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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想中的完美自我

感到安全時,人天生就有探索世界、接受挑戰的衝動,這是我們做事的內在動機。但是,這種內在動機很容易被破壞。

我女兒一歲多的時候,我們給她買了個玩具。這個玩具需要她把大小不同的圓柱塞回架子上大小不一的孔裡,她把它叫作「讓圓柱寶寶回家」。那時候,她協調性不好,很難把幾個小的圓柱塞回去,她就一遍遍地試,還不許我幫忙。終於把所有圓柱都放回圓柱孔了,她會得意地自言自語:「再來一遍吧!」

現在,假設這不是一個遊戲,而是某種考試。為了讓女兒做得更好,我經常跟她說以下這些話,會對她有什麼樣的影響?

(1)如果她做得不好,我不斷批評她:連這麼點事都做不好,你真是太笨了。

(2)如果她做得很好,我不斷表揚她:你是個天才,你比誰都聰明,將來肯定有大出息。

(3)如果我告訴她:我們家很窮,寶寶,你的奶粉錢都需要你通過玩這個玩具來掙。

(4)如果我告訴她:女兒,你好好做,這件事關係到你將來能不能上重點小學,會不會有出息。

(5)如果我經常跟她說:你比隔壁的思思做得好,但是跟王老師家的女兒想想比還差得挺遠,要知道她還比你小兩個月。

……

這樣的事當然不會發生。但我們對這些評價性的語言卻不陌生,它實實在在發生在我們的成長經歷中,把我們從荒野上撒腿狂奔的動物變成了賽道上規規矩矩的選手。

無論批評還是表揚,評價很容易帶來不安,讓人陷入防禦心態和過度的自我關注。受害的,不僅是那些在比較中被認為「技不如人」的孩子,還有那些被拿來當作標桿的「別人家的孩子」。這些比較並不會讓他們相信「我很優秀」,卻會讓他們相信「我必須很優秀,否則就會像隔壁那個耷拉著腦袋不如我的孩子一樣」。這些孩子會比別人更焦慮,通常也更努力,但好像更不自信。他們對必經的挫折缺乏準備,也更難從挫折中復原。

我曾遇到一個學生,是文科生,學校要求他們修「微積分」這種高難度的數學課。他學了一段時間,徹底放棄了。雖然他有勉強及格的能力,但兩次考試,他都棄考了。他寧可延期畢業,也不想開口向老師、同學求助。延期以後,他每天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到萬不得已不出門,就算出門,也會給自己戴上個冷冷的、沒有表情的「面具」,一邊小心地四處張望,避免跟以前的同學碰上。

他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從小懂事聽話,成績出眾,是縣裡的高考狀元。校長覺得臉上有光,把他的相片掛在了學校的榮譽牆上——那裡有一堆校史上出眾的學生的照片。我問他當時的感受,他說很惶恐,像是收了人錢,如果交不出貨,就會虧欠別人。

這種惶恐感是「別人家的孩子」共有的,因為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秘密:也許,我並沒有別人看起來那麼好。

一些心理學家,像霍尼或羅傑斯,都曾提出這樣的理論:

當兒童擔心自己不被父母或他人認可時,他們會產生強烈的焦慮和不安。於是,他們會在幻想中創造出一個他們認為的、父母喜愛的「自我」,來緩解這種焦慮。

這個假想的自我通常都是完美的——聰明、美麗、優秀,毫無瑕疵。當他們用幻想的自我來對照現實的自我時,他們會覺得自己像個冒牌貨。他們努力維持幻想中的形象,害怕別人看到幻想背後真實的自己。

有時候,這會把他們推向一種奇怪的境地。他們中的有些人,在別人看來,確實已經足夠優秀了。但他們覺得自己不夠好,所以要「假裝」自己「很優秀」。別人讚揚他們,並不會增加他們的信心,而只會讓他們更心虛。他們覺得這個讚許是給那個假裝的自己的——正是因為他們把真實的自己隱藏得很好,才會得到這些誇獎。

一個本來就很優秀的人提心吊膽地假裝自己很優秀,並把所有優秀的證據歸於自己的「假裝」,這真是一個殘酷的玩笑。

他們經常陷入一種防禦的心態,像個篡位的皇上,擔心自己的政權不穩,因此無心建設,隨時保持警惕。

他們在防禦什麼呢?他們防禦的,就是一些最基本的信念:我究竟能不能幹?值不值得被愛?會不會被別人尊重和接納,如果他們看到我的本來面目的話?

我覺得,在心理結構中,自我像是一個調節器或維修包。當一切運轉良好時,我們會把生命能量投射到與外部世界的互動中。世界向我們提問,我們努力解答。自我也在與世界的互動中逐漸變得豐富起來。但是如果我們感到不安,就會把注意力投射到自我本身,就像打開維修包裡的探測器,去探索和發現自己的問題。

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別人會怎麼看我?

我這麼做是對的還是錯的?

……

當我們把注意力放到自我修正時,自我的發展卻因為缺乏與真實世界的互動而逐漸停滯了。越停滯,我們越想修正自我,越容易變得以自我為中心,這形成了惡性循環。

不安全感也可能是一種動力,但它和自發的、通過挑戰獲得成就感的動力並不相同。很多心理學家以不同的術語區分了這兩種動力:追求成功的動機和避免失敗的動機(阿特金森),指向成長的動機和滿足匱乏的動機(馬斯洛)……而斯坦福大學心理學教授德韋克認為,這兩種動力背後,是兩種不同的心智模式:成長型思維和僵固型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