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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我所經歷的最大轉變

很久以前,我曾做過一段時間拓展訓練培訓師。拓展訓練通常會利用一些高空項目,人為地製造恐懼,讓你通過克服這些恐懼,獲得勇氣和信心。

其中有一個很經典的項目叫「斷橋」。在八米的高空,鋪設兩塊窄窄的木板,木板中間間隔了大概一米。學員需要從木板的這頭,奮力一躍,跳到木板那頭。我的任務是,站在斷橋的這一邊,鼓勵和安慰這些學員。通常隊員們爬上八米高空時,已經很緊張了。當他們站在高空的木板上,就開始兩股戰戰了。有些人會在木板這頭顫巍巍地站立很長時間,有些人會忽然跟我說:「教練,我不想折騰,我其實只想做個好人。」

多年以後,當我自己也面臨轉變時,我經常會想起這段斷橋的經歷。它象徵了大部分人面對轉變時的人生境遇:你所站立的這頭,你想去的那頭和不確定的中間狀態。斷橋難的地方在於,要先放棄你所站立的地方,去經歷不確定的焦慮,才能到達你想去的地方。而比斷橋更難的是,大部分人在做人生選擇時,是看不清前面落腳的地方的。他們只能憑著對自己、對未來的信念,閉著眼睛往前跳。

這一年,我所經歷的最大轉變,是從浙江大學的心理中心辭職。在體驗了很多焦慮和迷茫以後,如今,我也開始慢慢落地了。

離開浙大之前,我在浙大讀了三年多的博士,又留校工作了三年多。我喜歡這裡的學生,哪怕是帶著稀奇古怪的問題來咨詢的,都有著非同一般的才能和志向。我還開了一門叫「積極心理學」的通識選修課,這門課的口碑不錯,每學期的教學評分都在4.9分以上。當有人問我離開浙大是不是對浙大有意見時,我說,當然不是,我對浙大深懷感情,並把它視為我的精神家園。

所以,很難解釋我為什麼從浙大離開。它不像蓄謀已久的行動,倒更像是一個事故。能說的理由,大概是我這個人生性自由,而這個工作要坐班,有諸多限制。不想說的理由,我就把它留在心底了。就像談了一場不圓滿的戀愛,分手了,無論別人怎麼問起,我都會自然地說,嗯,她是個好人。

那時候,我在知乎上答題,開始被一些人知道。我們正在做一個叫《心理學你妹》的播客節目,有一群非常有才華和個性的朋友,我總覺得有很多事等著自己去做,滿腦子都是對自由的嚮往,對辦公室的蠅營狗苟也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只是要走實在太不容易了。不僅是因為浙大有這麼多聰明的學生,還因為浙大正在分房子。120平方米的大房子,就在浙大美麗的校園旁。房子幾星期以後就要分了,兩年後建成。我的名字就在分房人員的名單上,還挺靠前的。

我對此當然也心懷憧憬。無數次經過浙大美麗的啟真湖和大草坪,看著這些青春洋溢的學子,我都會幻想,自己的女兒有一天會在浙大的校園裡長大,去圖書館做作業,在小劇場聽講座,跟我一起散步,穿過整個校園,晃晃悠悠地回家。

所以,當我遞交了辭職報告,走出浙大校門的那一剎那,一想到自己從此再也不屬於這裡了,我沮喪極了。

命運總是掩藏在瑣碎的日常中,只有當深刻的變動來臨時,你才能一窺究竟。那時候,我覺得我看到了它。

可是,這一點都不妨礙轉變所要經歷的痛苦。一瞬間,物是人非。你發現舊的生活已經過去了,而新的生活還沒到來,你被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自處。

但損失,卻開始變得真切起來。

遞交辭職報告後不久,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房產處老師打來的。她問我:「咦,你為什麼不來選房子?」

我想起來,那天是選房的日子。那時候我雖然遞交了辭職報告,但還沒有辦手續,理論上,我還是浙大的員工。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默了很久,對方忽然說:「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下半年評上職稱以後,分更大的房子!」

她終於找到了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高高興興地掛了電話。

而我卻開始失眠。我經常在半夜醒來,反覆回想這件事的細節,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別人的生活可以這麼平順,而自己的生活卻有這麼多折騰。別人可以用常識判斷的事,我卻需要用肉身去經歷,才能知道其中的疼痛。

我不想跟任何人提我的工作變動,我把支持我辭職的朋友都罵了一頓。雖然他們委屈地表示,他們並沒有支持我辭職,只是想支持我,誰知道我真辭啊。但能責怪一下他們,也緩解了我的部分痛苦。

那段時間,我的知乎的頁面老閃過一個問題:「現實生活中有哪些被雞湯害了的例子?」好幾次,我都很想去回答,覺得我最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被雞湯坑慘了。

對我來說,離開浙大真正的風險,還不是我失去了一套比市場價便宜幾百萬元的房子,而是我總想很快把它掙回來。有一段時間,我經常關心房產新聞。而房價的一輪暴漲,也把我心裡的損失,從兩三百萬元變成了五六百萬元。我覺得我很難把它掙回來了。

我在公眾號和知乎專欄寫一些文章,有一些粉絲。離開浙大的時候,我想,我完全可以通過為這些人提供心理服務來謀生。就像在浙大一樣,咨詢、上課、團體輔導,踏踏實實地做一些對大家有用的事。

可是那段時間,我的專欄和公眾號經常處於停更的狀態。我寫不了文章了。一來覺得寫文章這事太小了,我應該多去掙錢;二來內心裡卻總有一個聲音在跟我說:「你這麼平庸的人,你做不到的。」

我很浮躁,又有很多自我懷疑。大事做不了,小事做不到,這很危險。

我對自己說,既然你老想著房子,那就去買一套吧。你可能給不了女兒像浙大這麼好的教育條件,但你至少可以讓她不受太大影響。

我師兄和師姐(他們是一對夫妻)知道了我的事。他們離開杭州去北京發展了,正好有套房子要處理。師兄說:「如果你要,就賣給你吧。」師兄的房子很老,在六樓,上下樓需要爬很高的樓梯,但學區很好。我報了我那時所能出得起的價格。他在電話那頭說:「我跟你師姐商量一下。」半分鐘後,他回電話給我,說:「好的。」

辦手續那天,中介不斷給我師姐打電話,說有個客戶急著想買他們的房子。師姐斷然拒絕,說房子已經賣了。

「具體是什麼價格呢?我們這邊的客戶還可以再加。」中介問。師姐掛斷了電話。後來我才知道,中介給他們聯繫了客戶,客戶的報價要比我的貴十幾萬元。

我很不好意思,向她道謝。她說:「賢子,我們是自己人,不用見外的。」

拿到房子以後,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裝修的事。房子原來是帶裝修的,十幾年了,有些舊,但湊合也能住。家裡人的意思,這房子畢竟爬樓梯不方便,如果只是住幾年,乾脆別裝修了,省錢省力。我說:「還是拆了重裝吧,我們可能要在這裡住好長一段時間呢。」

於是,做水電、鋪地板,在嘈雜的裝修聲中,房子從雜亂無章,開始變得整齊有序,而我自己,也慢慢進行著整理。

我要辭職的事不小心被母親知道了。他們那代人自然很難理解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尤其是在分房這麼重要的節點上。在苦勸了我幾次無果後,她跟我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兒子啊,人這一輩子其實很短的,每個人的得失都是命中注定的。人活著只要開心就好了,如果你覺得開心,那就去做。」

她說的第二句是:「兒子啊,千萬別讓人知道你從浙大辭職了,要不然那些做心理咨詢的人都不來找你了。」

我覺得第二句才是我媽的真實水準,所以我記住了第二句。

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說:「陳老師,我們的孩子在大學裡遇到了一些情緒問題,我聽朋友介紹,想去你那兒咨詢。」

之前,確實有很多來訪者是因為我在浙大,才慕名來找我。接到這個電話,我的本能反應居然不是問她的孩子出了什麼問題,而是問她:「你知道我從學校裡辭職了嗎?」

「知道的。」她笑了一下,說,「我們信任你。」

原來,他們信任我,並不是因為我在機構工作,而是因為我這個人本身,這增加了我一些信心。

我還是不知道該寫什麼文章。但我的公眾號後台,經常會有一些人留言,講他們的困惑,我開始給這些讀者寫回信。在我寫回信的時候,我經常會假想,給我寫信的那個人,就坐在我對面,述說他的苦惱。(這些問答的一部分,也放到了前面的章節裡。)從傳播的角度,這些回信不算成功。大家總是對自己的問題感興趣,很少有人會在乎別人的問題。但我知道,寫信的那個人一定會在乎。

那段時間,放在我枕邊的,是威廉·布裡奇斯那本叫《轉變》的老書。裡面講了一個故事:

奧德修斯是古希臘的英雄,大名鼎鼎,武功高強。他剛剛打贏了著名的特洛伊戰爭,要率領一幫戰士回家。沒想到,三周的路途卻變成了十年的旅程。他發現,自己越過了生命中一條神秘的邊界。原來習慣的戰鬥模式,忽然都不能用了。

他和船員到一個小漁村去搶酒和食物,卻因為醉酒,被一個鄰近的部落抓獲,然後他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妖怪:海妖、巨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落荒而逃。

奧德修斯啟程回家的時候有12艘船,後來變成了6艘,3艘……快到家的時候,最後一艘船也沉入了海底。他堅持著,抓著船僅剩下的一段殘骸漂到了岸邊。這個偉大的英雄帶著成群的戰艦出發,最後卻只能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一樣,抱著一根木頭逃生。他被剝奪了一切,只剩下他自己。

這時候的奧德修斯,不再是一個開疆拓土、意氣風發的英雄,而是一個想著回家的遊子。但他身上,有了另一種力量,謙卑和沉著的力量。

我慢慢開始明白,我總希望自己的故事是一個不斷拓展自己心理舒適區,克服障礙、獲得成功的故事。也許三五年後它會這樣,也許還要更長。但它首先得是另一個故事:一個從失去中得到的故事,一個在迷茫中沉靜的故事,一個逐漸發現真實自我的故事。真實的自我也許沒幻想的那麼好,但是讓人踏實。如果我的才能只夠支撐我做一些簡單的事,那就做它,一直做它,只要它有價值。

我很幸運,有家可回。

我就這樣不緊不慢地做著我的事。其間還跟著一個奇怪的真人秀節目,做了一年的心理顧問。偶爾腦子裡會冒出一些想法,靠譜的或者不靠譜的。但我總覺得缺了點什麼。這期間,我也能從自己身上看到一些變化。我變得不那麼糾結了,我的咨詢水平也有所提高。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快要好了,但偶爾陷入的焦慮和沮喪又讓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我並沒有痊癒。

百無聊賴之中,我會問自己:「假如接下來這半輩子只能做一件事了,你想做點什麼呢?」

當然我會繼續做一名心理咨詢師。可是我究竟想回答哪方面的心理問題呢?

忽然有一天,我想到了。這個答案一直藏在我心裡,隱隱約約,現在它浮現出來了。

如果我的餘生只能用來做一件事,我大概會用來回答怎麼幫助人們從結束的痛苦中走出來,完成轉變,走向新的生活。這個問題首先是我自己的,但它同時也是很多人的。我想起了很多在轉變中迷茫的來訪者。當生活忽然斷裂成兩半,他們被留在生活的斷層中,驚慌失措,無法自拔。以前,我也知道這種轉變的痛苦,但沒法感同身受。而如今,我和他們站在一起了。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經歷的痛苦,也有了意義。

我開始做一些嘗試。我在知乎上開了一場題為「如何結束以及如何重新開始」的Live,吸引了不少人參加。很多人跟我交流他們在生活中遇到的變動和經歷的痛苦,Live結束後,也有很多人跟我反饋他們從這場Live中受到的啟發。

在我寫下這一段的時候,我希望讀者能夠明白,這件事我也僅僅做了個開頭。我是先把牛給吹了,事還沒怎麼做。也許你們要等讀到我下一本關於轉變的書,才會知道我真正做了些什麼。但是對我而言,這個「開始」更深刻的含義,是那件讓我一直耿耿於懷,痛苦了近一年的事情,終於在我心裡慢慢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