床之際,他獨自尋思道,沒有宗教信仰的支撐,孤獨一人地生活是困難的。他發現自己在嫉妒那些受到宗教團體保護、備受仁慈關懷的人們。(他出生在一個信奉新教的家庭,不過他早已不再信奉任何宗教。)下面就是他做的夢:

我置身於一個擠滿了人的古老教堂的走道裡。我和母親與妻子一起坐在走道盡頭那些彷彿是增設的座位上。

我作為一個神父舉行彌撒儀式,手裡拿著一本巨大的彌撒經文書,抑或毋寧說是一本祈禱文書或者是一本詩文集。我對這本書一無所知,所以我無法找到合適的經文。由於彌撒儀式馬上就要開始,我變得越來越忐忑不安,母親和妻子喋喋不休地閒扯著雞毛蒜皮小事,使我無法集中精力,更為我平添重重煩惱。此刻,風琴聲停止了,大家都在等待著我,這樣,我便堅定地走上前去,詢問其中的一位修女,她正跪在我的身後。我請她把她的彌撒經文書遞給我,並給我指出哪裡是該用的經文——她順從地按照我的吩咐做了。這時,宛如某種類型的禮拜堂裡的下級職員一樣,這位修女帶領我走向祭壇,祭壇位於我身後左側的某個地方,而我們彷彿正在從一邊的走道那兒走向祭壇。彌撒經文書宛如圖片畫頁,宛如某種形式的板,三英尺長,一英尺寬,其上是飾有古代圖畫的經文,這些圖畫縱向排列,一個挨一個。

首先,在我開始彌撒儀式之前,那位修女必須朗讀一塊祈禱文,而在此刻我依然沒有找到經文中的正確位置。她告訴我是第十五行,但標示行數的數目模糊不清,我無法找到哪兒是第十五行。然而,我穩住心神,轉向聽眾,就在這時,我找到了第十五行(板紙上倒數第二行)。雖然我尚不知道我是否能夠解釋它的意義,但我卻渴望傾注全力去解釋它的意義。此刻,我從睡夢中醒來。

這個夢以一種象徵性形式展示出做夢人在做夢前夜所思索的問題之答案,這一答案從潛意識中生現。事實上,它是在向做夢人說:「在你本人的內心教堂裡——在你靈魂的教堂裡,你本人必須成為一個神父。」因此,這個夢向人們表明,做夢人的確獲得了宗教團體的有益的支持;他為教堂所接納,接納他的教堂並不是外部世界裡的教堂,而是存在於他本人靈魂之中的教堂。

那些人們(他本人所有的心靈特性)希望他起神父的作用,希望他親自舉行彌撒儀式。然而夢中的彌撒所意指的絕不可能是真正的彌撒,因為夢中彌撒經文書與真正的彌撒經文書迥然相異。事實彷彿是,彌撒的觀念是做夢人使用的一個象徵,因此,彌撒意味著一種祭獻的行為,在這一行為中,神明降臨,而這樣一來,人便可以與神溝通。當然,這一象徵性的解決辦法僅僅與這位具體的做夢人相關,並不具有普遍的效力。這種解決方法是新教教徒的典型解決辦法,因為天主教教會依然包含人的真實信仰,信仰天主教的人通常把他的阿妮瑪化為教會本身的意象來體驗,而教會神聖的意像在他看來變成了潛意識的象徵。

我們的做夢人並沒有這種宗教教會的體驗,這就是為什麼他不得不遵循一種內心之道的緣故。除此之外,夢告訴做夢人他應該怎麼做。夢告訴他說:「你母親的束縛和你的外傾態勢(由那位外傾類型的妻子代表)使你的注意力渙散,使你感到忐忑不安,並用毫無意義的談話來阻止你舉行內心的彌撒儀式。然而,如果你遵從那位修女(內傾類型的阿妮瑪),那麼她就會既作為僕人又作為神父為你帶路。她有一本奇異古怪的彌撒經文書,這本書由十六(四乘於四)幅古代圖畫組成。你的彌撒經文由你關於那些你的宗教阿妮瑪向你展現的意象的冥思組成。」換言之,假如做夢人克服由他的戀母情結所引發的內心無常之感,他將會發現,他的人生任務具有一種宗教儀式的本質和特性,而且如果他對自我靈魂中的種種意象的象徵性意義進行深沉的思索,這些意象將使他看到其象徵性意義的實體化形態。

在這一夢裡,阿妮瑪以其本體的積極形態出現——也就是說,作為意識自我和潛意識自我之間的中間人出現。圖畫的四重構型暗示著這樣一種事實:這種內心彌撒儀式在整體心靈的儀式中舉行。正如榮格業已明證的一樣,心靈的核心(潛意識自我)通常在某種類型的四重結構之中表現自身。數字四同樣也與阿妮瑪密切相關,這是因為,正如榮格所觀察到的一樣,阿妮瑪在其發展演變過程中,歷經四個階段。最完美地象徵其第一階段的類型是夏娃的形象,這一形象代表著純粹的本能和生物性聯繫。在浮士德的海倫中,人們可以窺見它的第二階段的類型:她將一種浪漫的、審美的層位具體化了,然而其特徵仍然是性的構成特徵。象徵阿妮瑪的第三階段的類型,可以說,是童貞女瑪利亞——一個將愛情(卮洛斯)昇華到精神獻身高度的人物。象徵阿妮瑪第四階段的類型,是薩比安西婭(Sapientia),超越至聖至純之上的智慧化身。這一類型的另一象徵,是《所羅門之歌》中的舒拉米特。(在現代人的心靈演變發展過程中,這一階段幾乎無人能夠達到。在最大程度上趨近這種智慧阿妮瑪的,是蒙娜麗莎。)

在此階段,我僅僅指出,四重性的觀唸經常出現在某些類型的象徵性材料之中,關於這一階段的本質特徵,我將在後面著重論述。

然而,在實際的意義上,作為通向內心世界的引導者的阿妮瑪所扮演的角色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它意味著一種積極的功能。當一位男子鄭重其事地對待由其阿妮瑪傳遞的諸情感、心緒、憧憬和幻想時,當他將這些情感,心緒、憧憬和幻想轉化為某種固定形式——譬如說轉化為文字、繪畫、雕塑、音樂或者舞蹈之際,阿妮瑪的積極功能就會出現。當他對其刻意追求、孜孜不倦、全神貫注於這一轉化過程時,另一些更深處的潛意識材料將從心靈深處湧現出來,並與先前的材料聯為一體。當人將一種幻想轉化為某種具體的形態之後,他必須根據一種價值判斷的情感反應,對這一形態從理性和倫理的角度加以審視。此外,至關重要的是,人必須將形態化的幻想視為絕對真實的存在;而不應該有任何潛在的懷疑,以為它「僅僅只是一種幻想」。如果人長時期一心專注於這種修煉,那麼其個體化的過程將逐漸變成一單整的實體,並能夠展示其真實的形態。

文學中的大量例證表明,阿妮瑪是通向內心世界的引導者和中間人。譬如弗朗西斯科·考倫那(Francesco Colonna)的《波利菲羅的夢》、裡德·哈加爾德(Rider Haggard)的《她》中的例證,或如歌德的《浮士德》中的「永恆的女性」。在中世紀的神話文本裡,一位阿妮瑪人物為其自身的本質釋義,其釋義如下所述:

我是田野裡的花朵,我是幽谷中的百合,我是純潔的愛情之母,我是恐懼之母,我是知識之母,我是神聖的希望之母……我是萬物的中介,我使一物與另一物和諧;我使溫暖的事物變為冰冷,我使冰冷的事物變為溫暖,我使乾燥的物體變得濕潤,我使濕潤的物體變得乾燥,我使堅硬的物體變得柔軟……我是神父心中的法則,我是預言家心中的神諭,我是睿智者心中的智慧化身。我要殺戮生命,我要創造生命,沒有一個人可以從我的手中得以拯救。

在中世紀時期,宗教、詩歌以及其他文化領域中發生了一種惹人注目的分化;人們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清楚地認識到了潛意識的幻想世界的存在。在這段時期內,騎士對於女人的崇拜,象徵著一種男人本性的女性一面的分化嘗試其依據是外部世界的女人,及其與內心世界的關係。

騎士發誓為其效勞,為其做出英雄行為的女人,毫無疑問是阿妮瑪的化身。在沃爾弗蘭姆·馮·埃辛巴赫版本的神話傳說中,端舉聖盤的人的名字:康杜爾—阿摩(「愛情的引導者」)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她,這位愛情的引導者教授英雄分辨他對女人的感情和行為。然而,後來,當她的崇高特徵與聖母的形象融為一體時,這種發展與阿妮瑪關係的個體的、與己相關的努力便被拋棄了,此時的聖母已經成為人們讚美、人們為之獻身的偶像。當人認為作為聖母的阿妮瑪的一切特徵皆為積極的特徵之時,阿妮瑪的消極特徵便在對於女巫的信仰中覓尋表現形式。

在中國,與聖母瑪利亞相對應的人物是觀音菩薩。另一廣為人知的中國阿妮瑪人物,是「月亮女神566」,她賜予她的寵兒賦詩、作樂的天賦,甚至可以使他們長生不老。在印度,象徵同一原型意象的是薩克蒂、帕爾瓦蒂、拉蒂,以及眾多其他的人物;在伊斯蘭國家裡,代表阿妮瑪的人物主要是法蒂瑪,穆罕默德的女兒。

將阿妮瑪作為正式確立的人物加以崇拜使阿妮瑪處於一種極為不利的位置:她喪失了自身的個體特徵。另一方面,如果她完全被視為是一種個體存在,那麼另一種危險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一旦她被投射到外部世界,人們便只能在外部世界中找到她,這種情境中的阿妮瑪會給人帶來無始無盡的煩惱,因為男人不是變為自己色情幻想的犧牲品,就是完全不由自主地依附於一位實際的女人。

在此時期,只有嚴肅對待人的幻想和情感痛苦的(但在本質上是樸真的)決斷才能使個體化的內在過程不至於完全停滯下來,因為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一個人才能發現,作為一種內心事實的這一人物究竟意味著什麼。這樣一來,阿妮瑪再一次變為其本原意義上的存在——內心中的女人,這位女人向人傳達潛意識自我的生命啟示。

阿尼姆斯:內心中的男人

正如男子內心中的阿妮瑪一樣,女子內心中的潛意識男性化身——阿尼姆斯——既表現善的特徵,也表現惡的特徵。然而,阿尼姆斯並不常常以色情幻想或者情緒的形式出現;它更傾向於呈現為一種隱秘的「神聖」信念形式。當女人用一種爽朗的、百折不撓的男性之聲提倡這種信念時,或者當運用野蠻情感事件的手段將這種信念強加於他人時,人們就很容易看出她內心中潛在的男性蠻力。不過,即使一個女人在外表上極富於女性特徵,在她的內心裡,阿尼姆斯同樣可以是一種強悍的、冷酷無情的蠻力。一個人可能會突然發現自己與女人內心中的某種東西處於衝突狀態,這種東西冥頑不化、冰冷殘忍,完全無法令人接近。

在這種類型的女人的沉思默想之中,阿尼姆斯最喜歡永無休止地重複著的一個主題是:「在世界上我所渴望的唯一的東西就是愛——而他卻不愛我」;抑或是這樣,「在這種情況下,僅僅存在著兩種可能性——而無論是哪種可能性都同樣有害。」(阿尼姆斯從不相信例外的真理存在。)一個人很少會與阿尼姆斯的意見發生矛盾,因為它的觀點在一般意義上通常是正確的;不過,阿尼姆斯的觀點彷彿很少會與具體的情境相吻合一致。它的觀點更像是這樣一種觀點:這種觀點合乎理性,但卻不切合實際。

正如男人的阿妮瑪性格由其母親為其構形一樣,對於女人的阿尼姆斯產生決定影響的是她的父親。父親賦予他女兒的阿尼姆斯一種獨有的特徵,賦予她種種無以爭辯的、令人確信不疑的「真實」信念——永遠將女人作為真實自我的個體真實性排除在外的信念。

這就是為什麼宛如阿妮瑪一樣,阿尼姆斯有時會是死亡的魔鬼的緣故。譬如,在一個吉普賽童話傳說中,一位孤獨的女人接待了一位英俊的陌生人,雖然她事先曾做了一個夢,夢警告她說,她所接待的陌生人就是死者的國王。當他們相處一段時間之後,她要求他告訴她,他究竟是什麼人。起初他拒絕她的要求,他說道,如果他告訴她自己是什麼人,她將會死去。然而,她堅持己見,一定要知道他是誰。於是,他突然間向她表明他就是死神本身。由於極度的恐懼,女人當即死去。

從神話的意義上看,英俊的陌生人也許是一異教的父親意象或是神的意象,在此他以死者的國王的形態出現(宛如哈德斯對於波爾塞福涅的誘拐一樣)。然而,從心理學的意義上講,他相當於一種特殊形態的阿尼姆斯,誘使女人遠離一切人類之間的聯繫,特別是誘惑她們避開一切與真正的男人之間的接觸。他體現為一種幻夢般的思想的萌芽,其中充滿了有關世間萬物「應該如何」的願望和判斷,這些願望和判斷切斷了女人與生活現實的結接紐帶。

消極的阿尼姆斯並非僅僅以死神惡魔的形態出現。在神話和童話傳說裡,他扮演著強盜和謀殺者的角色。藍鬍子就是一例,在一個密室裡,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了自己所有的妻子。這種形式的阿尼姆斯體現為那些半意識的、冰冷的、具有毀滅性的思想,它們在意識模糊的時刻,尤其是在女人無法認清某種感情的義務時襲擾女人。就是在這種時刻她開始想到家產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充滿惡意和陰謀、精於算計的思想之網籠罩著她,她甚至會盼望死神降臨在他人身上。(「當我們之中的一個死去時,我將遷居到裡維埃爾拉567,」當一個女人看到這一美麗的地中海沿岸地帶時,她對自己的丈夫這樣說道——因為這話是她說的這一事實,這種想法竟然會變得相對無害!)

由於培養種種秘而不宣的、具有毀滅力量的心理態勢,一位妻子可以使她的丈夫、母親和她的孩子患病,使他們遭到不幸,甚至會使他們喪生。抑或,她會暗下決心,不讓自己的孩子們結婚。這是一種形式極為隱秘的邪惡,這種邪惡很少能浮現到母親意識心理的表層。(一位天真無邪的老婦人曾讓我看她兒子的一幅照片,他在二十七歲那年溺水而死。當時,老婦人對我說道:「我寧願他這樣死去;這要比把他給予另一個女人要好些。」)

奇異古怪的惰性、諸情感的麻木或者內心深處的危機感幾乎會導致一種極度的空虛感,而所有這一切的起因時常會是一種潛意識的阿尼姆斯觀點。在女人生命的心靈深處,阿尼姆斯悄聲低語:「你毫無希望。努力又有什麼用呢?無論你做什麼都沒有意義。生活永遠是這樣,絕不會變得更好。」

不幸的是,每當這種潛意識的化身佔據我們的心靈之時,我們自身彷彿就像有了這種思想和情感一樣。當意識自我不能將自身與它們分離開來,不能按照它們的本來面目來看待它們時,意識自我便與它們視同為一。人便被源於潛意識的人物真正「佔有了」。只有當這種佔有化為烏有之後,人才能滿懷恐懼地認識到,他所說的和他所做的事情與他所真正想到的、真正感覺到的一切截然相反。他成了外來的、不可捉摸的心靈組元的犧牲品。

正如阿妮瑪一樣,阿尼姆斯也不是僅僅由消極的特性,諸如野蠻殘忍、冷漠輕率,空洞無物的談話、沉寂無言、冥頑不化,邪惡陰險的觀念組成。阿尼姆斯無疑具有非常積極、極為有價值的一面;他可以建起一座潛意識自我通向創造性活動的橋樑。下述的一位年逾四十五歲的女人之夢將會有助於說明這種觀點:

兩個蒙面人登上陽台,進入屋內。他們身上纏裹著黑色的、有頭罩的外衣,看起來他們想要折磨我和我的妹妹。妹妹藏在床下面,他們把她從床下拖出來,用一把掃帚折磨她。接著,他們又來折磨我。兩個人中領頭兒的那人把我推到牆邊,讓我緊靠著牆,並在我的面前做種種魔巫般的手勢。與此同時,他的助手在牆上畫寫生,當我看到這幅寫生時,(為了表現友好),我說道:「噢!這幅畫畫得太棒了!」就在此刻,折磨我的人突然之間有了藝術家的卓越才能,他無比自豪地說道:「當然,這還用說。」說著他就開始擦拭自己的眼鏡。

做夢人非常熟悉這兩個人物的施虐性特徵,因為在現實中,她時常受到焦慮的不吉利的襲擾,每到這時,那種她所愛的人身陷巨大的危難——或者甚至他們會死去的想法就會出現在她的腦際。然而,夢中的阿尼姆斯人物是雙重人物,暗示闖入室內的人體現一種具有雙重作用的心理組元,這種組元可以是某種與那些折磨人的思想迥然不同的東西。夢中的妹妹,試圖逃避男人,躲藏起來,他們捉住了她,折磨她。在現實生活裡,這個妹妹在豆蔻之年便夭折了。她頗有藝術天賦,但她卻很少去利用自己的天賦。緊接著,夢揭示出兩個闖進屋裡蒙面的人實際上是兩位化裝的藝術家,而一旦做夢人認識到他們的才能(其實是她本人的才能),他們便放棄了種種邪惡的意圖。

夢的更深一層的意義是什麼呢?在陣發性的焦慮背後,無疑存在著一種真正的、致人死命的危險;但同樣也存在著做夢人具有的潛在創造能力。宛如她的妹妹一樣,她有著某種畫家的才能,但是她卻不能確信,從事繪畫對她來說是一種有意義的活動。現在,她的夢告訴她應該發揮這種才能的最為切合實際的途徑。如果她遵循內心的指令,那種具有毀滅力量的、折磨人的阿尼姆斯將會轉化成為一種創造性的、有意義的活動。

正如在這個夢中一樣,阿尼姆斯常常表現為一群男人。潛意識以這種方式象徵這樣一種事實:阿尼姆斯代表著一種集體的、而不是個體性的因素。由於這種集體性的心態存在,(當女人的阿尼姆斯通過她們發表看法時),她們會習慣性地說到「一個人」「他們」或者「每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話裡常常含有「總是」「應該」和「必須」的詞意。

大量的神話和童話傳說講述著同一個神話故事:一位王子被巫術變成了一隻野獸或者一頭怪物,但是一位少女的愛卻又使他恢復原貌——這是象徵阿尼姆斯變為意識化存在的方式之過程。(在前面的章節裡,漢德森博士論述了「美人與野獸」這一主題的重要意義。)通常,女主人公不允許向她神秘的、不可捉摸的情人和丈夫提問;抑或,她只在黑暗之中與他相會,永遠也不能看清他的面孔。其蘊意是,靠對於他的盲目信任和愛,她將能夠使她的新郎恢復原貌。不過,這種事情從來不會發生。她總是不履行自己的諾言,而只有歷經困難重重的探索尋覓、受盡痛苦磨難之後,她才最終又一次找到她的心上人。

在生命之中,與之相對應的是,女人不得不對於自己的阿尼姆斯問題有意識地傾注注意力,這需要花很長時間,要經歷無數的痛苦磨難。不過,一旦她認識到她的阿尼姆斯是誰,它是什麼,它為她做些什麼,一旦她面對這些現實,而不是讓自己成為被佔有對象,她的阿尼姆斯便能夠轉化為一種難能可貴的內心伴侶,它將賦予她男性的特徵,給予她創造能力、勇氣、客觀態度和精神智慧。

宛如阿妮瑪一樣,阿尼姆斯展現發展演化過程的四個階段。首先,它以純粹的體力的化身形式出現——例如,作為競技的伴侶或者以「肌肉發達的男人」的形態出現。在第二個階段,它具有創造力以及計劃性行動的能力。在第三階段,阿尼姆斯嬗變為「言語」,通常以教授或者神父的形態出現。最後,在第四階段的顯像中,阿尼姆斯成為意義的化身。在這一最高的層次上,(猶如阿妮瑪一樣)阿尼姆斯成為生命獲得嶄新意義的宗教體驗的中介。它給予女人精神信仰力量,給予她一種隱而不見的內心支撐力,用於補償她外在的柔弱。在其進化程度最高的形式中,阿尼姆斯時常將女人的心靈與她的年齡精神進化過程聯為一體。並能夠賦予她這種特性:對於新的創造性觀點,她比男人更樂於笑納。正是由於這種原因,在較早的時代,女人被為數眾多的國家用作卜卦者和預言家。她們積極的阿尼姆斯的創造性的膽識不時表現出激勵男人去建樹新的豐功偉績的思想和觀點。

女人心靈裡的「內在的男人」可能會給人帶來種種婚姻上的麻煩,這些麻煩與在論及阿妮瑪的章節裡所提到的麻煩頗為相似。使事情變得極為複雜的是這樣一種事實:阿尼姆斯(或者阿妮瑪)對於夫妻中的一人的佔有會不由自主地對於另一個人產生一種巨大的刺激性影響,以至於他(或者她)也會變成被佔有的對象。阿尼姆斯和阿妮瑪總是傾向於把談話拉向一個非常低的層次,創造一種令人不快的、令人焦躁的、感情質的氛圍。

正如我在前面提到的一樣,阿尼姆斯的積極一面可以體現為一種進取精神、勇氣、誠摯,其最高的形式是精神的玄秘意義。通過阿尼姆斯,一個女人可以體驗感受到她的文化的、個體客觀境遇的種種潛在過程,並能夠找到指向強化生命的精神態度的途徑。這樣說毫無疑問含有她的阿尼姆斯不再代表超越批評之上的種種觀點之意。她必須找到面對自身信念的神聖性問題的勇氣,發現接納這一問題的內在寬廣的胸懷。只有這時她才能夠接受潛意識的忠告,特別是那些與她的阿尼姆斯觀點相衝突的忠告。只有到了此刻,潛意識自我才會向她展露種種表象,她才能夠自覺地理解這些表象的意義。

潛意識自我:整體的象徵

如果一個人嚴肅認真,長期堅持不懈地全力解決阿妮瑪(或者阿尼姆斯)問題,他或者她已不再與它的任何程度上認同,那麼潛意識將再次改變其主要特徵,並以一種新的象徵性形式出現,用來代表潛意識自我,心靈的內在核心。在女人的睡夢裡,這一核心常常被擬人化為一種卓越的女性形象——女祭司、女巫師、大地母親、自然女神或者愛情女神。在男人的睡夢中,它表現為一種男性的傳道者和保護人(印度宗教的格魯568)、表現為智慧老人,表現為自然的精靈以及諸如此類的形象。這裡有著兩個民間傳說,具體形象地說明了這類人物可以扮演的角色,第一個民間傳說是一個奧地利的傳說:

一位黑公主中了魔法。國王命令衛兵夜間守衛在她中了魔法的身體旁邊。當到午夜時分,黑公主便坐起身來,殺死看守的衛兵。最後,輪到一個衛兵守夜。他感到沒有生的希望,便逃進了森林。在森林裡,他遇到了一位「老吉他音樂家,他就是我們的主。」這位老音樂家告訴他在教堂的何處藏身,教導他怎樣行動,這樣一來,黑公主就無法攫取他了。在神的幫助下,這個衛兵實際上設法為黑公主解除了魔法,使她恢復了原貌,並與她結為伉儷。

顯而易見,從心理學的意義上看,「那位本身是我們的主兒的老吉他音樂家」,是潛意識自我的象徵性化身。在他的幫助下,意識自我避免了毀滅的災難,並消除了他的阿妮瑪的極為危險的特徵,甚至還能夠化險為夷。

正如我所說的,在女人的心靈中,潛意識自我以女性的種種化身呈現。第二個故事,一個愛斯基摩人的民間傳說形象地說明了這一點:

一位在情場上失意的孤獨女郎遇到了一位乘坐銅色帆船漫遊的非凡的奇才。他是「月亮的精靈」,他將所有的動物都賜予了人類,同時在狩獵中,他賜給人類以好運。他把那個孤獨的女郎誘拐到天界。一次,當月亮的精靈離開他誘拐的女郎時,女郎參觀了靠近月亮幽靈廣廈的小房子。在那裡,她發現了一個小不點兒女人,小不點兒女人穿著「長著鬍子的海豹的腸衣」。她警告女郎說要提防月亮精靈,她說,月亮精靈準備殺死她。(他好像是藍鬍子之類的生靈,專門殺害女人。)小不點兒女人編製了一條長長的繩索,在新月出現之時,女郎可以順著這條繩索下到地球上去,而每當新月出現,小不點兒女人就能削弱月亮精靈的力量。女郎沿著繩索下去了,但是,當她到了地球上時,她並沒有按照小不點兒女人的吩咐去做——快速地睜開眼睛。由於她沒有迅速睜開眼睛,於是就變成了一隻蜘蛛,再也不能變成人了。

正如我們所注意到的一樣,第一個民間傳說中的神明音樂家是「智慧老人」的體現,是潛意識自我的典型化身。他與中世紀神話傳說裡的巫師麥爾林,與希臘的赫爾默斯神頗為相似。那位身穿古怪的腸衣的小不點兒女人是一個與其相似的人物,象徵出現在女性心靈中的潛意識自我。老音樂家從具有毀滅性力量的阿妮瑪手裡救出了主人公,小不點兒女人保護孤獨女郎,免受愛斯基摩人的「藍鬍子」之害(月亮精靈形態的「藍鬍子」是她的阿尼姆斯)。不過,在這一例子中,意外的情況發生了。待會兒,我將論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