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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結束

投胎是個技術活

霸凌者和被霸凌者,最重要的成因之一就是原生家庭。在這篇文章裡,我們看到一個孩子,在他童年被「謀殺」了無數次,現在活在我們跟前的,只是一個U盤的殘片,為了指控環境曾經對他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惡,而開口說話——家長們,合上本書,請想想,你對孩子的成長,特別是心理的成長,都做過哪些。

-1-

出生,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過錯。

我因此罪大惡極,必須用無休止的苦行,來洗滌贖罪。

這是我活到50歲時的總結,也是我母親從我出生那天,不,甚至更早,在我尚且在她腹中成胎,就反覆告誡我的箴言。

我降生於10月,北方的天氣已經苦寒。我母親用一塊油布把我包起來。對,就是那種刷著桐油的、深黃色的油布,堅硬、粗糙,抖一下簌簌作響。我赤裸的小身體落在冰涼的油布上,頓時發出淒厲的哭叫。它和我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溫暖的母腹、柔軟的子宮相差如此巨大。寒冷像一把刀子,新生兒的肌膚比薄紙還要嬌嫩,她甚至連一塊棉布都不給我,就這樣把我粗暴地放在油布上,包了起來。

這麼做的原因是,油布便於清理,她不必清洗任何污染了的褥子、小衣或尿布。

我淒慘地在油布裡哭泣著,週身有如刀割。但我母親並沒有意識到她的新生兒如墮阿鼻地獄,她煩躁地瞪著我,心裡滾動的念頭化作一句句惡毒的詛咒噴射出來:「孽種,你們伍家專門出這種磨人的壞種!沒有良心、作大損的牲口!」

護士好心地說:「都沒穿件衣服,孩子會冷的吧……」

她不耐煩地說:「冷什麼冷?小孩子屁股上三把火,他冷什麼冷!」

她的憤怒與怨毒讓一個產室的產婦和家屬都避之不及,也有年長的婦人勸慰她:「孩子是你生的,孩子又沒啥錯……」

她脖子一梗——脖子一梗是我媽媽終身的習慣,如今七八十歲了,她還是有這個動作習慣,下巴再朝上一揚,嘴巴一撇,眼睛也橫過來時,就是準備犯渾了。

她說:「他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她說的是真話。她和我的父親正在鬧離婚,卻發現已經懷孕三個多月。我奶奶就說:「生吧生吧,孩子多了就沒空打架鬧離婚了!我已經幫你們帶了大娃,不能再幫你們帶二娃了,這個,你自己帶吧!」

媽媽梗著脖子說:「自己帶就自己帶!」

「為了你,我才沒有和你爸爸離婚!」這句話,從我能聽懂人話,就一直響在我耳邊,「為了你,我才在這裡受你爸爸的作踐!」

當然,事實上即使沒有我,她也不會離婚。

生活給我母親預設的道路很窄,只有糟糕和更糟糕兩個選項。

我媽媽和爸爸從認識到結婚一共才三個月,這場婚姻是交易的結果,更是她逃避原生家庭的結果。

她算是聰慧努力的,拼了命地考了中專,分配到我爸爸所在的縣城,卻落在一個小山溝裡當老師。有人給她介紹,嫁給縣上的一個秘書,就能從山溝裡調出來到城裡。她想回到縣城——就算她不那麼急迫,她父親的頻繁來信,也讓這件事變得急迫。她是家裡的長女,她工作的這一年,她的母親剛剛生下兒。

她的同事精明地評價:「你回去作甚?回去一大堆尿褥子、屎盆子等著你!不到你出嫁,你的工資本都到不了你手裡!」

她在家裡作為長女,就是我外公外婆的小奴隸,養雞喂兔,燒火煮飯,洗刷帶娃,農忙耕地,插秧栽菜,幾乎承擔了大半的家務。這一切被視為理所當然。誰家的孩子不幫父母供養弟妹啊?何況還是個女孩子,讓你讀書已經夠對得起你了。考上中專讓她短暫地擺脫了家庭對她的剝削,她的本能是抗拒回到家裡繼續當無薪保姆的,但又別無出路——這個時候命運遞給她的唯一的橄欖枝,看起來還是鮮嫩誘人的。

她很快嫁給了我父親。

「一見卿卿誤終身——」他們的結合有沒有愛慕之情已經無從知道。我降臨人間時,正值我母親深陷父親家庭糾結錯綜的關係,並正在融入其中,成為新的互相撕扯的一部分。

她坐在產床上,滿心仇恨。

她生了孩子,而且是這個家族中稀有的男丁,可她住院整整十天,沒人來探望她,一個都沒有。

我爸爸還好說,胳膊骨折住院了。

我爺爺奶奶的家,就距離她生產的醫院不到1000米,卻沒有一個人來送飯送水,沒有一個人來看看新生兒。

這迄今是一個不解之謎。也許是因為我爺爺奶奶要拿一拿這個不那麼俯首帖耳的兒媳婦,也許是因為這個家族從根子上就冷漠無情,情商極低,連起碼的人情世故都不遵守。她把我扔在床上,有時候半天才想起來餵奶,一邊喂,一邊煩躁不安地痛罵:「吃,你就知道吃,你是餓死鬼投胎嗎?你咋怎麼也吃不飽呢?」

母乳來自她的母性,而怨毒,則來自她對吞噬了自己半生的這個男方家庭的仇恨。

事實上,十天後,她委委屈屈地抱著孩子踏進家門,公婆也不過是撩了撩眼皮,瞅了她和懷裡的孩子一眼,淡淡地說:「哎呀,一個小黑皮。」

她原本的期待、為伍家誕下男丁的驕傲、渴望得到的肯定,此刻全部轉化為被怠慢的羞辱。

在爺爺奶奶精於控制的算計裡,早就看透了她想憑借我的出生,爭取家庭更重要的位置的企圖,甚至想爭取一點點經濟獨立的意願。於是,他們輕描淡寫地「晾」著她,就兵不血刃地解決了這個產婦的掙扎。

「你自己生的,咋的?」

「這個孩子又不是我從娘家帶來的!」

「那又咋的?」爺爺說。

「誰家女人不生娃?」奶奶說。

大家比賽犯渾唄。媽媽確實是比不過爺爺奶奶的——當然,最後,她的憤怒和仇恨,都只有一個出口,就是我這個老伍家的新生兒。

-2-

「這個孩子怎麼這麼能吃!」

吃,在我身上,也是一個罪惡。

媽媽的仇恨有多重原因,深層的已經說了,淺層的直接來自她對家庭經濟情況的無力。家裡已經兩個孩子,但是兩個大人兩個孩子,口糧全靠她一個人的工資。

我父親是家裡的長子,從參加工作的第一天起,全部工資都交給我的爺爺支配,月復一月。他身上只有交黨費和剃頭的5毛錢,再之外一個鋼崩兒都別想留下。他這樣貧窘,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麼漏下的物質去養他的新婦幼兒。

我出生後不久,媽媽和爸爸終於爭取到了分家。分家的代價是淨身出戶。

他們弄到了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原來做倉庫的小房子,搬離了爺爺奶奶家。一分錢、一個碗、一床被褥,都沒能拿走。

「這個家是我的,哪有你的份?我還沒死呢!」爺爺惡狠狠地說。這個家族,是他的王國,他就是國王,所有的子女都是他的臣僕,至於外來的兒媳,是臣僕的僕人,地位更加低賤。這些臣僕所有的資源都要用來供養他這個王,現在居然有一個僕人(其實也是最後一個僕人了)竟然敢造反要求分家,這還了得嗎?

我父親懷著不孝的歉疚離開舊家,又自得於一個新王國的誕生,他懷著自我加冕的得意,搬進了小倉房。

原來的時候,爸爸再懶惰,在爺爺的威壓下也會做一些分內的事。搬進新家後,媽媽獨立自主的喜悅轉瞬即逝,經常為爸爸任事不幹、只當甩手掌櫃而和他幹起仗來。

爸爸不僅不幹任何活兒了,還各種做作,拿腔拿調,要媽媽和孩子們侍奉著他,讓他享足當國王的滋味。

他父親怎麼對待他,他就怎麼全部加在我們的身上,並且自行發揮,變本加厲。

普通家務完全推給媽媽干,連和泥鋪院、上牆修瓦、扛磚挑水這樣的力氣活,他也完全不幹,不僅不幹,還為這些活的安排,和媽媽跳著腳罵得口沫橫飛。

「男人哪是幹這些髒活的?」他揚揚得意地噴濺著吐沫星子說。

媽媽那時候又懷孕了,腆著肚子爬在院牆上,想叫他遞磚上來,他也不幹,還嬉笑著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媽媽急紅了眼,從牆上爬下來:「今天誰也別幹了!」

他的嘲笑變成了暴怒,拿起邊上喝水的海碗就砸向媽媽,沒砸到,碗在地上四分五裂,一大塊碗碴飛濺出去,割在了媽媽的腳上,不偏不倚,割破了腳腕上的動脈。

鮮血像一支箭飆了出來。

圍觀的鄰居有跑來用手按的,有用衛生紙壓的,後來別人還找來了紗布,沒用。血迅速地滋出來,地上很快積起了一攤暗紅色的小水潭,陽光下,很快凝固成一坨血豆腐。

「要糟了,怕是割到動脈了!」一個懂點兒醫的鄰居說。

大家七手八腳地找來了自行車,馱著我媽媽,送去附近的醫院。

即使是送到了最近的醫院,等找到了外科醫生,我媽媽的臉也已經完全煞白,意識漸漸昏迷。

用醫生的話說,能搶救回來,完全是運氣。

媽媽出院了,孩子還僥倖保住沒有流產,肚子越來越大,媽媽是做不了什麼家務了,姐姐又生了病,所有的家務就壓在我這個三歲大點的孩子身上。

媽媽和爸爸打過很多仗,雖然爸爸干家務是拿一根燈芯草都喊累的,但是真打起來,媽媽遠不是他對手,每每都被他按在地上打得死去活來。

「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爸爸打起來之所以下死手,是因為秉承了我爺爺的教導,每一次打架,都必須把媳婦打服了,才能老老實實地做家奴。媽媽最後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做家奴的命運,也認可了爸爸安排的座次。爸爸允許她把我當成更低一級的家奴,也允許她把我當作出氣筒和垃圾筐。

每每他們廝打之後,只要有任何一個人起個頭,把禍水引向我,他們就會恢復和平,轉而一起來揍我出氣:「都是你不好,看把你媽媽/爸爸給氣的!」

-3-

「起來!」暴怒的喝聲。

不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事,而是早晨了,天亮了。

每天早晨六點,爸爸會準時一把掀開我的小被子,冰冷的空氣加一聲暴喝把我從夢裡驚醒。北方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而且我是被安排睡在炕尾最冷、半點兒撩不著火星的地方。小被子本來就很薄,我每夜都必須戰戰兢兢地焐上半個多小時,才能暖出一點兒熱氣,矇矇矓矓地睡去。而早晨,是我睡得最暖最放鬆的時候,爸爸明明可以輕輕叫醒我,他卻一定要用這種最恐怖的方式。

我連滾帶爬地站到地上,飛速地穿上衣服,因為太冷了。因為驚嚇而醒來,心臟怦怦地狂跳,頭一陣陣抽痛。這樣的抽痛後來持續了我的整個人生。

恐怖不僅來源於他的怒吼,更來源於他沒來由的、沒有先兆的毆打。

我要起來生火、拉風箱、煮玉米碴子粥、倒污水(污水桶太重,而且結冰,我必須一點點拖出去)、洗碗、洗弟弟的尿布。而其中只要有任何一件事當中的任何一個動作,或者根本不需要任何地方觸怒爸爸,僅僅是他自己心情不好,一記拳頭就掄在我的後腦勺上——「打你個迴旋!」「打你個七竅升天!」

煮好了粥,每個人都有滋有味地啜著,我幹了一早晨的活,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桌上如果有饅頭,那是我遠遠不敢指望的,僅有的兩個饅頭是爸爸的。爸爸心情好時會掰一塊給姐姐。但粥,也不叫我喝飽,甚至我伸筷子去夾鹹菜,也會被媽媽啪的一聲用筷子擋住:「你怎麼就這麼能吃!你怎麼就這麼能吃!」

我癟著半饑不飽的肚子去上學,慶幸著天沒有下雪。

如果下雪,我就沒有鞋子了。媽媽會拿出夏天的塑料涼鞋丟給我。我唯一的一雙單布鞋是不允許在雨雪天裡去敗壞的,我也不配有一雙膠鞋,我要穿上不怕水的涼鞋去上學。

刻骨的寒冷立即透過地面闖進腳底,貓爪撓皮似的疼。我凍得疼啊!街面上有最便宜的毛窩窩賣,是農民用草繩編製的鞋,裡面塞上棉花,最次一點的塞滿蘆花,也比涼鞋暖腳,才一毛錢一雙。但在媽媽眼裡,這我也是不配穿的。

比寒冷更恐怖的是路人和同學的眼光。

他們驚異地看著,鉛灰色的街道上,天空裡飄著雪,而對面這個傻子,卻光腳穿著一雙涼鞋!

一個認識的同學走近來好奇地看著我:「你不冷嗎?」

我眼裡頓時噙滿了淚:「不……冷。」

老師也是怪怪地看我一眼,也不說什麼,就讓我進教室了。

教室裡要暖和一些,我把腳蜷起來,放在自己的腿彎子裡,小小心心地焐著。

我的服裝也很怪異,上身是一件姐姐穿舊了的棉襖,媽媽連一件罩衣都懶得給我做,底下是一條爸爸的剪短了的絨布褲子,褲腰太肥了,用一根繩子綁著,一不小心,衣襟底下就露出有花紋的繩結。

調皮的同學時不時躥過來拽一把繩結,誇張地叫喊著:「蛇啊!蛇啊!」

我屈辱地低著頭,盡量摀住褲腰,匆匆地從他們邊上走過。

有一次,實在是太冷了。我的腳趾蜷縮在塑料涼鞋裡打著抖,凍得像石頭疙瘩。凍著凍著,忽然間,一股暖流,從腳底升了起來。真的,是一股暖流。真真切切的感覺,暖意直衝後腦。

我驚了,不冷了!不冷了!我馬上想去告訴我媽,我不冷了。我以後不怕冷了,她就不會因為我索要衣服、棉鞋而暴怒打罵我了。

操場上有好多水窪,我跑到水窪那裡,興奮地在水裡踩來踩去。本應是冰冷徹骨的水,我踩進去,感覺是暖的!

這一發現讓我更加高興,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大聲招呼我的同學:「快來啊,快來,暖的,這個水真的是熱的!」

路過的同學驚惶地看了我一眼,沒人停留,都紛紛地跑遠了。

可是我腳底發熱的感覺是真的……真的……

當然,直到我長大,學了心理學,去做了心理治療,回憶起這一刻,我才明白,那是一個孩子在寒冷和心理折磨的極度痛苦下,發展出了幻覺,來保護自己——也就是說,那一刻,我瘋了。

-4-

我還瘋過一次。

也是在冬天,下雪。放學路上,一群同學圍觀一個丟在垃圾堆上的死孩子。我也湊了上去。不知道為什麼,一眼看到那個死去的嬰兒,我就發癲了。我一把操起另一個同學帶著的冰鏟,號叫著朝地上那個死嬰衝過去,鬼哭狼嚎一樣地喊著:「快把他的頭砍下來,砍下來啊!不然他要活過來的!不然他要活過來的!」

我比同學都瘦弱矮小,那天,三四個同學都拽不住我。

空曠的垃圾堆上迴盪著我淒厲而恐懼的號叫:「砍下來啊!砍下來啊,不然他要活過來的!」

沒有什麼可以解釋我那個瞬間的瘋狂,直到被拉走,送回家,我還是用淒慘尖厲的聲音,嘮嘮叨叨地向每個人訴說:「砍掉他的頭吧,不然他要活過來的。」

大概,在潛意識裡,他就是我,也是我強烈的要消滅我自己的傾向。

回顧我經歷的被徹底毀滅的童年和隨之而來的千瘡百孔的一生,如果我的母親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殺掉我,對我也許是最大的慈悲。

我六七歲時,爸爸媽媽大概已經看到了他們造就的「成果」。有一次我聽到我爸爸說:「孩子也不能總打,打多了,你看他見到誰都跟見了爹似的。」媽媽也附和地說:「嗯,再打就打傻了。你看他已經傻得像狍子了,見誰都夾著尾巴。」

這是我的童年中他們對我說過的最恩慈的話語。雖然說過之後,還是會打。

我的大多數能力都已經被摧毀,除了像一隻老鼠陰暗地溜過教室、溜過院子、溜過一切我必須經過的地方,就只能縮在家裡,即使做完了家務,我也不敢出去玩。

院子裡的小孩沒有人會和我做朋友。

我在他們眼裡是一個怪胎、精神病,還打著奴隸的烙印。早晨起來抬水,整個大院裡只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排著很長的隊伍,全部是大人,只有我一個小孩,有時候還有我姐姐,兩個小孩,排在隊伍裡。

大家都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嘖嘖嘖嘖,口裡噓噓有聲。當著我的面,他們並不避諱地數落著我的父母:「老伍家兩口子,真是作了大損啊,這麼小的孩子挑水……」

我低著頭,用盡全身力氣,把水桶擔起來,雖然是小號的水桶,但對我來說也是要吐血才能擔起來的重量。每走一步,我的腰椎都像要斷掉,我的肩膀像剝開一層皮一樣火辣辣地疼。都說多勞動就能適應勞動,可是我實在太年幼了,這遠遠超出我年齡的負重,是無論多做多少次,也無法適應的!

比起這樣的肉體折磨,最痛苦的是大院裡大人孩子們的眼神。大人憐憫,小孩們則看我就像看一個牲口。我吃力地擔著水往家走,他們會忽然躥出來擋在我前面,跺腳像嚇唬一隻溜到他們家裡的野狗一樣吆喝:「滾!不許走!這是我家的過道!」

也有忽然躥出來,推我一把的,冬天地滑,一腳跐在冰上,就滑倒了。

我和兩隻水桶一起滾在青磚的過道裡。

刺骨寒冷的水潑了一身,我卻不敢哭,只能低頭趕緊爬起來,回去再排隊擔水。

衣服是不敢回去換的,也沒的換。

站在寒風裡,衣服上被水浸濕的地方漸漸地都結冰了,可是,不等到這擔水,我絕對不能回家。

幾乎沒有大人出來主持公道。

「他爸爸是個精神病,他也是個小精神病。」他們這樣說。

我爸爸在單位和同事吵,在大院和每個鄰居吵,他就是有這樣的本領,能讓哪怕是一個陌生人,在短短的幾分鐘交談裡,討厭他。他的大話不斷,句句都是自我吹噓。我媽則是每句話都噴濺著毒氣和仇恨,把老伍家對她的虧欠、我爸爸的不堪、卑鄙、自私狠毒、家裡藏掖的隱私全部兜個底朝天,只要有人問她,她能說上一整天。

-5-

雞群裡會有這樣的小雞,雖然是一同孵化出來的,可是膽小怯弱,吃食時總擠不上前,慢慢地就越來越弱。其他的雞似乎也發現了它弱小可欺,它一上去就挨啄,它就更吃不上了。等待它的出路就是死亡。

它的身上,似乎一早就打上了烙印——被流放的烙印、被遺棄者的氣質、替罪羊的符號——一種從出生就被詛咒的記號。

我的人際交往能力幾乎為零,衣著邋遢,就是到我成年,也沒學會打理自己,因為我從來沒有過穿整潔衣服、妥妥當當收拾自己的意識。或者,在我爸爸的統治下,我別說穿得整潔一點這樣的奢求了,連偶爾露出笑容,心情愉快一點,在我爸爸眼裡都是不得了的罪惡:「你笑什麼笑?你快活個什麼勁?」

在同學們當中,我也自覺地靠邊站,從未敢奢望過被接納。我對人際交往的起點是「不要傷害我——或少一點傷害」。

可越是這樣,大家越是拿我取樂。大概都知道,糟踐我是最安全的,家長不會管,回家不敢說,老師也不待見,也完全沒有任何可能反抗。

「就他那個慫樣,打死都不敢叫喚一聲的。」他們說。

「就是,沒見過比他更慫包的人。」

初中時,我在學校食堂吃飯。

班長不知怎麼盯上了我,其實我也知道是為什麼,他家曾經和我家住過一個大院,我家的屋子靠著院牆,他們家的人出了門就在我家牆根下小便,我爸爸出門就罵,雙方大吵過。他家吵贏了,他家的孩子是我的班長,我的日子可想而知。

班長有在食堂裡查糾不正之風的權力,紅袖套一戴,他可以查糾浪費飯菜、不主動清理飯桌、浪費水的同學。

老師並沒有授權他可以罰沒我的飯菜,可是他自動發明了這個權力。

「你掉飯粒了!」

「你怎麼剩下菜了?」——儘管剩下的是我完全啃不動的骨頭。

或者,索性隨口捏造一個借口:「你昨天刷碗浪費水了!」

我結結巴巴地蹦出一句話來替自己辯護:「我沒有、沒浪費水!」

班長就像童話裡要吃掉喝水的小羊的狼一樣,露出不屑的獰笑:「我說你浪費你就浪費了!」

一個飯桌上的同學頻頻點頭:「就是,我們都看見了!」

他大剌剌地走過來,從我手裡奪走飯盤,有油水的葷菜倒給別的同學分,白飯沒人要的,他就倒進垃圾桶。

沒錯,他嘲弄地盯著我:「倒給豬去吃也不給你吃。」

「想吃嗎?去泔水桶裡撈啊。」他笑嘻嘻地指著不遠處的桶。

我木木地坐著,像一個無知無覺的木頭人。

舌頭發苦,似乎所有的飢餓的胃液都湧進了口腔。

大家吧唧吧唧開吃,故意饞我似的,吃得吧嗒吧嗒響。班長夾起一塊肉,基本是肥肉,他們都不愛吃的,可是我愛吃啊,我缺油水啊。班長笑著用筷子把肥肉遞到離我半尺的地方,晃了晃:「學一聲狗叫,給你。」

我吞了口口水。饞蟲在肚腹裡攪動。雖然那塊肉上,明顯還可以看到肉皮上的毛,可是,那是肉啊,噴香流油的肉!

沒你們想像得那麼多掙扎,我順從地叫了一聲:「汪!」

一桌人都笑了。

班長把肉高高拋了起來,戲謔地吆喝:「乖汪,跳!」

我當然跳不起來,只是揚起臉,張開嘴,肉是肯定叼不到的,但是如果我不這麼做,肉掉在地上,他們一腳踩爛了也不給我吃。

我必須充分地像一隻狗,逗笑了他們,在他們笑的間隙,趕緊撿起落在桌上的肉,吃下去。

肉比米飯頂餓啊。

哪怕只是一塊肉。

初中,整整三個學年,我總挨餓。

只要班長想玩他的罰飯遊戲,我就要挨餓。

別的孩子也許可能從家裡用零食或其他飯食填飽肚子,但我是不可能的,家裡的飯菜本身就不給我吃飽,媽媽像是有強迫症一樣,就算食物足夠多,她也會對我去夾菜或添飯的行為怒目而視。

「看把你饞的!看把你饞的!」

我也不敢像其他孩子那樣,在學校周邊的菜園裡偷西紅柿摘黃瓜。他們偷吃是為了好玩,可是,我餓死也不敢去偷吃。

對於未知的恐懼,比餓死還要可怕。父母暴風驟雨的打擊,剝奪了我大多數應該發展出來的能力,甚至壓倒了我作為一個生命的本能。飢餓、口渴、酷寒這些足以威脅一個孩子生命的痛苦,都被恐懼的本能壓倒了。

我不敢對任何傷害我的人說半個不字。

我只會護著頭、垂著眼,惴惴不安地等待傷害我的人哪一刻忽然心情大好,賞賜一點殘羹冷炙,我就如蒙大赦,也會跟著心情好很久。

我每天都餓得發瘋,眼巴巴地看著泔水桶,我被倒掉的飯就在裡面。如果不是怕有人告訴老師——其實告訴老師又能怎麼樣呢?老師會發現他們對我的虐待和霸凌,可是我就是不敢。我不是嫌髒,而是不敢,連泔水桶的東西我也不敢去吃。

偶爾在水池邊上,我會磨蹭到最後,趁著沒人了,把水槽下水口裡堵塞的米粒撈幾把,塞到嘴裡。

-6-

在我後來的經歷中,只要處在一個集體裡,最壞的東西必然是給我的。發福利,爛了的水果必然是分給我的,評獎評優,必然是輪不到我的,而最壞的事,必然會推在我的頭上。

這樣的陰影如尾巴一樣一直拖在我身後。

甚至我都活到40歲了,當了20年教師了,也還是這樣。

有一年,上面有政策,達到了一定教齡的教師一律漲工資,漲30塊錢。我早就達到了。結果,那個月的工資發下來,所有達到教齡的教師,都漲了30塊錢,我才漲了10塊。

——又來了,我又莫名其妙地被拽出來擱在一邊。

我去找出納,出納說:「這不歸我管,是會計說的。」

我又去找會計,會計說:「這個不是我的事,出納沒給你發。」

她們倆像踢皮球一樣,把我踢來踢去,踢了三個月,還是沒給我發。

漸漸地學校裡的老師都知道了這個事,也沒有人替我說話,大家都在看笑話。20塊錢不多,大家都笑著看我有沒有本事要到這20塊錢。

又到了發工資的那天,我站在財務室不走了。

「不管是你們誰的問題,今天總要把這個錢發給我吧?」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忽然不吵嘴了,異口同聲地說:「你去找校長吧!」

我一跺腳,真的去找校長了。

校長坐在椅子上,晃悠著二郎腿,聽我說完,慢條斯理地點上了一根煙,嘬了一口,噴出來,看著煙霧散盡了,才回答:「你這個啊,情形比較複雜。加工資的名單,都是要縣長批的,你要這個錢啊,怕是要去找縣長啦。」

我就算是個憨子,也知道他在戲耍我。可是我並沒有得罪他,我是謹小慎微,走路怕踩死螞蟻的。但是,就像上初中時,我並沒有得罪任何人,他們一樣要找借口倒我的飯,戲弄我扮狗。這20塊錢對他們、對我都微不足道,只是,捉弄我,會讓他們愉快?可是他們為什麼會覺得這樣愉快啊?

我不知道。就像我爸爸在我小時候,會用最粗暴的辦法把我從炕上拎起來,增加我的痛苦並不能讓他有任何得益,可他卻就要這樣做。

我站在那裡,直戳戳地問:「好,找哪個縣長?」

他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又慢吞吞地抽了一口煙,煙頭絲絲地燃著,燃下去半根,他才笑著說:「哪個縣長都可以。」

他還真把我當憨子了。我轉身真的去縣長那裡了,我找了主管科教文衛的縣長。縣長倒是很客氣,耐心聽我說完了來意,平靜地問:「誰讓你來找我的?」

我實話實說:「我們校長。」

他瞅了我一眼,笑了笑。那笑裡有憐憫,也有無奈。我心裡忽然一熱,熱潮滾滾地一直湧到了眼睛裡頭。

哪怕是這樣帶著可憐的友善眼光,對我這樣一個人,也是比黃金還稀缺寶貴的。他看了我這一眼,我就恨不得雙膝一軟,跪下去抱著他的腿,叫一聲青天。以後唯他馬首是瞻,哪怕赴湯蹈火,我也樂意。

他並沒有多說什麼。當著我的面,就拿起了電話,打到了我們校長辦公室。

他對著電話那邊說:「加工資的事,你們怎麼能推到我這裡來?人家一個老實人,憨是憨一點,但是是老實人,你們不可以這樣耍人家。」

他掛了電話,驚訝地看到,我淚流滿面地戳在那裡。我知道,他多半又把我看成精神病了。我並不是。

縣長客客氣氣地把我送出了辦公室。

我的工資也確實解決了。

一路上,我抹著眼淚,沒法抑制。小時候我爸爸媽媽把我往死裡打,打到昏死過去,我都沒有哭,不是堅強,而是已經嚇得木訥了。恐懼到極度之後,就是麻木。

我變得麻木,只是一個孩子為了活下去而發展出來的保護自己的生存本能,我媽媽卻恨恨地下死勁掐我:「你就和你爸爸一樣,情商太低,跟個木頭疙瘩一樣!」

「你這個樣子,走到社會上,哪個待見你?!」

同事們和我友善一點的,也說得很直接:「你是個窩囊人,不耍你耍誰呢?」

是啊,我是個窩囊人。

窩囊半輩子了,也被人欺凌了半輩子。看樣子,是要窩囊到死的。但我有什麼辦法?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我的生命就被詛咒了,甚至,在我還沒有出生之前,我父親的DNA和我母親的DNA就已經被他們的家族詛咒了。

他們不被自己的父母所愛,從而也沒有愛的能力,卻急吼吼地結合繁殖,生出小孩子來,不是為了愛他們,不是為了養育出獨立強大的人,而是為了增添一個又一個奴隸,去繼續構建他們的家族金字塔。只要有生育能力,只要能弄到一個可以合作下崽的女人,不管他多麼地不配、多麼地不健全,他都有機會爬上金字塔尖,充當一群子嗣的主宰、國王和上帝。

在他的王國裡,他為所欲為。

我在出生以前,已經被謀殺,活著的,只是被薅奪了一切活力的傀儡,烙印著奴隸本能的行屍走肉。

上帝之手也無法重新塑造一個我。在經歷了童年所經歷的一切之後,悲慘的童年所塑造出的人格,比水泥更加堅硬地附著在我的身體裡,滲透在我的靈魂裡,潛藏在我的大腦潛意識的最深處。

那些剛剛出生或將要出生的孩子,那些剛做父母,或將要做父母的人啊,求求你們聽到我的聲音,看看我的故事,悲劇仍然在重演。

這是我用一生的苦難所丈量出的終極答案。

這個故事脫胎於一位粉絲郵寄給我的書,他自己的童年自傳《童殤啟示》。很明顯他對這本自傳有著一種超常的執著,而恰恰他郵寄給我書時,我正在埋頭寫作《我們為什麼被霸凌?》一書。

我收到書以後,在本書的寫作期間,斷斷續續地翻閱。之所以不能一口氣讀完,緣於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他文筆雖然平實,但書中有太多的碎片記憶,沒有系統成篇,時間點破碎凌亂;另一個原因是,這些破碎的記憶碎片凝結了極其深重的黑暗,每一個字上都有幼童無法瞑目的吶喊。

他的創傷如此深刻,扭曲之痕即使在與我短暫的網絡溝通中也可以感覺到。他溝通中有障礙,明顯地一廂情願而且執拗,對別人已經比較明確的拒絕視而不見。他迫切地希望我為他這本書作出一個文字的回應,而當時我正在一個個黑暗的霸凌自述故事中跋涉,艱難地按照既定的時間表在推進。他一再催促我行文評價他的書,我終於不快,回復說:「既然您自己也學習了心理學的知識,就應該明白,不要強烈地把您的意願投射在我身上,並用弱勢的姿態,逼迫我來實現。我有我的時間表,我會以我的方式回應您的書——順便說一下,我向您致敬。」

是啊,致敬。

這個故事我放在全書的最後來寫。

這個故事來到我的面前,宛如宿命,揭示了一盤謎局最後的關鍵,拼圖完整了。

霸凌的核心成因。

霸凌者和被霸凌者的成因,是他們的家庭。可是,從未有這樣清晰完整的樣本,不僅有記錄,還有反思。一顆心靈歷經了地獄,從童年的奧斯維辛活著出來,毛骨悚然的傷痕開口說話。

「一個孩子,在他童年被『謀殺』了無數次,現在活在我們跟前的,只是一個U盤的殘片,為了指控環境曾經對他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惡,而開口說話。」——這就是我的感受。

我不得不分成很多次,一點點接觸這本「日記」中存放的黑暗記憶,並由衷地向這樣一個不屈堅忍的靈魂致敬。

他是一個倖存者。在童年遭受了非人虐待後,生命倖存、人格也較大程度倖存的人,並且對自己的受害源頭——父母,做了詳細而客觀的溯源、反思,他渴望以這樣的記錄,喚醒更多的人,保護更多的孩子免受傷害。這樣了不起的生命力量,我唯有向他致敬。

我在全書的最後一篇,用完全脫胎於真實經歷的小說,概括了他的半生。

文稿初成的那天,我在網絡上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的孩子還好嗎?」

他說:「好。我的兒子27歲了。」

我又問:「你打過他嗎?」

他說:「從來不。」

「他快樂嗎?」

「快樂。」

代際創傷的輪迴,可以在一個生命的覺知和智慧裡,被終止。

別人的問題是一個無法拒絕的拋向我們的球,但如何處理這個球,不同的智慧、不同的覺知,會帶來不同的結局。

祝福每一個孩子,祝福每一個正在決定、塑造、影響孩子命運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