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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傳記中的類型問題

正如人們所期望的,傳記(biography)對於心理類型問題也做出了它的貢獻。就此而言,我們主要得感謝奧斯特瓦爾德(Wilhelm Ostwald)1100,通過比較數位傑出的科學家的傳記,他建立了類型心理的兩極對立學說,他稱之為古典型(classic type)與浪漫型(romantic type)的對立1101。

前者的特徵在於其每一篇作品飽滿圓熟的完美性,以及一種極度離群索居、對週遭環境很少發生影響的氣質和人格;而浪漫型則具有完全相反的特徵。他的特點與其說在於每篇作品的完美性,而不如說在於作品的多樣性和令人驚異的獨創性,這些作品快速地一篇接一篇問世,並對其同時代的人產生直接而強有力的影響。

還必須強調的是,心理反應的速度是鑒別一位科學家歸屬於哪種類型的決定性準則。具有快速反應的發現者屬於浪漫型,而反應緩慢者則屬於古典型。1102

古典型創作速度的緩慢,相對而言通常要到其生命的後期才能將他心靈最圓熟的成果公諸於世。(第89頁)根據奧斯特瓦爾德的看法,古典型永遠不變的特徵是「對毫無瑕疵地特立於公眾眼中的形象的絕對追求」。(第94頁)作為他「缺乏個人影響力」的補償,「古典型往往通過自己的著作來確保一種更全面更具潛力的影響」。(第100頁)

然而,這種影響似乎是有限的,這可從赫爾姆霍茲(Helmholtz)1103傳記中的一段插曲得到證實。對赫爾姆霍茲關於電擊感應的效應所做的數學研究,他的同事杜博雷蒙(Du Bois-Raymond)寫信給他說:「你應該——對這種口吻請勿見怪——多費點心思,使自己從你的科學觀點的抽像問題中擺脫出來,站到那些對問題仍然一無所知、或者還不明白你究竟想要討論什麼的人的立場上來。」赫爾姆霍茲回答說:「關於這篇論文,我已盡力呈現了我的材料,至少我自己對它已十分滿意了。」奧斯特瓦爾德評論道:「他根本就不考慮讀者的觀點,因為像他這種真正的古典型,只是為他自己而寫作,以致在他看來他的表達方式是無可挑剔的,而對其他人來說卻並非如此。」杜博雷蒙給赫爾姆霍茲的同一封信中的另一段話則更有特色:「你的論述和結論我拜讀了好幾遍,然而我還是如墜五里霧中,不知道你在搞什麼名堂,也不知道你用的是何種方法……最後我靠自己才發現了你的方法,終於逐漸開始理解你的論文。」1104

這是古典型生活中極其典型的事件,古典型很少甚至從未成功地「以他自己的心靈之火去點燃別人的心靈」。(第100頁)通常只有在他壽終正寢之後,才通過作品顯示出他的影響;換句話說,這種影響只有在發掘他的遺著之後才會出現。梅耶(Robert Mayer)1105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的作品似乎缺乏任何令人折服的、鼓動人心的或直接的個人感染力,因為他的寫作方式最終像他的交談或講課方式一樣,只是他自己的一種表達而已。因此,古典型所產生的影響與其說是靠其作品的外在誘惑力,不如說是由於這些作品成了他最後的遺跡,只有通過這些作品,他的成就才能建立起來。從奧斯特瓦爾德的描述中明顯可以看到,古典型很少談論他正在做什麼和他做事的方式,而只是表達他所獲得的最終結果,完全無視公眾對他如何獲得這種結果一無所知這一事實。顯然,寫作的方式方法問題似乎對他一點也不重要,因為它們是與他的人格密切相關的最私人的問題,是某些深藏於他人格背後的東西。

奧斯特瓦爾德將他的兩種類型與古代的四體質說做了比較,尤其涉及到反應速度的問題,在他看來,反應的速度是根本性問題。遲緩的反應與黏液質(phlegmatic)及憂鬱質(melancholic)相關,快速的反應與多血質(sanguine)及膽汁質(cho1eric)相關。他把多血質和黏液質看成平常的類型,而膽汁質和憂鬱質在他看來卻是基本性格病態的誇大表現。

如果我們瀏覽一下名人傳記,把戴維(Humphry Davy)1106和利比克(Liebig)1107歸於一邊,把梅耶和法拉第(Michael Faraday)1108歸於另一邊,那麼就很容易看到,前者是十分明顯的浪漫型,多血質和膽汁質的,後者則是同樣清晰的古典型,黏液質和憂鬱質的。在我看來,奧斯特瓦爾德的觀察是很有說服力的,因為古代的四體質說完全有可能建立在相同的經驗原則上,奧斯特瓦爾德正是根據這一原則來劃分古典型與浪漫型的。四體質說顯然根據感觸性(affectivity)而得以區分,即是說,它們與明顯的感觸反應相對應。但是,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這種分類是膚淺的;它僅僅從外部表現來做判斷。據此,那些行為舉止平靜而不引人注目的人被歸屬於黏液質。只因為他外表看起來「遲鈍」就被歸入了黏液質。但事實上,他很可能完全並非「遲鈍的」;而是具有深刻敏感性的甚至激情性的,只不過在他身上,這些情愫都依循著內向的表達方式,因而其外部表現顯得最為平靜。喬丹的類型概念就考慮到了這一事實。他不僅從表面印象,而且從對人性的深刻觀察來進行判斷。奧斯特瓦爾德的區分標準卻同古代的體質劃分一樣,完全建立在外部表現的基礎上。他的浪漫型的主要特徵是快速的外在反應;而古典型同樣可能具有快速的反應,但只是內在的罷了。

我們在閱讀奧斯特瓦爾德的傳記作品時一眼就可以看出,浪漫型與外傾者相對應,古典型與內傾者相對應。戴維和利比克是外傾型的範例,正如梅耶和法拉第是內傾型的範例一樣。外在反應是外傾者的特徵,正如內在反應是內傾者的特性一樣。外傾者在自我表現上並無什麼特別的困難;他幾乎是身不由己地四處拋頭露面,因為他的全部本性都是朝向外在客體的。他能輕易地以令人愉快和使人可接受的形式致力於外在世界;即使有時並不怎麼令人愉快,但至少是可以令人理解的。因為他快速的反應和快速的感情釋放,使他無論有價值還是無價值的內容,都被投射到客體上去了;他的反應帶有迷人的風度也帶有陰鬱的思想和感情。出於同樣的原因,他的諸如此類的反應很少經過精心的考慮,因而它們是易於理解的;他那一個接著一個的即時反應產生出一系列的意象,清晰地向公眾呈現出他所追尋的道路,呈現出他由此而獲致其結論的方法。

與此相反,那些幾乎完全專注於內向反應的內傾者,通常無法釋放出他的反應,除非在其感情爆發之際。他往往把反應抑制下來,雖然其反應的敏捷度可能完全不亞於外傾者。它們並不在表面上表現出來,因而內傾者很容易給人造成遲鈍的印象。由於立即的反應總是帶著強烈的本人色彩,所以外傾者不可避免地展露出他人格的鋒芒。而內傾者則通過壓抑他的即時反應而將人格潛藏起來。移情(empathy)並不是他的目的,他並不是要把內容移轉於客體上去,而是要從客體獲得某種抽像物。取代他即時的釋放與反應的是,在最後形成他最終的產品之前,他情願在內心長期地精心編構它們。他的全部努力在於,使產品不帶有任何他本人的色彩,使產品呈現在去除了所有關於他本人的聯繫的狀況中。這種來自他長期內在勞作的成熟的果實,以其最高度的抽像和非個人化的形式呈現於世。因此它是難以理解的,因為公眾缺乏對其先期階段的認識,缺乏對他之所以獲得這一結果的方式的認識。他與公眾之間也缺乏個人的聯繫,因為內傾者的自抑,把他的人格掩蓋起來了,使公眾無從得見。但通常正是依靠這種人格的聯繫,才能提供理智的領悟所無法提供的理解力。當對內傾者的發展做出評判時,一定要牢記這一情形。通常人們對內傾者所知甚少,因為他真正的自我並非顯而易見。他即時的外向反應能力的缺失把他的人格隱藏起來了。因此他的生活為那些幻想的解釋和投射提供了足夠開闊的空間,倘若他的成就使他成為公眾感興趣的對象的話。

因此奧斯特瓦爾德說,「心靈的早熟」是浪漫型的特徵,我們必須加以補充,雖然這是完全正確的,但古典型也可能同樣地早熟,只是他把產品深藏於內心,這當然不是蓄意為之,而是缺乏直接表達的能力所致。由於情感分化程度的不足,內傾者總是具有某種笨拙的特徵,其與他人的個人關係中的一種真正的嬰兒期特徵。他的外在人格是如此的不確定且模糊,他本人對這方面又是如此地敏感,以致他只敢將自己覺得已經完美無缺的作品呈現在公眾的面前。他寧願讓他的作品替他說話,而不願努力為其利益進行辯護。這種態度自然使他呈現於世界舞台的時機大為延遲,以致內傾者總覺得自己是晚熟的。但是,這一膚淺的判斷忽視了這樣的事實,明顯早熟且外在分化已經完成的外傾者,其內在的方面,其與內在世界的關係,卻完全是嬰兒期的。這種內在的幼稚只有到其生命的後期才會顯示出來,例如表現為某種道德上的不成熟,或者像通常的情形那樣,表現為令人驚異的嬰兒期思維。正如奧斯特瓦爾德所觀察到的,浪漫型比古典型擁有更多發展和成長的有利條件。浪漫型在公眾面前的那種令人信服的外貌,他的外向反應使他個人的重要性易於被公眾所認識。在這方面,許多有價值的關係很快就建立起來了,他的工作變得極富成效,獲得了所謂的廣度(第374頁),而古典型卻藏而不露,人際關係的缺乏使他的工作範圍難以具有廣度,但他的活動卻由此獲得了深度,其作品往往具有經久不衰的價值。

兩種類型都懷有熱情,所不同的是,外傾者的熱情往往滿之於心而溢之於口,而內傾者的熱情則恰恰三緘其口。他無法點燃他人的熱情,因而也沒有形成慣常所有的同事的圈子。即使他有傳授知識的願望,但他簡要的表達方式及其所產生的神秘理解,都足以使他進一步從事交流的努力無法實現;常有的情形是,誰也不相信從他嘴裡能講出什麼特異新穎的事來。在膚淺的人看來,他的表達方式及其「人格」都顯得平淡無奇,而浪漫型的人卻似乎天生地「妙趣橫生」,並且懂得如何利用正當或不正當的手段來引導公眾產生這種印象。他的能言善道極適合於用來闡明那些卓越的思想,也有助於使公眾忽視他思想中的某些漏洞。奧斯特瓦爾德強調浪漫型易於在學院生涯上獲得成功,可謂是切中事理的。浪漫型能移情於他的學生,知道在恰當的時刻使用恰當的字眼。但古典型卻沉浸於自己的思維和問題中,完全看不到學生理解他時所遇到的困難。當論及古典型的赫爾姆霍茲時,奧斯特瓦爾德說:

儘管他學識淵博,經驗豐富,心靈富於創造力,但卻並非一個優秀的教師。他從不會當下即刻做出反應,而是要到較長時段後才有所回應。在實驗室中面對學生提出的問題,他總是答應會好好考慮,但往往要等好幾天之後才會給出答案;然而他的回答往往與學生先前的問題相去甚遠,以致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學生才會發現他所遇到的困難與老師後來給他做出解釋的那種關於一般問題的精緻完美的理論之間的聯繫。他不僅無法給初學者提供其十分需要的即時幫助,也無法做出符合學生個性的正確引導,使學生逐漸產生出作為初學者對老師所自然具有的信賴,最終發展為能完全掌握他的學科。所有這些不足都直接根源於老師無法立即對學生的需要做出反應,唯此,當學生所期待的反應姍姍來遲時,卻早已失去了效應。

在我看來,奧斯特瓦爾德根據內傾者反應的遲緩所做的解釋似乎並不恰當。沒有任何證據表明赫爾姆霍茲的反應遲緩。他的反應只不過是內在的而非外在的罷了。他並沒有移情於他的學生,因而無法理解學生所需要的東西。他的態度直接定向於他自己的思維;因此,他並非針對學生個人的需要做出反應,而是針對學生的提問在他自己心中所引起的思考做出反應,他的反應是如此之迅速且徹底,以致就立即領悟到了其更進一步的聯繫,但在那時,尚無法對其充分發展的抽像形式做出評價與回應。這並不是因為他的思維太過於遲緩,而是因為,要想在瞬間中把握他所預見到的問題的全部內涵是不可能的。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學生對這類問題竟一無所知,因而自然認為他必須著手處理這類問題,而不是給學生一些簡單的和細枝末節的建議,如果他能夠看到為了同他的研究相適應學生真正需要什麼的話,那麼情況就不會是這樣了。但是,作為內傾者,他從未移情於他人的心理;他的感情內移於他自己的理論問題中,沉溺於整理編織學生所提出的問題的線索,而完全忽視了學生當時的實際需要。自然,從學院的觀點來看,這一特殊的態度自然是相當不合適的,更不消說它所造成的相當不利的個人印象了。內傾型教師外表上給人以遲鈍、古怪、甚至笨拙的印象;為此,他不僅遭到廣大公眾的貶抑評價,而且連同事也輕視他,直到他的思想為別的研究者所接納和精心闡釋的那一天到來為止。

數學家高斯(Gauss)1109就對教學深感厭惡,他常常告知他的每一個學生,他講授的課程可能都會取消,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來解除他必須去上課的負擔。對他來說,教學真是太痛苦了,因為這意味著,「在尚未精心推敲和出版他的著作之前,他就不得不在講課中發表某些科學的結論。在沒有做好這些查對工作的情況下就被迫將他的發現傳達給他人,使他覺得好像穿著睡衣出現在陌生人面前一樣」。(第380頁)奧斯特瓦爾德在此指出了非常重要的一點,即上文所提到的,內傾者只願意從事全然不帶個人色彩的交流。

奧斯特瓦爾德指出,浪漫型由於其日漸地江郎才盡,不得不相對較早地結束了他的專業生涯。這一事實也使奧斯特瓦爾德將之歸因於較快的反應速度。在我看來,既然心理反應速度仍然遠沒有從科學上得到解釋,而且也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實,外向反應要比內向反應敏捷,那麼,外傾型發現者才能的較早枯竭,與其說與反應的速度相關,倒不如說與他的類型所特有的外向反應相關。他很早就發表作品,迅速變得名聞遐邇,於是既在學術上又作為作家開展密集的社會活動;他在非常廣泛的圈子內交朋結友,致力於人際關係,除此之外,他還對學生的發展狀況極感興趣。而內傾型開拓者則很晚才發表作品;其發表作品的時間間隔也比前者要長,通常在表達方式上顯得言簡意賅,惜墨如金;他極力迴避主題的重複,除非這樣做能引進完全新鮮的東西。他進行科學交流時的那種扼要而簡潔的風格,經常省略了他怎樣獲致他的成果的提示,以致妨礙他的著作被廣泛地理解或接受,使他處於默默無聞的狀況。他對教學的厭惡使學生們對他敬而遠之;他的名氣微不足道,使他不可能有廣泛的交際圈子;他通常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這不僅出於必然,而且也出於他自己的選擇。因此他避開了太多地耗費精力的危險。他的內向反應不斷把他領回到他狹窄的研究道路上去;這些研究本身是相當精確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更是教他精疲力竭,根本不允許他在別的方面耗費任何一絲精力。由於這樣的事實使情況變得更為複雜,浪漫型在公眾方面的成功固然產生令人鼓舞的效果,但卻通常為古典型所不屑,因而他只得迫使自己在研究工作的完美上來尋求唯一的滿足。基於這些考慮,我認為浪漫型天才之所以相對較早地耗盡了他的才能,更多地在於其外向的反應而不是快速的反應速度。

奧斯特瓦爾德並無意把他的類型的劃分看成是絕對的,因為每一個研究者都可能同時既屬古典型又屬浪漫型。然而他的意見卻是,從反應速度來看,「那些真正偉大的人」都可明確歸入其中的某一類型,而「普通人」則通常表現為中間狀況。(第372頁及以下頁)總之我認為,奧斯特瓦爾德傳記所包含的材料,其中一部分對類型心理來說是極富價值的,它清楚地揭示了浪漫型與外傾型、古典型與內傾型之間的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