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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謝謝你,陪我一路同行

那些在我們失意之時聞風而散的往往正是原本蜂擁而至的人,而恰恰是那些責備我們輕率、批評我們自以為是,讓我們懊惱不已、敗興而歸的人,在此時會源源不斷地提供最強大的精神支持。我們不會懷疑,這樣的一個朋友,不論他是貧是富,他始終寶貴。

愛,無富貴貧賤之分

小時候,母親不止一次給我講過一個老鷹和小鷹的故事。她說,在一隻高大的老鷹羽翼豐盈的翅膀下蜷縮著一隻翅膀剛剛長硬的小鷹,它懵懵懂懂地依偎在母親的保護之下。為了讓它真正學會展翅飛翔,老鷹將它帶到一處懸崖邊,剛開始只是用腳爪將它從身邊推遠,但每一次小鷹都撲騰撲騰退回原地、畏畏縮縮不敢嘗試,最後一刻,老鷹揮動它強有力的翅膀,一把將小鷹推出懸崖峭壁。伴隨著極速的下墜,小鷹拚命地在無序的氣流中翻騰掙扎,情急無奈之下,它只好展開雙翅嘗試著恢復自己的平衡。突然,極速的下墜暫停,世界一下子豁然開朗,在它的身下呈現的是山巒起伏、一馬平川,在它的眼前是無邊無際的藍天白雲、萬里長空。由此,它開始了自己的生命歷程。

原先,聽到這個故事,不經世故的我都會聯想到躲在母親關愛庇護之下的自己,禁不住感歎老鷹媽媽究竟是抱著什麼樣不可理喻的心態,非要將自己親生的、羽翼未豐的小鷹推下懸崖。萬一小鷹不能及時地伸展雙翅,掉入萬丈深淵,怎麼辦?即使小鷹學會了飛翔,可從此以後,不論前途有多少艱難險阻,它必須獨自穿行在空曠的天地之間、不可預知的命運之中,得不到保護,或許也得不到安慰,難道身為父母的老鷹不曾想過,不會心有不忍嗎?

而現在,我好像領悟到,小鷹獨自承擔起生活的喜怒哀樂體現的是一種獨立直面生活的勇敢;而老鷹們在懸崖邊最終施予小鷹的那奮力一推,何嘗不是懷著一種深沉的悲壯?讓自己深愛的孩子完全獨立,何嘗不是一種飽含不捨卻充滿信任的矛盾心情;何嘗不是一種非凡的遠見,蘊藏著驚人的勇氣和深厚的愛?

每每想到自己有著這樣一對深明大義的父母,我都忍不住為自己感到榮幸。因而,不論他們是否富有、是否手握權柄、是否身居高位、是否擔任要職,都不能改變他們對我而言是「高貴的人」,是今後生活中值得我學習的榜樣。

同樣,如果我們有過這樣的經歷:在生命的每一個重要階段,當我們獲得成功,我們身邊常常會冒出「一些虛假的朋友和一些真實的敵人」11,那時只有真正的知己好友會「不合時宜」地給我們必要的規勸與忠告;那些在我們失意之時聞風而散的往往正是原本蜂擁而至的人,而恰恰是那些責備我們輕率、批評我們自以為是,讓我們懊惱不已、敗興而歸的人,在此時會源源不斷地提供最強大的精神支持。我們不會懷疑,這樣的一個朋友,不論他是貧是富,他始終寶貴。

在我們與戀人的相處過程中,往往會經過較長一段時間並不輕鬆的磨合,然後我們透過他的眼睛、他的思考,看到的是一個相比於認識他之前更自由、更歡樂、更充滿希望、更深情款款的新世界;因為他,我們比之前更懂得熱愛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也學會了如何去珍惜他人的生命和生活;偶爾我們反躬自省、與認識他之前的那個「我」相互對照,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正在變成一個更真誠、更勇敢、更堅強、更通情達理、更值得自己尊敬的人;當我們與戀人因為生活瑣事或習慣差異而爭吵,情緒激動之後選擇冷靜一段時間,卻發現我們的胃口、活力、興致也不可救藥地隨之一同冷卻,此時,我們會明白,有這樣的戀人相伴,我們是幸福的,也是幸運的。他帶給我們的是彌足珍貴的愛情。

有一次,在我和朋友們討論愛情時,達成了這樣一個共識:真正的愛情「愛富不嫌貧」。不論怎樣,愛情無限美好。物質上的豐裕當然是好事,它可以為「愛情」錦上添花。兩個人用愛情構築起的「屬於王子與公主的夢幻宮殿」會憑藉著「富有」而輕鬆地得以竣工。但是「富有」配製不出那使人一口喝下便墜入愛河的魔法「藥水」;金錢再無所不能,終究收買不了「丘比特」手中的箭。

而「富有」對愛情的另一個巨大的貢獻在於:它是愛情的試金石。或許,只有經歷過「貧富」考驗的人才知道愛情的力量有多強大;或許,最「值錢」的愛人從未想過「值得不值得」的問題。想到張愛玲的一句話: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面對我們的親人、朋友、愛人,只要我們有發自內心的愛,那麼,無論他們或貧或富,從來不動搖他們在我們心中的「貴」。

尋找「精神家族」——我們的友情與愛情

血緣關係是人類最古老的關係,也是伴隨我們一生的最重要的關係。我們由血緣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生活在血脈相連的家庭環境中,感受著來自父親母親、兄弟姐妹這些至親之人的陪伴與關懷。

由血緣這一紐帶連接起來的人,彼此的情感往往不是充滿激情的、也不是張揚高調的,但卻最根深蒂固、最持久、最能體現「平平淡淡才是真」。

血緣,意味著人與人在生理上先天的親密關係。我們經常用「血濃於水」這樣的詞語來激勵一個「家庭」或一個「家族」的內部凝聚力,指的就是不論我們身在何方、所為何事,我們應當不忘互相照顧、互相愛護,因為我們終究是一脈相承的親人,我們是家人。

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另一個「家族」,它不依賴於生理上的「親緣」,它不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天然歸屬,我們對它有著自己獨立的判斷與選擇,我們可以隨時隨意徹底地解除這樣的關係,只要我們發自內心這麼希望。進入這個家族只需要一個條件:彼此心意相通、精神相合、彼此欣賞、相見恨晚。在此我把它稱為「精神家族」,其實就是由精神連接起來的最真摯的「友誼」,或者說,「知己」。

信任,是「精神家族」的唯一信條

知己之間保持著最透明、最純潔的精神生活,透明得可以相互看破,彼此之間總能一目瞭然、心事洞明。甚至是自己最不願啟齒的想法,你也願意向他袒露,而他願意去看,也願意去懂;在看到了你最醜陋、最不堪的那一面後,他依然願意握你的手、擁抱你。知己之間的交往純潔得不含任何原因、目標、意圖,就像和另一個自己相處那樣,不為社交、娛樂、利益、憐憫、崇拜或任何具體的需要。你和他交往甚至不是為了獲得或維持「友誼」,只是他的存在讓你感到安心,他的存在打破了你生而孤獨的咒語,而這幾乎算得上是人間的一個奇跡。所謂「知己」是兩個精神之間難以言傳的、不可理喻的默契,也是兩個靈魂面對面時自然而然卸下偽裝的平等與坦誠——當你們不見時,他住在你心裡;當你們相見時,你整個人都是一個溫暖的微笑。

你與他見面交流的形式往往最為樸素,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或者只是邊散步邊聊天,或者什麼也沒有。我記得我曾和這樣的一個好友寒冬臘月在學校的後門口興高采烈、不知疲倦地交談了三個多小時,周圍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我們卻始終全神貫注、興致不減,直到天色太晚,我才不得不讓她走。這樣的樸素,若加上一定程度的環境的安逸與舒適,將是知己之間溝通的最佳方式,你不會感到無趣或單調,因為你們的交談將是你能想像到的最值得做、也最有趣的事情之一,你們深入內心的談話隨著步調一致的理解,總會出現一種天然的音樂般的節奏,時而激昂、時而委婉、時而寂靜,你們的語言與沉默代替了音符和休止符,演繹的是你們共同創造並一同享受的私人交響樂章。

你們之間由於心心相印,很多時候會對相似的事件做出相近的判斷,如事先約好一般。很多時候對方的一句提醒或一個規勸能恰逢其時地使我們豁然開朗,好像他料事如神,早已預見到你的處境。

一個在人生的半途遇到的陌生人,成了你的莫逆之交。他將一把無形的鑰匙交給了你,這鑰匙隨時可以打開他心靈的那扇門,你能自由出入,你會格外珍重。你們之間有著讓人難以置信的絕對信任,那將是你們能找到的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原本這樣不可動搖的信任是所有人都不敢奢望的神聖之物,因為它們違背了人情世故的基本邏輯,它只存在於我們遙不可及的理想之中,權當是對現實生活諸多無可奈何的一種精神救贖。可是現在你知道那是一個「精神家族」唯一重要的必需品,也是唯一的家族信條,你們必定會保持絕對的信任。因為你們相互交託了「靈魂」,因為你們絕不允許自己喪失理性與善良,因而也絕不懷疑對方的理性與善良。

知己,是心靈世界的家人

我之所以稱知己關係為「精神家族」,是因為它與「血緣家族」有著相似之處。它源於「投緣」,這「緣」雖不是「血緣」,卻也和「血緣」一樣同屬於不可抗拒的力量。兩者的區別只是血緣基於生理的事實,而「投緣」基於心理的事實。知己不是血親,不符合「血濃於水」的定義,但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也有著與濃郁的「父慈子孝」「手足情深」一樣的甘美與不可替代。如果靈魂有血,那麼知己應當與我流著相同的血。他也是我的親人,也是我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

「血緣家族」是我們生命的「家園」,而「精神家族」則是我們找到了失散多時的心靈的兄弟姐妹。或許正是這樣的相似之處,人們才會在生活中把那些常住自己心中的「摯友」喚為「兄弟」,如此,劉備關羽張飛才會這般惺惺相惜,以至於要桃園結義、歃血為盟。對知己的摯愛到了最深厚的階段,大概就是忍不住要將他從「精神家族」納入「血緣家族」吧,某種程度上「兄弟」的稱呼、歃血為盟的儀式,正是在創造這樣的一種「人造血緣」「後天血親」。看似孩子氣的言行,其中卻充滿了熱忱與真摯,我們煞有介事地將各自的血滴在水中,待其互融,變得難分彼此,再一飲而盡,從此他們成了我真正的「兄弟」,成了我真正的親人,成了真正和我血脈相連的人。由此,「精神家族」與「血緣家族」之間有了交集,那可能是我們最美妙的一部分人生。

當然,在這個交集裡,除了那些被我們喚為「兄弟」「姐妹」的知己摯友,也有一些被我們稱為「朋友」的親人,比如父子之間、母女之間的無話不談、心有靈犀,也是時有發生的美好事例。幸運的是,母親和我之間的關係就十分接近這一種。這樣一來倒是給了我很多方便,至少省得去特意構思一個足以表示我們「精神親密」的特殊稱呼了:相信她能理解我口中的「母親」二字是全然發自我的內心,那不只是個稱謂,也包含了很多欣賞與感激。

愛情使人永葆青春

還有一類人不可忽視,那就是我們的愛人。愛人必定是我們心靈的選擇,不,更準確地說,心靈無力選擇愛情,心靈只能臣服於愛情,為之傾倒。愛情是世界上最甜蜜的東西,身處其中的人感覺自己永不厭煩、永不疲憊、永不衰老。儘管它並不總是精神的瓊漿玉液,並不總能讓人心花怒放、春風沉醉,很多時候,與它的妙不可言相對等的是隨它而來的痛苦、創傷、焦躁、迷茫、自卑、多疑、恐懼……但即使如此,「世上一切的快樂仍比不上它的煩惱」12,人們總還是無可救藥地心甘情願,「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若問愛河中人為何如此這般全心全意,獨獨只愛那一個,他看起來並不最美,也沒什麼獨特,卻能讓你心馳神往、愛得無法自拔,沒人說得清這裡的奧秘,思前想後,還是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我們只知道,愛情是心靈不由自主的全神貫注。哪怕在熙熙攘攘的人潮洶湧之中,我們的神經仍能像雷達一樣確知他的存在,我們仍會條件反射般皺起鼻子嗅出他的氣味,我們的目光能穿越眾人圈定他的身影,因為我們的靈魂已然不在自己這裡,而是放進了他的胸膛。

愛情並不真正使人盲目,他的缺點在我們自己眼中,和在旁人眼裡一樣清晰。或許愛情可以被歸為一種「迷信」,「盲」的不是「目」,而是「魂」。畢竟,從頭到尾,你不是用雙眼在看他,而是用心靈在感受他;你需要他,只是因為你愛他。

當我寫下這話的時候,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位可敬可愛的美國學者,65歲,頭髮都已花白,言行舉止中透露著歲月修成的成熟持重。在與他交談的過程中,我常常聽他提到他的妻子,給我的印象是如果他身上有一些美好的東西,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妻子美好的影響力。我問他:「她長得什麼樣?」他沉思片刻,凝視著我說:「對我而言,是天使的模樣。」那一刻,我看到的是一個二十歲的他,他臉上的表情鄭重其事,但洋溢著內心的微笑與滿足。

無意間,我似乎窺見了愛情的「秘密」:愛情能使人永葆青春——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愛情如傳說中的靈丹妙藥,能減少時光在我們皮膚上留下的刻痕;而是說,每一個大人靈魂裡都有一個「小孩」,而愛情能喚醒那個「小孩」,使我們返老還童,使我們的心靈活力無窮,讓我們變得單純與虔誠。

毫無疑問,愛人屬於我們的「精神家族」,我們的精神因他而朝氣蓬勃。當我們的心中裝下了愛人的心,不但不覺沉重,反倒像鳥兒找到了天空那樣能更勇敢更自在地飛翔;他進入了我們的生活,不但沒有增加我們的負擔,反倒為我們的人生添了一雙眼睛、開了一扇門,使我們的世界變得更豐富更廣闊。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忍不住用「婚姻」這樣類似於「歃血為盟」的儀式將這一個「精神家族」中的靈魂人物轉型為我們「血緣家族」中的人生伴侶。這也是一種後天創造的「人工血緣」,是在「血緣家族」與「精神家族」之間完成的一次富有創造力的偉大跨越。

因為彼此純真,所以始終信任

我們還有一種誤解,認為孤獨者獨來獨往、不合群,應該是一些沒有朋友的人。事實上,只有常以孤獨之自我意識反觀自身的人才可能擁有真正彌足珍貴的朋友。

對「朋友」的濫用

「朋友」一詞的濫用,恐怕僅次於「愛情」。正因為頻繁遭到誤用,人們對它自然而然也就產生了誤解,「朋友」一詞也因此掉價不少。真摯的「朋友」即是「摯友」,他們不是玩伴,不是酒友,不是寂寞時的慰藉者,不是精神的避難所,也不是基於利益牽扯或實用效果的「人脈」,更不是在場面上隨口說說的套話或社交辭令;「朋友」往往不是哄來哄去的一個群體,也不是扎堆出現的一個圈子;「朋友」不是對你的主意或見解都抱以贊同、迎合的人,也不是對你事事妥協、盲目跟從的人;「朋友」不是跟班,不是附庸,也不是陪襯人,而是在人格和精神上彼此對等的人;「朋友」很少是一見如故者,因為心靈的親近、精神的契合往往需要在時間中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果我們以為「朋友」就是自己的精神避難所,我們可以不假思索地將自己無力擔當的哀怨情緒一股腦地向他宣洩,也不管他是否願意、生活處境如何,都要他與我們分擔我們的煩惱,至少是傾聽我們的滿腹牢騷,那我們作為「朋友」恐怕顯得過於自私了。我們這樣做,對我們的朋友不好。或許我們應當意識到,此時的我們是在借「朋友」的名義將他當作我們的情緒宣洩對像、語言垃圾桶,我們毫無節制地讓無辜者承受了本應由我們自己消化的怨氣沖天——這是一種對友情的濫用、對朋友的損耗,我們實際上在這樣喋喋不休的抱怨中浪費了與朋友在一起的寶貴時間。朋友之間分擔「苦」卻不分擔「怨」,因為「苦」是心靈的受難,「怨」是情緒的毒氣;朋友之苦往往也是我們的苦,而一個人絕不會忍心用自己情緒的毒霧籠罩朋友的生活,使其遭受污染。

朋友是「無用」的

朋友是「無用」的。我們之所以交朋友、之所以需要朋友、之所以愛我們的朋友,不是因為他們「有用」。朋友不是為了「利用」,不是為了找一個安全的情緒宣洩渠道,不是為了索取安慰,不是為了陪襯自己的優越,不是為了多一個「幫手」或「同謀」,而是為了奉獻我們的愛與關懷,為了與之分享心靈的豐富和生活的美好,為了那種相互理解所帶來的默契,為了「不時常想起,卻無處不在」的空氣般的同在感和信賴感。與朋友在一起,我們不期待得到任何東西,僅那份彼此無需設防的內心鬆弛、不刻意的流暢自如,已然使我們心滿意足。我的一個同性朋友是這樣描述朋友之間的心領神會的,「執手相看無語,卻心事了然」,確實如此,她一句不經意的「我還不知道你嗎」常能讓我心生感動、備感幸運——你知道我,正如我知道你知道我,無需太多解釋,因為你懂。

想起了多年前的畢業時節,我的一位異性朋友即將離開學校去遠方工作,而我將留在學校繼續讀書,臨別的前一天,我們在校園裡散步閒聊,畢業是高興的事情,也多少帶著些告別的憂傷。他對我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分別之前,我可以和你擁抱一下嗎?」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卻有點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地解釋:「其實,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當然更沒有什麼無禮的想法……其實,不擁抱也沒什麼的……」記得當時我一把將他拉進自己的懷抱,在他的耳邊說:「不用解釋,我明白的。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希望你今後一切順利。」我們都明白這個擁抱的意義,這其中沒有猜忌,所以為此擔心也就沒有必要了。

在出現實際的困難時,我們反倒不找朋友幫忙,不向朋友借錢,不要求朋友為我們找工作,不願意讓朋友出面為我們捋平麻煩。在這一點上,友情與愛情十分相似,純潔、美麗、近乎神聖,那是一種建立在心心相印基礎上的情感關係,你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個人原因而使自己的soul mate(靈魂伴侶)承擔太多現實的功利之用,因為你愛你的朋友,愛他所以不願輕易增添他的煩惱,也不希望你們質樸的友情因為摻入了任何非友情的因素而變得複雜糾結。常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更願意讓朋友就這樣無用著、閒置著,也不捨得將這清水攪渾。

有時,因為這清水太明澈見底,竟會給不知情的旁人造成一種幻象,以為「無水」,以為這兩人不是朋友,就像一塊明淨透亮的大玻璃常常使人意識不到它的存在而眼睜睜地一頭撞上去。我們並不常談及我們的朋友,也不在外人面前炫耀我們深情厚誼的友愛,我們甚至並不與朋友本人頻繁地見面、時時溝通,以至於有很多人或許都不知道我們與朋友之間有著日久年深的交情,但即使再長時間不見,一旦相逢交流,仍一如既往的默契,彷彿從未分開過。朋友即是soul mate,也就是在靈魂中相連,是精神的一體共生。在友情中,我們擔當的不是彼此的瑣事,而是對方的靈魂。

朋友不是實用之物,而是奢侈品。他不符合實用性的標準,卻使生命華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擁有朋友本身已然是一種幸福。所以,如果你所謂的「朋友」是可供你想用時用他一下的工具的話,你就沒有脫離實用及功利層面。美好的友情與功利無關,功利之心可能會帶來生意場上的「夥伴(英文中的partner)」——那基於我們心知肚明的契約關係,卻不可能為我們帶來「朋友(英文中的friend)」——那基於我們休戚與共的生命關係。

兩個人的「獨處」

「朋友」的前提是真誠——真實坦誠。在他面前,我可以成為我自己,我可以只是安靜地思考或木木地發呆,卻不擔心冷場的尷尬,我的神經可以放鬆到無所思、無所想、無所慮,我可以像一隻靜態的玻璃杯那樣透明地存在著,就像不在一樣。衡量「朋友」的標準,只在於「問心」:是否安寧?是否和平?是否滿足?是否幸福?

「朋友」帶來的不是熱鬧的人氣,用來驅散寂寞,相反,友情如健康而寧謐的空氣,讓彼此在其中感受到的是共同「獨處」的樂趣,甚至超出了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歡樂。換言之,朋友成全了我更好地領受孤獨。比如,幾個朋友,在一個屋子裡,一人佔一個角落、一盞檯燈、一本書、一個喝水的杯子,不說話,各自陶醉在書裡的人情世界中,偶爾抬頭,偶然對視,卻不必投之以笑容,也無需準備什麼表情。

一個人的獨處常常妙不可言,但有時會伴有一絲不安、一點錯覺,會出現時空的恍惚感,或是對真實存在的懷疑,就像一個人在山間樹林遊蕩的時間長了,會有種不辨歸途的迷糊。而與「知己」一起的「獨處」掃除了這樣的疑懼,讓人更輕鬆溫暖、更安心逍遙,與之相處就如同與自己相處一樣自在自然,沒有造作,毫不刻意,不必說話,無需交談。相互的理解和信賴構成了一種寬鬆而閒適的氛圍,在其中,我們安然地共享著生活的韻律,時間化為彼此合拍的心靈節奏——安靜卻不清冷,共存而無干擾。知己之間的相處,也如愛人之間的交往,最佳狀態是「二人世界」,這樣更便於深入探討一些揭示自己內心真實想法的隱秘話題。對於這樣的親密交談而言,三個人就顯得過於擁擠了。兩個人之間話題的謀和往往格外自然,而要找到三個人共同的興趣點,就要頗費心思了,即使找到了,談著談著,相對而言總會有一個人疏離到話題之外,於是其他兩個人就要重新巧妙地設計對話的內容,再一次將那第三方邀入其中。對於真正酣暢淋漓的交流,這樣的「顧全大局」恰是應當避免的分心。「二人世界」往往使得談話坦率而專注,話題的選擇隨意卻默契,交談的過程中常能出現意想不到的精彩,不經意間一星半點的小思緒也能在思想的碰撞中大放異彩。

友情無需「立約」

友情之美是靈魂之美,能夠經歷時間的磨礪和現實的考驗。不要輕易斷言誰是誰的「朋友」或「知己」,那很難說,因為還沒來得及看清彼此的價值觀,還未瞭解在關鍵時刻、在靈魂的掙扎之下,自己或對方會如何取捨,也不知道我們在「有所不為」的道德底線上是否吻合。畢竟,患難與共的信任感並非一朝一夕可建立,也不是某一道公式足以歸納的定理,其中並無規律可循。決定你我能否成為朋友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時間。時間是無可忽視的力量,它有著難以與之匹敵的犀利,它要麼使兩個人越走越遠,要麼將兩個人越拉越近;它能使我們不知不覺中淡忘一個人的存在,即使他還活著;也能使我們對一個人刻骨銘心,哪怕他已死去。時間如明鏡,鑒證朋友的心,朋友正是在時間的沉澱中浮出水面。

我們很難給「朋友」下一個明確的定義,它不落俗套,所以無以歸類。「朋友」本就是最不庸俗的東西,所以它的特徵都超然於世俗之外。

友情的雙方都需是頭腦清醒、人格獨立的人,唯其如此,他們才能鑒別友愛與依賴、獨立與孤僻,才不會變成友情中自我中心的「主宰者」或者思想缺位的「跟從者」,也不會混淆友情與曖昧。「朋友」不是備用的男朋友或女朋友——這既是對友情的褻瀆,也是對愛情的侮辱。真正美好的朋友因為關係的純粹而高貴,因為心靈的無邪而明淨。而曖昧是對清澈的背離,因其喪失了純潔性而不再配得上「友情」這一字眼,忽明忽暗、若隱若現、若即若離,這是一種混亂、一種渾濁、一種故意、一種心機,隱藏著某種意欲越界的動機。

友情的雙方不以友誼相互約束,友情既不是牢籠,也不設立任何禁區,全憑心甘情願的自覺自律。朋友的交好為的是更大地享受精神的自由而非限制更多的不自由,互相幫助對方挖掘天然之自我,竭力呵護彼此的真性情而不強求對方改變、回報或者做出回應,這才是為友之道。友情需要兩人發自內心的善意與關心、尊重與愛護,它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將它作為自己無禮放肆的借口,它也沒有授予我們特權,讓我們隨便地給朋友添麻煩或理所當然地侵佔朋友的時間和精力。友情無需立約,因為理性一路同行。

友情與實用性無關,它不需要高尚而真摯的情感之外其他元素的滋養或維繫。朋友之間能始終信任就因為彼此純真,友情毀於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