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我們為什麼被霸凌? > 第四幕 嫉妒是骨中的朽爛 瘋人院奇緣 >

第四幕 嫉妒是骨中的朽爛 瘋人院奇緣

孩子——未成年人——甚至大學生,個體面對整個世界時是極其脆弱幼稚的,新生生命可能超級堅強,也可能超級無助,保存他們心靈的完好、人格的健康,是監護人、教師和學校共同的責任。

-1-

2000年初夏,我還是一個剛畢業的小醫生,一心一意想當作家,卻被分在一家精神病防治所,郊區鎮上的居民很親切地管我們那兒叫「瘋人院」。當地有句俗話:「青山路門沒關好,跑出來的。」——指的就是我們。因為我們院在青山路,青山路在當地就成了瘋人院的代名詞。

防治所給了我一間狹小的辦公室。無所事事時,我總要寫點什麼,四處投投稿,但都是被退稿或杳無音信。而且從退稿信的內容來看,編輯與其說是對我這個文學青年加以憐憫和鼓勵,不如說是看了我的故事瘆得慌,消化不了硌硬,必須寫信噴回來。

那天我會記得一輩子,我就是在那一天與我妻子開始戀愛的。

對了,那天還收到一封退稿信,那也是我最後一次投稿。退稿信繫手寫,足見其認真:「作品總體格調陰暗,充斥著不健康的細節描寫……建議單位對作者加強思想教育,多感受社會的美好……」

字跡非常端正,見字如面,你會一下子想到一個頭髮短短的中年女子,中學政治課老師那種的,顴骨上有星星樣的黃褐斑,一雙圓滾滾的眼睛,張著焦灼的嘴巴,嘴唇浮現著許多疲憊的蒼白死皮,眼光一若那些起翹的死皮,毛糙扎人。

這也不能怪編輯。

我寫的那些人,就沒幾個正常人——話說,我也不認識多少正常人啊,除了寫寫病人的故事,稍微正面一點的人物就是病院裡的護士和護工們了。

等一下你就會在這篇文稿裡看到他們。

-2-

窗外一棵大玉蘭樹,有100多年了,胸徑超過了一尺。深綠的卵形樹葉,一小片一小片地嵌在窗戶玻璃上,我總覺得它們是一些巨大精靈窺探人類的眼睛。而這個精神病院,我這個小窗口,就是它們看電視的屏幕。

精神病院並不像電影裡或者外面想像的那樣吵鬧。

它,更像默劇。黑白片時期的默劇。

病人會發狂?當然會發狂。

沒有關係。我們有老張。老張穿著白大褂,忽閃忽閃地,像一面白板,橫亙在病床前。隨便多瘋狂的病人,一個背摔,鎖喉,背縛,搞定。束縛帶、緊身衣一上,病人就變成了一塊砧板上的肉,只剩下眼睛還在瘋狂地咕嚕嚕轉動。

不過最好用的還是針劑。

一針巴比妥。病人圓睜的眼睛頓時鬆弛,眼皮耷拉下來,嘴巴裡還是窸窸窣窣地咕噥著什麼。但,整個身體都空了,一個倒空的口袋,護工要手疾眼快,一把托住這個栽倒的口袋。

也有沒托住的。

我見過一個,老張大概是故意的,因為這病人胡抓亂撓時撓到他臉上了。

打完針劑,老張像一個刀客熟練地抹喉之後踢開一具屍體一樣,就勢把他朝床上一推,病人一頭栽在床上。面門咚地砸在床欄杆上,牙豁了口,嘴唇破了皮,鮮血流下來,護工扯下一塊衛生紙,給他貼住。

病人家屬來探望。

醫生輕描淡寫地說,昨天他發病時,自己磕的。

並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如果你在這樣一個環境裡上班,生活在一群很可能前一秒還友善地傻笑,後一秒就抄起餐刀要割斷你喉嚨的野獸當中,你的善良水準也會變成冬天河流的水位,不斷下降,直到河底的臭魚爛蝦全部擱淺現形。

那天,我正在我的586電腦上打字呢,屏幕上鬼鬼祟祟地倒映出一個白色的影子,舉著兩個爪子,躡手躡腳地朝我靠近……

我頭也不回地說:「你累不累呀?」

白影湊近了我,屏幕裡倒映出她笑成了一個甜麵包的圓臉:「你怎麼每次都知道?」

我把文本最小化,轉過身瞪著這個小胖妞:「你那噸位,大地母親的每一分晃悠都在訴說你的到來好不好?」

從我一進這家醫院,護士阿雅,就認定了我是她今生的「非你莫屬」。遞水果、丟鮮花、幫我清理辦公室、洗衣服(包括我藏起來的髒襪子、臭褲頭)等一系列攻勢之後,我對她告白了:「我是遲早要離開這裡的,而且,我喜歡體重低於100斤的女孩。」

阿雅其實挺好,在很多男人眼裡,她是一個健康活潑的女孩,一笑起來臉頰上兩團圓圓的紅暈。在很多大媽眼裡,她也是那種屁股大、腰肢圓、乳房高、挺好生養的兒媳婦。有一天我要是過了30歲想結婚抱娃,也會喜歡她。

但我現在才25歲。

阿雅摔了一個杯子,啐了我一口,哭了兩次,說:「那,我們做好哥們兒吧。」

「今天又什麼事?哥們兒?」我說。

她朝門外一指:「我給你找了個好素材!」

「來了個特別好看的病人!太好看了!太好看了!我就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她重重地說,「女的!」

我正寫得抓耳撓腮呢,美女!我感激地衝她豎了豎大拇指。

「真兄弟也——人呢?」

阿雅一豎大拇指:「新人,洗澡呢。」

-3-

隔著玻璃,我看新來的美女病人洗澡。

所有的精神病人都在一個大浴室裡洗澡。

分男女,不同批次進去。

浴室是封閉的,但卻有一面牆是透明的,方便醫生觀察病人的行為。

護工給病人洗澡。病情較輕的、可以自理的病人自己洗,但也是在護工的監督下。在精神病院裡沒有隱私可言。

浴室裡是一個個早就沒有了蓮蓬頭的水喉,另外還有橡皮軟管。

心情惡劣的護工把扒光衣服的病人像吆喝牛羊一樣轟進浴室——我們沒有足夠多的女護工。正經女護工誰願意來這?更別說有醫學專業背景的女護士了。阿雅可是我們的醫院之花。

單向玻璃,她看不見我們。

她驚惶地扭頭看著背後的老張,沒忘記手護著胸口。她乳房並不大,「豆蔻含香,夭桃初發」大概就是這種形態吧。指縫裡漏出潤紅如粉的顏色,如彤草上頂著一朵落櫻。

老張拿著水管對著她,惡作劇似的對著她的重點部位噴射,水柱激盪,打在她屁股上,一頭垂落腰際的長髮在水流裡沖得飛起來,一綹一綹地黏在她細緻的腰肢上。她嬌小的身軀擰轉,如一尊白色大理石女體寸寸開裂。

那真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裸體。

也是我有生以來,被原始的力比多第一次排山倒海地碾壓,它如風暴一樣從靈魂的黑海裡呼嘯而來,席捲一切。

我有生以來所有感知到的事物都不再有意義,比起她眼簾微微的一閃,我的生命還比不上她眼中的一點淚光。

她閉上眼睛。杏仁般的眼簾低垂,投下憂鬱的黑影,長得驚人也黑得驚人的睫毛像淋雨的蝴蝶,顫動著棲息。她的面孔,線條分明而倔強,嘴唇宛若我特別喜歡的影星安吉麗娜·朱莉,唇縫裡似乎永遠噙著一顆濃厚到化不開的糖。她的腿瘦弱,但很直,緊緊地閉合著,因為消瘦,大腿之間留下一指寬的空隙。

那個瞬間我爆發出許多互相矛盾的念頭,曾經閱讀過的佳句美詞都在腹部翻騰起來,而各種猥瑣陰暗褻瀆的念頭也一起衝出閘門,我想跪下去吻她每一根毛髮,又想把她碾壓在水裡,碾壓成一塊餅乾。

嘩啦啦的一陣水聲,另一個穿著高幫靴子的男護工踩著水,辟里啪啦地從她身邊衝過,撅著屁股,把一個鑽到洗滌池底下的病人拽了出來。

老張用水龍頭衝著她,同時快活地和那個護工嘰嘰嘎嘎地說著什麼。兩人大笑起來。

她埋頭站在那裡,全身繃成一塊石頭,還是雙手護胸。

老張粗暴地吆喝著什麼,大概是讓她轉身或者分開腿,但她依然一動不動。

老張擰大了水流,水管劇烈地噴出白色水花,如一桿槍,突突地發射著子彈。他把槍口朝她腿縫裡伸去。

我怒吼一聲,一腳踹開了浴室的門,衝過更衣區,衝進水花四濺的浴室。

老張驚愕地轉過身來,他忘記了手裡的水管,水柱也對著我衝來,嘩啦一下把我淋了個落湯雞。

老張嚇了一跳,挪開了水龍頭。

我喝道:「誰允許你這樣對待病人的?」

她張皇地轉過身來。

老張嘴巴張著,又慢慢地閉上了,瞟了女病人一眼,又瞟了瞟我,慢騰騰地一笑:「難怪看不上小雅,原來你喜歡這種弱雞兒啊。不過這個有啥好啊,這麼瘦,一點肉頭都沒有,你看,奶子都還沒長出來呢——」說著,他忽然掉轉水龍頭,水柱猛地衝向她胸口。

我衝了過去,腳下一滑,身體飛出去,我的拳頭帶著身體重量重重地砸在老張臉上。

我們倆人在光滑的地面上滾作一團,沒有人管的水龍頭在地上跳動著,像一條蛇,冰冷的水澆了我們一頭一臉一身。

滾到她的腳下。

水花中我瞥見她的腳,蒼白如石膏,趾甲上半點血色也無。大腳趾緊張地摳著瓷磚縫隙,再往上,是那雙腿,象牙色,石膏像一樣僵硬筆直。

辟里啪啦的混戰裡,阿雅踩著水沖了進來,和另外一個男護工一起把我們拉開。

老張摸了一把臉上的水,看看手下一抹血,邊擦邊笑:「好,好,杜醫生,我還以為你葷素不吃油鹽不進呢。」

阿雅瞪著老張,站在我前面,叉著腰吼:「你瞎說啥?啊?你還有理了你?院裡不是有規定,症狀較輕的女病人由女護工來做清潔?」

她是護工們的頭兒,獎金考勤啥的都在她手上,她一吼,老張馬上就收斂起來了,討好地說:「我這不是來幫忙嘛。」

「醫生,求求你們救救我。」站在一邊的病人忽然小聲說。

浴室的白瓷磚散發著刺目的光。她站在晃動著微微波紋的水窪裡,眼睛倒映著漣漪。她看向我,目光淒楚而懇切。她手捂著胸口,對我說:「我不是精神病,是班主任在公報私仇。」

-4-

竟然,我相信她。

更多還是專業的直覺。我見過許多病人,他們可以比正常人還正常,和他們聊半個小時你覺得完全沒問題,沒碰上他們抓狂的點之前,都覺得挺好的,甚至會覺得他智商還挺高、表達挺流利。但是,你會從他眼睛裡察覺到一些格外明亮的東西,那是精神力不正常地燃燒著的明亮,是靈魂裡有分裂著的碎片在反光。

她的眼睛充滿失落和怨恨。但是,那依然是一個正常的眼神。

我說服自己。我單獨把她帶到我的辦公室,與我剎那間的瘋狂衝動無關。我帶她來,只是為了詢問病史,寫病歷,安排治療。

但實際上我最想做的事,是讓她站起來,慢慢地把衣服解開,就像在浴室裡那樣脫得一絲不掛,站在我的面前。

此刻我握有這樣的絕對權力。

醫生之於病人,老師之於學生,父母之於兒童,都是握有特殊權力的。

我想,如果不是還有阿雅在場,恐怕我真的就這麼幹了。阿雅站在她身後,圓滾滾的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像是她的女保鏢。

我心平氣和地問:「剛才,你說,誰陷害你?」

阿雅遞給我她的病歷。她的名字叫穆光。

她來自一個西南的邊陲小城。在考上本城這所赫赫有名的大學之前,她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小縣城。難怪她眉眼裡有那麼純淨的色澤,就像《邊城》裡的翠翠。

「我們班主任。」她快速地說,聲音低微,卻是一字一字咬出來的,銜著恨。她有一雙極美的眼睛,長睫宛若春草,覆蓋著一雙幽靜泉眼,她有一種空谷幽蘭、幽篁鳴琴的美。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心裡卻在尋找一個恰當的比喻……窗外夕陽照進,一角光落在桌上,我驟然間默念出一句俳句:「一抹落日照在深院青苔上,微小細幼的茸。」

我拿筆在紙上畫著,記下這句我異常滿意的詩,但看著她的表情依然專業而冷靜。我重複了一遍她的話:「班主任陷害你?為什麼要陷害你呢?」

她彷徨地看著我,又看看阿雅:「我要是講出來,你們一定會把我當成瘋子。」

「說說看。」我和阿雅交換了一下眼色。我們也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有爸爸為了霸佔家產把女兒送進來說精神病的,也有老婆為了離婚,把老公送進來說精神病的,還有家長不滿孩子自由戀愛,送進來關幾天的。在精神病院待著,你會看到許多最精彩的小說家也寫不出來的奇葩故事,也能聽到最牛的肖邦也彈不出來的憂傷。

阿雅鼓勵地說:「我們啥沒見過啊?說吧說吧。」

我總覺得阿雅的笑容裡有點兒不懷好意——鼓勵一個精神病人——你可勁兒瘋吧啊你——我都接著。

我和阿雅起初是帶著笑在聽。

漸漸地,就像喝空了的杯子裡的茶葉,被擱了三天,我們所有的表情都乾巴捲曲了。

「我是615分考進大學的。」穆光的自述從對自己的肯定開始。

第一句話通常是一個人對自己人生的高度總結。615分確實非常驕人。

阿雅努努嘴,她就是個學渣,高考大概考了450分,去讀了大專護校。

就連我在穆光這樣的成績面前也不得不敬畏,滿分才640分!好吧,她一定就是因為讀書太用功了,腦子才會脫線。

「當然,我體育也很好,一進大學就被選進田徑隊。我是布依族的,我們從小就翻山越嶺。」她放下杯子,忽然站起來伸展了一下她的胳膊和腿,她的臂展真的驚人,腿長的比例足以讓T台上的模特們羞慚。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我僅僅看了一眼她的裸體就迷得神魂顛倒,這是來自雄性動物的天性,在我的理性作出判斷之前,我的本能已經在0.1秒裡測量過了她的比例、她的對稱性、她的健康指數、她繁衍後代的品質……然後替我的大腦作出了最佳判斷。

下面,穆光的講述讓我和阿雅無暇思考。

-5-

我在田徑隊,第一學期就打破了我們學校的1500米長跑紀錄。這個可能是因為,我都是跑著去學校的。我喜歡體育。我們少數民族嘛,沒有那麼多拘束,我有點兒像男孩子,爸爸媽媽也只有我這一個孩子,我這頭頭髮,都是進了大學以後才留長的。一般的女孩子都是和自己宿舍的室友親近,我不是,我和田徑隊的隊友,還有班上幾個喜歡運動的男生關係特別好,我學會了打籃球,他們經常叫我。打完籃球,我們會坐在田徑場的水泥檯子上,一起喝飲料。男生們喝啤酒,我喝汽水,腿掛在檯子底下,晃晃悠悠,曬著太陽,邊喝邊說笑。

當然啦,班主任也很喜歡我,她50多歲了,也是我們學校畢業的,父母也是高知,所以一畢業就留校做輔導員,一幹就是30年。她家就住在學校裡,她叫我去她家吃飯,說她帶了30年學生,我是她見過綜合評分最高的。她也說,我以後會前途無量。

她的家很安靜。

只有她和她兒子。她沒提過她老公。我也很自覺地不問。

吃飯的時候,她兒子坐在我對面,一直低著頭。盛飯、舀湯、夾菜、咀嚼,都不發出任何聲音,是一個特別文雅的男孩。好像他和我們差不多大,聽老師說他在另外一個系。

一頓飯,他都沒有說一句話,我也拘謹起來,不好意思多說,於是飯桌上只剩下班主任老師的聲音。她絮絮叨叨地給我們講她的往事,在這所學校裡度過的青春,見過多少學生,學生裡面,後來成為國家棟樑的、出國的、當了大學者的,邊說,邊神往地看著我,又看著她兒子。

後來她還叫過我幾次,每次也都會碰到她兒子。我們寢室女生都挺羨慕她對我好,還有點兒小嫉妒。因為,班主任喜歡你,就意味著有許多良好資源、許多別人渴望的機會,可能會優先輪到我。一個女生開玩笑說:「她別是看中你了,希望你做她兒媳婦吧。」

田徑隊找我,辯論隊找我,舞蹈隊也找我,聽說我是少數民族的,民樂隊也來拉我入隊。我什麼都好奇,中學時光學習了,現在可以敞開了玩兒了,我越來越忙,到了大二,就很少去班主任家了。

事情是從大一下學期開始的。

我組織了一場晚會,晚會很成功,大家都玩得很開心,收場的時候我要留下來清理場地,就回去得更晚了,並沒有人留下來等我。我歸攏了椅子桌子,一抬頭,場地裡還剩下一個人。很奇怪,他只是站在那裡。

我愣了愣才認出來他是誰,是班主任的兒子——小欒。說來好笑,一起吃了也有五六次飯了,我和他從來沒說過話,我甚至沒有認真看過他的臉。

第一次在班主任家以外的地方遇到他,我主動地招呼:「你也來參加我們系的晚會嗎?」

他忽然間走近,非常快,快得就像一道影子,閃到我面前。

我這才發現他個子不高,甚至比我還矮半個頭。他的臉很蒼白,文文靜靜的臉上卻掛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笑——那個笑很怪,像是刀刻在臉上的,頓時我就感覺不舒服,尤其是他猛然貼我那麼近,又是那種眼神。

更可怕的是,他直勾勾地看著我,低聲說:「以後不要穿成這樣給別人看了!」

我有點兒蒙,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我下意識地說:「我穿什麼樣啦?」

他舉起手,在我胸口一戳。

我都沒反應過來,他的手指就戳在我的胸口。冰冰涼涼的,像一條蛇,在那裡,啄了一口。沒錯,我是穿了一件低領的裙子,可是——他竟然敢——我甚至都忘記了該發怒或者尖叫或者揍他或者做任何事。

我只是後退了一步,一把抓起自己的書包,急匆匆地朝外跑去。

他在我背後高聲叫:「以後記住!我女朋友,絕對不允許這樣,搔首弄姿!」

我急匆匆地逃走,沒和任何人說這個事,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那個週末班主任又叫我去她家,我拒絕了。

結果,晚上,我從教室上完自習出來,又碰到了他。

他還是那一臉陰笑,跟在我後面走:「我來接你,驚喜嗎?」

我瞪了他一眼,非常反感地說:「你為什麼要鬼鬼祟祟跟著我?」

他若無其事地說:「我是為了給你一個驚喜啊!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回宿舍,不安全的,我特地來保護你,開心吧?」

他和之前我在班主任家見到的人,完全不一樣了。那幾次見,他從不開口,總是低著頭,害羞文靜到木訥,此刻變得口齒很伶俐,甚至油腔滑調。不知道為什麼,我雖然比他高,比他強壯,可他身上有些東西,讓我覺得恐懼。

他看出了我的恐懼,就換了一副口氣:「穆光,你也知道,我沒有朋友的,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對不對?我都從來沒逛過學校外面的夜市,你知道那個夜市吧?有好多好吃的,還有好多綵燈,可是我媽媽說那裡不安全,也不衛生。我就住在附近十幾年了,卻從來沒有去過,你陪我去一次好不好?」

我有點兒心軟了,但是我補充了一句:「好吧,我帶你去,不過我可不是你女朋友。」

他笑了笑,把他的自行車推了過來,拍了拍後座,讓我坐上去。我說我有自行車,他搖頭,又拍了拍車座。

我過去一看我的自行車,發現輪胎沒氣了。

我只好坐上了他的車,他載著我,高高興興地往學校西門騎去。

我跟著他在夜市逛了一圈,他問我是不是愛吃烤羊肉串,我說是。他又問我是不是愛吃烤饅頭片,我說是。心裡也有點兒奇怪,他似乎什麼都知道。

他給我買了羊肉串、饅頭片,親手撒上孜然粉,拿給我。他不是簡單拿給我,而是舉著肉串,伸到我嘴邊,我扭頭讓開,伸手去接肉串。他不給,執意再把肉串伸到我嘴巴上。

我伸手把羊肉串奪了過去,他又笑了,他的笑容讓我毛骨悚然,可能別人看了還覺得這是一對小情侶呢。他那個笑容就是那種,彷彿和我多麼要好,多麼熟悉,他多麼寵溺、縱容我的小脾氣,可是,我在這之前根本和他不熟啊!

吃完羊肉串,我鄭重地和他說:「對不起,我要好好讀書考研的,本科期間不可能談戀愛,而且我對你也沒有那個感覺,以後不要來找我了好嗎?」

他沒有回答,還是那種笑容,看著我,拍了拍自行車後座,說:「我送你回寢室吧。」

到了宿舍樓下,我又重複和他說了一遍:「以後請不要再來找我了……你這樣,怪嚇人的。」說完,我就跑進了宿舍樓。

我覺得這件事就該結束了。

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晚自習我一出教學樓,竟然又看到他,佝僂著脖子,靠著他的山地車站著,微笑著看著我。

我渾身汗毛全奓了——為了避免再碰到他,我換了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自習,是校園裡比較偏的一個教室了。而且我是在食堂吃完了飯,擠在人堆裡,繞了一圈才走到這裡來的。這樣他都能準確找到我,只意味著一件事,就是今天至少是從食堂開始,他就在跟蹤我!

他又朝我走來,再次伸出手,作出要擁抱我的姿勢,好像已經擁抱我幾百次一樣熟練。一種前所未有的寒冷席捲了我,我又看了一眼我停在樓外的自行車,沒錯,白天我修好了的、打足了氣的車胎,又癟了。

我尖叫一聲,撒腿就跑。

他跟在我後面追。他騎車,我跑,即使我是長跑冠軍,跑了一會兒,他還是漸漸追了上來。我聽到他車輪子吱溜吱溜的聲音,扭頭一看,他伸著手從後面要抓住我,那手,在夜色裡,看起來就像恐怖片裡伸出來抓人的鬼爪。

忽然前面一個男同學停了下來,轉頭看向我們這邊,喊了起來:「幹嗎呢你們?」

我一看,謝天謝地,是我們班的體育委員,我們一起打過好幾次籃球,也一起主持過好幾個活動。

小欒正好從背後抓住了我的頭髮,我正在狂奔中,只覺得頭皮都快被拽下來了,哎喲一聲,差點摔倒,不過我的慣性更大,把他從自行車上拽摔下來。

我也被帶得蹲到地上,才穩住自己。

只見他躺在地上,手指抓纏著幾縷頭髮——從我頭上拔下來的——得意揚揚地躺在那裡,似乎並沒有感覺到摔疼了。他又露出那種變態的神秘莫測的笑,舉起手,把頭髮湊到鼻子上:「好香啊……」

體育委員衝過來就踹了他一腳:「耍流氓?」

體育委員並不知道他是班主任的兒子,但是看著他活生生從我頭上拽下了一把頭髮,僅僅是出於憐香惜玉,也非常憤怒,踹了一腳,又準備上去踹。小欒也不反抗,躺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拉住了體育委員,說:「算了,算了,我也沒啥事。」

體育委員護送我回宿舍,路上,我把大概經過說了一下,體育委員拍拍胸脯說:「這種小流氓,揍一頓就老實了,這段時間估計他還會再騷擾你,要是他再來,你就叫我。」

小欒消失了。

我漸漸放下了懸著的心。

夏意越來越濃郁,一個傍晚,我洗完澡,換上自己最喜歡的淡藍色長裙,背上書包去上晚自習。

猛然間看到他又幽靈般地出現在教學樓門口。

老遠地我一看到他,掉頭就走。他又在後面追。我就一直跑,跑到男生宿舍樓下,叫體育委員的名字。

體育委員馬上就下來了,他個子比小欒高出至少20厘米,上去一腳就把他踢翻了。

兩人扭打起來,小欒是打不過他的,卻死纏著揪著他不放,任憑體育委員的拳頭雨點般地落在他身上。我害怕了,趕緊上去分開他們。

我剛剛把他們拉開,小欒擦了擦鼻血,站定了身體,扭身掏書包,他——掏出了一把——菜刀!

刀身是黑的,刀口卻是雪亮的。

我們根本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一刀砍在了體育委員的肩膀上。

體育委員一聲慘叫。

又一刀,又一刀,我都能聽到刀鋒砍在骨骼上,骨骼碎裂的聲音。

我根本沒有來得及作出任何思考,猛然伸手,一把抓住那把刀——就好像——那不是一把刀,而是一根樹枝。

我另一隻手抓住了瘋狂的小欒的手,對體育委員喊:「快跑!」

體育委員已經滿身是血,就著這一空隙,他後退,撒腿就跑,血像蚯蚓一樣沿著他的腳爬下來。

看到他跑進宿舍樓,我使勁推了瘋子一把,自己也撒腿就跑,這時候我才感受到手心的劇痛,熱乎乎的液體沿著手往下流。

我才跑了一步就被他從背後推倒了,一個狗啃屎趴倒在地,他提著刀站在我身邊,一滴血滑落,滴在我的臉上,還是熱的,我想我是要死了,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秒,也許一分鐘,他揮舞著刀,斬落。

我以為我必死無疑。閉著眼,僵硬成一塊木頭。噹的一聲,剁在我的頭邊,刀釘在磚地上。

我的一側頭髮,全部被斬斷在地。刀鋒上的殘血,隨著揮舞的風聲,散落在我脖子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只聽到他陰惻惻地說:「今天我饒你一命,以後要是你再敢背叛我——」

警察來了,老師們來了,鋪天蓋地的人來了。

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小欒一臉真誠而激動,一口咬定,我是他女朋友,體育委員是第三者插足,而且先毆打了他,他是打不過才反抗自衛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在警務室,警察走進來,開口問話時看我的眼神,輕佻、好奇和厭惡。

「你和欒某某認識多久了?」

認識有一年多了……可是以前我們從來都沒有說過話啊!

「他經常來接你下自習對嗎?」

並不是我要他來接我的呀!

「你們一起吃飯、逛街,對嗎?」

亂了,全亂了。

砰的一聲,警務室的門開了,幾個老師拉都拉不住,班主任衝了進來,兜頭抽了我一嘴巴。

警察站起來,拽住她。

她渾身發抖,臉色慘白,指著我:「你怎麼這麼無恥?你怎麼一丁點道德都沒有?我對你這麼照顧,帶你到我家吃飯,你勾引我兒子,勾引我兒子這麼單純的孩子,就算了,你還搞三角戀,不,多角戀,誰知道你背後腳踩幾隻船?」

我坐在那裡,渾身發抖。

圍觀的有老師,也有許多學生。

她大聲地宣佈著我的罪狀,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我多麼不要臉,利用她的信任,勾引她的好兒子,又多麼不要臉,同時去向好幾個男生示愛,利用這些男生,來給我寫作業,騙吃騙喝,弄零花錢。包括每次她邀請的飯,都變成了我騙吃騙喝的真憑實據。

幾個小時前,她的兒子,一刀險些劈開我的頭,我手上的深及肌腱的傷口剛剛縫合,還在滲血,醫生說我手的功能估計會終身受影響。她又舉起了另外一把刀,在眾人面前,把我活活劈殺。

一切還沒結束。

她以道德敗壞為由,撤銷了我所有的班級職務,取消了我全部的獎學金,並且任命了好幾個同學,全天監視我的行動。動不動就把我叫過去,問我和誰來往了,晚上去哪了,有沒有做作風不正派的事。

起初是班上的同學全部遠離了我,後來風聲越傳越廣,系裡同學也開始異樣地看著我。

無論上什麼課,我坐的位置,無論是多麼好的位置,我周圍一圈,都沒有人坐。

我成了不可接觸的人!

班主任用她的言行,公開宣佈了——穆光是不可接觸的「賤民」。

許多女生本來就不喜歡我,這下,更可以公開表達對我的鄙視和唾棄。

男生們唯恐被老師列為與我有不道德交往的人選,爭相公開表示厭憎我,以向老師證明清白。

班主任老師讓全班都寫了「證明材料」,揭發我生活作風多麼敗壞,思想品德多麼不正派。

幾天前,我還是系花、尖子生、未來之星,現在,我變成了一個無恥放蕩的、坑害了兩個大好青年的、應該被千刀萬剮的潘金蓮。

最可怕的還不是唾棄。

而是無視。

唾棄的高潮過後,在班主任的刻意引導下,我成了我們這個班級裡「不存在的人」。

發書本,沒有人發給我,我的那套會被剩下在某個角落。秋遊,不會帶我。課程變更,沒有人通知我。

不,沒有人和我爭吵,沒有人羞辱我,沒有……沒有,他們甚至不和我說話。

我在食堂一坐下,邊上的同學就會端起盤子,唰啦走開。

唯一讓我安慰的是,體育委員保住了性命。他被砍了四刀,肩胛骨都砍缺了,也幸虧他比較強壯,送到醫院後他輸了8000毫升的血,學校裡也動員起來給他獻血,他度過了危險,活了下來。

等到再次見到他,已經是又一學期了。

再次見到他讓我非常高興。

我心裡隱隱地期望,他也許可以出面為我做證。我和他是什麼關係他很清楚。我有沒有勾引過他,玩弄他的感情,他自己最清楚。

開學後我見到了他,他是全校矚目的見義勇為的英雄了,學校也為他開了表彰大會。他不能再當體育委員了,被任命為班長和系學生會主席,聽說以後肯定是要直接讀博士的,走到哪裡,他身邊都圍繞著一群人,並且很快交了女朋友。

讓我無法理解的是,他根本不跟我說話。

彷彿我是他人生的奇恥大辱。

收作業,他從我身邊走過去,我遞給他,他沒看見一樣。我放在他桌子上,他就把它留在那裡,似乎那作業上充滿了不潔和污穢。

我實在是不服。周圍氣氛雖然壓抑,還不足以讓我窒息,但他這樣對我,我不服。說到底,瘋子拿刀砍向他時,我伸手抓住了刀刃啊,我拿著我的命,攔下了砍向他的刀,倒在地上時,我差一點就死了,為什麼現在他連一句主持公道的話都不肯為我說?

如果我還是那個籃球場上的穆光,我可能會面帶微笑彬彬有禮地叫他,要他解釋。但我已經沒有力量了,我的精神、勇氣都消耗在這幾個月的歧視和隔離中。任何一個人對我稍稍一個輕蔑的眼色,我都惴惴不安、自慚形穢。

後來我托了一個還肯跟我說話的同學去問他,並且懇切地告訴他,我也非常痛苦,抑鬱,都快要自殺了。

同學帶回來一句話:「她就是立即死了,也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我想不開,為什麼?

是因為他經歷的恐怖痛苦全部歸因於我,還是因為他相信班主任說的,我欺騙了他,我和小欒是戀愛關係?

起初我還哭泣,躺在床上,拉著簾子,一哭一天一夜,眼睛都腫到剩下一條縫隙,一連幾天不吃飯。

再後來,我不哭了。

唯有沉默,來對抗孤立,我以沉默對抗包圍著我的沉默。就像用死亡,可以殺死死亡。

小欒沒有去坐牢。聽說他拿到了精神病證明,監外執行,在精神病院關了一年,就放了。

班主任勸我退學,或者休學。我沒有。希望我考試掛掉,我沒有。對她來說我是一個值得詛咒的存在,我每年依然是第一,雖然拿不到獎學金,我仍然是第一。

我非常瘦了,可是田徑比賽,1500米我還是拿了金牌,破了紀錄。

我幾乎不再說話,可還是有教授希望我讀他的研究生。

……忽然有一天,她找到我,和顏悅色地說,只要我同意簽字來療養院住一陣,有療養院證明我身體合格,就會給我考研資格。

我簽了字。

第二天就來到了,你們這裡。

這裡是療養院嗎?

-6-

穆光抬起頭,捋了捋垂落在面頰邊上的散發。舉手時,我看到她橫貫手掌的疤痕,切斷了她的生命線、事業線、愛情線,幾乎切掉她半隻手。

早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黑沉沉的夜垂落在樓外,路燈又把它暈染成了詭異的橘色。

她看著我的表情,又看著阿雅。

她自嘲地笑了笑,說:「現在我是瘋子了,對吧?」

我看了阿雅一眼,阿雅也飛速地溜了我一眼。我們彼此看到了眼中的對方:淚流滿面。我站了起來,走到了阿雅身邊,按住她的肩膀。阿雅震動了一下,像是從一場綿密的噩夢中被喚醒,她反手握住我的手,這是我們第一次肌膚相觸,卻非常自然,她的手很滑,很軟,也很暖。

阿雅咳嗽了一聲,回頭看了我一眼,我點了點頭。

阿雅緩緩地說:「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會相信你——那個人,就是我。」

穆光睫毛一跳。

阿雅又說:「如果世界上還有第二個,那就是——他。」她又拍了拍我的手。

我們從未像今天這樣心靈相通過。

穆光瞪大眼睛:「你們為什麼會相信我?」

「這個嘛,」阿雅抬手擦了擦眼角,把淚痕揩掉,吸了吸鼻子,「因為,你說的那個小欒,在我們重病區,住了一年,」她翹翹大拇指,「他就是他的主治醫生。」

換一個人,可能都不會完全相信整個離奇的故事。她就真的全然無辜嗎?

她真的和小欒沒有勾勾搭搭嗎?沒有勾勾搭搭,他怎麼會做出那麼衝動的事?

我和小欒的母親——欒老師,在一年前就討論過這個問題。

「Stalker」——跟蹤狂,是在國內還很少被人關注的一種精神失調問題。對跟蹤狂的界定非常困難,他們通常都非常聰明,甚至和高智商犯罪分子相比差不了多少。他們所設置的局,真假難分。

跟蹤狂極度熱衷於自己的想法,多數是控制狂。他們會鎖定一個目標,並堅信,這個目標也是愛著他的。目標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是在對他發送清楚的邀約。

別說是普通人,他們對著醫生或警察時,真誠的眼睛,也能騙過絕大多數人。我們自己精神病院的醫生,也只是在某些資料裡看到過這樣的案例,我呢,恰好是因為喜歡看各種懸疑小說,尤其是和精神疾病有關的,就研究了這個病症。

穆光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們兩人。她在這裡已經待得太久了,遠遠超出了我應該和她談話的時間。我看了看手錶,抓緊和她交代:「你自己要表現很正常,哭鬧沒有任何作用,你必須非常配合指令,盡可能證明你是一個正常人,直到醫生作出判斷。你是學校保衛處簽字送進來的,班主任、保衛處,都簽字證明你有抑鬱症、躁狂症、暴力攻擊性……最糟糕的是,你自己也簽字同意入院治療。」

「你現在唯一的希望是聯繫上你父母,他們是你的合法監護人,只要他們簽字,就可以把你接出去。」

穆光不安地看著我們:「留在這裡會怎麼樣?我會錯過考研?」

我拿筆敲著病歷本:「如果你是一個精神病人,就會每天被注射鎮定劑,還會服藥,以控制你的病情。但是如果你是一個正常人,這樣的藥物會對你的大腦有很大的傷害。」我有點兒不忍心說下去了。

-7-

穆光真的是非常聰明、有定力的女孩。

病房裡除了她,都是真正的精神病,而且是重症。她默默地坐著,手裡拿著我給她的兩本雜誌。雖然精神病院不允許病人有私人物品,但經過醫生批准,報紙雜誌是可以給的。

到了吃飯時間,她就乖乖吃,讓出去做操,鍛煉身體,她也高高興興地做操,連節拍都不錯一個。

阿雅偷偷地給她的父母打了電話,讓他們迅速趕來。

在我們預計穆光父母就要到達的日子,我們沒等來她的爸爸媽媽,卻等來了一個我很熟悉的人。

欒老師,一來就氣勢洶洶地直奔院長室。

幾分鐘後,老張過來敲我辦公室的門,他眼角的瘀青已經化為了紫斑,看起來頗為滑稽,他像是抓到我什麼把柄似的,敲了一聲就推開門,大聲吼道:「院長請你去!」

我整了整白大褂,抓起穆光的病歷,走進院長辦公室。

欒老師。

一身洗得發了白的藍西服,齊耳短髮,一張緊繃的臉。她兒子和她長得一點兒也不像,除了眼睛。

院長見我進來,在老闆椅上擺正身體,公事公辦地揚起下頜,嚴正地查詢我:「欒老師那邊送來的學生,為什麼沒有正常進行治療?」

「在治療啊,」我輕鬆地說,「她的躁狂症狀很輕,幾乎可以說沒有——」

欒老師睜圓了眼睛,厲聲說:「她明明就是精神病!病得不輕!」

我看了她一眼,繼續說下去:「從這幾天的觀察來看,她沒有做出任何威脅別人或自己的舉動,甚至連一絲企圖也沒有,我們也給她做了測試,抑鬱症量表,她的數據都很正常——」

欒老師急眼了:「你胡說!」

我怒目瞪向她:「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

院長馬上站了起來,提高了聲音:「你是院長還是我是院長?」

我也提高了聲音:「153號的家屬已經聯繫了我們,他們不同意給他們的女兒進行精神病治療,就這兩天,他們會趕到,如果我們硬是用藥,她的家長趕來了,找我們麻煩,恐怕也不好交代吧?」

欒老師猛地站起來,停了一秒,忽然笑了,笑得釋然輕鬆。她笑起來的樣子,倒和她兒子很像。

我被她笑得一陣發毛。

她笑著看著我:「我說您怎麼這麼有底氣呢?」她笑容裡的嘲諷之意越來越明確,「昨天穆光的家長來學校了,不過,他們相信我,也相信學校,也寫了授權給學校,希望孩子在這裡得到治療,這樣的治療機會也是很不容易的哦,全公費的呢……」

她從兜裡掏出一份協議,扔在院長辦公桌上,看著我。她的笑聲很輕,卻咯咯地沒完,笑了將近一分鐘,笑到我灰頭土臉地從院長辦公室走出去。

經過重病號區,我不敢朝病區看。

穆光的眼睛肯定在牆後面看著我。她接下來的命運已經注定——未來,天知道會是多長時間,住在一個全部是重症精神病的地方,服藥。

-8-

我還能做什麼?放火燒了這個瘋人院嗎?

一個那麼美、那麼無辜又勇敢的精靈,要在我的面前毀滅,而且是用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方式。她這樣的女孩,一旦精神被剝奪,變成了癡呆,變成一尊絕美卻沒有思想和自由意志的行屍走肉最終流落於人間,我真不敢想像結局。

走廊盡頭是一扇圓拱形的窗,我毫不懷疑,一旦確切知道無法離開此地,而且我不再是她的主治醫生,穆光會從這裡跳下去。

阿雅在背後叫住我。

她匆匆跑上來,從護士服的兜裡掏出一個本子,塞在我手裡。

「這是以前我從小欒的床底下找到的。私人物品,被我沒收了,差點都忘記了。」她輕鬆地說。我這才注意到,她嘴角和腮幫交接的地方,有一粒小小的酒窩,她推了我一把:「你快看看吧,我覺得可能有用。」

與其說這是一個日記本,不如說這是寫在學生練習冊上的囈語。

看了幾行,我情不自禁就放下了穆光的事。對一個精神病醫生來說,這記錄太寶貴了,這個是我研究的第一個(搞不好這輩子也是唯一一個)真實的跟蹤狂的心理獨白。不是入院後寫的,而是他平時生活中自己記錄的隨筆。

我用了半小時,慢慢地把它看完,終於找到了小欒精神出現混亂的最直接動因。不忍直視的、可怕的經歷,在他情緒雖然不穩定,但敘事十分嚴密的文字裡,精確地得到呈現。

小欒的父親在他六歲時,搞外遇離開了他和他媽媽。他媽媽沒有再婚。沒有再婚的原因是因為他,日復一日,媽媽一直摟著他睡覺,陪伴他長大,直到他青春期都沒有改變。

小欒的人格最後分裂成了兩個,他給自己虛構了兩個身份,一個是媽媽的情人,也是這個家的父親。一個是風一樣自由的少年,是這個家的兒子。他甚至給自己起了兩個不同的名字,合英和小逸。小逸堅信,穆光是他命中注定的愛侶,他熱烈而癡情地暗戀著穆光。而穆光從進入他家第一分鐘起,就愛上了合英,並且在引誘合英,想要把合英從這個家裡撬走。

-9-

之後的事就沒那麼簡單了。

我給欒老師看了那個小練習冊。

她一眼就認出了自己兒子的字跡。只看了一頁,她就暴躁地跳了起來,不知道是想把本子撕碎,還是想拿起最近的一個筆筒砸爛我的頭。我只好提醒她,這只是一個複印件。

我重複了三遍,她才慢慢地坐了回去。

她恨恨地看著我:「憑什麼我兒子在這裡關了一年!一年!她卻逍遙自在!還想讀研究生?」

在精神病院待久了,我有一個很好的職業習慣。我從不說多餘的話,因為你的病人可能根本聽不見,他們會選擇性過濾掉一切他們不想聽到的話語。

我回到醫院,步履輕鬆。

我見到了穆光的父母,如實地回答了他們關於病情的咨詢,而學校方面,也出具了一個可以解除穆光的精神病治療的意見書。

現在,我又一次握有了決定一個人一生命運的機會。我經過浴室時,一群病人正在那裡洗澡,當中沒有穆光,但我卻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尊神祇一樣的肉體。

如果我願意,現在我就可以把她叫進我的辦公室。我相信,在面對留在精神病院的可怕命運,得知我是她唯一的救星,也是真正善待她的人時,她會願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取悅於我。

在病房裡我看到了阿雅。

她投來詢問的一瞥,我微微朝她點了點頭。穆光雙手緊緊地抓著床欄杆,如一個禱告的信徒,渴求地仰頭看著我。

她的體形還是出賣了她,入院之後,她掉了至少兩公斤,已經瘦到形銷骨立。原本就鬆鬆垮垮的病號服,此刻布片一樣掛在她身上。清晰的下頜骨形狀越發銳利,彷彿要扎出皮膚。

我莊嚴地看著她,輕聲說:「153號,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你爸爸媽媽已經來接你了,他們就在外面。」

她愕然張大嘴巴,大到我幾乎可以看到她喉嚨裡粉紅色的扁桃體。

眼淚簌簌地沿著她眼角冒了出來,又快又多。

我輕輕地朝她、朝阿雅點了一點頭:「請幫助她辦理手續。」然後,我把手放進白大褂的兜裡,走了出去。

-10-

對了,我忘記和你們說了,我剛剛回到辦公室,門就敲響了。一個女人衝了進來,她瘋狂地一把抱住我,我也瘋狂地回抱著她,惡狼一樣狠狠地吻著她圓潤溫暖的小嘴。我吻得如此用力,以至於把她的唇都撕扯出了血跡。

我踢開簾子,抱起她,把她放在我午休的單人床上。

她咻咻喘息著,張開的身體像一個詭異的漩渦,我如一隻瘋狗撕咬上去。

「杜醫生,我好愛你。我好愛你。」她混亂地晃動著頭,絲絲地說。

我正忙不過來呢,哪顧得上回答?但考慮到一生幸福大計,我可不想一輩子都被太太指責我們的初夜太不溫柔,太沒有愛。於是我一邊狼吞虎嚥,一邊呼哧呼哧地響應:「阿雅,我也愛你。」

生活比推理小說還推理。

在第一次看到傾訴者的大段文本時,我震驚得無法呼吸——心口被一塊大石壓住,那種隔著屏幕傳遞過來的絕望,是固體的,有質量的。消化這樣的一個真實事件,要花費巨大的體能。反覆咀嚼後,我對當事人充滿了敬意。

不是每個心靈都能在那樣的絕望裡還能保持完整的。

事實上,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後來不僅讀了研究生,還出國留學,在名校讀了博士。事業成功,人生也美滿。她一直想尋找當年幫助過她的精神病院醫生,他沒有草率地相信學校方面的結論,而是認真地判斷她的精神狀態,確診她沒有疾病後,幫助她離開。醫生的負責和仁慈,保存了她的心智,也保住了她的未來。

當然,醫生的部分是另外做的設定,是從其他自述者的故事裡吸取的細節。

孩子——未成年人——甚至大學生,面對這個世界時是極其脆弱幼稚的。新生生命可能超級堅強,也可能超級無助,保存他們心靈的完好、人格的健康,是監護人、教師和學校的責任。

這個故事還揭示了一件事,就是隱秘傷害的弔詭之處,往往超出我們正常在生活裡能看到的表象,一切不合常理的事實底下,可能有我們未知的真相。

因為對霸凌不瞭解,對心理成因不瞭解,教師、家長往往將孩子的異常行為簡單歸類。孩子有攻擊行為,往往被簡單歸為品行不好、脾氣不好,粗暴地甚至用惡意的行動來懲罰,起因都沒捋順,結果自然背道而馳。

在我們身邊,生活著為數並不稀少的心理異常者,甚至是有反社會型人格的人。他們製造麻煩時往往手段特殊,心理軌跡特殊,行動無法預知。9~18歲,是一個高危階段。如果校園的管理者、監護人僅從常理去度量這樣的霸凌事件,而沒有專業心理背景的輔導老師來介入,處置難免失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