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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6 生、老、病、死

每個人都有一個純淨無雜質的人生起點,如那清淙歡快的涓涓細流。然後必要經歷一段沉浮不定、漸趨紛雜的成長過程,如那遭受污染、渾濁不堪的河道。最終,總會回歸於一個清淨自在的人生終點,如那容納百川而自成一體的汪洋大海。

每個人都是人類系統中一個承上啟下者

我認識一個藝術界的朋友,一次跟我聊天時說,有一天他在長途開車的過程中突發奇想:我的父母結合產生了我,我是他們的孩子,所以我的身體裡有來自父親的部分,也有來自母親的部分。看起來我是一個獨立的、獨特的、個體的人,實際上,我的身上至少包含了來自我的父親與母親兩方面的元素。而我的父親和母親又分別來自他們各自的父母的結合,因此我的父親身上必然包含了爺爺奶奶兩方面的元素,同樣,我的母親身上也必然包含著來自外公外婆兩個人的基因。若到此為止,那麼這個小小的「我」實際上已經包容了至少六個人的元素,只是與我關係越直接、越緊密、離我越近的那些元素往往表現得越鮮明,比如在我的臉上還能清晰分辨出哪些是來自母親的遺傳,哪些部分長得與父親更相像,而祖輩們的相貌特徵相對而言顯得不那麼明顯,但偶爾間我們不經意的一個側面或一個表情仍會喚起旁人的嘖嘖驚歎。

如果我們繼續層層往前推演:我有我的父親母親,我的父親母親有他們的父親母親,我的祖父祖母還有他們的父親母親……這樣不斷推導,我們會發現這個家族譜系所涉及的人越來越多、延伸得越來越遙遠悠久、鋪展得越來越廣闊無邊……想到這裡,突然驚奇地感到,「我」不只是「我」,而是千千萬萬個人的「結晶」;「我」不只是一個人,而是有無數個過往的人化作某一個基因活在了我的生命裡。「我」的誕生不只是從母體中出生的那一瞬間,可以說,當世界上第一個人誕生時,甚至天地間第一個生命體出現時,「我」已然棲息在生命新陳代謝的序列中,只是人類歷史仍在不緊不慢地醞釀著它的計劃,「我」必須經歷一個相當漫長的等待過程,直到自然為「我」這個具體的生命預備好種種素材,才在那一個我們稱之為「生日」的特殊時刻創造了那個呱呱墜地的「我」。或者說,每一個人,他不只是他自己,他體內流淌的血液裡其實融入了無數人的生命跡象。

有趣的是,當我們試圖順流而下,往後推演,情況也是相似:我和另一個人結合,有了一個新的生命,這個新生命裡有「我」;這個帶著「我」的印記的新生命長大,與又一個人結合,誕生了下一個新生命……生生不息、通達無限……這樣看來,「我」不只是「我」,某一天「我」會成為另一個人全部遺傳基因中的一部分,會成為千萬個不相識的生命裡的某一個遺傳因子,「我」的生命裡可能蘊藏著未來無數個新生命的密碼。

聽一個朋友說起她在美國見過的一片紅杉樹林,露在地面上的龐大根系鋪滿了整片土地,它們相互交織、盤根錯節、糾纏錯繞、四通八達,如果想清除其中某一條根,幾乎是妄想,因為每一條根都與其他根息息相關,每一條根都牽涉到整片杉樹林的靈魂。人類何嘗不是如此?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與另一個人緊密相連。我們每一個人,對我們的後代、晚輩而言,是一條根須,為他們輸送營養,正如對我們的祖先、前輩而言,我們是細枝片葉,承接著來自他們的傳統。我是一個單獨的人,也是不知不覺中一個人類基因的承上啟下者;我們既是自成一個時代,也是歷史眾多時代中的一個過渡。

再見了,我的童年

我的頭腦中一直遊蕩著一連串問題:長大對我們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成熟」「衰老」還是「複雜」?記得我們小的時候,是多麼渴望早日長大成人,多麼盼望自己獨立做決定、下判斷的那一天快點到來。可是為什麼,當我們一邊在長大,一邊卻又「懼怕」長大?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在努力地逃避長大或拒絕長大?我們拒絕的是長大本身,還是與長大有關的其他一些東西?比如「衰老」「不再純真」……

童年真的比現在快樂嗎?

人們都追求快樂的生活,反感那些讓自己不快樂的東西。很多人不希望自己長大,不希望自己變得成熟,恐怕就是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長大」「成熟」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確實如此嗎?

當我們絕大多數人在回憶童年的時候,都會流露出戀戀不捨之情,由此可見,對我們大多數人而言,童年意味著美好而快樂的人生階段。可是童年真如我們記憶中那麼甘之如飴嗎?也不見得。童年時的我們不也有當時我們忍無可忍的痛苦或者酸楚嗎?比如看醫生,打針吃藥,心愛的玩具得不到,做了壞事被爸爸媽媽打屁股,想吃糖卻不被家長允許,不想吃飯了卻被勒令必須吃完碗裡的米飯、一粒都不能浪費,下課時才玩開、上課鈴就響了,放學後想和三五好友去建築工地的沙堆裡尋寶或打仗,卻無奈作業那麼多……是童年真有那麼完美,還是我們在誇大曾經的「美好」來映襯當下的「痛苦」?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等我們70歲的時候回頭看今天,會不會也像今天的我們看7歲的自己那樣,覺得那是一個令人嚮往的「純真年代」?我們逃避著不願長大、我們刻意地拒絕「成熟」,本質上是不是源於「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是不是只是驗證了永不知足、永不珍惜當下的人類「賤性」?換言之,童年之所以那麼美,是不是因為它是我們無可追憶的夢?如果讓我們再次回到當時,我們是不是仍舊會像當時一樣坐地不起、哭鬧不止、淚流滿面、苦不堪言?

一個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內心對自己說「再見了,我的童年」?是在某一個特定年齡的轉折點,還是因為某一件觸動了我的內心,使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去思考的事?就像法國電影《再見,孩子們》裡面那個13歲的純真帥氣的小男孩朱利安,當他噙著淚、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猶太男孩波奈和讓神父——這個冒著生命危險將猶太孩子藏匿在自己學校裡的沉默而深情的天主教神父——被蓋世太保帶走時,他知道他的童年結束了。在「童年」向「成熟」轉變的第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是初次嘗到了「自由」的美味,還是首次體驗到生活的「沉重」?

最成熟的,不過是「天真」

「成熟」具體指的是什麼?我們不難評判身體成熟的標誌——生理機能的健全、第二性徵的出現、生長發育進入起伏較小、相對穩定而持久的狀態。那麼精神的成熟呢?它有什麼標準可循?當我們說這個人幼稚、那個人成熟的時候,我們的評判標準到底是什麼?智商?情商?人格?

我們很多人常覺得「成熟」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為人「世故圓滑」、處事「世俗中庸」,這就要我們磨去真性情、丟棄「純真」。而我們明知道「成熟」是人生無可避免之必須,卻對純潔爛漫的童真始終不忍鬆手,所以我們不得不長大,卻並不那麼想長大。可是,「成熟」真的排斥「純真」嗎?我很懷疑。我的身邊不乏一些年過半百的老者,待人接物、言行舉止無不透露著行雲流水的自如、動靜皆宜的舒展,我無可抑制地被這樣的成熟練達、世事洞明所折服。但有趣的是,這樣的「成熟」固然是經年累月之修養,卻總給人清澈澄明之清新,不但不雜、不亂、不渾濁,相反還很單純、恬淡、沉靜。我不需要有巧舌去回應、用技巧去迎對,我只要靜下心來去享受這恬淡交往中的舒適、這陽光拂面時的透明暖意。

我們是不是誤解了「成熟」,或者誤解了「幼稚」?我們是不是錯把「幼稚」當作了「天真」?「成熟」驅散的是「幼稚」,「幼稚」是「假天真」「蠢天真」「情緒化的天真」,而「成熟」恰在為「天真」「打假」,為的是澄清「天真」的真相——「純潔的天真」「樸素的天真」「靈魂的天真」「逆境時還會感恩的天真」「吃虧受騙後仍與人為善的天真」「歷經世事後一如既往的天真」。「成熟」的本質就是這樣的「天真」,「成熟」最不能犧牲的就是這樣的「天真」,這是「成熟者」的底線,也是他的原則。就我的知覺而言,「成熟」與「天真」其實融為一體、難分彼此。

博文廣識是一回事,成熟是另一回事

那麼「成熟」是怎麼煉成的?通過學習嗎?學什麼?學技巧,學知識,學為人處世之道?跟誰學?學書、生活之書、自然之書?怎麼學?從經驗中學,從閱歷中學?可是,知識量與成熟度成正比嗎?不見得。「知識淵博是一回事,明辨是非是另一回事」。知識、學歷、學位不足以評判一個人是否成熟。那麼,閱歷與成熟度成正比嗎?也不見得。「秦人無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經歷的事多,一般而言會使人更懂得生活,但是我們也常常發現,太陽底下沒什麼新鮮的「閱歷」,人們每天耳聞目睹旁人折騰著絕無必要的分分合合,似乎也並未以史為鑒、以他人為鑒,落到自己身上也還是一樣,用今天重複著昨天的錯誤,在人生選擇的岔口,一意孤行地踏上那條他人走過一萬遍的彎路。見多識廣的人不一定更成熟。那麼「成熟」的決定因素究竟是什麼?

成熟,就是不斷變得「天真」

泉水終將流向何方?

很久以前,我的佛教哲學老師講了一段他去九華山遊學講課時的親身感受,大致是說:有一次他被邀請去九華山,給寺廟的出家弟子們講課。晚上他獨自在山路上散步,此刻早已習慣了上海人潮洶湧的他感到樹影婆娑、清泉淙淙的山景美不勝收,令人煩惱盡消、心曠神怡,他禁不住一邊念起「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一邊走近小溪,近觀這輕快流淌的源頭活水。看著看著,他不禁自問:「如此清淨明澈的泉水將流向何方?」思忖之下,發現泉水一路從山頂往低處走,直至山下。「啊呀,這麼純潔、無污染的水要流向山下的人間,被用來洗澡、淘米、沖廁所,實在是太可惜了」,他頓時心生不安。然而,哲學愛好者往往有著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有著追根溯源的偏好,於是他繼續追問:「被污染的水又將流向何方?」他想到有一部分的水會在陽光的照耀下蒸發為水蒸氣,在蒸發的過程中完成自我淨化,最終化作雨雪霜靄,落入地面的水道東流入海;另一部分的水滲透到泥土之中,經過土壤的天然淨化,回歸清澈,隨著地下河道彙集入海。於是,九華山的清清泉水沿途雖歷經污濁、飽受污染,最終還是會融於大海,在這個具有強大的自淨能力的、龐大的生態水系統中重新恢復久違的清澈明淨。

人的成長何嘗不像九華山的泉水一樣。每個人都有一個純淨無雜質的人生起點,如那清淙歡快的涓涓細流。然後必要經歷一段沉浮不定、漸趨紛雜的成長過程,如那遭受污染、渾濁不堪的河道。最終,總會回歸於一個清淨自在的人生終點,如那容納百川而自成一體的汪洋大海。在這個成長的過程中,我們逐漸成熟,看似越來越遠離兒時的「單純」,事實上卻是越來越趨近淳厚而圓滿的「天真」。

成熟:從「他淨」到「自淨」

我們從童年走向成熟,恰是由相對「狹隘的單純」走向「博大的單純」;從童年走向成熟,我們正是由相對「無知真空的清澈」漸入「雜而不亂、豐富和諧的清澈」。

童年的清澈,是因為我們涉世不深。那時的我們知道得很少,經歷得很少,而即使是我們知道的和經歷的,其中的絕大多數也是經過了他人的分析、辨別、篩選和加工改造。童年的我們尚未建立起「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所以沒有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自淨能力」,我們所品嚐到的生活的酸甜苦辣,業已經過了他人的「咀嚼」「回味」「過濾」,我們接觸到的世界業已經歷了「他淨」過程,由污水蒸餾為純淨水,從生活提煉成童話,暴風驟雨業已被遮擋在我們的認知世界之外,我們感受到的只是和風細雨。童年時我們聽父母講美好的故事,也生活在父母精心創造的美好故事中。我們因為善良美麗的公主受難而落淚,而這樣的落淚也成了我們美麗生活中絕無僅有的「受難」。我們沒有親歷原始的生活,沒有直面真實的世界,我們親歷的是經過他人意志(往往是善意的)如篩子般篩過的生活,我們站在父母、師長用愛與保護編織的無形柵欄內遠眺著看似真切的世界。童年的清澈和單純,往往是無菌環境的結果,是花房中常年室溫的效果。「水至清則無魚」,那樣的「至清」依賴於「純淨」,那樣的「至純」源於「無物」「無知」「真空」。

成熟的清澈,是因為「專精而不自閉,開放而有所守」。隨著自然的成長成熟,我們知道得更多,經歷越來越複雜。與之同步發生的是,至親日漸衰老,無菌環境漸漸瓦解,我們不得不憑借一己之力獨對世界、自建生活。自我的獨立包含了經濟的獨立和精神的獨立,缺一不可。經濟的獨立意味著物質的自給自足、無需他人的供養。精神的獨立則指向獨立的自我辨析、選擇和創造的能力,不被他人主宰,但這並不意味著無視他人的忠告或建議、不接受他人善意的幫助或提醒,那是「自閉」「自負」「自大」「剛愎自用」。「成熟」的精神在生活的前行中逐漸形成一套「自淨」系統,獨立地分辨清濁、判別優劣,但它對清濁優劣的評定標準並非一成不變,「自淨系統」本身也需要經歷一個漸趨「成熟」的動態過程,它在淨化外物的同時也需自我反省、自我審查、自我檢修、自我淨化,以此確保「自淨」的功能不陳舊、不僵化、不獨斷、不受「自以為是」這種病毒的侵染。

「成熟者」保持著與周邊生活開放的互動,並在這樣的溝通中完善著自我精神的「自淨系統」,調動著自我心靈的活躍生機:它執著於一些好東西,但並不排斥其他好東西;它保守傳統中的美好,但並不拒絕新的潮流;它有著包容天下的胸懷,卻絕不動搖原則的堅守。大浪淘沙,成熟者的精神篩子借鑒了他人的明智、前人的經驗,自立於正直的本性,內心飽含赤誠地參照著「真善美」,篩選著面前錯綜複雜的路。這樣的單純和清澈,無需特定的環境,它甚至與環境無關,即便身處魚龍混雜、紛繁凌亂的生活場景中,他們飽滿而虔誠的內心仍會指引他們「沿著正直的道路前進」21。「成熟的單純」是「淡泊之守,從濃艷場中試來」,格外堅定;「成熟的清澈」是「鎮定之操,還向紛紜境上勘過」22,無比冷靜。

成熟是「永不起皺紋的靈魂」

我們從童年走向成熟,是由「此一時彼一時的激動不已」延伸入「持久而平穩的歡樂」。

童年時的快樂,往往「因物喜、因己悲」,基於具體的對象、關注一己的情緒變動。我們的「快樂」在於「得到」時的興奮、我們的「悲傷」源於「得不到」時的沮喪。就像「快樂」一詞的字面意思所暗示的那樣,我們的「樂」往往「來得快去得也快」,全憑當時的情緒,有時「快樂」與「悲傷」之間沒有任何過渡。有糖吃就快樂,吃不到糖就難過;吃到了糖,又因為不能吃太多巧克力而難過。贏了人家的玻璃彈珠就快樂,輸了就難過;贏到了玻璃彈珠,卻因為拿不來人家手裡投石射鳥的彈弓而難過。我們得到很多很多好東西,我們就快樂,而總有一些東西也很好,但是我們得不到,我們就因此難過。童年時「因物喜、因己悲」的快樂雖然簡單而本真,但只停留於片刻的滿足、短暫的幸福,瞬間之後又將陷入漫無目標的迷茫或者目標在前卻求之不得的無奈。這樣的「樂」注定太「快」而無法穩定持久。

而成熟的開心,則接近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從容淡定。它放開具體的對象、超越轉瞬即逝的個人情緒。那不是來去匆匆的「快樂」,而是豁達大度、無所計較的「開心」。當一顆心是洞開的,就能容納世間萬象,「悲歡」和「苦樂」可以在其中自由出入,隨它來來去去、自生自滅,只如風平浪靜的海面倏忽吹過一絲微風,偶爾微泛水紋而已。對於成熟者,有糖吃挺開心,吃不到糖也不難過;贏了人家挺開心,輸了也不難過;美味佳餚不拒絕,粗茶淡飯不計較;得意之時不顯擺,失意之時不抱怨。就像一位禪師所說:「幸福不在於得到多少,而在於計較多少,計較得越少越幸福。」當一個人什麼都不計較的時候,又何來怨念?當一個人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他總是開心,就會生活長樂。儘管生活客觀上仍有起伏波折,也有令人失望的不如意,但生活中的「成熟者」往往因為自我心胸越來越開闊,對歡樂的要求越來越樸素,所以難容之人也就越來越少,煩惱之事也就越來越歸於平靜。想起法國女作家杜拉斯生前說過:「我的快樂之道並不僅僅在於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更在於喜歡做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傑出的英國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在他的日記中也寫下了相似的體會:「我有一種獨特的能力——在我必須做的任何事情中找到樂趣。於是,就沒有什麼能讓人不開心的了。」

所以我們不應逃避成長,更沒必要將「成熟」視為「世故圓滑」「俗不可耐」的代名詞而拒之以千里之外。「成熟」不渾濁,而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清澈;「成熟」不浮躁,而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沉靜;「成熟」不是來源於「快感」之「樂」,而是「心底無私天地寬」的「開朗達觀」;「成熟」並不意味著眼神中的「世故」「滄桑」,而是指向內心始終如一的天真純潔;「成熟」不是人格上的「皺紋」,而是永不起皺紋的靈魂。

越成熟,越自由

隨著我們身心的逐漸成熟,我們會越來越自由。

我們的發育成長帶來了身體的成熟,由此我們在生理上越來越完全、自由。就像小孩子的腸胃,消化吸收的能力尚未成熟,不夠強大,在食物的選擇上就要受到一定的局限,硬的、生的、滾燙的、冰凍的、辛辣的、刺激的……都不在其範圍之內;而腸胃功能的成熟就確保了我們在飲食選擇上的全面與自由。同樣地,身體的成熟伴隨著性成熟,人類的性能力在時間中逐漸生成。多了一種能力,意味著多了一個選擇,也就多了一份自由。性能力的成熟給予了我們「創造」另一個全新的「人」的自由。事實上,我很難想像,在人類世界中還有什麼創造能比「雕刻塑造」另一個璞玉般的同類更偉大更徹底,還有什麼自由能比帶入一個新生命更美妙、更神聖、更嚴肅也更沉重!

身體成長的同時,人的精神也在生長。精神的成熟意味著我們在精神上更獨立,因而更自由。我們不但能判辨外物的正誤,還能評斷自我的是非;不但能拒斥他人的無理要求,還能反省節制自我的無度慾念。不成熟的我們糾結於「感性」的豐沛與「理性」的限制,感性與理性的鬥爭使我們深感束縛;而精神的成熟使我們的感性與理性相互和解,我們用理性為自己設定了「有所為」「有所不為」之間的界限,在「有所為」的領土上,浪漫的感性縱情舞動、燦爛盛開。精神的「成熟」成就了精神的最高自由——「從心所欲,不逾矩」。

個人精神的高度自由,對於一個「成熟者」而言,遠不是「成熟」的終點。一個人往往能通過對自我本心的認識而通達普遍的人性,而當他真正享受過自我的精神成熟所引燃的美好自由,他就會情不自禁去幫助和引導他人收穫他們的自由、他們的美好。就像1952年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阿爾伯特·史懷哲博士,30歲之前他在學術與藝術中追求精神的自由爛漫,而30歲之後他潛心醫學,之後前往非洲,在那裡服務了半個世紀。他敬畏生命,用醫學幫助那些病人、弱者,幫助他們實現最基本的人身自由——生存。而孔子在自我精神達到「從心所欲」的同時,又通過他的「傳道授業解惑」輔助他人實現精神的「內在超越」,與更多人分享「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自在自如。

對於真正的「成熟者」而言,「成熟」不只是一己之精神的不斷深化、自我之個體的全面發展。「成熟」的境界更高遠,關乎後代;「成熟」的視野更寬廣,涉及與己無關的他者。那不只是「我」的自由,而是盡己之力、由近及遠地實現更多人的自由;那不只是「我」的歡樂,而是推己及人地傳遞更深遠的歡樂。

向死而生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英國小詩「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雙手握無限,剎那是永恆。」23它透露出在詩人眼中,自然世界是如此連貫統一的整體,萬物之間無一例外保持著神秘的溝通與聯繫:這牆角的一朵小花在我們尋常人眼中看似結構簡單、稀鬆平常、不值一提,但細細探究之下,卻是別有洞天、自成一個複雜世界。那麼以此類推,我們生活於其中的這個偌大的自然世界,在我們眼中固然顯得複雜深奧,但是如果真的存在另一雙比我們人類更高境界的慧眼,就像俗話常說的「舉頭三尺有神明」,那麼在他眼中,我們這個世界會不會也不過是一朵不起眼的、牆角的「小花」?而你我不過是暫時附著在花瓣上的一粒粉塵,時間如風,我們隨風飄落?

一位植物學專業的學生曾經告訴我,當她解剖開一朵小花,看到這輕薄的花瓣包裹起來的生命竟是如此精美,其色彩、形態、氣味的配合如此構思巧妙,如此符合邏輯,她覺得太不可思議、太神奇美麗,她竟長時間沉醉其中、深受感動。這樣的體驗非她獨有,早在兩百年前,德國文學巨人歌德就曾表述過他在漫長的午後是如何不知疲倦地徒步在樹林中、草地上,走累了,他就會坐在某一塊大石頭上休息,時不時沉浸於手中無意間採摘的一株小花,久久被其吸引而遐想聯翩。一朵小花在我們看來就是一朵小花;它在歌德眼中卻是一個世界。

難怪風雲變幻的時尚界潮流湧動、千變萬化,最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感還是來自於自然界此一處彼一處牆角的「小花」,或者此一處彼一處鮮艷的蝶、蟲、魚、鳥,就像香奈兒標誌性的永不衰敗的「山茶花」、風靡半個多世紀的色彩亮麗的「甲殼蟲車」……很久之前,我在朋友那裡看到一本厚厚的畫冊,封面上寫著「Jewelry」(珠寶首飾)。按捺不住好奇和嚮往,我翻開了圖冊,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上百幅照片,每一頁竟然都是一隻昆蟲的特寫,它們每一個細節處的花紋經過放大,顯得那麼細緻精巧、美輪美奐,它們左右兩側的圖案絲絲縷縷、繁而不雜,又是那麼均勻對稱、恰到好處。我不覺震撼,即使是人類最偉大的藝術家恐怕也無法擁有如此浪漫不羈的想像力,即使是最神奇的畫筆刻刀也難以與這自然之手千萬年以來的切磋琢磨、精雕細琢相提並論。我們為藝術傾倒,而藝術臣服於自然。剛開始,我以為這本圖冊的名字一定是印錯了,這哪是「首飾」,明明是「生物」,但轉念一想,名字沒標錯,相反,這恰是圖冊作者的獨具匠心之處:世界上還有什麼人工的「首飾」能比這生物界中的魚鳥蝶蟲、花草樹木更華麗精美?它們確是「珠寶」,是鑲嵌在「自然華服」上的、「上帝」佩戴的珠寶。

花非花

在「覺悟者」眼中,我們所忽略的牆角的一朵小花裡可能蘊藏著一個別樣的宇宙,指縫中漏下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中可能內含了一片新天地;同樣,我們生活於其中的這個包羅萬象的世界實質上可能只是一朵碩大無朋的「巨花」、一顆在顯微鏡下被無限放大的果核,而我們則是生活於果核內部的微生物,就像斯蒂芬·霍金的那本書名《果核裡的宇宙》說的那樣。

突然聯想到,千年前靈山法會上眾生求道問法,佛祖釋迦牟尼卻低頭手中拈花,迦葉尊者則在一邊面含微笑。兩人皆默不作聲,卻心領神會、心照不宣,為何一言不發、沉默不語?——關於智慧、生命、真理這些無限的「大道」豈是人類有限的文字言語承載得了的?我們的語言縱使能表達眼之可見、耳之可聞、身之可感的萬物,又如何來言傳那四下瀰漫而無處不在的「真理」?要問什麼是生命、什麼是智慧、什麼是真善美,且看手中的這朵「小花」——小花是生命萬象之一,花謝花開、秋去春來,生成春華秋實、化作落紅春泥;正如人類從嬰兒、少年、青年,走向壯年和老年。任何生命之物何嘗不是如此?與這看似平常的「小花」又有多大區別呢?佛祖、迦葉尊者皆不說話,因為「小花」在說話,用她靜默的語言,她的色澤、香氣、形態、顫動、她的生命軌跡,就是她的語言,正如沙粒、天空、月光、落葉自有其「竊竊私語」、無聲之隱喻。而你我又何嘗不是佛舵手中執起的那朵「小花」?若領會了佛祖手中那一朵「小花」的真意,那麼對自己這朵被自然之手、命運之手拈起的「小花」似乎多少也能有所瞭然。有人說,手握自然界任意一塊石頭,用心凝視它三十分鐘,你就會愛上它。這不一定是什麼無稽之談,「凝視具有一種力量」24,它在傳遞一種生命的能量,能實現一種語言之外的精神溝通。而「覺悟」恰是在這精神的凝視之下,心靈如「春暖花開」般豁然綻放。

站得高,看得遠

「覺悟」本身並不屬於什麼特別異乎尋常的高深修行,或高不可攀的精神境界,事實上每個人都有悟性,人人皆有所覺悟。只是,由於人的天分高下、生活的機緣巧合,「覺悟」有遲有早、程度有所不同而已。所謂「覺悟」聽起來玄之又玄,其實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們生活中常說的「站得高看得遠」。拿樓層來打個比方,一般而言,三樓的人看得到的東西,十樓的人也看得見,而且看得更全面更完整;而三樓的人怎麼也看不見的風景,十樓的人往往可以輕易地看得真切。三樓的人看到一條小河被一座大山擋住,到了盡頭,於是心生哀愁、一聲悲歎。誰料十樓的人,視線足以越過山巔看到山的那一邊,他欣喜地發現那小河未被大山阻斷,而是繞過大山,在山的那一邊繼續綿延流淌,通向遠方,甚至途中納百川而匯成了大河,奔騰不止、浪濤滾滾、東流入海,於是當三樓的人在為小河的命運悲悲切切時,十樓的人卻充滿希望、無比樂觀。

同樣的道理,我們很多覺悟低的人有時覺得一件事無論如何也做不下去,因為那困難貌似滅頂之災,就像那座陰沉的大山死死地擋住了小河的去路,無法克服、難以翻越,但是那些覺悟高的人卻可以從容應對、舉重若輕,這倒不一定是因為他們有更強大的能力,而是因為我們站在精神境界的三樓,而他們站在十樓,他們站得比我們更高,看得也就自然比我們更長遠。就像那個站在公寓十樓的人能看到大山那邊小河繼續奔流一樣,精神境界較高的「覺悟者」能預見到那個看似不可逾越的困難,真要翻過了,眼前將是風調雨順、一馬平川。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把那些「絕處逢生」者、「大難不死」者、「夾縫中的倖存者」稱為「智者」或者「天才」,其實他們相對我們而言只是「更覺悟的人」或者「精神境界更高的人」。

大徹大悟,點燃了別一重境界的喜悅

「覺悟」的最高境界當然就是「徹悟」,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大徹大悟」。那意味著一個人對生命的真相、對世界的本質徹底看明白了、完全參透了。所謂「徹悟」,有點類似於我們平時所說的「看破紅塵」「參透世事」,但是我們常常誤以為這樣的「徹悟」就意味著要遁入空門,出家為尼,削髮為僧,從此過上青燈古佛、索然無味、毫無激情、清心寡慾的生活了。在這裡,有必要澄清一點:「看破紅塵、參透世事」的「徹悟」跟「投身佛門」「皈依宗教」沒有什麼必然聯繫。

所謂「看破紅塵」就是說「心在紅塵之上」;所謂「參透世事」也就是指「看得比世人更深遠」,意味著這樣的「覺悟者」在精神境界這座公寓樓層中站得比芸芸眾生更高。而當他站在精神境界的最頂層,「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他的精神高度自然而然能使他看到世俗生活中的眼睛遙不可及的深遠之處、長久之後。相對於紅塵世事中的我們,他當然是先知先覺者。在佛教中,我們常將這樣的「徹悟者」稱為「佛」。因此「佛」不是神,不是天外來客,而是徹底的覺悟的人,是「覺解萬法、事事通達」從而大徹大悟的人。

人是否可能「徹悟生死」?

既然是「大徹大悟」,當是徹悟所有、無一例外的。而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最看不破、最難以參透的,就是「生死」。若徹悟者果真「徹悟」,他定能理解死亡,看破生死,並安然受死。這是否可能?如何可能?

馮友蘭先生在《中國哲學簡史》一書中解釋莊子的智慧時用了這樣一個例子:小孩子相對於大人而言,往往不能理解很多事,比如「下雨天不能出去玩」。小孩子碰到這種情況常常會捶胸頓足、滿地打滾、哭鬧不止、難以釋懷,有時竟生氣一整天。但是大人們不會這樣,因為大人們能理解「天總會下雨,下雨地就會濕,出門遊玩會有諸多不便,影響趣味和快樂,改天不下雨會更好玩」。那麼在這一點上,大人相對於小孩子來說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更有「覺悟」。

「徹悟者」對於我們而言就好像大人對於小孩子。雖然我們都知道「人會死」,那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一個始終正確的知識、一個不可避免的宿命,但我們並不對「我會死,我的生命正在逐漸趨近死亡」這一事件真正釋懷,我們難以擺脫對它的恐懼,每每思及,誠惶誠恐。但是徹悟者能釋懷,他不恐懼,他安之若素,他不貪生也不懼死。因為我們看到的生命就像那個三樓的人看到的小河,我們看到的死亡就像他看到的那座無法撼動的大山,大山阻斷了小河,就像生命無法超越死亡,我們面對死亡的悲痛就像三樓的人看到小河流到盡頭所萌生的那份惆悵;但是徹悟者眼中的生命正像那個十樓的人看到的小河,死亡正像他看到的那座大山,雖然黑森森的很嚇人,但並非不可超越。如同十樓的人看到了大山那邊小河的延續和壯大,徹悟者看到的是「生命」並未被「死亡」取消,而是在經歷了「死亡」這個環節之後進入了生命的另一種存在狀態、另一個存在形式。生命還在,只是與之前不一樣了。

我有時覺得,生命似乎就是裝在身體這個皮囊中的一團精神,死亡就是精神離開了這個皮囊,飄散到皮囊之外的無限時空之中。時間平穩地將我們每一個人從搖籃推向墳墓,生命中的每一天、每一分鐘、每一秒,其實我們都在變老,都在趨近死亡,在這一過程中我們身體內的那團精神正在一點一滴地從皮囊內流溢到皮囊之外,人的「精氣神」正在逐漸向空氣中散去,直到人的最後一絲氣息通過呼吸從身體中輸出,我們就完成了這一段生命的歷程。這就像水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從一個圓形的容器傾倒入另一個方形的容器,直到圓形容器中的最後一滴水滑入那個方形容器;也像沙漏中的沙粒不緊不慢卻片刻不停地一顆一顆往下墜落,直到上方的最後一顆沙粒正正好好靜立在下方的沙堆頂端。其實,在兩個容器中流動的水總量並沒有發生改變,改變的只是水的形狀,從圓形變成了方形;沙粒的總數也是一樣,不同的只是沙粒的位置。那麼生命的運行是否與之類似?從生到死,我們生命的過程就是我們的精神從身體中極為平緩卻又持續不斷地往外逸散,它的總量是恆定的,只是從集聚在某一個有形的「身體」中的一團濃郁,瀰散為空間中的無邊無際。換言之,我們的生命沒有因為死亡而消失,只是發生了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轉變,從可見的變成了不可見的、從有形的變成無形的而已。

這就像完整的一天既有白晝也有黑夜,黑夜的到來並沒有真正結束一天,而是以不同於白晝的另一種形式和狀態繼續著這一天。這讓我想起了《歌德談話錄》中的一個片段:當歌德預見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他告訴了他的朋友和學生艾克曼,艾克曼十分難過,歌德於是告訴他,不用難過,死亡對於我而言不是我在宇宙中消失,不過是我以此一種能量存在形式轉化為另一種能量存在形式,某種程度上,是我從肉體的束縛中解脫,得以瀰漫於無限時空——一種更自由的存在狀態和更無處不在的存在感。當我讀到歌德面對死亡時這種令人崇敬的豪邁與大氣,我覺得死亡不能威脅到他,因為他高於死亡,所以他不朽。

看不見的,不一定不存在

法國電影《然後》中有一個情節令我印象深刻。那是一對父女之間的對話,女兒10歲左右,對話關於死亡,因為父親知道自己的妻子、女兒的母親很快會死去。

他問女兒:「對於死亡,你知道些什麼?」

女兒很自信地說:「我知道,在我們死後,我們被埋葬到泥土裡,在地底下,有鼻涕蟲,這些鼻涕蟲一點點把我們吃掉,然後我們就不存在了。」

父親笑了笑:「是啊,科學上是這麼說的。但是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你想讓我告訴你嗎?」

女兒說:「說吧。」

父親回答:「我想,我們不會消失。當我們死後,我們不存在了,又或許我們會更好地存在著。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想嗎?當你看見一艘船漸漸地消失在海面上……你見過船漸漸地在遠處消失吧?當一艘船消失了,我們看不見它了,但我們能說它就不存在了嗎?」

女兒回答:「不能。」

父親繼續說:「是啊,所以我覺得死亡也是同樣的道理。就像是生命出於某些原因漸漸地遠離我們,雖然我們的眼睛看不見它了,然而它卻依然存在著。」女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眼神中多了一份釋然。

也許,我們當中很多人對死亡的看法,就像那個10歲的女兒所解釋的那樣:死去、掩埋、腐壞、消失……陰森恐怖。但是也有一些人看待死亡就和這位父親一樣,對他而言,死亡是生命進入另一種存在形式,抵達另一重存在界面。就像他說的,大海上的航船駛向遠方,離開了我們的視線,但它們並沒有離開這個世界。我們看不見它們了,但它們依舊存在。死亡也是一樣,人們離開了我們的視線,但他們依然存在,以一種我們看不見的方式存在。

當時聽完這父女倆的對話,我感到如釋重負,但是心裡似乎還有一些疑問盤旋縈繞、揮之不去,於是我想像著他們倆之間的對話在繼續——

女兒追問:「航船還會回來,可是死去的人為什麼從不回來我們身邊?」

父親說:「因為他們去的地方比這裡更美好,所以他們不願意回來。但是我們還會見到他們的,因為我們也正在往那個地方去,而他們在那裡等著我們,最後我們與他們將在那個更美好的地方重逢團聚。」

想到這裡,我腦海中的對話才真正得以終止。因為對我而言,邏輯似乎已變得順暢,使我自己覺得合理而信服了。

無知催生恐懼

我們沒有誰真正經歷過死亡、沒有誰敢說真正明白什麼是死亡,但是既然它是一件難以逃避的事情,是自然賦予我們的無可選擇的必然歸宿,那就必有其道理、必有其深意。就像自然給了我們眼睛,它們為我們尋找光明;自然給了我們牙齒,協助我們飲食;自然給了我們五臟六腑,使它們分工掌管我們身體的各項機能。那麼自然最後給了我們死亡,正如她最初給予我們生命,其中總有其美意。

古希臘哲學家說「干擾我們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我們對事物的看法」,我深感認同。或許死亡原本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真正使我們惶恐不安的是我們對死亡的無知及由此帶來的恐懼。無論是神還是鬼,我們對未知的事物總是飽含恐懼,而恐懼驅散了我們的理智,也影響了我們的判斷。在「死亡是什麼」這個問題上,人人無知因而人人平等,沒有人堪稱權威。我們只是明白一點:我們不可能逃避它,事實上,我們每天都在迎向它。但是對於死亡,我們並非完全無能為力、只能束以待斃,我們並非沒有選擇。確實,我們不能選擇自己死或不死,但我們卻能選擇自己如何看待死亡——選擇對它視而不見,自欺欺人地當它不存在,還是選擇正視它、心平氣和地與它和解,接受這遲早會發生的事實;選擇忍受它,將它視為懸在人生之路的上方、時時可能墜落的巨石,還是選擇享受它,就像酒足飯飽的盛宴之後,我們終要離席;選擇做三樓的人,把它當成那座不可翻越的大山、為之哀愁痛苦,還是選擇努力地拾級而上,攀爬到精神境界的更高層,做那個十樓的人,超越它的高度、擺脫它的威懾。它只是生命之河流淌過程中的一個環節,它是一條道路的盡頭,又是另一條道路的開端。

我們選擇如何看待死亡,決定了死亡對我們而言意味著什麼。當我們躲避它、恐懼它,它就越發陰魂不散、令人毛骨悚然;當我們直面它、理解它、發自內心寬容它、接受它,它也就像一年中的春夏秋冬、一季中的雨霧陰晴一樣,成了一個再自然不過的過程,不聲不響地過渡到下一個尚不為人知的階段。四季如此,氣候如此、潮起潮落如此、日月升降如此,生命既在自然萬物之中,亦當如是,「流年週而復始,終古循環不已」25。

與其計較生命的長短,不如讓有限的生命充實豐滿

我們為什麼那麼懼怕死亡?或許我們真正懼怕的是「空虛」。「死亡」讓我們難以安適,使我們無法忍受,或許就是因為在很多人看來,「死亡」就意味著「自我」的徹底消散,自己化為「虛無」?我們不能想像,「我」隨風而逝,從此世上沒有了這個「我」,「我」不存在了?我們害怕空虛,也害怕死亡,而我們對死亡的害怕是不是正因為我們覺得那將是永恆的「空虛」?

若果真如此,消除「空虛」就比超越「死亡」更為關鍵。或者說,與其煞費苦心卻徒勞無功地去計較生命的長短,不如去沉思如何使用我們有限的生命,使之絕不空虛,這意義顯得更為重大。

對於那些精神世界充實豐富的人而言,他們盡力創造著並享用著生活中每一刻的收穫和歡樂,使之了無遺憾、心滿意足。當然,他們並不期待死亡,也不熱愛死亡,但是他們也不懼怕死亡,安然面對死亡,他們甚至對死亡心懷感恩,因為死亡沒有切斷他們這幸福的此刻,死亡沒有阻擋他們當下胸膛裡流淌的深情款款,即使死亡意外地到來,要將他們帶走,他們也無怨無悔,因為生命業已如此精彩,最終他們在愛中離開,也因愛而永生。

我由此想到了偉大的法國作家雨果,他得知他的摯友、同是法國文學大師的大仲馬離世的消息,但由於自己的孩子正身染重病,一刻也不能離開,他無法親自參加大仲馬的葬禮。於是他寫信向大仲馬寄予追思,信的末尾大致如此:「過不了多少日子,我就能做眼下我做不了的事,我會獨自來到你安息的地方。你在我流亡時對我的造訪,我會到你的墳墓裡回訪。」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