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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嫉妒是骨中的朽爛 朱鹮的安魂曲

一個孩子的青春期,往往也是全能自戀感達到頂峰的時期。在這個時期,孩子的內心容易充滿狂妄傲慢,充滿「否定一切、反對一切」的衝動,以此來急切地確立自我。孩子們要克服嫉妒在內心中的侵蝕,明白協作才是社會的本質,學會與人相處、合作。完成了這個過程,也是真正成年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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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活著,陽光照進窗欞,她褐色的瞳仁瑩澈發光,透明到那光似乎直接照射在她的腦海裡。

眼睛是靈魂的窗戶,那窗戶裡已經沒有靈魂,光,便自由穿越。

那是因為她的靈魂早已掙脫了這肉體的束縛,這無用的、狼狽的、累贅的肉體,也掙脫了這塵世間的一切擾攘和污濁。

靈魂已經遠走高飛,而我們還守著她的軀殼,哀痛著,眷念著,盼望著一個永遠不可能出現的奇跡。

如果她還能開口說話,頑石也必點頭吧。

-2-

朱鹮是一種鳥,一種非常珍貴的、極其少見的鳥。

我的父親給我起了這麼一個奇怪的名字:鹮。

我問父親緣由,父親哈哈大笑地說:「這說明你珍貴啊,鹮鹮。你是獨一無二的,全世界都難找到的國寶啊。」

他年輕時,是一個鳥類學家。朱鹮這種鳥就是他研究、孵化和保護的方向之一。

鹮鹮——他下班回來,在院子外面,就親切地喚我。鹮鹮,快來,快來,那棵桫欏樹上,落了一隻鹮!

看,那就是朱鹮!

我跑出去,一隻潔白的大鳥如幻影般騰空而去,後枕的羽冠在空中飄落飛舞,身姿出塵,曳然融入綠影不見。

這是我唯一一次看見野外的朱鹮。

我在父親的鳥類保護基地看到過圈養的,它像鶴與鵝的雜交,像鵝一樣有圓滾滾的身體與寬闊的腳掌,又像鶴一樣高大威武,有鮮紅的頂。它的喙是彎的,宛若圓月彎刀。而野外的這隻,明顯比基地的瘦,體型細長,飛起來的影子有仙姿。

現在我的父親早已經不是那個在東亞動物保護論壇上口若懸河的鳥類學家了。我還記得他穿一身灰色的西服,胸口插著白色羽冠一樣的手絹,西服收身很好,把他高大瘦長的身材襯托得很完美,他45歲,男人最意氣風發的年齡,那年,我15歲。

那是父親最好的年月。我知道。

也是後來悲苦的漫漫歲月裡,他承受、忍耐每一天的絕望的碾壓與煎熬當中,最常被拿出來咀嚼的記憶。

我知道。

那年他在東亞動物保護會議上演講,朱鹮已經從瀕臨滅絕,經過搶救性養殖,繁育到了80多只——一個勉強可以支撐一個種群不至於滅絕的數量。他們正在準備進行下一步:鹮的野外放養。

而我,他唯一的女兒,15歲,考進了他的母校。

讀書是有傳承的。讀書在我們家從來都是如走路、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的事。

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種順理成章對別人會是一種冒犯。

我父親母親在他們同代人中,一直也是佼佼者。我從小讀書也是碾壓所有的同齡人,一個小學我跳級了兩次。

直到有一次,同樓的小朋友們不和我玩了。

她們半真半假地笑著說:「你都上五年級了,我們還是三年級,我們不是一個層——次了。」她們用了「層次」這個詞,把我砸蒙了。

可是我並不是故意冒犯,我爸爸媽媽也無意於培養天才來彰顯門楣,我也沒有有意要顯得自己多能耐。可是讀書對我來說,就是很輕鬆,拿到書本試卷,我覺得它們簡單得可笑。我總不能裝作自己不會吧?

後來我在書中讀到另一個詞——「藏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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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初中高中,我沒有跳級,以免再次被視為異類,但是將大量時間消磨在了課外。

除了跟爸爸去鳥類保護基地,我還跟媽媽學樂器。我媽媽是音樂學院的教授。

開始是西洋樂器,小提琴、鋼琴、小號、薩克斯、黑管……一路學下來。忽然有一天,一場演奏會散場時,我在後台被一個老太太揪住,她嗓門好大,震得我耳膜都疼:「可算找到了,霍,你們看你們看,這手指!這手指!霍!」

我使勁掙都沒掙脫:「幹嗎呢您這是?」

捏著我的手指,她興奮地上下打量我:「就是你,就是你,來來來,跟我走。」

我打眼一瞅,老太太長得慈眉善目的,除了嗓門高點沒有什麼不妥,而且還有點兒面熟。她揪著我:「你媽呢?你媽呢?我找她說去。」

她不由分說地把她的決定塞給了我:「我要你跟我學古琴!」

對,古琴!

只有七個弦的那種。

可以彈出《高山流水》《廣陵散》的那種。

當然,所有的樂器都能演奏這樣的曲目,只要有譜嘛。但是,古琴是不同的。有些音樂,只有用特定的樂器,才能奏出它的精魂。

音樂是隱藏在虛空裡的精魂,只有特定的人和特定的樂器契合,才能把它從虛空裡喚醒,激活,翩翩而來。

她這麼一說,我忽然想起了那只翩翩而去的鹮。

我媽媽看到老太太,趕緊站了起來:「歐陽老師。」

通常,都是別人緊著我媽,畢恭畢敬地站起來喊「鄺老師」。

歐陽老師當得起我媽站起來的——她是這個國家裡現存於世的,最後的古典音樂泰斗。

「西洋音樂很好,」她打量著我說,「你的樂感、音準都很好。可是你的眼睛,出賣了你的靈魂,你不屬於它們,你有一顆古典主義的靈魂。」

她一句話就把我催眠了。

那天從我媽辦公室出來,我就跟歐陽老師走了。古典主義的靈魂……靈魂……我九歲了,馬上要讀初一。第一次,有一個人很嚴肅地和我談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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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媽媽知道,這個浪漫的邂逅與決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奪去她唯一女兒的起因,她一定會後悔到恨不得把自己的每一樣樂器全部砸毀,每一根指頭都砍掉。

幸而她不知道。幸而歐陽老師也不知道,她已經在一切發生之前,遠離了這個塵世。

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在追問為什麼,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

人們做了無數種設想。很多設想接近了真相,片刻之後,卻又遠離了真相。

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而我,已經不能開口說話。

我在歐陽老師門下學習了六年的音樂。如果不是她驟然去世,我可能會被更大的力量推動著,從此以音樂為專業。在我高考開始前兩個月,歐陽老師腦卒中驟然離世。頭一天晚上她還在和我一起彈奏《春江花月夜》,我古琴,她中阮。

第二天一早,保姆端著牛奶去敲房門,她仍在被窩裡——這很罕見——通常這個時間點,她已經起床,並且在彈琴。

保姆近前一喚,人已經仙去。

「也好,她一輩子都是個乾淨得不得了的人,這樣一下子就走了,不用躺在床上,屎啊尿啊,拖累人,乾乾淨淨一走,一了百了,也是大福報。」我媽如是說。

這個意外也改變了我的決定,歐陽老師在的時候,她滿滿的美意對我是一種無形的束縛。如果我不像她一樣把終生獻給音樂,尤其是古典音樂——並且在這個大地上復甦它們,簡直就是一種大大的褻瀆。老師忽然走了,我靈魂裡另外一種力量在復活。她走了,我的緊箍咒沒了。

考大學時,我做了個決定,去讀生物系。

這個決定讓一半的老師親友大跌眼鏡,卻又讓另一半的老師親友大大舒了口氣。

「這麼好的苗子不去學音樂太可惜了!」

「學什麼音樂啊,音樂只能做業餘愛好好不好?這麼好的科研苗子,應該去做科研啊!」

父親和母親的血脈在我身上打架,到底哪個會成為我未來的專業,在我考大學的問題上會一錘定音?最終,我選擇了父親的路。

誰說命運沒有預兆?

當媽媽感慕歐陽老師的清淨無礙時並不知道,499天後,我已經成了一個最大的「掛礙」。

人類如果能從未來回望過去,會怎麼樣?悔恨,珍惜,迷茫?

悔恨自己那麼愚癡吧,很多時候,真相就在眼前,預警也就在眼前,而我們卻智慧擱淺,任憑凶兆在眼前跳著腳尖叫,我們卻視而不見地,嬉笑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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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末,我正式入讀父親的母校。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住進一個陌生的房子。雖然還是在同一個城市,可是,總歸是離開家了。離家前,我收拾東西,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充滿了小動物頭一次離開家的興奮。

媽媽無情地打破我把整個臥室搬走的幻想:「得了吧啊,一個宿舍就八平方米,四個人,一個人兩平方米,一米寬的床,放上古琴你睡哪啊你!」

我噘嘴,橫了媽媽一眼。想想古琴是歐陽老師的遺贈,絲毫不可缺損,在家都是加濕器和空調恆溫保存的,帶去宿舍完全不可能,於是我只帶了一個塤,抱了一個琵琶,還有陪著我的維尼熊。

我最晚到,四張床裡,剩下的那張就是我的了。

靠門,而且迎門。

室友三人,琴、顏、松。見我進來,正在聊天的她們都愣了一愣。過了幾秒,才齊刷刷對我展顏一笑。

驟然想起林妹妹進賈府的那個橋段,我便撲哧一聲笑了。

顏站了起來,她是三個人中唯一站起來的,爽朗地朝我揮揮手:「你這一進來,太陽都被你遮掉了一大半!」

我樂了:「可不是,天生一個傻大個,吃飯費米,穿衣費料!」

顏走過來,鄭重地和我握手。她明明比我矮了一頭,卻作出了壓我一頭的氣勢,這搞得我有點兒無措。不過我還是和她握了手。她又揮揮手,這次是朝我的床:「條件是次了點,不過,上大學嘛,就是來體驗不同生活的,對不?」

琴和松都是外地學子。就是那種非常努力的孩子,在一個縣城最好的高中裡,艱苦地讀了三年,以本縣某科狀元的成績,考取了這所學校。來到這裡之前,她們沒有坐過火車,沒有見過地鐵,甚至沒有見過十層以上的高樓。

她們充滿仰慕地看著顏走過來和我握手的風度。

沒過幾天,她們的口音裡,也帶上了顏那種略帶誇張的兒音,說話的神情也在模仿那種懶洋洋的、不屑的、大大咧咧的含混。

我把琵琶從箱子裡拿出來,掛在床裡的牆上,顏眼睛一亮:「你會彈琵琶?」

松也來了興趣:「這個就是『欲飲琵琶馬上催』的那個琵琶嗎?」

我說是。

她們都饒有興趣地湊過來,顏不由分說,一屁股在我床上坐下,從牆上摘下琵琶,抱在手裡擺弄。

她顯然也是學過的。她馬上央求地問我:「你有指甲嗎?」

我不作聲地從箱子裡拿出指甲。

她興高采烈地戴上,抱著我的琵琶——手沒洗沒擦,也沒有用松香擦弦,就開始彈撥。

松和琴頓時發出驚呼。

「姐們兒,你太牛了!你真是個全才,什麼都會啊你!」

「我服了,顏,你是吃什麼長大的?琵琶你也會彈!」

顏快速地在弦間滑動手指,顧盼道:「琵琶算什麼?我會彈的樂器多了,你們見都沒見過的!」

姿勢是對的。可是她一開始彈我就看出來,她是學過,只是沒下功夫。

琵琶叮咚,驚動了一層樓的新生,圍觀的人裡外三層,連輔導員都來了,高興地說:「民樂隊這下可遇到寶了!」

-6-

我本來並沒有興趣加入民樂隊。

某天入睡前,顏叫我:「蕭鹮,我給你約了民樂隊的面試!就是明天下午!」

呃……我還來不及推辭,她果決地說:「很不容易爭取的機會哦,隊長親自面試!只要你能彈得過去,流暢地彈完一首曲子,哪怕只是入門的曲子,基本上就能進民樂隊了!」

我頑皮地反問:「要是我一首也彈不完,怎麼辦?」

「你可不能給我丟人!」顏說,她話鋒一轉,「不過,那誰,李一峰,他敢不給我面子!你就算彈成一坨屎,他也得把你收下!哈哈哈哈哈!」

我扶額。

忽然覺得,顏也蠻可愛的。

見到李一峰,我小小地震驚了一下,也旋即明白了顏為什麼最近三句話不離李一峰了。他個子不高,可是顏值高啊,一張臉如中秋月,眉毛漆黑如畫,眼睛極亮,唇線如描,在幾個民樂隊的姐姐妹妹包圍下,談笑風生地評點著各人的演奏,端的是一個多情的寶哥哥呀。我悄悄看了顏一眼,她雖然端著臉站在那兒,但眼神裡是充滿不快的。

李一峰回頭看到了我們,先是一頓,迅速又斂了那種錯愕,從一堆迷妹中走出來,迎上我們:「顏,這就是你推薦的舍友嗎?」

他上下打量我,當然是擺出學長和領導的架勢:「啊呀,這麼高的個子,可怎麼排陣形啊。我們樂隊裡大家站一起,本來是水平線的,你來了馬上成五線譜了!」

我不甘示弱地接了一句:「你在低音區,我在高音區?」

他微微一愣。

我點中他痛腳,他站起來,還沒我高呢——話又說回來,我176厘米,班上的一半男生都沒我高呀……

顏臉上閃過一絲不悅,我暗暗叫糟。忽略了只是損損這個男生,卻也捎帶上了顏,她一直以來最大的恨事就是自己個子矮小啊!

她若無其事地和李一峰交換了一下眼神,大聲說:「來都來了,李師兄,聽聽我們大美妞的演奏,評評分,看看夠格不?」

看這架勢,我想打退堂鼓:「我……忘記拿我的琵琶了。」

顏抿嘴一笑,走到樂器架那裡,拿下來一把琵琶,遞給我:「這有!」

琴一入手,木質的手感就是一墜,再一看,相當有年代,琴身包漿完美,至少100年的歷史——而且——它不是琵琶,而是中阮。

一種看起來和琵琶很像的古樂器。琵琶是橢圓的音箱,中阮是圓形的。始創於漢武帝時期,「中虛外實,天地象也;盤圓柄直,陰陽敘也;柱十有二,配律呂也;四弦」。

中阮不是一種常見的樂器,有年頭品質又這麼好的,更不多。我看了顏一眼,如果沒猜錯,這可能就是她自備的。

「彈啊。」顏笑吟吟地看著我,李一峰寵愛地看了她一眼:「小丫頭片子,你又逗別人了。」

我歎了口氣。

當時在歐陽老師那裡,我用了一年時間,感受阮和琵琶的區別。大阮、中阮、小阮(已經極其罕見)因其音質的不同,在音樂中所能表現的情緒也不同……那一年的夜晚,多少次,歐陽老師領著我感受與體悟。

我坐下來,問:「有彈片嗎?」

彈哪一曲呢?

《春江花月夜》,《陽關三疊》,《漢宮秋月》,《漁舟唱晚》?

我瞥了一眼顏和李一峰那郎情妾意的樣子,心裡又是偷偷一笑。

《鳳求凰》吧!

彈完,李一峰站在我面前,目瞪口呆地望著我。他是懂行的,以至於不知道說什麼了,顏站在他身邊,拖了拖他的袖子:「好聽吧?我就和你說過,我這把阮,巧奪天工,不是一般凡物……」她口沫橫飛地指點著我,「那個,蕭鹮,你抱阮的姿勢,也太彆扭了……你看你這手……」她撥拉著我的手,我眉頭一皺,手指一拂,重新彈奏,甩開了她的手。

這次就彈……《十面埋伏》吧。

彈著彈著,一抬頭,我前面齊刷刷地站了三四個老頭兒。說老頭兒誇張了,就是人到中年的大叔罷了。民樂隊的指導老師們全給《十面埋伏》召喚出來了。

「你你你你,民樂隊的嗎?」一個大叔說,「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我趕緊站起來說:「我不是民樂隊的,我……我是來串門的。」放下阮我就要走,一看他們的眼神,恍若歐陽老師再現……我只想趕緊溜走。

「小姑娘別跑!」領頭的老師禿頭長髮,仙風道骨,長得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個藝術家——對,我沒說錯,他是禿頭,也是長髮。頭頂牛山濯濯,宛如光明頂,山腰中部卻留著稀疏毛髮,一如江南之春,大有鶯飛草長、雜花生樹之勢。身上的文化衫上印著一幅漫畫:一隻煮得通紅的蝦子,背上牽著一根繩子,繩子那頭拴著一顆與他腦袋頗類似的巨蛋……

「彈得不錯啊!學多久了?」

眼見在包圍圈裡,我老老實實地說:「一年。」

「一年你彈成這樣?!」他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吹牛吧!」

我真沒吹牛啊!

顏站了出來為我做證:「老師,她確實不怎麼彈中阮,她以前學琵琶的。」說著,她拿起那把阮抱在懷裡,「我是學中阮的,」還補了一句,「我從八歲開始學,學了十年啦。」

「去去去,」「蝦扯蛋」老師竟然毫不客氣地把她撥拉到一邊去了,繞到我面前,「你還會彈琵琶?啊,還會彈什麼?」

我瞥了顏一眼,淡淡地說:「全都會。」

「啊?牛吹大了你啊,小姑娘!」

我沒吹牛啊,演奏得好不好,那是另一回事,像顏那樣糊弄兩下,我也可以算是全會呀。

「蝦扯蛋」老師從架子上拿過來一把二胡:「拉一個?」

看了一眼顏和李一峰,我接過了二胡。

我可以選擇不接的。我可以輕巧地離開,但不知道為什麼,也許,當著一個英俊的男子,我也有爭強好勝之心。也許,這一兩個月來,顏的強勢讓我備覺壓抑,所有的不快都在心裡醞釀已久。在這一刻,我要讓她知道什麼叫不知天高地厚。

我接過二胡,拉了《二泉映月》。又走到一邊,在一張古箏前坐下,彈了《高山流水》。

「蝦扯蛋」老師就是民樂隊的社長。從我彈《十面埋伏》那一刻起,他已經決定了,不僅要把我抓進民樂隊,而且,還要我在來年的匯報演出中,壓軸出演。

-7-

被一群剛剛認識的陌生人簇擁了一下午,雖然累,還是有滿足感的。誰不喜歡成為舞台的中心?音樂是走不了關係的,音樂也是耍不了權勢的,你爹是國王也好,你爹是貝多芬也好,都不能替代你上台演奏。

休息時,顏抱著阮走到「蝦」老師跟前,異常謙卑地問:「老師,請您也指導我一下好嗎?」

誰也沒想到,正在瞇著眼睛想事兒的「蝦」老師忽然火了,蓬髮一甩,牛眼一瞪:「聽了蕭鹮的,你覺得你彈的還能聽嗎?還能聽嗎?嗯?」

我嚇了一跳。

李一峰趕緊站起來。

顏的臉色唰地白了。她猛然做了一個動作——舉起了那把阮朝下一甩,幸虧李一峰撲上去一把將她連人帶阮抱住。

「蝦」老師一愣,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太沖了,太粗暴了。

但說什麼也沒意義了。

顏在李一峰懷裡靜靜地窩了幾秒,慢慢地掙脫出來,她眼裡閃著淚花。

真的不是她的錯,也不是「蝦」老師的錯,也不是我的錯。

她看了我一眼……如果我足夠聰明,應該從她凜然的眼神裡看到不祥之兆。但是看出來又怎麼樣?

她討厭我很快成了公開的事。

不僅在寢室公開,在全系都是公開的。

今天想來,這樣的敵對關係,是必然的吧。她矮小,我高大。她微胖,我苗條。她黑黃,我白皙。如果沒有我,她的劣勢不會如此明顯。可她大方、幹練、熱情、人緣好。顏討厭我,全班的女生逐漸都開始「討厭」我。

畢竟,我沉默寡言,也不和任何人來往,更不會召集全班吃吃喝喝,開派對聚會。

漸漸地,男生們也「討厭」我了。

即使本著兩性的天性,他們挺欣賞我——可我始終木訥,不接任何人拋來的暗示,更不和任何人搭話,一味地獨來獨往,誰有必要為這樣一個寡淡的人,去得罪叱吒風雲的班長顏呢?

民樂隊成了我最經常去的地方。

都是玩音樂的,因樂而來,因樂而聚。有這樣一個愛好,支撐大家在一起。

李一峰一直和我客客氣氣的。偶爾一個轉身,餘光掃到他的眼神,是灼熱的,亮得可怕。但他已經是顏的男友,公開地一起打飯,小樹林散步,圖書館一起複習,女生宿舍樓下擁抱……不知道為什麼,他卻始終沒有退出民樂隊。

匯報演出的日子近了,民樂隊每天都在訓練。

我們排演的開場曲目是合奏《將軍令》。全員上陣,幾乎所有的民族樂器都用上了,「蝦」老師指揮。

最後是我的古琴獨奏。

到底彈哪個曲目,我和「蝦」老師爭執了許久。他覺得這樣一個迎接新年的日子,應該彈一首喜慶的曲目,可我卻覺得除了《廣陵止息》(《廣陵散》),沒有什麼曲子能彰顯古琴演奏的最高境界。

最後我們倆折中了一下,彈《瀟湘水雲》。

這首曲子我彈得不多,演出臨近,我幾乎每天下了晚自習都要去琴室單獨練習。

我沒想到的是,李一峰也在。

他在《將軍令》裡彈古箏,練習也是應該的。

好幾個夜晚,我們默然對坐。

我彈一曲,他聽。

他彈一曲,我聽。

他極善言,可不知為何,並不說話。

我素來是不說話的,他也不問。

我們只是偶爾說一兩句,哦,這個音準好像不對,不對嗎?這個是不是應該更輕柔地撥弦?這樣挑弦,微微地顫抖,是不是更有水波連天的韻致?

彈完琴我回宿舍去。

已經接近凌晨,我輕手輕腳地打開虛掩的宿舍門,忽然,頭頂上稀里嘩啦掉下來黑乎乎的一件東西,匡當砸在我的頭上,又彈到了地上。

一盆涼水,把我澆了個透。

我氣得直打哆嗦,按亮了手機上的手電筒:「誰幹的?」

顏睡在最裡面一張床,她傲然抬頭:「我!」

「你!」

她爽快承認,我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我不能衝上去打她,雖然論個頭力氣,我一個人可以把她摔三個跟頭。我也不能罵她,長這麼大,我沒罵過人。

「你!你!豈有此理!太過分了!」

我全身顫抖,用盡肺腑之力,才罵出這一句。

睡在靠門的松忽然開口道:「這麼晚了,吵什麼?還讓不讓人睡了?!」

我一怔:「我被澆了一身水——」

琴也一掀被子,搶白我:「你為什麼不想想你自己都幹了什麼呢?每天這麼晚回宿舍,我們剛睡著,就被你吵醒了,你好意思嗎你?人貴自覺,這樣打擾大家,你沒感覺嗎你?!」

「你把宿舍當什麼地方了?」

「你自己家嗎?!」

「澆點水,開個玩笑,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行為!」

我暈頭轉向地拿起自己的面盆、牙杯和毛巾,逃進了洗手間。

從這個晚上開始,宿舍裡三個人,都和我絕了交。就算住在同一個房間裡,她們一致視我為透明,彷彿我不存在。

我盡可能地不回宿舍,如果沒課,我就在家待著。

有課,我就在樂隊練琴到深夜。

漸漸地,她們不僅當我是透明,即使我默然坐在那裡,也會被罵:「咦,這個傻瓜今天怎麼在宿舍裡呀?」

「我說怎麼臭烘烘的,多了一個人呀?」

「她怎麼這麼不要臉,我們都這樣罵了,還賴在我們宿舍不走!」

她們越是這樣,我越覺得可笑。這樣小孩一樣的惡意,能怎麼樣呢?

-8-

還有一周就要演出了。

樂隊定制的服裝到位,我的服裝有兩套,一套是朱紅色,緊身的古代勁裝。在《將軍令》的合奏中,我是那個擊鼓的鼓手,要英姿颯爽地在兩米高的巨鼓前,掄開紮著紅綢的鼓槌,敲出千軍萬馬的奔騰——敲出殺伐決斷的氣勢——將軍有令!

另一套是乳白色,廣袖宮裝,輕紗曳地,白色勒口上嵌著一枚寶珠扶額。

試妝的那天,我換上長裙——這不是我第一次穿演出服,卻是我在大學裡第一次穿演出服。我當然知道自己的美,也滿意自己的美,雖然沒有鏡子,但李一峰掠過我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蝦」老師激動地圍繞著我走來走去,喃喃自語:「你不去學音樂,不去登台表演,簡直就是犯罪啊,犯罪!犯罪!」

我好笑地說:「老師,我不學音樂、不登台表演是我自己的事,怎麼就犯罪了!」

「美,應該屬於全世界!你無權藏起來,藏起來就是犯罪!」他舞著手,比畫著我,「上帝創造你的時候,一定是剛剛聽完了一曲《歡樂頌》吧……蕭鹮!」

李一峰忽然也插嘴了,這是他和我唯一一次談音樂之外的話:「老師說得對,上天太不公平了,它把最美好的祝福全給了你——所以你沒權利隱藏,這樣的美,真的不屬於任何人,應該屬於全世界……」

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把我逗樂了。一回頭,顏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站在門口,幽幽地看著我們。

她似笑非笑地走過來,手繞住了她男朋友的胳膊,嬌嗔地擰了一把:「李一峰,我還真不知道你這麼會誇人啊!」她的目光飛回到我身上,頓了頓:「蕭鹮,祝你演出成功。」

那天,我第一次跟著樂隊全體去校門外吃了燒烤,還喝了一點啤酒。

第二天,我開始頭疼。

頭疼越來越劇烈,伴隨著嘔吐。我以為我是著涼了又吃壞了肚子。媽媽趕來學校,把我送去醫院,可也沒檢查出什麼問題。在醫院觀察了一天,嘔吐漸漸停止,體溫也正常了,我出院回家靜養。媽媽讓我在家多休息幾天。

要期末考試,演出又只剩三天,我還是回到了學校。

回到學校,不適感又襲來。我幾乎都懷疑自己是患有什麼心因性疾病了。我再次嘔吐,吐到幾乎不能站立。

早晨起床,我拿起梳子在頭上才刷了一下,大把的頭髮粘著梳子掉了下來。

這是得了絕症的前奏嗎?我在心裡偷偷地對自己說。萬一是,那元旦的演出,我更不能錯過了!

演出開始了。

我的每一根骨頭都在疼痛。一周前還非常合身的緊身勁裝,驟然間空落了一大塊。

拿起鼓槌,指頭的每一個細小的骨節,都因疼痛在顫抖。

真的——好疼啊——

但是,「蝦」老師的指揮棒點向我,我閉上眼,眉毛挑起,深吸一口氣,雙臂如鶴展翼。此即古戰場,我即戰神浴血復甦,傷痕徹骨,血浸衣袍,滿目悲愴,而將軍有令!軍令如山,鼓舞殺伐!

汗從後腦的細發裡,密密地滲出,匯聚成細流,滑入我的後背。

不是體力消耗,而是疼痛。

這疼痛甚至滲入了鼓陣。

一曲終了,士氣沖天、鬥志昂揚的《將軍令》止,台下掌聲如雷,而「蝦」老師,竟然淚目。

後台休息,他走過來,問我:「鹮鹮,你還行嗎?」

我瞪了他一眼:「救場如救火,你說這會兒能說不行嗎?」

夢幻一樣的夜晚,時光如水流逝。每一個曲目都很精彩,我披著軍大衣坐在後台,為樂隊的每一個成員鼓掌,心裡也在默默數著時間。最後一個,我是最後一個節目,太疼了。演出結束,我就要回家,我要去醫院了。太疼了。

有什麼東西在我的身體裡,像異形一樣奔突撕咬,像億萬隻螞蟻在啃咬我的骨頭,像千百隻小蛇在吸取我的骨髓……

終於,輪到我了。

報幕員報出的是《瀟湘水雲》,我走出來,追光跟著我,不用看,我也知道我如白蓮在舞台中間徐徐綻放。我走向自己的座位,那裡有一把設在一座蓮台上的古琴。那是真正的古琴。我師歐陽的遺物。

坐下,吸氣,俯瞰台下。

《瀟湘水雲》在我心中慢慢退去。不,此刻,我只有一個願望,一個。我彷彿等待這一刻已有千年,彷彿所有琴師的精魂都在這一刻復活。

《廣陵止息》。

沒有什麼理由。我就是想彈它。而且,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後悔,我沒有遵從歐陽老師的意見,去進修音樂。在手撫上琴弦的那一刻,我聽到了所有已經長眠的歷代琴師,在我身後復活,在我耳邊竊竊私語,在我身側漂浮。我應該是和他們,站在一起的。

《聶政刺韓傀曲》——是它的前身。

嵇康最後一次彈奏此曲時,39歲。

「紛披燦爛,戈矛縱橫。」

這是中國琴師的安魂曲吧?

樂成。

我靜坐數秒,台下竟然一片死寂。我輕輕頷首,起立,抱琴而退。

下台時我已經異常虛弱,李一峰是第一個瞧出我不對勁的人,他想上來扶我,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在一步之外,停住,住了手。

當天夜裡,我再次被送進了醫院。

醫生這次判斷出,我可能是某種化學藥劑中毒了。可是,他們沒見過這樣的毒。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我墮入烈火地獄。這樣的毒劑是直接作用於神經的,太疼太疼了!把一個人所有的細胞、骨髓、神經,都放在烈火裡滿滿地灼燒,而且永無休止。

我已經不能說話,雖然我知道身邊有醫生在忙碌,在我身上扎進各種各樣的管子,我父母的哭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而我唯一的乞求是,請你們拿開那些管子,放我走,讓我死。

終於,一切都停止了。一切的疼痛、呼號、眼淚都消失了。

我靜悄悄地漂浮了起來,俯瞰著一切。

我忽然間獲得了全能全知的視角……時光在我的面前像萬花筒一樣旋轉。任意的角度,任意的時間。

所有的一切,被我忽略的、我不曾看見的、隱秘的、黑暗的,我都看見了。

我看見了李一峰和顏的爭吵,他惱怒地打了她一嘴巴,她摀住了臉,他又衝上去緊緊地抱住了她。我看見我在彈奏顏的中阮,而顏站在我的身後,眼裡是滿滿的憎惡。我看見顏從「蝦」老師面前退去,嘴角浮現的抽搐。

接著我看見,她們三人,顏、松,還有琴,在我的茶杯裡,投入了生物課上取得的毒劑。

我看到她們在笑。她們在笑。在笑。

後來她們又哭了。

在那些穿著制服的人面前。啊,是警察。她們在哭。

「我們只是想讓她毀容,掉頭髮,不要繼續在我們面前神氣活現的。」

「我只是想讓她從我們宿舍裡消失。我討厭看到她。」

「憑什麼她長那麼漂亮還會彈琴還拿獎學金?憑什麼所有的好處都是她的?什麼都是給她的?」

並沒有人因為這樣的謀殺而被判處死刑。

因為我……活了下來。

在41天的搶救之後,我活了下來。如果她們及早承認並說出毒劑,我或許還有機會康復,但是警察在一周後才破案,那時候,生物毒劑已經腐蝕了我絕大多數的腦細胞。現代醫學足夠維持我的軀殼活下來——甚至還能逐漸恢復一些身體的行動能力,但這軀殼上所有的美貌和智慧都被毀滅了。

父親扶著我,坐在窗下。

我漠然地望著明亮的天空,任由光照進眼瞳。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經死了。

像那只翩翩而去的朱鹮,羽冠搖曳,沒入綠影。

我的父親不知道。

或者說,他不肯接受這件事。

他只有我這一個孩子——哪怕是留著軀殼,也是好的。

我一直看著這個世界,時時隔著玻璃一樣的屏障,在另一個世界,默默地望著你們。我想喚醒我的父親,讓他放棄,不要再扛著我那早已衰退的舊軀,一遍遍地做著毫無意義的康復。他和媽媽應該自由,像很多失獨的老人一樣,去旅行,去看世界,一點點修復傷口。也許他們還可以領養一個孩子,領養一個在這個世界上孤苦無依的孩子。

但他聽不到。

他聽不到。

父親,你聽到了嗎?放我自由,也釋放你。有一天,我們再見,你會知道,我有多麼想你,多麼愛你。

「謝室友不殺之恩」一度是校園流行語。同宿舍一起居住的人,可以是「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也可能是在飲水機裡投毒的兇手(黃洋案),或是在櫃子裡藏石錘的人(馬加爵案),或是向導師、同學開槍的惡魔(盧剛案)。

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學生,已經成為天之驕子,是未來的社會精英,可能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動機對自己的同學做出傷害。

嫉妒,是霸凌行為最常見的動因。

小小的嫉妒,可以小到什麼程度呢?小到你的裙子比我多,你的皮膚比我白,大家都誇你比我好看。大的嫉妒可以是什麼呢?我男朋友喜歡上了你,你拿了我本來想爭取的獎學金,你得到了我想得到的工作機會,甚至你打遊戲時技術比我好、裝備比我好、把我的人物殺了,都可能成為一個人傷害另一個人的理由。

宗教書中記載的第一個謀殺案——該隱的故事,就充滿了這樣的隱喻。

僅僅因為自己奉獻的祭物不如弟弟馨香,妒火中燒的該隱就打殺了自己的弟弟。初讀這樣的故事,我覺得很荒誕——真的會有人這麼做嗎?人類不僅會這麼做,甚至會比這個做得更可怕。

定睛在校園裡看去,實際上,有人會為比這更小的理由,對自己的室友進行霸凌,甚至動了殺機。

為什麼?

因為不能忍受別人比自己強。自己一點點地被比下去,足以導致其內心世界的崩塌,這是成功學教育的惡果——你絕對不能比我強,你比我強,就意味著我被淘汰,而淘汰就意味著毀滅,我死不如你死,你去死好了。

心理學把這樣的行為推到最深處,可以見到,一個人全能自戀感越強,越無法忍受生活中的挫折——哪怕最小的挫折,可能都要用一種崩潰的、極端的方式去處理。這樣的全能自戀的形成,往往又來自他們內心在童年形成的生存模式:我必須很強——我必須非常優秀——我必須比任何人都優秀——我才配得到父母的愛。而一個孩子在青春期裡,往往是全能自戀感達到頂峰的一個時期。此時,他們內心裡充滿了狂妄傲慢,充滿了「弒父弒母否定一切、打倒權威」的衝動,以期急切確立自我,孩子們必須度過這個充滿掙扎、內心糾結的時期,完成洗禮和自我蛻變。比較而言,童年安全感較強的孩子,比較容易度過這個階段;而童年安全感不足、父母的愛永遠是有條件的、你必須很優秀才能爭取到「愛」的孩子,則會格外艱難。這就是為什麼在精英大學生、重點高中裡,嫉妒是霸凌的主因,甚至出現故事中這種極端霸凌事件的原因。

高中至大學是一個青少年社會化的階段,他們要解決自大的狂想(誤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是世界中心),逐漸承認自己的有限。要克服嫉妒在內心中的侵蝕,漸漸明白協作才是社會的本質,並學會與人協作。完成了這個過程,也就完成了真正成年的過程。

解決這個障礙,需要社會、家庭和校園的協力,追求成功,更要學習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