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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探索潛意識

C·G·榮格

夢的重要性

人類使用口頭語言或書面語言,來表現想要表達的意義,人類的語言之中充滿了象徵。然而,亦常常使用種種符號、意象,這些符號、意象並不具有嚴格意義上的描述特性。它們中間的一些僅僅只是縮略語,或曰一連串起首字母,諸如:UN532、UNICEF533、UNESCO534;另一些則是廣為人們熟悉的商標、專利性藥品名稱、標號或徽章。雖然它們自身並無意義,但是通過普遍的應用或有意的旨向,它們便獲得了一種可供辨認的意義。這類東西並不是象徵,它們只是符號,其作用僅僅是標明物品所隸屬的種類。

我們稱之為象徵的,是言語、名稱,甚至是圖畫,它們在日常生活中廣為人知,但除其約定俗成的意義及明晰易辨的意義之外,它們還具有種種特定的含義。在這類言語、名稱、圖畫之中,蘊涵著某種模糊不清、不可確知,或避諱我們的隱秘意義。譬如,在很多克利特島人(Cretan)的紀念碑上,都刻有雙手斧的圖案。我們都知道什麼是雙手斧,但是我們卻不知道這種雙手斧圖案的種種象徵性意蘊。又如,一位印度人,在遊覽英格蘭之後,告訴他家鄉的朋友們說,英國人崇拜動物,因為在諸多古老的教堂裡,他發現有鷹、獅子和公牛的圖像。他並不知道(許多基督教徒也不知道),這些動物圖像是福音傳教士的象徵,它們來源於以西結(Ezekiel)535的幻覺。這些動物圖像依次相似於埃及的太陽神赫魯斯(Horus)536和他的四個兒子。除此之外,這類物體還有世人皆知的圓輪和十字架,在一定的境遇中,它們具有象徵性的重要意義。然而,它們確切地象徵著什麼,迄今人們依然在爭議不休,人們只能對其進行猜測構想。

由此可見,當一個詞、一個意象蘊涵著某種比其明晰、直接的意義更多的蘊意時,那麼它就是象徵性的詞、意象。它具有一種更為闊大的“潛意識”體(aspect),人們對其永遠無法確切地加以界定、加以圓滿的解釋。人不可能指望可以給它下定義,為它釋義。當人去探究象徵之時,象徵便把人引向位於理性的掌握之外的觀念之處。圓輪的形象可以將我們的思想引向一種“神的”太陽的概念,但在這一點上,理性必須承認其無能;人是不可能給一種“神的”存在下定義的。由於我們全部智慧的局限,當我們把某種存在稱為“神的”存在之時,我們只不過是給予它一個名稱,這名稱的根據可以是信條教義,但卻永遠不可能是現實的例證。

因為,在人類的理解領域之外,存在著無數眾多的事物,於是,我們便不斷應用象徵性的詞語,來代表那些我們不能規定其意義、不能完全理解的概念。這就是為什麼所有的宗教皆使用象徵性語言、象徵性意象的一種原因。不過,象徵的這種有意識的應用,僅僅只是具有極為重要意義的心理學事實的一個維面:人類同樣也潛意識地、自發地、以夢的形態來創造像征。

懂得這一點並非易事。然而,如果我們渴望更多地瞭解人類心理工作的諸方式,我們就必須要弄懂這一點。假如我們稍加反思,我們即會認識到,人類從來都不曾圓滿地感知,或者完全地理解任何事物。人可以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身體觸摸、用味覺品嚐。但是,他的眼睛能看多遠、他的聽力有多好、他的觸覺和味覺所能告訴他的一切,則全然取決於他感官的數目和特性。這一切便限制了他對於周圍世界的感知能力。運用科學的儀器,人可以部分地彌補他的感覺器官的不足之處。例如,他可以利用望遠鏡來延伸自己的視覺深度,用電擴大器來延伸自己的聽覺能力。但是,即使是最為精密的科學儀器,它所能夠做到的,也不過只是把遠處的、微小的物體帶進肉眼視覺領域,或者是將模糊微弱的聲音變得清晰可辨。但無論人使用什麼樣的科學儀器,在某一點上,他必然會達到確實可證的極限,在此極限之外的領域,意識的自覺知識是無法企達的。

此外,還存在著我們對於現實感知的潛意識領域。首先是這樣一種事實:甚至還是在我們的感官對於真實現象、情景及聲音做出反應之際,它們就以某種方式從現實的領域轉換到心靈的領域之中去了。在心靈的領域中,它們變成了心理事件,它們的終極本質是不可能被認識的(因為心靈不可能認識其自身的心靈實體)。由此可見,每一種經驗之中都蘊涵著某些不定數量的不可知因素,更不用說那每一具體的客體在某些方面永遠不可能被認識的事實了。因為,我們不可能認識物質本體的終極本質。

其次,還存在著某些我們尚未有意識地注意到的事件;可以這麼說,它們依然位於意識的閾限之下。它們發生了,然而在我們還未意識到時,它們就在閾限之下被同化掉了。我們只能在直覺的瞬間感知這類事件的發生,或者通過導致後來認識到它們一定發生過的深刻思想過程來感知它們;儘管我們起初可能會忽略它們的情感及生命的要素,但是這種要素過後又會以一種反思的形態從潛意識之中湧現出來。

例如,它可以以夢的形態出現。一般來說,潛意識領域中的任何事件都以夢的形態向我們展現,在夢中,它並不作為理性的思想出現,而是作為象徵性的意象浮現出來。作為歷史事實而言,正是夢的研究首先使得心理學家能夠去對意識的心靈事件的潛意識方面進行探索研究。

正是在這種證據的基礎上,心理學家們才設想出了潛意識心理的存在——雖然為數眾多的科學家和哲學家否定這種存在。他們天真地爭辯道,這樣的一種設想暗示著兩種“主體”的存在,或者(用通俗的話來說)包含著同一個體內心的兩種人格。然而,這完全正確——這正是它一絲不差地蘊涵著的意義。它是現代人的禍根之一,很多人深受這種分裂的人格之害。它絕非是一種病理學意義上的徵象,而是一種正常的事實,一種人們可以隨時隨地觀察到的事實。它並不僅僅是右手不知道左手在幹什麼的神經官能症。人類所處的這種危境(predicament)是總體潛意識的徵象,而總體潛意識是不容否認的全體人類的共同遺產。

人類意識的發展是緩慢的、艱難的、經歷了不知多少個世紀的漫長過程才達到了這種文明的狀態(文明狀態的人類意識可以武斷地追溯到大約公元前四千年間手稿的發明)。意識的這種進化距離它的完成依然尚有千里之遙,因為,人類心理的大部分領域仍然被籠罩在黑暗之中,我們稱之為“心靈”的東西與我們的意識及其內容毫無相同之處。

無論是誰否認潛意識的存在,那麼事實上他就是認為,我們目前關於心靈的知識是完備的。很明顯,這種信念是不真實的,它就像設想我們應該知道所有一切關於自然宇宙的知識一樣荒謬。我們的心靈是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心靈之謎是漫無邊際、高深莫測的。因此,我們既不能規定心靈的意義,也不能規定自然的意義。我們所能做的,只是敘述我們相信它們是什麼,並且竭盡全力去描述它們如何發生作用。這樣一來,除了醫學研究日積月累的證據之外,還有著駁斥諸如“潛意識不存在”此類論斷的堅實邏輯基礎。那些說潛意識不存在這類話的人,恰恰是表現了一種古老的“厭新症”(misoneism)——一種害怕新事物、害怕未知事物的恐懼心理。

這種反對有關人類心靈未知部分理論的觀點有著歷史的原因。意識只是自然最近才獲得的成果,而且它依然尚處於一種“試驗”狀態。它脆弱易損、被種種特定的危險所威脅、很容易受到傷害。正如人類學家們所注意到的,在原始人群中間,最為經常發生的精神錯亂,是他們所說的“靈魂的喪失”——它意味著,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一樣,一種引人注目的意識崩裂(disruption)(或者,用較專業化的術語講,是一種意識的分裂)。

在這類人們中間,他們的意識處於某一發展水平,這種水平與我們的意識發展水平不相一致,他們所感覺到的“靈魂”(或者心靈)並不是一個整體。很多原始人認為,人既有著其自身的靈魂,同樣還有著“野生靈魂”(bushsoul),這種野生靈魂化身為野生動物或者野生樹木,而人類個體與這類野生動植物之間有著某種心靈的一致性。這就是傑出的法國人類文化學家,呂西安·勒維—布呂爾(Lucien Lévy-Brühl)所稱謂的“神秘的參與”(mystical participation)。後來,迫於非難的壓力,呂西安·勒維-布呂爾取消了這種說法。然而我卻相信,非難他的批評家們錯了。人所共知,個體與其他人或事物之間可以具有這類潛意識的同一性是一種心理事實。

這種同一性在原始的人們中間呈現出各種各樣的形態。如果一個人的野生靈魂是一動物的靈魂,那麼這種動物本身便被看作是這個人的同胞。譬如,人們認為,其同胞是鱷魚的人,在鱷魚大批出沒的河中游泳是平安無事的。如果個體的野生靈魂是一棵樹,那麼原始人就認為,這棵樹對於這個相關的個體具有某種父母權威。無論是在哪種情況下,對於野生靈魂的傷害皆被釋義為對其有關個體的傷害。

在一些部落中,人們認為,一個人有著數個靈魂,這種信念表達了一些原始個體的情感:他們構成數個互相聯結,同時又互相區別的整體。這意味著,個體的心靈遠遠沒有穩定地綜合成為一體;相反,在未受遏制的情感的猛烈衝擊下,心靈的整體性遭到威脅,它極易破裂,變為碎片。

雖然,人類學家們的研究使我們熟悉了這種情境,然而,人們不要以為,這種情境與我們自身高度的文明毫不相干。正如在表面上看它們互不相干一樣。我們同樣也能變得精神分裂,失去我們自身的統一性。情緒可以使我們改變心境,使正常的心態被異常的心態取代,或者,我們會變得喪失理智,不能回憶起有關我們自身或有關他人的重要事實,以致人們會問我們:“你中了什麼邪了?”我們奢談“控制自我”的能力,然而,自我控制卻是一種罕見的、非同尋常的美德,我們可以去想像,一切皆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但一位朋友卻能夠輕而易舉地告訴我們一些有關我們自身的事情,而我們對於這些事情則一無所知。

毋庸置疑,甚至就是在我們譽之為文明的高度階段,人類的意識依然尚未能獲得一種適度的連續性。它依然是脆弱的、易於四分五裂。的確,意識這種將人的心靈部分隔離開來的能力是一種有價值的特性,它使得我們能在一個時刻將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排除其他一切可能會吸引我們注意力的事情。然而,在個體意識決定進行分離、暫時抑制人的心靈的一部分,與個人一無所知或者不同意,甚至在違反個人意願的條件下這種情況的發生之間,卻存在著天淵之別。前者是文明的成果;而後者則是原始的“靈魂喪失”,或者甚至是一種神經官能症的病理學上的起因。

由此可見,即使是在我們的時代,意識的統一性依然是一件令人質疑之事;意識太容易分裂了。從一種觀點上看,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非常必要,它合乎人的心願;但從另一種觀點上來看,這種能力則可能是一種可疑的造詣,因為它可能會剝奪社會交往的形式、種類、色彩和溫暖。

依據這種背景,我們必須重溫一下夢的重要性——重溫一下那些撲朔迷離,難以捉摸,朦朧模糊,無法依據的夢幻的重要性。為了便於解釋我的觀點,我想描述一下它在數年之中是如何發展演化的、我又是如何被引導、從而得出這樣的結論的:夢是探究人的象徵能力的最為常見的、最易普遍為人理解的、最易於接近的源泉。

西格蒙特·弗洛伊德是夢的研究領域的開拓者,他第一個以經驗為依據嘗試探索意識的潛意識背景。他做出了一種總體假設,認為夢的出現並不是偶然事件,夢與意識思想和生命問題之間有著種種關聯。這種假設一點兒也不武斷,它的依據,是一些著名的神經病學家們(例如,皮埃爾·雅內Pierre Janet)的結論:神經官能症的徵象與某種意識經驗有關。它們甚至彷彿是意識心理分裂出來的領域,在另一種時刻,在不同的境遇中,人們可以感知這些徵象。

在這個世紀開始之前,弗洛伊德和約瑟·布洛伊爾(Josef Breuer)就已經清晰地認識到,神經官能症的徵象——歇斯底里、某些種類的疼痛,以及變態行為——事實上具有象徵性的意義。它們是潛意識心理表現自身的一種方式,正如潛意識心理可以採取夢的形態表現自身一樣;它們的表現方式具有同等的象徵性意義。例如,一位病人,由於有一次痛苦的、難以令人忍受的境遇性經歷,每當他試圖吞嚥之時,便會發生一陣痙攣:他“無法吞嚥下去”。在與之相似的心理應激的條件作用下,另一位病人受到氣喘病的襲擾:他“在家裡無法呼吸空氣”。第三位病人的腿患有一種古怪的癱瘓症,他不能行走,即:“他不能再往前走了”。第四位病人,每當他進食之際,就會嘔吐,他“不能消化”某種令人不愉快的事實。這一類例子我還可以引證很多,但是,這類生理上的反應僅僅是一種形式,通過這種形式,襲擾我們的種種問題可以潛意識地表現自身。在我們的夢中,它們更為經常地找到其表現的形式。

任何聽取過數人描述他們的夢的心理學家都知道,夢的象徵的種類形態遠遠比神經官能症的生理徵象的種類形態要多得多。夢的象徵常常由錯綜複雜、栩栩如生的幻想構成。但是,一旦夢的分析者使用弗洛伊德首創的“自由聯想”的方法,來分析這類夢的材料,他就會發現,夢最終可以縮減為某些基本的類型。在精神分析學發展的進程中,這種自由聯想的方法曾起到過至關重要的作用,因為,它使弗洛伊德可以運用夢來作為探究病人潛意識心理問題的出發點。

弗洛伊德做了簡明卻又深刻透徹的觀察。他說道,如果分析者鼓勵做夢的人繼續述說自己心靈中出現的夢的意象和思想,那麼,無論是在做夢人所說的一切中,還是在他有意識地省略掉的話語中,他都將有意無意地洩露自己的秘密,從而揭示出他的精神不安的潛意識背景。一開始看起來他的思想觀點可能彷彿不合乎情理,彼此之間互不相關,但是,過段時間之後,人就能夠比較容易地看出,他正在試圖避免的是什麼,他在壓抑的是什麼樣的令人不愉快的思想或是經驗。無論做夢的人如何進行偽裝,他所言說的一切都必然會指向他所處危境的核心。從生活的陰暗面裡,醫生認識到了很多東西,因此,當他為病人展現的作為良心不安的徵兆的線索釋義時,他很少會出錯誤。令人感到不幸的是,他最終發現的一切,恰恰證實了他的預斷。時至今日,沒有任何人有能力反駁弗洛伊德的理論學說:夢象徵的明顯起因是壓抑和慾望的滿足。

弗洛伊德特別強調夢的重要性,他把夢作為“自由聯想”過程的出發點。起初我並未意識到有何不妥之處,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開始感覺到,這是一種對於潛意識在夢中創造的豐富幻想的濫用,它缺乏精確性,容易使人誤入歧途。當我的一位同事告訴我他在俄國長途火車旅行途中的一次經歷時,我的種種懷疑真正地開始萌生。雖然這位同事並不懂得當地的語言,甚至辨別不出用西裡爾字母(Cyrillic)537寫成的手稿,但是,他卻發現,自己正對著用這種古怪陌生的字母寫成的鐵路通知沉思冥想,而且,他沉浸在一種自己為這些字母想像出的各式各樣意義的白日夢裡。

觀念出現了,一個接著一個,而在他那鬆弛的心境中,他發現這種“自由聯想”喚醒了許多往日的記憶。在這些記憶中間,他生氣地發現了一些長期埋藏在心底的令人不快的話題——那些他希望忘掉的、而且在意識層面上他已經忘掉了的事情。事實上,他已經探觸到了心理學家們所言稱的“情結”——即被壓抑的情感母題,它們可以不斷地引起心理失調,甚至在許多情境中,誘發神經官能症的症狀。

這段插曲使我眼界大開,我認識到了這樣一種事實:精神分析學者若想要發現病人的情結,他並不一定非要用夢來作為“自由聯想”過程的出發點。這一事實向我表明,人可以從任意的一點到達圓周的圓心。一個人可以把西裡爾字母作為“自由聯想”的出發點,可以把對於用來占卜的水晶球、刻有祈禱文的地藏車538,或一幅現代派繪畫的沉思冥想作為“自由聯想”的出發點,甚至可以把涉及雞毛蒜皮小事的偶然隨意對話作為“自由聯想”的出發點。在這一方面,夢的用途與其他任何可以用來作為“自由聯想”的出發點的用途一模一樣,它既不顯得更為重要,也不顯得無關緊要。不過,夢依然具有一種特殊的重要意義,雖然夢常常起源於情緒紊亂,起源於蘊涵著習慣性情結(習慣性情結是心靈的敏感點,它們對於外部的刺激或紊亂反應最為敏捷)的情緒紊亂。這就是為什麼自由聯想能夠引導人從任何一個夢那裡獲得關鍵性的隱秘思想的緣故。

然而,在這一點上,我想到了(如果迄今我沒有錯的話),人們完全有理由推斷,夢具有某種它自身的獨特的、意義更重要的功能。通常,夢具有一種明確的、顯然是有目的性的結構,它暗示一種潛在的觀念或者意圖。——雖然,在一般情況下,後者往往不易馬上為人直接理解。因此,我開始認為,人應該更多地注意夢的實際形態和內容,而不應該讓“自由”聯想帶領他進行漫無邊際的漫遊,穿過一系列觀念,到達那通過其他方式可以輕而易舉到達的情結棲居地。

這一新的思想是我的心理學發展的轉折點。它意味著,我逐漸放棄使用那些誘使我遠離夢的內容的聯想。我做出自己的抉擇,將注意力集中於有關夢本身的諸聯想上。我相信,注重夢本體的聯想表現某種獨特的內容,而這內容正是無意在試圖敘說的內容。

我對於夢的態度的改變包含著一種方法的改變;新的方法是這樣一種方法:人可以運用它列舉夢的所有的、各種各樣的、更為闊大的構成體維面。意識心理所講述的故事有開始、有故事發展過程、有結尾,但夢卻遠非如此。夢在時間裡的維面構成體與其在空間中的維面構成體迥然相異;你若想理解夢,你就必須從各個維面去審視夢——這就像是你將一個陌生的物體拿在手裡,為了認識它的真實面目,你把它在手中翻來覆去、仔細打量,直到你熟悉它的形體的每一細微之處。

迄今為止,我所敘說的大概足以表明,我如何越來越不贊同使用弗洛伊德首倡使用的“自由”聯想方法:我希望緊緊追蹤夢幻本身,排除一切可能由夢引起的、與夢本身毫不相關的觀念和聯想。一點不錯,這些觀念和聯想可以將人引向病人的情結,不過,我的目標比發現引起神經錯亂的情結要遠大得多。有很多其他的方法可以用來辨認情結:例如,運用詞的聯想試驗(詢問病人對於一組詞所聯想到的是什麼,並研究他的種種反應),心理學家可以獲得他所需要的所有線索。然而,要想認知、理解一個個體的整體人格的心靈生命過程,那就必須懂得:個體的夢及夢的象徵性意象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

例如,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可以用來象徵性行為(抑或,人可以說以譬喻形式表現性行為)的意象難以計數。通過聯想的過程,每一種這類意象皆能夠指向性交的觀念,指向任何個體所具有的關於自身性態度的特定情結。不過,通過對一組不辨其意的俄文字母進行白日夢般的冥思,一個人同樣可以挖掘出這類情結。由此,我得出這樣的結論:夢蘊涵著某種並非是性隱喻的要旨,而夢之所以含有這種要旨自然有著其明確的理由。現舉例說明這種觀點:

一個人會夢到將一把鑰匙插入鎖中,夢到揮舞一根沉重的鐵棍,或者用鐵匠的大錘打破一道門。這些夢裡的每一個夢皆可被視為性的隱喻。但是事實是,為其自身目的服務的做夢人的潛意識,選擇這些具體意象中的一種意象——這意象可以是一把鑰匙,可以是一根鐵棍,或者可以是一把大錘——這同樣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真正的任務在於,弄清楚為什麼做夢人潛意識地選擇了鑰匙而不是鐵棍,抑或選擇了鐵棍而不是大錘。而且,有些時刻,理解這種選擇甚至可以導致一個人發現,夢意象所表現的根本就不是性的行為,而是某種迥然相異的心理學旨趣。

根據這一思路推衍,我的結論是,只有夢的明確而顯而易見的材料,可以用來為夢釋義。夢有其自身的特定範圍。夢自身的具體呈現告訴我們,什麼是隸屬於它的、什麼是遠離它的、與它毫不相關的材料。“自由”聯想在一條彎彎曲曲的道兒上誘引分析者遠離與夢相關的材料;而我所推衍出的方法卻更像是一種其中心是一幅夢的圖畫的循環。我緊緊圍繞著夢的圖畫進行工作,不理睬任何由做夢人做出的嘗試遠離夢本身的企圖。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不得不反反覆覆地強調這些話:“讓我們回到你的夢本身,你的夢說些什麼?”

例如,我的一位病人夢到一個酩酊大醉、蓬頭垢面的粗俗女人。在他的夢中,這個女人彷彿是他的妻子,儘管在實際生活中,他的妻子的形象全然不同於這種形象。因此,從表面上看,夢的荒謬程度令人震驚,病人即刻將此夢當作是荒誕不經的夢來對待。作為病人的醫生,如果我允許他以聯想的過程開始述說,他將會不可避免地竭盡全力遠離自己夢的令人不愉快的暗示。在這種情況下,他將會以自己的一種主要情結來結束其敘說,這情結可能與他的妻子毫不相關。這樣一來,我們將不會瞭解這一特定夢幻的任何具體的意義。

那麼,通過這一顯然是荒誕的陳述,他的潛意識力圖表現的是什麼呢?顯而易見,這個夢在某種程度上表現為有關墮落女人的觀念,這墮落的女人與做夢人的生活有著密切的聯繫;但是,既然投射到他妻子身上的這一意象不合乎情理,而且在實際生活中並不真確,因此,在我發現這一令人反感的意象表現什麼內容之前,我不得不從其他途徑進行探究。

中世紀時期,生理學家根據我們的腺體結構,具體驗證在我們所有人的體內皆蘊涵有男性組元和女性組元。在此之前,人們就曾經說:“每一男人體內皆蘊容著一位女人”。我所稱之為“阿妮瑪”的正是每一男人體內的這一女性組元。從本質上講,這種“女性的”特性,是一種之於周圍環境,尤其是之於女人的自卑相關性,這種自卑相關性謹慎巧妙地隱匿起來,對於自體和他人秘而不宣。換言之,儘管一個人的顯在人格可能看起來相當健全,但是,他同樣可能會對於他人——甚至對於自身隱匿其令人感到痛惜的“內在女人”情狀。

這一具體病人的情況正是如此:他的女性組元並不令人愉快。事實上,他的夢在向他訴說:“在某些方面,你的行為宛如一個墮落下賤的女人,”並由此恰如其分地使他感到震驚。(當然,人們絕不應該將這類例證視為潛意識關注“道德”禁令的例證。病人的夢並不是要告訴他“要循規蹈矩”,而只不過是力圖使他傾向一方的意識心理獲得平衡,使意識心理不再執著於那種虛構: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盡善盡美的紳士。)

理解做夢人為什麼傾向於忽略,甚至於否認他們夢中的要旨是容易的,意識本能地抵禦任何潛意識和不可知的東西。我業已指出,在原始民族中間,存在著人類學家們稱之為“厭新症”(misoneism)的心理,這是一種對於新生事物所持有的極其強烈的、迷信般的恐懼心理。原始人對於不吉利的事件會顯現出一切抗拒性的野生動物式的反應。不過,對於新的思想觀念,“文明”人所做出的反應方式也與原始人差不多,他們豎起心理屏障,以保護自己不因面對新生事物而受到衝擊、震動。當個體不得不接受一種新思想時,我們能夠輕而易舉地從他對於其自身的諸夢幻的反應中觀察到這種現象。為數眾多的哲學、科學乃至文學領域中的拓荒者皆因此而成為他們同時代人的這種天生保守主義的犧牲品。心理學是最為年輕的學科之一;因為它試圖論證潛意識的工作原理,因此,它便不可避免地與極端形式的厭新症發生衝突。

潛意識的過去與未來

迄今為止,我一直在概括地論述某些原理,我根據這些原理來探索夢的問題,因為當我們想要探究人類創造像征的能力時,夢證明其自身是服務於這種目的最為基本的、最易於為人所獲得的材料。論述夢幻的兩個基本要點是:首先,應該把夢幻看作一種事實,關於這種事實,人不應該做出任何居先的假設,除非假設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意義;其次,夢幻是潛意識的具象表徵。

人幾乎不可能更為中肯地表述這些原理。無論一個人多麼鄙薄、輕視潛意識,他都必須承認,潛意識是值得探索研究的;至少,潛意識所處的層位與引起昆蟲學家真實的興趣的小昆蟲所處的層位相同。假如一個人對於夢幻毫無體驗、對於夢幻一無所知,因而認為夢幻只不過是沒有意義的混沌事件,那是他本人的自由,理應悉聽尊便。但是,如果一個人設想夢幻是常態事件(如事實所示,夢幻確實是常態事件),那麼他就必然會視夢幻為因果性事件——即夢幻的存在有其理性的原因;或者他會視夢幻為某種意義上的目的性事件,抑或,夢幻既是因果性事件,又是目的性事件。

現在,讓我們更為詳盡地審視一下心靈的意識內容和潛意識內容相互連接的諸方式。我們舉一個世人皆知的例子:突然之間,你發現自己無法記起你下一步要言說的思想內容了,儘管一段時間之前,你的思想完全清晰透明,抑或,你可能要引見一位朋友,而就在你要說出朋友的名字時,你卻想不起朋友叫什麼名字了。雖然你說你無法記憶起那名字、那思想;但在事實上,那名字、那思想已經變為潛意識的存在了,抑或,它們至少暫時與意識分離開來。根據我們的常識,我們可以發現相同的現象。如果我們傾聽可聽到的處於音域邊緣上連續不斷的調音,我們就會發現,這一調音彷彿在諸規則的音程中停下來,接著又重新出現,這種振蕩波動的起因是人的注意力的階段性的遞增和遞減,而不是調音的變化。

然而,當某種事物悄然離開意識而去時,這種事物並沒有終止其存在,正如在轉彎之處消逝的小汽車並沒有消解在稀薄的空氣之中一樣,它只不過是位於我們的視野之外罷了。正如我們待一會兒可以再次看到小汽車一樣,我們會再次與暫時離我們而去的思想相遇。

由此可見,潛意識部分是由大量暫時為晦澀難解的思想、朦朧含糊的表徵、模糊不清的意象所組成,儘管它們未被我們意識到,但它們卻繼續影響著我們的意識心理。一個精神渙散的人或曰“心不在焉的”人會在房間裡轉圈圈,尋找拿取某物。但接著他停下來,彷彿變得茫然了:他忘記了他要拿取的是什麼了。他的手在桌子上放著的物品之間摸來摸去,彷彿他正在夢遊;他忘記了自己本來的意圖,然而他卻潛意識地由這一意圖引導,然後,他清晰地認識到他所需要的是什麼。他的潛意識向他暗示該做什麼。

如果你觀察神經病患者的行為,那麼你將能夠看到,他在做大量他彷彿有意識、有目的地做著的事情。但是,假如你向他詢問他所做的事情,你將會發現,他不是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毫無意識,就是心裡想著完全不同的東西。他側耳傾聽,但卻什麼也未聽到;他舉目遠望,但卻視而不見;他通曉一切,但卻一無所知。這類例證司空見慣。專門的研究者很快就認識到,心靈的潛意識內容的表現彷彿是意識的表現,在這種情況下,你將永遠無法斷定思想、言語或行為是意識的、還是潛意識的。

正是這種行為使得難以計數的醫生把歇斯底里病人所做的陳述草率地當作毫無根據的謊言來看待。誠然,歇斯底里病人比我們大多數人提出的非真理(nontruth)都要多,但是,“謊言”一詞卻很難說是一使用得當的貼切詞語。事實上,他們的心理狀況造成了行為的測不准性,因為他們的意識由於潛意識的介入而趨向於被不可預知地遮蔽掉。甚至就連他們的肌膚知覺也可以展示出與之相似的感知的波動起伏。在一段時間中,歇斯底里病人可以感覺到一根針刺入他的手臂;而在另一段時間中,他可以毫無感覺。假如他的注意力能夠集中在某一點上,那麼他的身體就會完全處於麻醉狀態,直到導致這種知覺喪失的張力消除為止。此刻,感官知覺能力即刻恢復。不過,自始至終,從潛意識的意義上講,他一直都知道正在發生著的一切。

當醫生使這類病人進入催眠狀態時,他可以相當清晰地觀察到這一過程。很容易用實例來證實病人知曉每一細節這一事實。病人可以準確無誤地回憶起手臂上紮著的針,或者在意識被遮蔽時自己所做的陳述,彷彿他從未處於麻醉狀態,抑或根本就不存在“健忘”一樣。我想起了一個曾經被診所收留的女人,當時她處於完全昏迷狀態。第二天,當她的意識恢復時,她知道自己是誰,但不知道她是在哪裡,不知道為什麼或是怎樣來到診所的,甚至她不知道日期。然而,在我使她進入催眠狀態之後,她告訴我為什麼她生了病,她怎樣來到診所,以及誰收留了她。所有這一切細節皆可得到證實。甚至,她可以說出自己被收留時的時間,因為她曾看到過門廳裡一座鐘表的時間。在催眠狀態下,她的記憶清晰透明,彷彿自始至終她對於發生的一切都知道一樣。

當我們討論這類事件時,我們通常引證由臨床觀察提供證據。這樣一來,為數眾多的批評家以為,潛意識及其所有微妙的、難以捉摸的表象全然隸屬於心理病理學的領域。他們把一切潛意識的表徵皆視為神經病或精神病的表徵,這類表徵與常態心理情狀毫不相關。然而,神經病的現象絕不僅僅只是病理的產物,事實上,它們是常態事件的病理學意義上的誇張、逾常現象;僅僅因為它們是誇張逾常的現象,所以它們較之其常態現象更為引人注目。歇斯底里的徵象可以從所有常態人的行為之中觀察到,但由於它們是那樣不起眼,以致人們常常對於它們視而不見。

譬如,遺忘是一常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由於人注意力的轉向,某些思想觀念便失去它們特有的能量。當人的興趣發生轉移時,他先前所關注的諸事物就被置於陰影的黑暗之中,這就宛如在探照燈照亮一片新的區域時,其他區域被留置於黑暗之中一樣。這是無法避免的現實,因為,在一個時刻,意識僅僅能夠將有數的幾個意象保持於完全清晰的狀態,而且,甚至就連這種清晰狀態也是變動不居的。

然而,被遺忘的思想觀念並沒有終止其存在。雖然它們不能為人隨心所欲地重新展現出來,但它們卻存在於閾下狀態之中——存在於能夠回憶起的區域的閾限之外——從這一區域的閾限那裡,通常是在多年的完全遺忘之後,這些思想觀念能夠隨時隨地地、自然而然地重新浮現出來。

在此,我所談論的事物,是我們曾有意識地目睹、耳聞、爾後忘卻的事物。但是,我們都看到、聽到、嗅到、嘗到過很多東西,但卻對它們毫無知覺印象。這或者是因為我們的注意力轉向他處,或者是因為我們的感官接受到的刺激太微弱,以致這些刺激沒能給我們留下意識印象。然而,潛意識卻注意到了它們,而且這類閾下的感官知覺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在我們不知不覺的狀態下,這類知覺影響著我們對於事件和他人所做出的反應方式。

我發現,最能說明問題的這種類型的例證,是由一位教授提供的。這位教授和他的一位學生在鄉間散步,他們正在全神貫注地進行嚴肅的對話。突然之間,教授注意到,他的思路被源於他早期童年時代的一種出人意料的記憶波流打斷。他無法解釋這種精神渙散是出於何種原因。他所談論的話題之中彷彿沒有任何東西與這些記憶相關。回首環視,他看到自己剛剛走過一家飼養場,而這些童年的記憶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之時正是他越過飼養場之際。他向他的學生提議,他們應該走回引發他的幻覺出現的地點。當他們走回那裡時,他注意到了鵝的氣味,即刻,他認識到,正是這種氣味引發了他的記憶波流的出現。

童年時代,他居住在一個養鵝的飼養場,鵝所特有的氣味給他留下了一種持久的但卻被遺忘了的印象。在散步的途中,當他走過飼養場之際,他潛意識地注意到了這種氣味,接著,這種潛意識知覺喚起了他早已忘卻了的童年時代的經歷。這種知覺是一種閾限下的知覺,因為當時他的注意力集中於談話,而且氣味的刺激並未強烈到可使其注意力轉向它,直接達到在意識層位上被感知的程度。然而,它卻喚起了“被遺忘的”記憶。

當一種情景、一種氣味、一種聲音喚起往昔歲月中的情境之際,這類“暗示”或曰“引觸”效力便可解釋神經病症狀的起因,也可以解釋令人感到愉快記憶的起因。例如,一位在辦公室從事繁忙工作的姑娘,她顯得充滿青春的活力,光艷動人神采奕奕。過了一會兒,她卻感到頭暈目眩,並表現出抑鬱症的其他徵象。不知不覺地,她聽到遠去的輪船發出的粗而響亮的噪音,而這一切卻使她潛意識地想起了她與一位情人令人不愉快的分手的一幕,她一直都在竭盡全力要忘掉這一幕。

除了正常的遺忘之外,弗洛伊德描述了其他數個遺忘之例,這些例子涉及令人不快的記憶——那些非常容易消逝的記憶的“遺忘”。正如尼采所斷言的一樣,傲慢在何處咄咄逼人,記憶便在何處為其讓位。因此,在那些喪失的記憶之間,我們意外地遇到了大量這樣的記憶,其令人不快的特性及不能共存的特性決定著它們的潛意識狀況(決定著它們不能自動地重新浮現)。心理學家稱這類記憶為被壓抑了的內容。

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舉這樣一個例子。一位女秘書嫉妒她的僱主的一位同事。儘管這位同事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印在她所使用的名單上,但她卻慣常忘記邀請他參加會議。當詢問她這是怎麼回事時,她只是說她“忘記了”,或者說別人“打擾了她”,因而造成失誤。她從未向他人承認過——甚至從未向自己承認過——造成她的這種遺漏的真實起因。

許多人錯誤地過高估計意志力的作用,認為只要他們不做出決定,不顯示意圖,他們的內心裡便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但是,人應該學會仔細地區分心理的意向性內容與非意向性內容。意向性內容來源於意識自我人格;而非意向性內容則來自另一源泉,這一源泉並不等同於意識自我,而是與之相對應的“他者一方”。正是這“他者一方”使得女秘書忘記發出邀請。

我們為何忘記我們所注意到、所體驗到的諸事物,有著眾多的原因;而我們能夠回憶起它們的方式同樣多種多樣。令人感興趣的例證是潛隱記憶(cryptomnesia)之例或曰“隱匿記憶”之例。一位作家可以按照預先設想好的計劃,順理成章地寫出梗概,或者勾畫出故事的線索。但突然之間,他卻偏離了原來的題目。也許他想到了一個嶄新的觀念、也許他想到了一個迥然不同的意象,或許,他想到了一個全新的准情節(sub-plot)。如果你問他,什麼使得他偏離了原來的題目,他將會無以對答。他甚至可能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所發生的變化,儘管他此刻寫出的材料完全是嶄新的,而且顯然他以前對於這種材料一無所知。然而,有時這種材料卻能令人信服地表明,他所寫出的東西與另一位作家的作品——與他相信自己從未見過的作品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在尼采所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中,我本人發現了這一現象的一個誘人的例證。在這部著作裡,作者幾乎是逐字逐句地重新展現了一位海員記述在一六八六年輪船航海日誌中的一起事件。純屬偶然的機緣,我瀏覽了大約出版於一八三五年航海日誌中這位海員記述的傳奇故事(這部日誌的出版時間比尼采的著述早半個世紀);而當我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發現一段與海員的記述相似的文字時,這段文字的奇異風格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這種風格與尼采的慣有語言風格迥然相異。雖然尼采從未談及這部日誌,但我深信,尼采肯定也閱讀過這部舊日誌。我寫信給尼采依然健在的妹妹,她向我證實道,她和哥哥的確曾在一起閱讀過這部日誌,當時尼采的年齡為十一歲。我認為,在這種前後關係之中,很難去想像尼采知道自己是在抄襲海員的傳奇故事。我相信五十年後,這一傳奇故事出人意料地悄然進入他的意識心理的中心。

在這種類型的例子中,存在著真實但卻尚未現實化的追憶。有的音樂家在童年聽到過農人的歌或流行歌曲,爾後發現這種歌曲在他們成年後譜寫的交響樂章裡作為主題浮現。他們的心裡幾乎同樣的追憶也會出現。觀念或意象從潛意識心理轉入了意識心理。

迄今為止,我關於潛意識的論述,僅僅是對人類心理這一錯綜複雜的構成部分的本質和機能所做的粗略描述。然而,應該指出,那類閾限下的材料,是我們夢幻的象徵可以從中自然生現的材料。這種閾限下的材料可以由各種強烈的慾望、衝動及意向組成;可以由各種感知能力和直覺組成;可以由各種理性或非理性思想、結論、歸納、演繹,以及前提組成;也可以由各種各樣的情感組成。所有這一切的各部分構成或總體構成皆可呈現為潛意識的局部的、暫存的或永恆不變的形態。

這類材料幾乎全部都演化為潛意識的材料,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意識心理之中沒有容納它的空間。人的一些思想喪失了其情感的能量,成為閾限下的思想(也就是說,它們不再能夠獲得我們與以往一樣的意識注意力),因為這些思想彷彿漸漸變得不再令人感興趣,變得無關緊要,抑或因為我們有著希望把它們擱置一旁的某種理由。

事實上,為了給我們的意識心理準備蘊容新的印象和觀念的空間,我們這種形式的“遺忘”是正常的,也是必要的。假如情況不是這樣,那麼,我們所體驗到的一切將依然位於意識的閾限之上,我們的心靈將變得混亂,令人無法忍受。這種現象的存在迄今已廣為人們所承認,大多數通曉心理學知識的人已把它的存在視為不可辯駁的事實。

然而,正如意識的內容可以潛入、消逝在潛意識之中一樣,從未為人所意識到的新內容同樣可以從潛意識裡生長、浮現出來。譬如,人可以隱隱約約地覺察到某種即將潛入意識的東西——某種“尚未確定的”東西,或者某種“令人疑惑”的東西。潛意識並不僅僅只是往昔歲月積澱的貯藏之地,它同樣也滿滿地蘊容著未來的心靈情境和觀念的胚芽。這種發現使我找到了我本人研究心理學的嶄新途徑。這種發現引起了廣泛的爭論,眾說紛紜,各持己見。然而,事實卻是,除了從久遠的往昔歲月中意識所喚醒的記憶之外,完全嶄新的思想和創造性的觀念——那些從未為人意識到的思想和觀念同樣能夠在潛意識那裡表現自身。它們宛若蓮花一樣,從心靈的幽暗深處生現出來,構成了閾限下心靈的一個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

在日常生活裡,我們可以看到這種現象,最為驚人的嶄新提議往往能夠幫助人們擺脫窘境、渡過難關;為數眾多的藝術家、哲學家、乃至科學家的一些最絕妙的見解來源於突然之間從潛意識之中湧現出的靈感的啟示。把握這類材料的豐富意向,並將其卓有成效地轉化為哲學、文學、音樂或者科學發現的能力,是我們通常稱之為天才人物的一個特徵。

在科學自身的歷史之中,我們可以找到這種事實的明確證據。例如,法國數學家彭加勒(Poincaré)和化學家柯古勒(Kekulé)的諸重要科學發現(正如他們所承認的一樣),來源於從潛意識中突然湧現出來的圖畫形式的啟示。法國哲學家笛卡爾(Descartes)的所謂“神秘的”體驗中包含著一種與之相似的突然而現的啟示。在這種啟示之光的照耀下,他於一瞬間窺見到了“一切科學的秩序”。英國作家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花費數年時間,覓尋一個表現與他的“人類雙重人格的強烈感受”相吻合的故事情節,而吉柯爾醫生與海德先生539的情節在一個夢中突然之間向他顯示出來。

在此後的論述中,我將更為詳盡地描述這類材料如何從潛意識之中生現出來,而且我將審慎地描述這種材料所採取的表現形態。此時此刻,我僅僅希望指出,在人悉心闡釋夢的象徵系統之際,人類心靈生產這類新材料的能力尤其應該引起人們的關注,因為在我的職業生涯裡,我一次又一次地發現,夢中所蘊涵的意象和觀念是無法也不可能僅僅用記憶來解釋的。它們表現著嶄新的思想,而這些思想從未到過意識的閾限之處。

夢的機能

我業已比較詳細地敘說了我們夢的生命的起源,因為它是大多數象徵最早從其中生長出來的土壤。遺憾的是,理解夢是困難的。正如我已經指出的一樣,夢與意識心靈所講述的故事迥然相異,在日常生活中,人對於自己想要表述的內容會反覆思索,選取最為動聽的方式來敘說,並且竭盡全力使自己的敘說合乎邏輯,前後連貫一致。例如,一位受過教育的人會力圖避免使用混合為一的隱喻,因為這種隱喻不易說明他的論點,反而使他的觀點給人以混亂的印象。然而,夢卻有著與日常邏輯不同的機理。彷彿是自相矛盾的、荒誕不經的意象紛至沓來,湧入做夢人的頭腦之中,常態的時間感消逝了,平淡無奇的事物則會呈現出誘人的或者駭人的特徵。

彷彿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潛意識心理排列自身的材料時竟然會使用一種全然不同的模式,這種模式與我們可以套用的那種白晝間生活中所想的,彷彿井然有序的模式大相逕庭。不過,任何稍花片刻之際回憶夢的人,皆將會感受到這種對比,而這一點事實上正是為什麼普通人感到理解夢是困難的一個主要原因。根據普通人白晝間的常態生活經驗來看,夢並不具有任何意義。由此看來,他不是傾向於忽略夢的存在,就是傾向於承認夢使他感到疑惑不解。

也許,我們如果首先承認這種事實,即在我們那彷彿是井然有序的白晝生活之中,我們所論述的思想觀念根本不像我們所願意相信的那樣準確無誤,理解這一點也就比較容易了。與我們所相信的相反,我們越是仔細地考察這些思想觀念,它們的意義(以及它們之於我們的情感價值度)就變得越不準確。其原因是,我們所聽到、所體驗到的事物可以變為閾限之下的事物——也就是說,可以進入潛意識之中。除此之外,甚至就連留駐在我們意識心靈中的一切,以及可以隨心所欲再現的東西,皆獲得了一種潛意識的色調,它使每次喚起的記憶都染上感情的色彩。事實上,雖然我們並不能有意識地感覺到這種潛意識的意義的存在,或者不能有意識地感覺到潛意識拓展和混淆約定俗成的意義的方式,但是,我們的意識印象卻會迅速地吸收一種潛意識意義的因素,這種因素對我們來說具有物理學方面的意義。

毋庸諱言,這類心靈的色調因人而異。我們每一個人皆在個體心靈的背景中接受抽像的或曰總體的觀念,因此,我們便會以我們個體的方式來理解和運用這種觀念。在談話之中,當我使用“國家”“金錢”“身體”“社會”等諸如此類的詞語時,我相信,我的聽眾們對於這些詞語的理解與我對於這些詞語的理解或多或少是相同的。然而,“或多或少”這一短語恰恰正是我要說的關鍵所在。每一詞語對於每一個人來說,其意義都有細微的差異,甚至在那些共同享有同一文化背景的人們中間,情況也是如此。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是,一般性概念總是在一種個體的背景之中為人所接受的,因而,人總是以一種多多少少是個體的方式來理解和使用一般性概念。而當人們隸屬於迥然不同的社會、政治和宗教團體時,當人們具有截然相異的心理體驗時,不用說,這種意義的相互差別是最為驚人的。

只要概念與純粹的詞語相互等同,那麼這種差異性就幾乎不會被人覺察到,因而不會起到任何實際的作用。然而,當需要一種嚴格的概念定義或者需要一種準確無誤的解釋時,人就會不時地發現那種最為驚人的差別,這種差別不僅表現在對於詞語的純粹理性的理解上,而且尤為突出地表現在其情感傾向及其具體運用上。一般來說,這些差異是潛意識的差異,因而從未被人所意識到。

人可能會傾向於忽略這類差異,把它們視為意義上冗余的或者是應棄之不顧的細微差異,這種差異與日常生活的需要幾乎毫不相關。但是,它們存在的事實向我們表明,甚至就連那種最為明確的意識內容也為一種無確定性的氛圍所籠罩。甚至那類最為嚴密界定的哲學或教學概念,那些我們完全可以肯定並未蘊涵比我們要其所蘊涵的內容更多的概念,也蘊涵著比我們所相信它所蘊涵的內容要多。這是一種心理事件,其部分內容是不可知的。你所用來進行演算的數字所蘊涵的意義比你相信它們所具有的意義要豐富,它們既是進行演算的數字,同時也是神話的要素(在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哲人們看來,數字甚至就是神);不過,當你為了一現實的目的來使用數字時,你當然不會意識到這種事實。

簡而言之,我們意識心理中的每一個概念,皆有其自身的心靈關聯形式。(根據概念之於我們整體人格的相對重要意義,或者根據概念在我們的潛意識裡所聯想到的其他觀念乃至情結),這類關聯形式的強度可以千差萬別,它們能夠改變概念的“常態”特徵。當概念移到意識層之下時,它甚至會變成面目全非的東西。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我們所遇到的這些潛意識的構成體彷彿是無關緊要的。但是,在夢的分析中,在心理學家論述潛意識的表徵中,它們卻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它們是我們意識思想的那些幾乎隱而不見的淵源。這就是為什麼普通的對象或觀念在夢中會具有巨大的心理意義,以至於我們會感到極度焦慮不安而從夢中醒來,雖然我們並未夢到比鎖住屋子或者錯過火車更糟糕的事情。

與其清醒狀態中的對應形式——概念及體驗相比較,出現在夢中的意象更富於形象性、更為栩栩如生。其原因之一是,在夢中,這些概念可以表現其自身的潛意識意義。在我們的意識思想中,我們將自身限制在理性陳述的界限之中,這種理性陳述極為蒼白、缺乏色彩,因為我們剝奪了它們的大部分心靈關聯形式。

我回憶起我本人所做的一個夢,我發現自己很難為這個夢釋義。在這個夢中,有個人試圖繞到我背後,跳到我的背上。我對這個人一無所知,我只是感覺到,他不知怎的重新提起我曾經說過的話,並對我的本意進行了驚人的歪曲。不過,這種事實與在夢中他想跳到我背上的企圖之間,我卻找不到任何聯繫。然而,在我的職業生涯中,經常發生別人錯誤地表述我所說過的話這類事件。這種事件的發生太頻繁了,以至於我幾乎不願意花時間去想這種錯誤的表述是不是會惹得我動怒。此時此刻,有意識地控制人的情緒反應具有某種意義;而這種意義,我很快就意識到,是我的夢所要表述的關鍵意義。它採用了一種奧地利的方言,並將其轉化為一生動的意象。這種方言在一般的談話中司空習慣,其原文是:Du Kannst mir auf den Buckel steigen(你可以爬到我的背上),這句話的意思是“你說我什麼我都不在乎。”與之相對應的美國方言是,“去跳湖吧。”540它所轉化成的意象很容易出現在與之類似的夢中。

人可以說,這一夢的圖畫是象徵性的圖畫,因為這個夢並不直接描述境遇,而是通過間接的方式,用我起初無法理解的隱喻來表述它的要旨。當這種現象發生時(正如它時常發生一樣),它並不是由夢精心製作而成的“偽裝”;它只不過是反映出了我們對於情緒宣洩出來的圖畫語言缺乏理解能力。因為,在我們的日常生活的感受體驗中,我們需要盡可能準確無誤地表述事物。我們已漸漸學會如何在我們的語言和我們的思想中忽略諸幻想的成分——而這樣一來,我們便喪失了一種依舊屬於典型的原始心靈的特性。我們中間的大多數人把每一對像或觀念所具有的所有幻想的心靈關聯性都劃歸於潛意識。而另一方面,原始人卻始終感受到、認識到這類心靈的特性;他們將神奇的魔力賦予動物、植物或者岩石,我們對此感到困惑不解,感到無法接受。

例如,非洲叢林中的居住者,在白晝的日光下看到夜晚出沒的動物,便會相信這動物是個巫醫,他暫時變化為動物的形象。或者,他會把這動物看作是野生靈魂或者是他部落中的一位先人的幽靈。在原始人的生活中,樹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在原始人看來,樹顯然有著自己的靈魂和聲音,與樹相關的人會感覺到,他與樹的命運息息相關。南美洲有一些印第安人,儘管他們清楚地知道,他們既沒有羽毛,也沒有翅膀和尖鳥嘴,但是他們卻會設法使你相信,他們是紅阿拉伯鸚鵡。因為,在原始人的世界裡,萬事萬物並不像在我們“理性的”世界之中一樣相互之間有著明確的界限。

萬物構成的世界,剝奪了心理學家們稱之為心靈的同一性或者“神秘的參與”(mystical participation)這種東西。然而,正是潛意識關聯對象的這種光輝賦予了原始人的世界一種五彩斑斕的、美妙誘人的特徵。我們失去潛意識關聯對像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當我們再次遇到它時,我們竟會認不出它來。我們始終把諸潛意識關聯對像限定在意識閾限之下;當它們偶然之間復呈時,我們甚至會固執地認為,一定是出了毛病。

不少極有教養、聰明絕頂的人不止一次地向我請教,他們做一些古怪的夢,有著荒誕不經的幻想,或者甚至眼前出現幻覺,這些夢、幻想和幻覺使他們感到極度不安。他們認為,誰做這類夢,有這類幻想和幻覺,誰的心境就不正常,實實在在地看到幻景的人,心理上一定有病態性的障礙。一次,一位神學家告訴我,以西結的幻覺只不過是一種病態的症狀,此外,當摩西和其他的預言家們聽到“神諭的聲音”在向他們訴說時,他們只是在幻聽罷了。你們可以想像,當這種事情“自動地”出現在他身上時,他會感到何等驚恐不安。我們對於世界的明澈的理性本質的理解習以為常,以至於我們幾乎不能去想像任何無法用常識解釋的事物會出現。在碰到這種令人震驚的事件時,原始人絲毫不會懷疑自己的理智是否健全;他會想到物神、想到精靈或者想到神明。

不過,影響我們的種種情緒卻是相同的。事實上,從我們高度的文明之中衍生出來的恐怖可能會比那些原始人認為來源於妖魔鬼怪的恐怖更加駭人。有些時刻,當代文明人的態度使我想起我的診所中的一位精神病患者,他本人是一位醫生。一天清晨,我問他感覺怎麼樣。他回答說,他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用氯化汞(mercuric chloride)滌清整個天堂,不過,在這一徹底的清潔過程中,他卻沒有找到上帝的蹤影。在此,我們看到了一種神經官能症,或者較之更為嚴重的症狀。沒有上帝或者“對上帝的恐懼”,但卻有一種焦慮性神經官能症,或者某種類型的恐懼症。恐懼的情感依然是同一種情感,不過,其對像既改變了名字,本性也變得更壞。

我想起了一位哲學教授,他曾經由於癌症恐怖而向我請教。他患有一種強迫症,他固執地相信,他患有惡性腫瘤,儘管在十幾張X光圖片之中從未看到一點兒腫瘤的影子。“噢,我知道沒有腫瘤,但可能會有腫瘤的。”他總愛這麼說。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產生這種想法呢?顯然,這種想法起源於一種並非是由意識故意灌輸的恐懼、病態的思想突然之間壓倒了他。這種思想有著其他無法控制的自身的力量。

要讓這位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承認自己患有強迫症,比讓一位原始人承認自己被幽靈所折磨要困難得多。在原始文化裡,惡毒幽靈的邪惡影響至少還是一種可供接受的假設,但是,要讓一個文明人承認,他的不幸和煩惱僅僅只是想像的可笑的惡作劇,卻是一種令人心碎的體驗。原始的“著魔症”現象並沒有消逝;它像過去一樣存在著,只不過它以一種不同的、令人感到非常不快的形式表現自身罷了。

在現代人與原始人之間,我做了幾個這一類的比較。這類比較,就像我將在下文中證明的一樣,對於理解人類創造像征的傾向,理解夢在表現象征之中所扮演的角色是至關重要的。人們發現,很多夢表現意象和聯想,這些意象與聯想類似於原始觀念、神話和儀式。弗洛伊德稱這類夢意象為“原始遺存物”;這一說法暗示的意義是,它們是從久遠的時代起就存在於人類心靈裡的心靈組元。這種觀點是那些人們的典型觀點,他們把潛意識僅僅視為意識的附庸(抑或,用較為形象的語言表述,是收集意識心理廢料的垃圾桶)。

進一步的探索研究向我證明,這種觀點是站不住腳的,應該被拋棄。我發現,這類聯想和意像是潛意識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無論是在何處,皆能觀察到它們的存在。無論做夢的人是有文化的人,還是文盲,是聰穎的人,還是愚鈍的人;從他們的夢中,皆可觀察到這類夢意象及聯想。無論在何種意義上講,它們都不是沒有生命的、毫無意義的“遺存物”。它們依然發生著作用,而且,正是由於它們的“歷史”特性,它們才具有了特別珍貴的價值(漢德森博士在本書的下一章裡將向我們證實這一觀點)。在我們有意識地表現我們的思想的途徑與更為原始的、更富於色彩的,更為栩栩如生的表現形式的途徑之間,它們架起了一座溝通的橋樑。而且,也正是這種原始的表現形式直接向著情感與情緒發出吁求。這些“歷史性的”聯想是連接意識的理性世界與本能世界的紐帶。

我已經討論過了在白晝生活中,我們的“被控制的”思想,與在晚間夢中出現的大量的意象之間所形成的有趣的鮮明對照。現在,你們可以看到兩者之間這種區別的另一種始因:在我們文明的生活中,由於我們剝奪了許多觀念的情感能量,我們事實上已經不再對於它們做出任何反應。在我們的言談之中,我們運用這類觀念,當他人使用這些觀念時,我們便做出一種約定俗成式的反應,然而,它們給我們所留下的印象卻並不怎麼深刻。為了使我們清楚地認識到,我們有必要改變自己的態度和行為,某種東西是必不可少的,這便是“夢的語言”;它的象徵系統具有如此巨大的心靈能量,以至於我們不得不將注意力轉向它。

例如,有這樣一位女人,她以其冥頑不化的偏見,固執地反對明智的論點而著稱。人與她通宵爭論也不會獲得一點兒結果;她對於別人所說的一切置若罔聞。然而,她的夢卻採取一種迥然不同的方式來暗示她的固執與偏見。一天夜晚,她夢見自己去參加一個重要的社交聚會。女主人用這樣的話來迎接她:“你能來實在是太好了。你的朋友都在這兒呢,他們都在恭候你的到來。”接著,女主人帶她到門前,將門打開,做夢的人邁步進入了——一個牛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