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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古代神話與現代人

約瑟夫·L·漢德森

永恆的象徵

在今天,從象徵性的意象和神話裡,從那些比古代人具有更為持久生命力的象徵性意象和神話裡,人類的遠古歷史正在被意味深長地重現掘出。隨著考古學家們向著往昔歲月的深層挖掘,我們學會珍視的並不是歷史時間過程中的種種事件,而是那些向我們訴說著古老信仰的雕像、圖案、神殿和語言。哲學家和宗教歷史學家向我們揭示出了其他諸象徵的意義,他們把這類古老的信仰轉化為易於理解的現代觀念。接著,文化人類學家們又順理成章地將這些觀念賦予了生命。他們向我們證明,在小型部落社會的儀式或神話裡,我們可以找到相同的象徵性模式,這些小型部落至今依然存在,它們置身於文明世界之外的地域,多少個世紀以來始終未變。

所有這一類研究為糾正一些現代人的片面觀點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那些現代人依舊認為,這類象徵隸屬於古老的民族或者「落後的」現代部落,因而它們與現代生活的錯綜複雜的現象毫不相關。在倫敦或在紐約,我們會輕率地把新石器時代的人的繁育儀式視為古代人的迷信。假如有人聲稱他看到了幻象或是聽到了神秘的聲音,誰也不會把他視為聖賢或神諭者,人們只會說,這個人精神不正常。我們也閱覽古代希臘人的神話和美洲印第安人的民間故事,但我們卻無法看到,在它們與我們對於「英雄」的態度之間、在它們與當今時代的大事件之間存在著的哪怕是一絲一毫的關聯。

然而,相互之間的種種關聯的確存在。代表著諸關聯的象徵至今依然還未喪失它們與人類的關聯意義。

在我們的時代,以榮格博士為代表的分析心理學派為理解和重新估價這類永恆的象徵,做出了一項重要的貢獻。這項貢獻幫助人們打破了原始人與現代人之間人為劃定的界限,即對於古代人來說,象徵彷彿是日常生活的天然組成部分,而對於現代人而言,象徵則顯然毫無意義,與現實生活毫不相關。

正如榮格博士在本書中早些時候指出的一樣,人類的心靈有著其自身的歷史,心靈依然保存著它的演進發展的前諸階段所遺留下的大量印跡。除此之外,潛意識的內容對於心靈具有一種構成作用。我們可以有意識地忽略這些內容的存在,但是我們卻會潛意識地對它們及其象徵性形式——其中包括夢幻——那些它們在其中表現自身的夢幻做出反應。

個體可能會感到,他的種種夢幻是自然發生的,相互之間沒有聯繫。但是,經過一段漫長時期的觀察,分析者即可看到一系列夢的意象,並發現它們構成了一種意味深長的模式;通過對於這種模式的理解,分析者的病人最終將獲得一種嶄新的生活態度。在這類夢裡,一些象徵來源於榮格博士稱之為「集體潛意識」的心靈組成部分——即保存和傳送人類的共同心理遺傳質的心靈組成部分。在現代人眼中,這些象徵是那麼原始古老、那麼神秘陌生,他既無法直接去理解它們,也不可能去同化它們。

正是在這裡,分析者可以提供幫助。也許,他應該幫助病人打碎業已變為陳腐、不相適宜的象徵的屏障。或許,他應該幫助病人發現一個古老象徵的永恆價值,這一古老象徵根本就沒有衰亡,它正在尋求一種現代形式的復生。

在分析者能夠卓有成效地同病人一道探索象徵的意義之前,他本人必須獲得有關象徵起源及意義的較為廣泛的知識,因為古代神話與出現在現代病人夢裡的故事之間的類同現象,既不是無關緊要的,也不是偶然的巧合。它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現代人的潛意識心靈裡仍然保持著創造像征的能力,這種能力以往曾經在原始人的信仰和儀式之中得到體現。至今,這種能力依然具有至關重要的心理價值。我們通過更多的方式認識到,我們依存於蘊涵在這類象徵中的種種啟示,它們無論是對於我們的生活態度,還是對於我們的行為都發生著深遠的影響。

譬如,在戰爭時期,人會對於荷馬(Homer)、莎士比亞(Shakespeare)或者托爾斯泰(Tolstoi)的作品發生日益濃烈的興趣。而且,我們會以賦予戰爭永恆(或者「原型」)意義的一種嶄新的理解方式來閱讀這些作品。這些作品在我們的內心中喚起一種強烈的反應,這種反應遠比那從未有過戰爭的強烈情感體驗的人所做出的反應要深刻得多。雖然特洛伊平原上的戰爭迥然不同於阿讓庫爾村(Agincourt)546或者鮑羅季諾村(Borodino)547的戰鬥,但是,偉大的作家能夠超越不同的時代和地域,表現普遍相同的主題。我們對它們做出反應是因為,這些主題是基本的象徵性主題。

每一個在基督教社會中長大成人的人都會熟知一個更引人注目的例證。在聖誕節期間,儘管我們可以不相信耶穌基督童貞誕生的教義,儘管我們沒有任何意識化的宗教信仰,但是我們依然會表現對於半神—聖嬰的神話般的誕生所引起的內心情感。不知不覺地,我們業已接納了復活的象徵。復活的象徵是一極為古老的冬去春來的至日節日的遺跡,這一節日蘊涵著人們的這種希望:北半球衰敗凋零的冬天的景象重新呈現生命的綠色。雖然我們現在已經過著高度文明化的生活,但是我們依舊欣然樂於從這種象徵性節日之中尋覓歡樂,猶若在復活節之際我們與孩子們一道參加令人愉快的復活節彩蛋和復活節兔的儀式。

然而,我們理解我們自己所做的一切嗎?我們看到了耶穌誕生、死亡、復活的故事與復活節的民俗象徵體系之間的關聯了嗎?通常,我們往往不屑於用我們的頭腦來思索這類問題。

但是,這兩者之間是互為補充的。乍一看,在耶穌受難日耶穌被釘上十字架彷彿屬於繁育象徵體系的同一類型,人從其他的「救星」的儀式裡可以找到的象徵類型。這些其他的「救星」是俄賽裡斯(Osiris)548、坦木茲(Tammuz)549、俄耳甫斯(Orpheus)550、巴爾德爾(Balder)551等。他們也是神或是半神英雄,他們興盛、被殺死接著又重新復活。事實上,他們隸屬於一種輪迴宗教,在這類宗教裡,神王的死滅和復生是一永遠循環的神話。

不過,若是從輪迴宗教的象徵體繫上看,而不是從一種儀式的觀點上看,耶穌在復活節的復活就很難令人感到滿意。因為,耶穌升進天堂,坐在上帝聖父的右側:他的復活是一勞永逸的復活。

將基督教與其他的神王神話區別開來的,正是這種基督教復活概念的終極特徵(最後審判的基督教思想有著與之相似的「終極」主題)。復活一次完成,爾後的儀式只是為了紀念它。但是,這種終極感恐怕正是為什麼那些依然受前基督教傳統影響的早期基督教徒感到,基督教需要用一種較古老的繁育儀式的某些組成部分加以補充的一種道理。他們需要復活的循環性許諾;而這正是復活節彩蛋和復活節兔所象徵的意義所在。

我舉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例子,用於向人們說明,現代人如何仍舊繼續對於一種深刻的心靈影響力量——那種在意識上他不屑一顧地視為迷信的,不開化人的民間神話傳說之類的東西做出反應。不過,我們應該繼續深入地探索這一問題。人越是仔細詳盡地研究象徵的歷史、研究象徵在眾多不同的文化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他就越是容易理解,在這類象徵之中蘊涵著一種重新創造的意義。

一些象徵與童年和走向青年時代的過渡時期有關,另一些象徵與成熟期相關,還有一些象徵則與為自己不可避免的死亡做準備的老年人的經歷相關。榮格博士描述了一個八歲女孩子的夢裡如何會蘊涵著人通常與衰老之年聯繫在一起的象徵。她的夢表現的進入生命的種種特徵同樣也隸屬於進入死亡的同一原型模式。因此,正如這種象徵觀念的演進發生在古代社會的儀式中一樣,在現代人的潛意識心靈中,這種演進同樣也會發生。

對於分析者來說,遠古或原始神話與潛意識生產的象徵之間的關鍵聯繫具有極為重要的實際意義。這種聯繫能夠使他在賦予象徵歷史觀和心理意義的背景中辨析這些象徵,並為這些象徵釋義。現在,我將描述一些更為重要的古代神話,並向讀者說明,這些神話怎樣——以及在什麼樣的目的上——與我們在自己的夢中所遇到的象徵性材料相類同。

英雄和英雄的創造者

世界上最為普遍的、最廣為人知的神話,是英雄神話。在希臘和羅馬的古典神話裡,在中世紀的神話裡,在遠東的神話裡,在當代的諸原始部落的神話裡,我們皆找到了英雄神話。同樣,這種神話也在我們的夢裡出現。英雄神話具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戲劇性魔力,同時它又具有一種不太明顯卻極為深遠的心理學意義。

雖然這類英雄神話在細節上千變萬化,但是,人愈是仔細研究這類神話,他就愈是容易看出,在結構上它們彼此之間非常相似。它們享有一種普遍相同的模式,也就是說,儘管這些神話是由一些相互之間沒有直接的文化接觸的群體或者個體創造的——例如,由非洲部落、北美印第安人、希臘人或者秘魯的印加人創造的,但這些神話隸屬同一模式。人一次又一次地聽到描繪英雄的神話傳說:英雄的身世奇妙卻又卑微,他早年即具有超人的力量,他很快就名揚四方或迅速獲得權力,他與邪惡勢力搏鬥凱旋而歸;他由於驕傲自大(hybris)而犯下罪過,他因為被出賣而失勢,或者他通過一種「英雄式的」獻身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一會兒,我將更為詳盡地解釋為什麼我相信這種模式具有心理的意義,不僅對於個體——竭盡全力發現並表現自我人格的個體具有心理意義,而且對於整個社會——同樣需要確立其自身集體人格的社會也具有心理意義。然而,英雄神話的另一重要特徵提供了一條線索。在很多這樣的神話故事裡,強有力的「庇護神般的」人物或保護神的出現,使英雄早年的弱小得到補償,保護神可以使他能夠完成非常艱難的、在沒有神助的情況下他無法完成的任務。在希臘神話裡,忒修斯(Theseus)有海神波賽東(Poseidon)做為他的保護神;珀爾修斯(Perseus)有雅典娜(Athena)做保護神;阿喀琉斯(Achilles)有馬人喀戎(Cheiron)做他的導師。

其實,這些神一般的人物是整體心靈的象徵性表象,是更大的、更全面的人格,它為個體意識自我提供它所需要的力量。這些表象的特殊作用使人們聯想到,英雄神話的基本功能在於,發展個體的自我意識——他對於自身的力量和弱點的認識,使他以這種自我意識去面對生活向他展現的艱巨任務,一旦個體通過了最初的考驗,進入成年的生活階段,英雄神話便喪失了其關聯意義。英雄的象徵性死亡彷彿變成了進入成年生活階段所獲到的成就。

迄今,我一直在談的是完整的英雄神話,我對從出生到死亡的整個週期進行了詳盡的描述。但是有必要認識到,這一週期的每一階段皆有著英雄神話的獨特形式,它們與個體在他的自我意識的發展過程中所達到的具體點相吻合,與他在特定的時期所面臨的具體問題相一致。也就是說,英雄的意象以一種表現人格演進的每一階段的形式發生相應的變化。

如果我用一種相當於圖解的方式呈述這種觀念,讀者就會更容易理解它。我從偏僻的北美溫內巴戈印第安部落552的神話裡選取例證是因為,這一例證明確地表現英雄的演化過程區分為四個涇渭分明的階段。在溫內巴戈人的這些神話裡(1948年,保羅·拉丹博士[Dr.Paul Radin]將這些神話冠之於《溫內巴戈神話的英雄輪迴週期》的標題出版),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從最原始到最複雜的英雄觀念的明確的演進過程。雖然這些神話裡的象徵性人物的確有著不同的名字,但是,他們的作用卻彼此相似,而且一旦我們發現這一神話例證的關鍵,我們就能更好地理解這些象徵性人物。

拉丹博士注意到,在英雄神話的演進過程中存在著四個明顯不同的週期。他把這四個週期命名為鬼精靈週期、野兔週期、紅角週期和孿生子週期。他準確無誤地觀察到了這一演進的心理過程。拉丹說道:「它象徵著在一永恆虛構的幻想的幫助下,我們應對成長過程中的問題所做的種種努力。」

鬼精靈週期與生命的最原始的、演化程度最小的時期相對應。鬼精靈是一個生理的諸慾望支配其行為的人物;他有著一顆兒童的心靈。由於他缺乏高於他本能需要滿足之上的目的,所以他殘酷無情、玩世不恭、麻木不仁。(我們的佈雷野兔故事、狐狸雷納德的故事保留著鬼精靈神話的精華。)這一人物,最初呈現為一種動物的形態,他不斷地進行惡作劇。但是,隨著他搞一個又一個惡作劇,一種變化在他身上發生了。當他的鬼精靈的演變結束時,他便在生理上開始呈現為一個類似成人的形態。

第二種形象是野兔,宛如鬼精靈(他的動物特徵在美洲印第安神話裡通常表現在草原狼身上),他最初也呈現為一種動物形態。雖然他尚未達到成熟人類的高度,但他仍然是人類文化的締造者——轉化之祖。溫內巴戈人相信,在授予他們巫醫儀式的過程中,他演變成為他們的文化英雄、他們的救星。拉丹博士告訴我們,這一神話的力量極為強大,以至於當基督教開始在他們的部落裡滲透時,施行皮約特仙人掌禮拜式的成員們竟然不願意放棄野兔神話。這樣一來,野兔的形象與耶穌基督的形象便同時出現了。成員中的一些人爭辯說,他們已經有了野兔,所以他們根本不需要耶穌基督。野兔這一原型形象代表著明顯優越於鬼精靈的演化形式:人可以看出,他正在演變成為社會化的動物,他修正我們在鬼精靈週期中發現的本能的衝動和童年的強烈願望。

英雄人物這一系列中的第三個形象——紅角,是一個模稜兩可的人,據說他是十位兄弟之中最年幼的一個。他歷經考驗,與人比賽獲勝,在戰鬥中證明自己戰無不勝,完成原型英雄所需完成的任務。他通過自己用智謀(在投骰子賭注中)戰勝巨人,或用力量(在角力比賽中)戰勝巨人的能力,來顯示自己的超人力量。他有一位威力巨大的朋友相伴,這朋友是被稱之為「行若霹靂雷電的」雷雨巨鳥,他的力量補償紅角可能表現出來的弱小無力。隨著紅角,我們來到了人類世界,這世界是一原始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人類需要諸保護神超人力量的援助,以確保他能征服包圍著他的種種邪惡勢力。在臨近這一神話故事的結尾之處,英雄之神離紅角而去,把紅角和他的兒子們留在大地之上。此刻,威脅著人類幸福和安全的危險,來源於人類本身。這一基本主題(在最後一個週期、孿生子週期中反覆重現的主題)所提出的問題,其實是至關重要的問題:在多長時期內,人類能夠成功地生活,並不由於自身的驕傲狂妄抑或用神話的語言說,不由於諸神的嫉妒而成為犧牲品呢?

據說,孿生子是太陽的兒子,但他們本質上是人類,他們一道構成了一個單一的人。最初,在母親的子宮裡,他們連為一體,在出生之際,他們被迫分離開來。然而,他們卻互相屬於對方。他們重新結合為一體——雖然極為困難——但卻勢在必行。從這兩個孩子那裡,我們看到了人類本性的兩個方面。其中一方是肉體,它馴從、溫順,缺乏主動性;另一方則是精神,它是流變的,富於反抗性。在一些孿生子英雄的神話故事裡,這兩種看法被純化之至:一種形象代表著內傾型人,他的主要力量是思想的力量;而另一種形象則代表著外傾型人,能夠完成豐功偉業的行動之人。

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這兩位英雄一直戰無不勝:無論他們表現為兩個獨立的形象,還是表現為二為一體的形象,他們始終所向披靡。但是,正像那伐鶴印第安人(Navaho)553的神話中的戰神一樣,他們最終由於濫用自己的力量而病入膏肓。蒼天和大地之間不再有他們要去征服的妖魔鬼怪,因而他們狂暴的行為便反過來使他們遭到報應。溫內巴戈人的神話說,最終一切東西都要遭受他們的侵害——甚至就連支撐整個世界的生靈也不例外。當孿生英雄殺死擎舉大地的四個動物中的一個時,他們便逾越了所有的界限,於是,終止他們的戎馬生涯的時刻來到了。死亡是他們應得的懲罰。

因此,在紅角週期和孿生子週期中,我們都看到了英雄犧牲和死亡的主題,作為對於驕傲——那種到處伸手的驕傲狂妄的必要矯正。在其文化水平相等於紅角週期的原始社會裡,這種危險彷彿可以用贖罪的人類祭獻的風俗來消除——贖罪的人類祭獻是一種具有深刻象徵意義的主題,這種主題不斷出現在人類的歷史之中。溫內巴戈人,宛如易洛魁人(Iroquois)554和少數阿爾貢金族(Algonquin)555部落人,可能也把吃人肉看作是一種圖騰儀式,一種可以馴服他們的個體的、破壞性的衝動的儀式。

在出現在歐洲神話裡的英雄被出賣或被打敗的例子中,儀式犧牲的主題更被具體地運用為對於驕傲自大的懲罰。不過,正像那伐鶴人一樣,溫內巴戈人並沒有走那麼遠。儘管雙生英雄誤入歧途,儘管對於他們的懲罰將是死亡,但他們對於自己不受駕馭的力量感到極為恐懼,以至於他們同意在一種永恆的寧靜狀態之中生活:人類本性的互相衝突的兩個方面再次達到了平衡。

我業已用了一定的篇幅來描述英雄的四種類型,因為它為一種模式提供了一種明證,這種模式既出現在具有歷史意義的神話裡,也出現在現代人的英雄夢中。將此牢記在心,我們即可仔細地研究下述的一位中年病人的夢。這個夢的釋義表明,分析心理學家如何能夠依據他的神話知識,來幫助他的病人找到一個要不然彷彿就是不解之謎的答案。這位男病人夢見自己在一家劇院裡,他扮演「一個其意見普遍為人尊重的重要觀察家」的角色。有一幕是這樣的:一隻白色的猴子站在一個基座上,一些男人簇擁著它。在詳細敘述這個夢時,男病人說道:

我的解說人向我解釋這一幕的主題。主題是:一位年輕的水手經受嚴峻的考驗,他遭風吹雨打、被人痛擊。我立即反對說,這個白色的猴子根本就不是水手;但是,就在這時,一個身穿黑衣的年輕人站起身來,我想他一定是真正的主人公。但是,另一位英俊的年輕人大步走向一個祭壇,自己躺在祭壇上。人們在他赤裸的胸前做著種種標記,準備將他作為人類祭獻品獻上。

接著我發現,我和一些另外的人站在一個平台上。我們可以沿著一個狹小的梯子下去,但是我遲遲不敢那麼做,因為在梯子兩邊,站著兩個年輕的惡棍,我想他們會禁止我們沿梯下去。不過,我們這群人中的一個女人沿梯下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我看到平安無事,我們所有的人便跟著那個女人下去了。

像他的這種夢是不可能很快地或者用簡單的方式加以釋義的。為了向人們說明這個夢與做夢人本人生活之間的關係,以及其更為廣泛的象徵性意義,我們必須小心翼翼地來解釋這個夢。從生理的意義講,展示這個夢的人業已成熟。他在自己的職業生涯中一帆風順,在家裡,他顯然是位稱職的丈夫和父親。但是,從心理的意義上講,他依舊尚未成熟,他尚未完成自己心理生命過程中的青年階段。在他的夢中,他的心理的不成熟性將自身表現為英雄神話的不同意象特徵。雖然,就他的日常生活現實而言,這些意象早已喪失了它們的意義,但這些意象對於他的想像依舊表現出一種強烈的吸引力。

因此在這個夢裡,我們看到一系列人物戲劇性地表現為一個人物的各種各樣的特徵,而這一人物正是做夢人一直期待會轉化成的真正的主人公。第一個人物是一隻白色的猴子,第二個人物是水手,第三個人物是身穿黑衣的青年人,而最後一個人物是一個「英俊的青年」。在戲劇的第一部分,表現水手經歷嚴峻考驗的一幕裡,做夢人只看到那只白色的猴子。身穿黑衣的青年人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他是與白色的猴子第一個形成鮮明對照的新人物,因此,一時間做夢人把他與真正的主人公混為一談。(在睡夢中,這類混亂相當常見,潛意識通常並不向做夢人表現清晰的意象。他不得不從一系列對比和佯謬中尋覓一種意義。)

頗具意味的是,這些人物出現在戲劇表演的過程之中,而根據分析,其前後關係看起來彷彿是做夢人所做的與其自身表現方式相關的直接關聯:他所提到的「解說人」據推測是他的分析者。但是,他並不把自己看作是正在接受醫生治療的病人,而是看成「觀點為人尊重的重要的觀察家」。這裡是他的有利視點,從這裡他看到某些他與邁向成年過程的體驗聯繫在一起的人物。例如,白色的猴子使他聯想到七歲至十二歲的男孩子的惡作劇的、有點兒無法無天的行為。水手使他聯想到青年早期的冒險精神,結果由於種種不負責任的胡鬧而受到「痛擊」的懲罰。關於那個身穿黑衣的青年人,做夢人提供不出任何聯想;但是,在那個將被祭獻的英俊的青年身上,他看到了青年晚期自我獻身理想的殘跡。

在此階段,我們可以將歷史材料(或者原型英雄意象)與做夢人個體經驗中的材料並置在一起,以便發現它們如何互相印證、互相衝突或者互相限定。

第一個結論是,白色的猴子彷彿相當於鬼精靈——或者起碼相當於溫內巴戈人賦予鬼精靈的那些個性特徵。然而,在我看來,猴子同樣代表著某種做夢人尚未親自地、確切地體驗到的東西——其實他是在說,在夢裡,他是位觀察者。我發現,當一個男孩變得極度依戀他的父母時,他自然而然地就是一位內省型的人。由於這類原因,他永遠不會完善地發展適應兒童晚期生活的激情特徵;他也不會加入他的夥伴們的遊戲。正如常人所言,他沒有「長成淘氣鬼」,也不去搞「惡作劇」。在此,常人所言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啟示。事實上,夢中的猴子是鬼精靈形象的象徵性形式。

然而,為什麼鬼精靈表現為一個猴子?為什麼猴子會是白色的呢?正如我所業已指出的一樣,溫內巴戈人的神話告訴我們,在臨近鬼精靈週期終結之處,鬼精靈在肉體上開始表現為相似於人的形態。因此在這裡,夢中的猴子——是如此與人類相像,它是一個令人發笑的、不太危險的人的漫畫。做夢者本人無法提供個人聯想,來解釋為什麼猴子會是白色的。但是,根據我們有關原始象徵的知識,我們可以設想,白色賦予這個要不然就是平庸人物一種獨特的「神一般的」特徵。(在很多原始公社裡,患白化病的人[albino]都被視為神一般的人。)這就與鬼精靈半神或者半魔力量相當吻合了。

因此,看起來彷彿是,在做夢人看來,白色的猴子象徵著童年嬉戲的積極特徵,當時他欣然悅納,但現在他卻感到需要把它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正如夢所告訴我們的一樣,他將它放置「在一個基座上」;在那裡,它演變成為某種比已逝的童年經驗更多的東西。對於成年人來說,這東西是創造性的實驗主義的象徵。

接下來,讓我們來看一下有關猴子的混亂之象。忍受痛擊磨難的是猴子,還是水手?做夢者本人的諸聯想暗示出這一轉化變形的意義。然而,無論如何,人類發展的另一個階段,是不負責任的童年讓位於社會化的階段,在這一階段的過程中包含著對於令人痛苦的戒律的屈從。因此,人可以說,水手是鬼精靈的高度演化形態,他正在經由一種初始考驗演變成為一個負有社會責任的人。依據象徵的歷史,我們可以設想,風代表著這一過程中的自然因素,而痛擊磨難則象徵著那些人為的因素。

從這一點上看,我們便找到了一種與溫內巴戈印第安人神話所描述的野兔週期中的過程的關聯;在這一過程中,文化英雄是一弱小的但勇猛抗爭的人物,為求進一步的發展,他甘心情願犧牲自己的兒童特徵。在夢的這一階段中,病人再次承認,他不能成功地完整體驗一種重要的童年和青年早期的生活方式。他錯過了兒童的遊戲玩耍生活,也錯過了十幾歲的青年極喜歡惡作劇的生活,他正在尋找能夠補償這些失落的體驗和個體殊征的諸方式。

此刻,在夢裡,一種奇怪的變化發生了。身穿黑衣的青年人出現了,一時間,做夢人感覺到他就是那位「真正的主人公(英雄)」。這就是做夢人所告訴我們的有關身穿黑衣的人的一切;但這種短暫的印象卻引出了一個意義深遠的主題——一個經常出現在夢中的主題。

這就是「陰影」的觀念,這種觀念在分析心理學裡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榮格博士指出,由個體的意識心理投射出的陰影,蘊涵著隱秘的、受到抑制的,以及不受歡迎的(邪惡狠毒的)人格特徵。但是,這種陰影絕不僅僅只是意識自我的簡單顛倒。正如意識自我中蘊涵有種種令人不快的、具有破壞性的態度一樣,陰影之中同樣也蘊涵著有益的特徵——常態本能和創造性衝動。雖然意識自我與陰影的確相互獨立,但是宛如思想和情感相互聯繫在一起一樣,它們同樣也無法分割地聯為一體。

然而,在榮格博士稱之為「拯救之戰」中,意識自我與陰影發生衝突。在原始人為獲得意識的奮搏之中,這種衝突表現為原型英雄與邪惡的宇宙勢力之間的較量,體現這種邪惡勢力的是龍和其他的怪物。在個體意識的發展演化過程中,英雄形象是象徵性的手段,通過這種手段,崛起的意識自我克服潛意識心理的慣性,從那種回歸的渴望中,從那種渴望回返由母親統治的世界中的童年極樂狀態的願望中,將成熟的人拯救出來。

通常,在神話裡,英雄在與妖魔的戰鬥中總是勝利。但是,世間還存在另外一些英雄神話,在這類神話中,英雄為怪物所征服。與之相似的一種類型的神話是約拿(Jonah)與鯨。在這一神話裡,英雄被一海怪吞噬,海怪帶著他在夜晚進行從西方向東方的旅行,以此象徵太陽從日落到日出的那種必然的轉折過程。英雄進入黑暗,象徵著一種死亡。在我本人的臨床經歷中,我遇到了病人的夢裡所表現的這種主題。

在這類神話裡,英雄與惡龍之間的戰鬥是一種常見的形式,它更清楚地表現出意識自我戰勝回歸趨向的原型主題。大多數人依然尚未意識到人格陰暗的或是消極的一面的存在。英雄則與他們相反,他一定認識到了陰影的存在,認識到他可以從這種陰影中汲取力量。如果他想征服惡龍而變成凶狠可怕的英雄,他就必須屈從於陰影的毀滅性力量。也就是說,在意識自我能夠獲勝之前,它必須掌握和同化陰影。

順便說一下,人在一個著名的文學英雄人物——歌德的人物浮士德身上,可以看到這種主題。浮士德在接受靡非斯特的契約時,將自己置身於「陰影」人物的力量之中,歌德將這一人物描繪成「意欲邪惡卻發現了善的力量的人物。」正如我一直在討論其夢的男子一樣,浮士德無法成功地完整體驗他的早年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他是個想入非非或者殘缺不全的人,他迷醉於一種徒勞無益的探索,一種對於無法現實化的、玄而又玄的目標的探索。他仍然不願意接受生活在善和惡中間的生命的挑戰。

在我的病人的夢中,身穿黑衣的青年人彷彿所指的正是這種潛意識的方面。他的人格陰影暗示它的巨大潛在力量和它在英雄準備為生活拚搏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標誌著夢的較前部分向著祭獻英雄主題過渡的關鍵轉變:英俊的青年將自己置身於祭壇之上。這一人物象徵著英雄主義的形象,通常與青年晚期意識自我的確立過程相關。在此時,人會表現他的生命的諸理想原則,感受到他們那既改變自身,又改變自己與他人關係的力量。可以這麼說,他處在青春韶華之年的鼎盛時期,頗具魅力,充滿理想和勃勃生機。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他還要心甘情願地把自己作為人類祭品來奉獻呢?

據推測,其原因相同於使溫內巴戈人神話中的孿生英雄由於毀滅的痛苦而放棄他們的偉力的原因。青年人的理想主義猛烈地驅動人奮發向上,結果必然導致過分自信:人類的自我可被昇華至崇高境界,去感受體驗神明一般的諸特徵,然而,其代價只能是由於好高騖遠而超出自身的極限,墮入災難之中。(這就是伊卡洛斯[Icarus]556的故事的意義所在。伊卡洛斯是位青年,他用易損的人造翅膀飛向蒼穹,由於他飛得離太陽太近,以致墜落身亡。)同樣,青年的自我也必須始終冒這種風險,因為一個青年人不奮力奔向一個比他可以平安即可達到的目標更高的目標,他就不可能排除橫在青年和成年之間的障礙。

迄今為止,我一直在病人個體聯想的層位上,談論他可以從其自身的夢中得出的諸結論。但除此之外,還存在著夢的原型層位——存在著供奉人類祭獻的神話。恰恰正是因為它是一種神話,一種表現在儀式行為中的神話,因而,它以其象徵形式將我們帶回到久遠的人類歷史之中。在夢中,隨著青年四肢伸展躺上祭壇,我們看到了一種與原始人行為的關聯,這種行為甚至比那些表現在巨石陣神殿岩石祭壇上的行為更為原始。在那裡,正如在為數眾多的原始祭壇上一樣,我們可以想像出一種將神話英雄的死亡和復活結合為一的、一年一度的冬去春來的至日儀式。

這種儀式中蘊涵著一種悲傷,但這種悲傷又是一種喜悅,一種死亡同樣也將帶來新生命的內在領悟。無論它表現在溫內巴戈印第安人的散文史詩中,還是表現在北歐神話傳說有關對於巴爾德爾之死的悲悼文中,表現在瓦爾特·惠特曼(Walt Whiteman)悼念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的詩文中,或是表現在一個人回返青年的希望和恐懼的夢儀式之中,它始終是同一個主題——歷經死亡的新生命戲劇性主題。

夢在結束之際展現了一種奇怪收場白:做夢人最終參與了夢中的行為。他和其他一些人站在一個檯子上,他們必須從檯子上下去。他由於害怕惡棍會阻攔他,不敢徑直走下梯子。但是,一個女人鼓勵他,使他相信,他可以安全地走下去,這樣他就走下梯子。既然我從他的種種聯想中發現,他所目睹的整個戲劇皆是他的分析的一部分——他正在體驗的一個內心變化的過程,因此,我猜想他是在思考有關重返日常生活的困難。他對那些他稱之為「惡棍」的恐懼,使人聯想到他害怕鬼精靈原型會以一種集體的形式出現。

夢中的拯救諸因素是人造的階梯——此處大概象徵理性心理,此外還有鼓勵做夢人使用梯子的女人的形象。在夢的最終片斷裡,她的出現暗示著一種包含女性因素的心理需要,這種女性因素是所有這一過激的男性活動的補足。

從我所言及的一切中,或者從我選用溫內巴戈人的神話來闡釋這一具體的夢的事實中,可以設想,在一個夢和人可以從神話學的歷史裡發現的材料之間,人必須尋找一種完全的整體機制的對應。對於做夢人來說,每一個夢都是獨一無二的,夢的確切形態取決於他自己的境遇。我所力圖向人們表明的是一種方式,潛意識運用這種方式吸收原型材料,並根據做夢人的需要修正它的模式。因此,在這一具體的夢中,人不應該去尋找一種與溫內巴戈人在紅角或孿生子週期裡所描述的內容之間的直接關聯;而毋寧去尋找與這兩種主題的精華——與他們中的祭獻因素之間的關聯。

通常,我們可以說,對於英雄象徵的需要起源於這種時刻:此時意識自我需要強化力量,也就是說,為了完成某種任務,意識心理需要援助,如果它不能獲得援助,或者不能從位於潛意識心理的力量源泉中汲取力量,它就無法完成這種任務。譬如,在我分析的夢裡,沒有提到典型英雄神話的諸多更為重要特徵中的一種特徵——他從恐怖駭人的危險中解救、保護美麗的女人的能力(危難中的少女是歐洲中世紀人喜歡表現的神話)。這是一種表達方式,通過這種方式,神話或夢表現「阿妮瑪」——男性心靈裡的女性組成部分,歌德把它稱之為「永恆的女性」。

在本書後面的章節中,馮·弗朗茲博士將論述這種女性組元的特性及功能。不過,我們在此可以用另一位病人展現的夢,來具體說明它與英雄人物的關係。病人一開始這樣說道:

「我長途跋涉,從遊歷印度的旅程中歸來。一位女士與我和一位朋友在旅行中結伴而行。在返回的路途中,我申斥她忘記給我們準備黑色的雨帽,告訴她由於這種疏忽,我們被雨淋得透濕。」

這種對於夢的介紹,後來表明,指的是做夢人青年時代的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他被指定去從事「英雄的」旅行,與一位摯友一道穿越險惡的山峰之國。(既然他從未到過印度,所以,通過觀察他本人的種種聯想,我得出結論:夢中的旅行象徵著他對一個嶄新領域的探索——這一領域不是一個現實的地方、而是潛意識的領域。)

在夢裡,病人彷彿感覺到,一位女士——大概是他的人格化的阿妮瑪——沒能適當地為他的長途旅行做好準備工作。缺失那一適用的雨帽使人聯想到,他處於一種無人保護的心境之中,面對種種新的、並不完全令人愉快的經歷,他感到極為不適。他認為那位女士應該為他備好雨帽,正如當他是個孩子時,他的母親為他備好衣服一樣。這一片斷是他早年傳奇式流浪冒險經歷的回憶,那時他堅信,他的母親(本原女性意象)會保護他免除一切危險。隨著長大成人,他發現這種信念是一種童年的幻想,而此刻他由於自己的不幸而抱怨的,是他本人的阿妮瑪,而不是他的母親。

在夢的下一個階段中,病人說他與一群人一道進行徒勞旅行。他感到疲憊不堪,便返回一家露天飯店。在那裡,他找到了自己的雨衣,還有他早些時刻遺失的雨帽。他坐下來休息;就在他休息之際,他注意到了一張廣告畫,廣告畫上寫著:一個本地的高中學生將在一個劇中扮演柏爾修斯。就在這時,畫上說的那位男生出現了——但出現的不是一個男孩子,而是一位強壯結實的青年人。他身穿灰衣,頭戴黑帽,他坐下身來,和另一位身著黑色晚禮服的青年人進行交談。看到這一情景之後,做夢人即刻感到週身充滿一種新的活力,他發現自己能夠重新與他的同伴們一道旅行。接著,他們攀登上另一座山頂。從那兒俯瞰,他發現了下面的目的地;目的地是一座海港城市。他為這種發現欣喜若狂,感到自己返老還童了。

在此,一切都與夢的第一個片斷,與那令人不安、難受而又孤獨的旅行形成鮮明的對照,做夢人與集體同行。這一對照標誌著一種從早期的孤獨隔絕及青春期的反抗模式向著一種與他人關係的社會化影響模式的轉變。既然這一切暗示著一種相關能力,那麼我們就可聯想到,此時他的阿妮瑪一定具有比以往較好的功能——這一點由他發現那頂阿妮瑪人物先前無法給予他的遺失的帽子標示出來。

但是,做夢的人感到筋疲力盡,露天飯店的一幕反映出,他需要用一種新的眼光來審視他更早時期的態度,希望通過這種回歸來更新自己的力量。這樣一來,相關的情景就出現了。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幅廣告畫,宣傳一位年輕的演員——一位高中學生扮演柏爾修斯的角色。接著,他看到了那位高中生,此刻已是位成年人,他與一位朋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們一個身穿淺灰色衣服,一個身穿黑色衣服,根據我在前面所講的內容,可以看出,他們是孿生子的變體,他們是表現自我與他我衝突對立的英雄人物,不過在此,自我與他我的衝突對立表現為一種和諧的、統一的聯合體。

病人的諸聯想證明了這一點,並著重指出,身穿灰衣的人物象徵著適應現實的、世俗的生活態度,而身穿黑衣的人物則象徵著傳教士身著黑衣意義上的精神生活。他們戴著帽子(這時他已找到了自己的那頂帽子),這暗示著他們已獲得了一種相對成熟的人格,這種人格正是他感到在其青年早期的歲月裡極為需要的人格,當時,雖然他的理想自我意像是智慧的探索者,但是那種「鬼精靈」的特徵依然死死地纏住他不放。

他的有關希臘英雄柏爾修斯的聯想極為令人費解,由於這一聯想暴露出一個鮮明突出的錯誤,這一聯想才具有了特殊的意義。原來他認為,柏爾修斯就是那位殺死牛面人物怪物米諾托(Minotaur),從克里特迷宮中救出阿莉阿德尼(Ariadne)的英雄。當他為他寫下柏爾修斯的名字時,他發現了自己的錯誤——殺死米諾托的英雄,不是柏爾修斯,而是忒修斯——而此刻這一錯誤突然變得有意義了,正如這類錯誤經常會變得有意義一樣,它使他注意這兩位英雄的相同之處。他們都必須克服對於潛意識惡魔母性力量的恐懼,將一位孤立無援的青年女性人物從這類力量的控制之下解救出來。

柏爾修斯不得不砍下蛇發女怪墨杜薩(Medusa)的頭顱,她那恐怖駭人的顏面和纏繞在一起的蛇發能把所有凝視它們的人變成石頭。接著,他不得不去征服那個監視安德洛墨達(Andromeda)的蛇發女怪。忒修斯象徵著充滿朝氣的雅典父性精神,他必須勇敢地面對克里特迷宮的恐怖勢力和居住在其中的怪物米諾托,這可能像征著母系統治的克里特處在危境中的沒落衰微。(在所有的文化裡,迷宮具有母族意識世界的紛雜混亂的表象之意義;只有那些準備以特殊的方式進入集體潛意識的神秘世界之中的人才能超越這種東西。)忒修斯征服了這種危險的恐怖勢力,拯救出危難之中的少女——阿莉阿德尼。

這種拯救象徵著,從母親意象的吞噬表象中解放阿妮瑪形象。只有當這一步完成之後,男子才能首次真正獲得與女人相處的能力。這位男病人不能準確地將阿妮瑪與母親分離開來這一事實在另一個夢中得到強調,在這一夢中,他迎面碰到了一條龍——一個象徵性意象,代表他依戀其母的「吞噬」表象。這條龍在他身後緊追不放,由於他手中沒有武器,他在搏鬥中越來越處於不利的地位。

然而,意味深長的是,他的妻子在這個夢裡出現了,而且不知怎麼的,她的出現使得龍變得小了、變得不太令人駭怕了。夢中的這種變化表明,在其婚姻生活中,做夢人遲遲沒有克服他對於母親的依戀。換言之,他不得不尋找一種擺脫隸屬於母—子關係的心靈能量的方法,以便獲得一種更為成熟的與女人相處的能力——並獲得一種與作為整體的成人社會相處的能力。英雄-惡龍之戰,是這一「成長」過程的象徵性表徵。

然而,英雄的任務有著一個超越生物性的和婚姻適應的目標,這就是解放阿妮瑪,這個對於任何真正的創造性成果的取得都不可缺少的心靈內在組元。在這位病人的個案中,我們只能去猜測這種結果的可能性,因為在到印度旅行的夢中,沒有任何直接的呈述。但是,我相信他將證明我的假設:他攀登山峰的旅行以及看見他的目的地是一寧靜的港口一幕,蘊涵著豐富的允諾,即他將發現自己可靠的阿妮瑪的功能。由此以來,在他到印度旅行中,由於那位女士沒有為他提供保護(雨帽)而早些時刻產生的怨憤也就消解了。(在夢裡,有意標示出來的城市常常會是阿妮瑪的象徵。)

通過與令人信賴的英雄原型的接觸,病人為自我贏得了這一安全感的允諾,他發現了一種嶄新的與集體相互合作、團結一致的態度。他從英雄原型表現的力量的內在源泉中汲取力量;他認清了由女人象徵的那一組成部分,並使之得以發展;通過自我的英雄行為,他把自己從其母親的控制之中解放出來。

這些例子與其他許多出現在現代人夢中的英雄神話的例子表明,作為英雄的自我始終主要是文化的載體,而不僅僅是自我中心的表現癖者。甚至就連誤入歧途、漫無目的的鬼精靈,也對廣袤宇宙做出了貢獻。在那伐鶴神話裡,作為荒原狼,他實施一種創造性行為,將諸星宿擲向蒼穹,他發明了不可缺少的偶然死亡。在危難的神話裡,他幫助人們,帶領他們穿過中空的蘆葦,從那兒,他們可以從一個世界逃往另一個高於其上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他們安然無恙,不會受到洪水的威脅。

我們在此所指的是,一種創化的形式,這種創化形式始於兒童的、前意識的或者動物性的存在層位。在真正的文化英雄那裡,意識自我崛起,實施有效的意識行為變得一目瞭然。同樣,兒童的或青年的意識自我從父母的諸期待形成的壓迫之中,將自身解放出來,成為個體的存在。為了完成人類無數的任務,為能構建超越混沌之上的文化模式而解放能源,作為崛起的意識組成部分,那種英雄—惡龍之爭不得不一戰再戰。

在這一切完成之際,我們看到完整的英雄意象表現為一種自我力量(或者,如果我們用集體的話來說,表現為一種部落的人格),它不再需要去征服怪物和巨人。它已達到至點,在那裡,這一些深處的力量皆可被個性化。夢中的「女性組元」不再表現為惡龍,而是表現為女人;與之相似,人格的「陰影」一面也以一種不太駭人的形態呈現出來。

一位年近五十歲男子的夢形象地證明了這一重要的觀點。在他的整個生命過程中,他不斷地受到階段性的焦慮襲擾,這種焦慮(最初由一位疑心重重的母親所致)與失敗的恐懼感緊緊相連。然而,無論是在其職業生涯裡,還是在其個人社交方面,他所取得的實際成績遠遠超過一般的人。在他的夢裡,九歲的兒子表現為大約十八、九歲的青年人,身穿閃閃發光的中世紀騎士的盔甲。這位青年人受召前來與一群身穿黑衣的男人戰鬥。起初,他準備與他們搏鬥,但接著他突然摘下頭盔,向著那令人駭怕的人群首領發出微笑;顯而易見,他們將不再廝殺拚搏,而將成為朋友。

夢中的兒子是做夢人自己青年時代的自我,它經常受到以自我懷疑形態出現的陰影的威脅。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在其整個成年生活過程中,不斷地與這位對手交鋒,最終取得全勝。此刻,他一方面受到現實的鼓舞,看到自己的兒子長大成人,內心不受自我懷疑的襲擾,但更主要的是,他以一種與其自身生活環境模式最為接近的方式,構建了一種相對的英雄意象,這樣一來,他發現不再有必要與陰影搏戰;他可以接納陰影。這就是結為朋友的行為所象徵的意義。他不再受驅使為獲得個體最高權力而競爭拚搏,而是被化入形成一種民主社會的文化任務的實施之中。在領悟到生命的完整意義時,這樣的終極目標,超越於英雄任務之上,使人獲得一種真正成熟的生活態度。

然而,這種變化並不是自然而然地發生,而是需要一個轉折階段,這一階段表現為成人儀式原型的形形色色的形態。

成人儀式原型

從心理學的意義上講,我們不應該把英雄意象與意識自我本體視為完全相同的存在。我們最好還是將英雄意象描繪成一種象徵性形式,通過這種形式,意識自我將自身與在童年早期由父母意象所喚起的諸原型分離開來。榮格博士指出,每一個人與生俱來即有一種整體感,一種強有力的、完整的潛意識自我感。從這種潛意識自我—心靈的整體中,個體化的自我意識出現了,作為個體成長壯大。

在剛剛過來的幾年裡,榮格的一些追隨者的研究著作開始用紀實材料證明,在從幼兒期歷經童年期的轉折過程中,發生了一系列事件,在這些事件之中,個體的意識自我開始出現。完成意識自我與潛意識自我的最終分離必將嚴重地損害那種本原的一體感。為了維持心靈健康的環境,意識自我必須不斷返回,重建它與潛意識自我之間的關係。

根據我的研究結果來看,英雄神話彷彿是心靈分化過程中的第一個階段。我業已提出,英雄神話好像經歷一個四重的週期,在這一週期中,意識自我尋求獲得脫離整體本原狀態的自身相對的自主權。個體只有獲得某種程度上的自主權,才能夠使自身與其成人生活環境協調一致。然而,英雄神話並不能確保這種解放的發生。它僅僅表明,解放可能發生,這樣,自我便可獲得意識。然而,這樣的問題依然存在:如何以一種有意義的方式維護和發展已獲得的意識,以便能使個體過上一種有益的生活,並在社會裡獲得必要的自我獨立感。

古代的歷史和當代的原始社會的儀式,為我們提供了大量有關成人儀式的神話和儀式。通過成人儀式,青年男子和青年女子被迫與其父母分離,成為他們的部族或者部落的成員。然而,在與童年世界的這種分離過程中,本原的父母意象將會遭到傷害,因此必須通過同化進入集體生命的治療過程來使被傷害之處得以修復。(通常,集體和個體人格由一種圖騰動物來象徵標示。)由此,集體滿足了被傷害的原型的種種要求,成為青年的第二父母——成為那為重新獲得一種新的生命,而首先象徵性地向其祭獻的青年的父母。

正如榮格博士所言,在這種「激烈的儀式中,在這種看起來極似向對於可能使青年人望而卻步的諸力量的祭獻儀式中」,透過英雄—惡龍之戰的方式觀察,我們可以看到,只有當人的內心中產生一種與潛意識的豐饒力量隔絕開來的缺失感,本初原型的力量才能被永遠征服。在孿生子神話中,我們看到,他們的驕傲狂妄怎樣表現為過激的意識自我—潛意識自我的分離。這種分離由它們對於其惡果的恐懼而矯正,恐懼使它們被迫又重新建立一種和諧的意識自我—潛意識自我的關係。

在部落社會裡,卓有成效地解決這一問題的是成年人儀式(initiation rite)。成人儀式將步入成人行列的儀式承受人帶回本原母—子人格或曰意識自我—潛意識自我同一性的最深層,以此迫使他體驗一種象徵性的死亡。換言之,他的人格暫時分解、消融在集體潛意識之中。然後,新生的儀式將他儀式性地從這種狀態之中拯救出來。這是真正鞏固強化意識自我與更大的團體聯體的第一次行動。這更大的團體表現為圖騰、部族、部落或者三者的併合體。

無論是在部落群體裡發現的儀式,還是從較為複雜的社會中看到的儀式,皆是一成不變地強調死亡和再生的儀式,這種死亡和再生的儀式為新生者提供一種從生命的一個時期到另一個時期的「啟蒙儀式」,生命的時期可以是從童年早期到青年晚期並從此到成年時期,抑或可以是從青年早期到青年晚期然後到成年時期。

當然,成人儀式性事件並非只限於青年的心理時期。個體生命整個發展過程中的每一新的時期皆伴隨著一種本原衝突的重演,這種衝突是潛意識自我的欲求和意識自我的欲求之間的衝突。其實,在成年早期到中年期(我們社會中的三十五歲到四十歲這段時間)的轉折階段,這種衝突的表現可能比生命之中的其他時期中的表現都更為劇烈。在從中年期向老年期的轉折階段,確認意識自我與整體心靈之間的差異的需要再次產生;為了保護自我意識,使生命免於消解於臨近的死亡之中,英雄響應召喚,最後一次採用行動。

在這些生命的關鍵時期,成人儀式原型被猛烈地激活,這一原型提供了一種意味深長的轉折,這一轉折比帶有強烈的輪迴意味的青年期儀式所能賦予的東西從精神意義上更令人滿意。在這種宗教意義上,成人儀式的原型模式——從遠古時代就以「神話」而著稱的模式——構成了一切基督教儀式的混合體,這些儀式在誕生、婚姻或者死亡之際需要一種特定形式的崇拜。

正如我們對於英雄神話的研究一樣,在研究成人儀式之際,我們應該從現代人的主體經驗,尤其應該從那些從事分析的現代人的主體經驗之中尋找例證。毫不奇怪,在某個正在從善於醫治心理障礙的醫生那裡尋求幫助的人的潛意識裡,複製我們從歷史中業已知曉的成人儀式的主要模式的種種意象將會出現。

大概我們從青年人中間看到的最為普遍的主題是考驗,抑或力量的考驗。這彷彿與在具體表現英雄神話的現代人的夢裡我們已經注意到的一切是一致的,像是水手不得不接受惡劣天氣和痛擊磨難的考驗,或者表現在夢裡的沒有雨帽,徒步遊歷印度的人的適應之試驗。在我討論的第一個夢裡,我們同樣亦可看到,這一肉體磨難的主題有著其貫通一致的邏輯結局,在結尾之處,英俊的青年成為一個祭壇上的人類祭獻品。這一祭獻象徵著成人儀式的臨近,但其結局卻模糊不清。它彷彿已完成了英雄的週期,為一種嶄新的主題的到來鋪平道路。

在英雄神話與成人儀式之間,存在著一種對比鮮明的不同之處。為了達到勃勃雄心的最終目標,典型的英雄人物竭盡了他們的心血。簡而言之,儘管他們由於驕傲自大而受到懲罰或死於殺身之罪,但他們依然即刻獲得了成功。與之對比,成人儀式的承受者為了接受考驗,則不得不放棄充滿理想的遠大抱負和一切慾望。他必須心甘情願地經受這種考驗,不抱任何成功的希望。事實上,他必須準備去死;雖然,他所經受的考驗的標誌可以是溫和的(一段時期的齋戒,打掉一顆牙齒或者紋身),可以是令人痛苦的(包皮環切術、切除附屬器官或者其他形式的肢體毀傷),但是其目的始終是一個:創造死亡的象徵性心境,從這種心境中,復活的象徵性心境將會產生。

一位二十五歲的青年男子做夢登上了一座山的巔峰,在巔峰上有一祭壇。在祭壇附近,他看到了一具石棺,石棺上刻有他本人的雕像。接著,一位蒙面的教士走近前來,手持一物,其上浮現著旋轉著的、發出耀眼光芒的太陽圓輪。(後來,在討論這個夢時,做夢的青年人說,攀登山峰使他聯想起,在他的分析裡,他為了獲得掌握自己的能力所做的努力)使他感到驚奇的是,他發現自己彷彿死去了。他所獲得的不是一種成功的圓滿感,而是剝奪感和恐懼感。接著,當他週身沐浴在太陽圓輪所發出的溫暖光輝之中時,他產生了一種力量感和返老還童的感覺。

這個夢相當簡潔地表明,我們必須嚴格區分成人儀式和英雄神話。攀登山峰的行為彷彿暗示著力量的考驗:它是在青年生命發展過程中的英雄時期渴望獲得自我意識的意志。顯然,做夢人以為,他對於治療的接近,將會像他對於成年時期其他種種考驗的接近一樣;在我們的社會裡,他已經以典型的青年人的競爭方式接近了這類考驗。然而,祭壇的一幕情景糾正了他這種錯誤的假設,並清楚地向他表明,他的任務是服從一種強於他自身的力量。他一定看到,自己彷彿已經死去,被用一種象徵性形式(石棺)埋葬,這種象徵性形式使人聯想到了作為一切生命的本原蘊體的原型母親意象。而只有通過這一服從的行為,他才能夠體驗到復活。一種使人充滿強力和生機的儀式再次使他獲得了生命,他宛若是太陽父親的象徵性兒子。

在此,我們很容易將這一儀式再次與英雄神話週期——孿生子週期,「太陽的兒子」的週期混為一談。然而,在這一夢的例子中,我們沒有發現超越自身的初始意志的跡象。相反,通過體驗標誌著他從青年期步入成年期的死亡和復活儀式,他學到了謙恭卑微的一課。

根據他的生理年齡來看,他應該已經完成了這一轉折,但是一種惹人注目的發展延緩時期使他止步不前。這種延緩使他患上了神經官能症,為此,他不得不求助於治療。夢向他提出的忠告宛如他可以從任何友善的部落巫醫那裡得到的智慧的忠告一樣——他應該放棄攀登山峰來證明自己力量的努力,接受使他可以獲得成年人新的道德責任的成人儀式轉變的意味深長的儀式。

從女孩子或者成年女子的例證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服從的主題作為促成成功的成人儀式之完成的態度是必不可少的。她們的啟示儀式最初強調她們的基本被動性,而月經週期對於她們的自主性的生理限制又強化了這種被動性。這彷彿使人聯想到,從女人的角度來看,月經週期事實上可能是成人儀式的主要組成部分,因為它具有這種能力;喚醒女人服從超越了她之上的生命創造性力量的最為深切的感受體驗。這樣一來,她就會心悅誠服地獻身於女人的使命,正如男人致力於他在其集體的生活中所命定扮演的角色一樣。

另一方面,女人也和男人一樣,為了體驗感受新的生命,她同樣也要經受力量的種種初始考驗,這類考驗指向最終的犧牲祭獻。這種犧牲祭獻能夠使女人擺脫與自身相關的諸個人關係的糾纏,成為一個以自我本體存在著的個體——意識程度較高的人。與之相比,男人的犧牲是交出自我神聖的獨立意識:他變得更有意識地與女人聯為一體。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成人儀式的一種特徵,這一特徵以某種矯正男人—女人對立關係的方式使男人與女人、女人與男人和睦相處。此時,男人的知識(邏各斯Logos)與女人的關切557(厄洛斯Eros)相遇,它們的結合表現為神聖婚姻的象徵性儀式,從其起源於古代的神話—宗教直至今天,它始終是成人儀式的核心。然而,現代人很難把握這一點,於是,它時常在他們的生命中表現為一種具體的危機,以使他們理解它的意義所在。

數位病人向我講述他們的夢。在他們的夢裡,犧牲的主題與神聖婚姻的主題合而為一。其中一個夢是由一位青年男子展現的,這位青年男子愛上了一位女子,但卻不願意結婚,因為他害怕婚姻會變成一種形式的牢獄,而掌管這一牢獄的是一位強有力的母親形象的人。童年時代,他的母親對他產生了魔力般的影響,而他未來的岳母顯示出了一種與之相似的咄咄逼人之勢。難道他未來的妻子不會以母親控制其兒女的形式來控制他嗎?

在他的一個夢裡,他夢見自己正在與另一個男人和兩位女人在跳一種儀式舞,兩位女人中有一位是他的未婚妻。其他的兩個人是一位較年長的男子和他的妻子。他們兩人給做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為,儘管他們彼此之間非常親密,但是他們彷彿卻有彼此不同個性存在的空間,他們的關係並不表現為佔有關係。因此在這位青年男子看來,他們兩人象徵著一種境界的婚姻形式,這種婚姻形式並不將過分的限制強加於人,遏制婚姻雙方的個體特性的發展。假如他能夠達到這種境界,那麼他就能夠接受婚姻。

在儀式舞蹈中,每個男子皆面對他的女性舞伴,他們四個人分別站立在一個正方形舞場的四角。隨著他們翩翩起舞,舞蹈的形式變得明顯了,這不僅是儀式舞,而且也是一種劍舞。跳舞的人手中都握著一把短劍,表演一種難度極大的芭蕾舞動作558,手臂和腿部進行一系列擺動,這些擺動使人聯想到相互間的攻擊和順從的衝動的交替出現。在舞蹈的最後一幕,四個跳舞的人都必須將劍刺進自己的胸膛而死去。拒絕完成最終自殺的只有做夢人。在其他人皆倒地身亡之後,做夢人孤身一人站在那裡。由於他的怯懦,他未能與他人一道勇敢獻身,為此,他感到羞愧萬分,無地自容。

這個夢使我的病人認識到了這樣一種事實,即他已迫切地感到需要改變自己的生活態度。他曾經是個自我中心式的人,尋求一種虛幻的個體獨立的安全感,但他內心卻深受由童年時代母親對他的控制所引起的恐懼感的支配。他需要對於自己的成年發出挑戰,以便清晰地認識到,只有犧牲自己的童年心態,他才會不再與人隔絕、不再感到羞愧。這個夢,以及隨後他對夢的意義的真知灼見消除了他的種種疑慮。他通過了一種象徵性的儀式,在這種儀式中,這位青年男子放棄了他那排他的自主權,以一種相互關切,而不僅僅是一種英勇的形式,接受他與別人共享的生活。

這樣,他締結了婚姻,他感覺到自己與妻子的關係圓滿融洽。他的婚姻一點兒也沒有損害他在人世生活中的有效生命力,事實上,婚姻使他的這種生命力得到了加強。

除了那種對於母親或者父親可能會潛藏在婚姻的幔幕之後的神經性恐懼之外,正常的青年男子甚至也有害怕結婚儀式的充足理由。從根本的意義上講,結婚儀式是一種女人的成人儀式。在這一儀式中,男子將不可避免地感受到,自己可以什麼都是,但卻絕不是作為征服者的英雄。難怪我們發現,在種種部落社會裡,有著諸如誘拐或強奪新娘之類的反恐懼儀式(counterphobic rituals)。這類儀式,在男子必須屈服於新娘的意志,承擔起婚姻的諸責任義務的時刻,能夠使他扮演那殘存的英雄角色。

然而,既然婚姻的主題是一天下普通的意象主題,因此,它還具有一種更為深刻的意義。它是令人悅納的,乃至是必不可少的,對於男子自身心靈的女性組元的象徵性發現,正像它是對於真實妻子的獲得一樣。所以,在任何年齡的男子心中,只要他對於適度的刺激產生反應,人皆能發現這一原型。

不過,並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充滿信賴之情對婚姻做出反應。一位女病人未能圓滿地實現諸良好願望,從事一項事業。為了一次非常艱難痛苦而又極為短命的婚姻,她被迫放棄了自己的事業。她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她和一位男子面對面跪立著。男子手中拿著一枚戒指,他準備把這枚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可是,她卻緊張地伸出了自己右手的無名指——顯然是拒絕接受婚姻結合的這種儀式。

指出她有意犯下的錯誤並不困難。她沒有伸出左手的無名指(這樣做她便會接納她與男性原理之間存在著的和諧、自然的關係),而是錯誤地認為,她應該使其整個意識(即右手隱喻的)人格服從於男子。事實上,婚姻要求她與他分享的只是她的那種潛意識的、自然的(即右手隱喻的)組成部分。在這一部分中,結合的原理將具有一種象徵性的,而不是表面的或者絕對的意義。她的恐懼是這類女人的恐懼:她害怕在一種強有力的父族婚姻之中喪失自我的人格,這個女人拒絕接受這一婚姻自然有著其充足的理由。

然而,神聖的婚姻,作為一種原始意象形式,對於女人的心理具有一種特別重要的意義,對於在其青年時期,她們通過一種成人儀式,人物的大量初始經歷為之準備的心理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美人與野獸

在我們的社會裡,女孩子分享著男性的英雄神話。因為,宛若男孩子一樣,她們同樣也必須發展一種可信賴的自我人格,接受教育。然而,在她們的諸情感中,存在著心理的一個較古老的層,它浮現在情感的表面,其目的是使她們成為成熟的女人,而不是成為擬態的男人。當這一心靈的古老內容出現時,現代的青年女子可能會抑制它,因為它威脅著她的利益,使她無法獲得無拘無束的平等友誼,與男子競爭的平等機遇,而這一切已成為她現代的特殊權利。

這種抑制可能會卓有成效,以至於她在一段時期內可以保持一種與她在學校、學院裡所建立的男性智力目標的一致性。甚至即使在她結婚之際,她仍然會保留某種自由的幻想,雖然她知道,她顯然必須扮演服從婚姻原型的角色,在婚姻原型的絕對命令下,成為一位母親。因此,正如我們今天常常看到的一樣,衝突將會出現,這種衝突最終將迫使她痛苦地(但終將受益匪淺地)重新發現她那被埋沒的女性本質。

從一位年輕的已婚的女子身上,我看到了這種現象的一例。這位少婦至今尚未生兒育女,但她最終準備生一個或兩個孩子,因為她希望如此。然而,她的性反應卻不能令人滿意,這使她和丈夫感到憂心忡忡,他們不能解釋這究竟是為什麼。她畢業於一家著名的女子學院,品學兼優,她與丈夫和其他男人朝夕相處愉快地過著一種智力生活。而大部分時間她在這一方面的生活順心如意的同時,偶爾也會大發雷霆,與男人交談時咄咄逼人,這使她與男人們疏遠陌生,並使她產生一種對於自身的無法忍受的感覺。

在這段時期內,她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彷彿意味深長,於是,為了理解這個夢,她求助於專業分析者的釋義。她夢見自己站在一些宛如她一樣的青年女子的隊列裡。她向隊伍前面張望,看到每當一位青年女子走到隊伍之首時便被推上斷頭台斬首。做夢人一點兒也不感到恐懼駭怕,她依舊站在隊伍裡,彷彿非常樂意接受同樣的命運,她靜靜地期待著自己的時機到來。

我向她解釋說,這個夢意味著她已經準備放棄「用頭腦來生活」的習慣;她必須學習解放自己的肉體,發現肉體的自然生理的性反應,圓滿地完成肉體在做母親時期內扮演的生物性角色。夢表現這一意旨,作為施行劇烈變革的需要;她必須犧牲奉獻那種「男性的」英雄角色。

正像人可以設想的一樣,在一種理性的層次上,這位頗有教養的女人接受這一釋義毫不費力,隨後她便開始嘗試將自己變為一種較溫柔敦厚的女人。這樣一來,她的愛情生活大有改進,爾後,她成為兩個非常逗人喜愛的孩子的母親。隨著她對於自身的日益瞭解,她開始發現,對於男子(或者女人的男性馴化的心理)來說,生命必定是一種暴風驟雨式的生命,宛如是一種英雄意志的行為;但是對於感受到女性存在價值的女人來說,生命則是通過一個逐漸覺醒的過程得以圓滿實現的。

在《美人與野獸》這一童話故事裡,我們可以找到表現這種覺醒的一種普遍相同的神話。這一故事的普及本中講述,美人——四位千金小姐中最年輕的一位——如何由於她的無私、善良,成為父親的掌上明珠。當她僅僅向父親要一朵白玫瑰,而不是像其他的姐姐們索要較昂貴的禮物時,她所感受到的只是她內在的虔誠之心。她並不知道她將使父親的生命以及她與父親的理想關係遭受威脅:其原因是,父親從野獸那令人陶醉的花園裡偷摘了一朵白玫瑰,野獸對於這一偷竊行為十分生氣,它要求美人的父親三個月後返回花園,接受那可能是死亡的懲罰。(野獸的行為一反常態,它允許美人的父親帶著禮物回家,懲罰緩期執行,尤其是當美人的父親回家,野獸主動送他滿滿一箱金子時,更是一反常態。正如美人的父親所說的一樣,野獸彷彿殘酷無情,同時卻又溫柔善良。)

美人堅決要求替父受罰。三個月之後,她來到了野獸施魔法的城堡。野獸給她城堡裡一間美麗的房子。除了野獸不時的光顧之外,她在那兒感到舒心無憂,沒有絲毫的恐懼之感。野獸不斷地來到美人的房間,三番五次地詢問她將來是否與他結婚。美人始終拒絕他的求婚。後來,美人在一面魔鏡裡看到父親病入膏肓的景象,她向野獸提出請求,允許她返回家中,安慰父親,並答應一周之後返回城堡。野獸告訴她說,如果她拋棄了它,它將會死去,不過,她可以回家一周。

在家中,她容光煥發的儀表給父親帶來了歡樂,卻招致姐姐們的嫉恨。她們陰謀策劃使美人多留一些時間,超出她所許諾的期限。最後,她夢見野獸由於絕望行將死去。這樣一來,她認識到自己在家中的逗留已超出一周的期限,她返回城堡,重新使它恢復生命的活力。

美人幾乎完全忘記了彌留之際的野獸的醜陋,她精心地照料侍候它。野獸告訴美人說,沒有她它無法生活,現在既然她已回到了它的身邊,它會幸福愉快地死去。然而,美人意識到,沒有了野獸,她就不能生活下去,這樣,她便愛上了野獸。她告訴它說她愛它,並許諾只要它不死,她就做它的妻子。

就在此刻,城堡裡閃耀起光彩奪目的彩光,音樂驟起,野獸消逝得無蹤無跡。在野獸的位置上佇立著一位英俊的王子。他告訴美人說,一位巫婆對他施了魔咒,把他變成了野獸。只有當一位美麗的姑娘只是為了他的善良而愛上他時,魔咒才能最終解除。

在這一故事中,假如我們能澄清象徵的意義,我們就會看到,美人是每一少女或少婦,她與自己的父親有著一種強烈的情感聯繫,由於這一聯繫的精神特徵,這種情感連接紐帶極為牢固。她的善良由她渴望得到一朵白玫瑰的要求象徵標示出來,但是,她的潛意識的意向卻以一種有意的意義扭曲形式,將其父親和其自身置於一種本原的力量的掌握之中。這種本原的力量並不僅僅表現為善,而且表現為殘酷和善良的合體。事實彷彿是,她希望自己從一種至善至美的、以不切實際的虛幻心態擁抱著她的愛中解放出來。

通過學會愛野獸,她覺醒了,感受到了隱藏在其動物性的(因而是不完美的)卻是真正的情慾形式的人欲之愛。這大概象徵著一種她對自己真正的性交機能的醒悟,使她能夠欣然接納自己本原慾望中的情慾成分。以往由於對亂倫的恐懼,她不得不抑制這種慾望。離開她的父親,彷彿意味著,她不得不接受亂倫恐懼,允許自己生活在有亂倫恐懼存在的幻想之中,直到她逐漸認識動物的人,並發現自己作為一個女人對動物人所產生的真實反應時為止。

這樣,她就將自己和她男性的自我意象從壓抑的諸力量的牢獄裡拯救出來。信任自己愛的能力的意識覺醒了,她把自己的愛視為最為絕妙意義上的精神和本能生命力的結合之愛。

我的一位無拘無束的女病人的夢,表現了克服亂倫恐懼的這一需要。在她的母親逝世之後,由於她的父親對她過於親近的依戀,亂倫恐懼便非常真切地出現在她的頭腦之中。她的夢表現的是,她被一頭暴跳如雷的公牛追擊。起初,她試圖逃跑躲避,但認識到這樣做毫無用處。她跌倒了,公牛追上了她。她知道自己的唯一願望是,給公牛唱歌。於是她唱了起來,雖然她在唱時聲音顫顫巍巍,但公牛卻安靜下來,開始用舌頭舔她的纖手。夢的釋義表明,她此刻可以學會以一種更加充滿自信的女性方式與男性交往——不僅僅只是以性的方式,而是以她意識人格層次上更為廣泛的交往意義的性愛方式與男性打交道。

然而,在那些年齡較大的女人的例子中,野獸的主題可能並不是指發現個體戀父固結的解決辦法或是解除性抑制的需要,或者是指具有精神分析頭腦的理性主義者會從這一神話裡看到的任何東西。其實,這一主題可以是某種形式的女性成人儀式的表徵,它在婦女更年期開始之際所具有的意義與它在青年的鼎盛時期所具有的意義可能完全相同;當精神與本能生命力的結合發生危機之際,這一主題可以在任何年齡的人們中間出現。

一位更年期的婦女講述了下述的這個夢:

我和幾位無個性特徵的女人待在一起,我彷彿並不認識她們。我們走下樓梯,進入一間古怪的房子,在那兒,我們突然之間迎面碰上一些奇形怪狀的「猿人」。他們長著邪惡的面孔,穿著帶有灰色、黑色環形圖案的皮衣,長著尾巴,他們斜眼看著我們,我們感到心驚膽戰。我們完全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但是,我突然之間感到,唯一能夠拯救我們自己的辦法不是驚慌、不是逃跑、不是抗爭,而是用善良的人性來對待這些生靈,彷彿這樣做可以使他們認識到他們較好的一面。這樣一來,他們中間的一位猿人走到我的面前,我像對待一位舞伴一樣跟他打招呼,並開始和他一起跳起舞來。

爾後,我被賦予了超自然的治癒神力。一個男人已經踏上了死神的門檻。我拿著一根羽毛管,或者大概是一隻鳥嘴,透過它我將生命的氣息吹進他的鼻孔,他又再次獲得了生機。

在做夢人的婚姻生活和養育兒女的歲月之中。她不得不有意漠視自己的創造性天賦,這種天賦曾使她贏得了雖不驚人卻名副其實的作家的聲譽。在她做夢之際,她一直都在迫使自己重新開始寫作,與此同時,她又毫不留情地批判自己,認為自己不是一位較為稱職的妻子、朋友和母親。根據其他可能經歷一種類似的轉變的婦女情況來看,做夢人的問題是,下降,正如夢所表現的一樣,從一太高的意識層位下降進入一間古怪的房間的較低的區域。我們可以猜測,這正是通向集體潛意識的某一意味深長領域的途徑,它發出的挑戰是要求接納作為動物的人的男性本源,同那個我們在原始神話英雄週期的開始之際遇到的英勇的、滑稽的鬼精靈形象一樣。

對於她來說,與這種猿人交往,並通過喚醒他內心中的善的方式使他人化,意味著她首先必須接納自己那自然的創造精神的某種不可預知的組元。運用這種精神組元,她可以直接通過種種與其生命相關的約定俗成的聯繫,學會以一種嶄新的方式寫作,尋求一種更適於她在生命的第二階段寫作方式。

與創造性男性本源相連的是這種衝動,它表現在夢的第二幕情景之中:她透過一種鳥嘴向一個男子的鼻子裡吹進元氣,使他重新獲得生命。這種吹進元氣的程序暗示著一種精神復生的需要,而不是對於性愛溫情的本源的需要。這是一個舉世皆知的象徵:儀式行為為一切新完成的人生目標帶來創造性的生命氣息。

另一位女人的夢強調了美人與野獸的「本能生命」特徵:

透過窗戶,某種東西飛了進來,或者是被扔了進來,這東西宛如是一隻大昆蟲,它長著旋轉著螺線形的腿,呈黃黑色。接著,它變成了一隻稀奇古怪的動物,身上呈現著黃色黑色的條紋,像是一隻老虎,它有著狗熊一般的幾乎是人手一樣的爪子,長著一個尖尖的狼臉,它可能會四處奔跑,傷害兒童。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看到一個全身穿著白衣服的小女孩正在前往主日學校的途中。我必須請求警察給予幫助。

但是就在這時,我看到那動物已經變成了半是女人、半是動物的生靈。它向我搖尾乞憐,希望得到我的愛。我感到自己正置身於一種童話的境遇或者置身於夢中,而只有仁慈才能使它發生變化。我試圖滿懷溫情地擁抱它,但我卻不能完成這一擁抱。我把它推開了。不過,我有一種感覺,我應該把它留在身邊,逐漸對它感到習慣,直到在未來有一天我能夠親吻它。

在此,我們所遇到的情境與前一個顯然不同。這位女人過分迷戀於她自身內部的男性創造性機能,以至於這種迷戀變為一種強迫性的、精神的(也就是說「空中的」)全神貫注。這樣一來,她便阻止她的女性的、妻子的機能以一種自然的方式宣洩釋放。(在談到與這個夢的聯想時她說道:「當我的丈夫回到家中時,我的創造性的一面便轉入地下,接著我就變成了過分有條理的家庭主婦。」)她的這個夢擇取了這一出人意料的時機,將她那業已變質的精神轉化成為她必須接納,並在內心裡培育的女性;這樣,她就能夠使她的創造性的智力情趣與諸本能達到和諧一致,進而使她能夠充滿人情味地與他人相處。

在這一切之中蘊涵著一種新的、對於生命本質意義上的雙重本源的接納。這一本源既是殘酷的、又是善美的,抑或,我們可以用她的例子來說,既是殘忍冷酷、富於冒險精神的,同時又是謙恭的、富於創造性的、馴服的本源。只要不在高度意識化的心理層位上,這些對立的組元顯而易見永遠不能達到和諧統一,自然它們必將會對於那位身穿主日學校服裝的天真無邪的女孩產生危害。

人可以用來解釋這一婦女的夢的釋義是,她需要戰勝某種過於天真純潔的自我意象的力量,誠心誠意地甘願擁抱她的完整極向的諸情感——宛如美人放棄對於父親的天真信賴一樣,因為她的父親在不喚醒野獸慈善般的憤怒的條件下,是無法給予她他那情感上的純潔的白玫瑰的。

俄耳甫斯和人類之子

「美人與野獸」是帶有野花特徵的童話,它是那麼出人意料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並在我們內心裡創造一種自然的奇跡之感,以至於我們一時間竟然沒有注意到,它隸屬於植物的一個明確的綱、屬和種。與這一童話故事相一致的那種神秘玄義不僅普遍地運用在涵蓋較大的歷史神話之中,而且也廣泛地運用於諸儀式之中。通過儀式,神秘玄義得以表現;抑或,從這些諸儀式之中,神秘玄義衍生而出。

從希臘—羅馬的狄奧尼索斯(Dionysus)宗教裡,從其繼後形式俄耳甫斯宗教裡,我們可以發現確切地表現這類心理體驗的那種儀式及神話的具體例證。這兩種宗教皆提供以「神秘奧義」著稱的一種意味深長的創始儀式。神秘奧義喚起與具有雌雄兩性性格(androgynous character)的神人相關的諸象徵,人們相信,神人對於動物或植物世界的本原瞭如指掌,他是傳授它們的秘密的大師。

狄奧尼索斯宗教裡蘊涵有諸狂歡儀式,這種儀式暗示著,一個新入教的人需要把自己完全交給他的動物性的本能生命力,並由此來體驗大地母親的完美的繁育偉力。在狄奧尼索斯宗教儀式中,使人進入這一啟蒙典禮的始動因是酒。據說酒能夠產生減弱意識的象徵性作用,以便使初入教的人洞悉到看管嚴密的諸大自然的奧秘,大自然的精華表現為圓滿性愛的象徵:狄奧尼索斯神與他的情人阿莉阿德尼一道,共同加入一神聖的婚姻儀式。

隨著時間的推移,狄奧尼索斯的儀式失去了充滿激情的宗教感染力。代之而起的,是一種近乎東方式的渴望,渴望自身能夠從那種對於生命與愛的純粹自然的象徵的全神貫注之中解放出來。狄奧尼索斯宗教,不斷地來回擺動於精神與肉體之間,對於那些克己禁慾的靈魂來說,它可能顯得過於狂野放縱、過於騷亂狂暴。這些靈魂寧願在膜拜俄耳甫斯的過程中,體驗他們內心的宗教狂喜。

俄耳甫斯可能是一位真實的人,一位歌手、一位預言家、一位先師,他是位殉道者,他的墳墓變為一座神殿。難怪早期的基督教教會在俄耳甫斯身上看到了耶穌基督的原型。兩種宗教皆為後期希臘世界帶來了一個未來神的生命的希望。因為他們都是人,但他們同樣也是神的調解者,在羅馬帝國統治的歲月裡,為了大量的瀕於死亡的希臘文化,他們堅信一個未來的生命終將到來。

然而,在俄耳甫斯宗教和耶穌基督教之間,存在著一種重要的區別。雖然俄耳甫斯教昇華成為一種神秘的宗教形式,但其神秘奧義依然使古老的狄奧尼索斯教活靈活現。精神的動因來源於神人,在神人身上,根植於農耕藝術的宗教的最為重要的特性依然保留著。這一特性是繁育之神的古老的模式特性,這些繁育之神僅僅來源於季節——換言之,來源於永遠循環往復的誕生、生長、鼎盛和衰死的輪迴。

另一方面,基督教卻排斥神秘奧義。耶穌基督是一父族的、遊牧的、田園宗教的產物和改革者,基督教的預言家們把他們的救世主表現為一個其身世完全是神的救世主。人類之子雖然是由一位童貞女人生育的,但他的生命卻始於天堂,從天堂那裡,他以上帝的名義來到人間,化身為人。在他離開人世之後,他重新回到天堂——但他回到天堂便一勞永逸,他坐在上帝右側,統治著人間,直到那「當死去的復活時」第二位救世主的到來。

當然,早期基督教的禁慾主義並沒有能夠延續多久。輪迴的神秘奧義的記憶縈繞基督教信徒的心靈竟然到了這種程度:教會終於不得不從以往的異教之中吸收大量的實踐活動,將其併入基督教的儀式之中。這些實踐活動之中最有意義的活動可以從古老的記載之中找到,從這類記載裡,我們可以看到基督徒為了慶祝基督的復活在聖主日和復活節主日所做的禮拜式——浸禮儀式,中世紀的教會把這一儀式變為一種合乎教義的、意味深長的入教儀式。不過,在當代,這種儀式幾乎已經不存在了,在新教之中,這種儀式消逝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