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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作惡的世界裡沒有法不責眾 同學會

因為胖而被霸凌,是霸凌現象中最多的一種情況。很多在中小學時期遭受了霸凌的孩子,在成年後,挫折感很強,懦弱自閉,不敢接受挑戰,甚至自暴自棄。能夠經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人生的人,其實並不多見。本文所呈現的創傷以及後邊略帶有戲劇性的結尾,希望能讓昔日每一個被霸凌的孩子,都可以得到些許溫暖的安慰。

-1-

四點鐘,我就開始化妝。

髮型是一周前就修剪了的。長髮恰垂肩,染成酒紅,兩邊鬢角各挑出一縷深紫。

中午由我熟悉的髮型師編成了一根粗粗的髮辮,隨性而慵懶地垂在背後。不必用鏡子照後面我也知道,這彩色的辮子有多別緻。

鏡子裡一張勻淨無瑕的臉,就是娛樂頭條裡經常會提到的巴掌小臉,烏雲似的髮際線在額頂對出一個美人尖。因為瘦,下頜的線條緊致而富有張力,利落地收出一個鑽石尖尖。鼻尖兒微微翹起,上唇瓣中間也微微凸起一個寶石一樣的小尖尖。

我的化妝師說過,一張臉,只要有這幾個尖尖,就一定是美人,都不必怎麼化妝,就是美人。口紅用了兩色口紅,內側深紅,漸變到外側的淺粉,也就是所謂的「咬唇妝」。我擦掉重塗了兩次,才完美地畫出了「咬唇」的效果,再薄薄地施了一抹唇釉定妝。

現在,鏡子裡的人,像一枚飽滿新鮮的櫻桃,熠熠生輝。

我把化妝品一件件放回盒子。打量著鏡中美人,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有一天,我可以在鏡子裡,看見這樣的自己。

衣櫃裡掛了一排華服。

我在它們面前沉吟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選了牛仔褲,V領的彈力吊帶,外面罩一件白襯衫,乍一看,素淨得宛如大一新生。換上深藍色的高幫繫帶圓頭靴,內增高的,看著是平跟,實際上憑空增加了四厘米的身高——我本來就夠高了,這下的效果就是碾壓。

我心滿意足地站起來,出發。

走出電梯,胖墩墩的清潔工大嫂趕緊讓到一邊,拄著掃把打量我說:「花老師,這麼漂亮,今天這是要去約會啊?」

我衝她露齒一笑。

「哪有,同學會而已。」

「啊,同學會啊,那更不簡單,同學會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她衝我擠眉毛,目送我款款出門。

我樂得沒鼻子沒眼的,推門時,也忍不住一笑。公寓門的玻璃上,映出一抹紅唇裡兩排牙,雪白的。

沒錯,今天我很高興。我非常高興。我非常、非常,高興。

嗯,我等這一天,十年了。

-2-

進大堂時,開門的服務生躬身的角度,比玻璃更清楚地照見我今天的狀態。

電梯口有一男一女,衣冠楚楚,在等電梯。我款款走過去,男人的眼光頓時如春天的柳絮,一飄一飄地過來了。電梯走了18層樓,他覬覦地看了我18層樓,那女人就很不高興了,我從鏡子裡看到她在擰那個男人的胳膊。鮮紅的指甲,掐在那個男人的胳膊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印子。

男人拿手拍開她:「哎,別鬧,別鬧!」依然毫不客氣地使勁看著我。

我餘光掠過他,帶著一點點矜傲。

他湊得更近了,簡直要撲到我臉上來,我往後靠了靠,不得不正視他。還沒等我發出警告,他大叫一聲:「我去,你是花乙!?」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

22樓。

我趕緊走出電梯。一男一女也走了出來。

我裝作沒有聽出來也沒認出來他們是誰。那個男人追出電梯,跟在我後頭:「哎,哎,那個,你是花乙?」

我回頭嫣然一笑,女人跟在他後面,惱火地拽著他:「你有病啊,她怎麼可能是花乙?花乙一個能拆成她兩個好不好。我們遲到了,趕緊找房間啊!」

我索性停下腳步,站定了,朝他們兩人落落大方地一笑:「沒錯,我是花乙。」眼睛在他們兩人身上一轉,「您二位是?」

男人再次衝我撲了過來,一把就要抱住我,好像和我多熟一樣。我趕緊後退一步,做出格鬥姿態——平底圓頭靴的優勢就出來了,動作敏捷,如有必要,隨時飛起一腿:「別介,您這是?」

「我是嚴格啊,你嚴哥哥啊!」他只好站住了,張開的胳膊在空中虛虛地比畫了一下。

「哎喲喂,我都認不出來了,你是嚴格?」我上下打量著他,擺出一副十足的萬萬沒想到的表情,然後又轉向一邊的女人,「這位是?」

兩個人都一愣。

女人酸裡酸氣地說:「我你都不認識啦?」

我歪頭打量她:「我這腦子不好使,已經快要老年癡呆了——」轉頭看著男人,「你太太嗎?」

嚴格微微一滯。

這一滯,也就頂多半秒,或者,半秒都沒有。他浮動的眼神滑到女人身上,把已經黑了臉的女人拉到他身邊:「花乙,你真的假的,不記得了啊?這是田榮啊——現在——是我太太了。」

「田……榮?」我裝作努力地從腦海裡搜索這個名字,過了半秒才恍然大悟,「哦,對對對,田榮啊!田榮,我怎麼能不記得呢?是你變化有點兒大哦。」

我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她。

人是經不住打量的。

有幾個「從頭往下看,風流往下流」的絕世人才啊,而且站在一個明顯碾壓了自己的人面前,更加經不住看。

她是精心打扮了的。衣服是普拉達,鑲小碎鑽邊的小黑裙,外搭一個小西服,鞋子是本季最時尚的巴利,香檳色小尖頭高跟,配著一隻路易威登的香檳色小手包,頭髮燙得微卷,大波浪披在肩膀上,耳朵上兩顆醒目的大白珠,全身上下都叮叮噹噹掛著「富貴逼人」四個字。

但還是經不住看。

尤其是在我一身學生裝束面前,不僅不出彩,反而顯得很老氣。

何況,她是真的老氣了。

我們都是28歲,但她的28歲就是28歲了。

我的手插在白襯衫兜裡,微笑著打量她,我的28歲,還是18歲。

她一定是不服的。她的一身行頭加起來,至少得30萬,怎麼會輸在牛仔褲白襯衫面前?她幾乎是瞪著眼看我。

我笑吟吟地挽起她的胳膊:「走,我們趕緊些。」

一推門,宴會廳裡哇的一聲。

亂七八糟的招呼湧上來:「田榮?嚴格?你們怎麼才來啊?」

幾個男生更是站了起來,如狼見了肉:「田榮,啊,哈哈,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女王范啊。嚴格啊,好你個小子,就這麼把我們的女王拐跑了!啥時候請我們喝喜酒?」

也有不懷好意地看著田榮的腰身的:「你們倆不是先上車後買票吧?看我們女王的肚子不對啊,啊,不對啊!」

最後才轉到我。

「田榮,這是你妹嗎?」

我撲哧笑出聲來。

嚴格隆重地、意味深長地一攤手:「諸位同學,你們誰能認出來這是誰,今晚的酒,我請。」

田榮瞪了他一眼:「你請?你有錢是吧?」

嚴格臉上僵了僵,不過他顯然經常面對這樣的嗆聲,很自然地以忽略來過渡。

我們高中一個班,40個學生,整整四桌人坐在那裡,竟然沒有一個人猜出我是——花乙。

我是花乙啊,你們怎麼能忘了我呢?

我笑吟吟地說:「高中三年,我給你們帶來了那麼多歡樂呢,沒我,你們怎麼度過可怕的高考歲月呀?」

花乙?

是啊,被關在衛生箱裡的花乙。

那時候,教室的最後排,有一個鐵皮箱子,綠色的,是放掃帚、抹布之類的清潔用具的。田榮騙我,問我敢不敢進去那裡,我在嚴格鼓勵的眼神下,竟然真的爬進去了!我剛一進去,他們匡噹一聲,在我頭上扣上了蓋子……那個味兒,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在裡面拚命地敲,聽到的卻是他們噹啷噹啷上鎖的聲音。

蹲在臭氣熏天的黑暗裡,我哭了。

晚自習上了一半,老師進來點名,點到我的名。

全班哄堂大笑。老師莫名其妙地四處看,我在垃圾箱裡哭著說:「我在這兒。」

一個男生過來把垃圾箱打開了,我低著頭爬了出來,全身都是垃圾味兒。我吃力地、四腳並用地爬出來,因為不靈活,滑了一跤,從箱子邊上嘴啃屎地摔到了地上,那個樣子大概太可笑了,全班哄堂大笑,我站起來,看到,原本神情嚴肅的老師也忍不住笑了。

我不敢用手擦眼淚,因為手上全是臭味。

我也沒敢坐回座位,因為身上太臭,田榮一定會誇張地唾棄我。

我就一直站在那裡默默地流眼淚,眼淚像一條河,流過我的臉。

-3-

「花乙?」

很多人真的一下子沒想起來我是誰,更想不起來花乙是誰。

高中時,花乙不叫花乙。

花乙叫胖乙、死胖子、一頭豬,或者太湖白一號。

「太湖白是一種新型豬種,快速養殖,三個月出欄,出肉率高,飼料轉化比極高——」這是嚴格經常在我面前大聲朗讀的課文。

一開始我並沒有那麼胖,最早的時候我是那種嬰兒肥。在讀高中之前,我都是蠻有自信的一個小孩,從小到大,我都覺得自己是可愛寶寶耶,家裡每個人都覺得我長得漂亮,身體健康,胃口又好,性格又開朗,我都十多歲了,我媽媽還經常摟住我,晃來晃去,嘴裡喊:「我的小乙乖囡囡……」

身體長得很快,胃口就特別好,媽媽也喜歡看到我胃口好,一直到上了高中,我都沒有考慮過自己的體型問題。

一進班級,我被安排跟田榮同桌。

我背著書包憨憨地朝我的座位走過去,她用一聲誇張的尖叫提示了我:「Oh my god!你是吃什麼長大的啊?」

我比較遲鈍,呆呆地看著她。

「你看看你的噸位,你走路的時候沒聽到大地在顫動嗎?」她張開胳膊,模擬著大地起伏。

我笑了笑,把書包放下,拉開椅子坐下。

她又一聲尖叫,我嚇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以為椅子腿壓到她的腳了。一看不是,她手撫著胸口,厲聲道:「注意點!你擠到我了!」

在我有限的生命中,還沒有遇到過這樣千伶百俐加千嬌百媚的生物呢。我竟不知道說什麼,直著眼望著她,憨憨地把椅子往外移了移。

「這樣行嗎?」

她嗤了一聲:「行了行了!你說行不行?你天然這個噸位在這,怎麼都會擠到人!」

「真倒霉,偏偏要我和你同桌!你說說,哎,嚴格,你說說,我是招誰惹誰了?」她推了推坐在她前排的男生,「安排了這麼一位特殊——生物——跟我同桌——」

男生轉過頭來,衝她笑了笑。

他瞥了我一眼:「哎喲喂,這可真是太湖白一號啊!」

從那以後,「太湖白一號」就貼在我身上了,不過我當時真沒往心裡去,我一個勁兒傻呵呵地看著嚴格笑呢。他好看,他真好看啊!

他回頭用眼睛吊著我,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我第一次知道,一個男生還能這麼好看。眉毛像是漆畫的,眼睛裡像滴了眼藥水,亮晶晶的,頭髮上散發著好聞的味道,像是夏天割草機割過的青草香。

田榮瞥了我一眼,臉上浮現出一縷高深莫測的笑。

-4-

四桌都坐滿了,上首還有兩個空位。事先,沒人知道我會來。

事實上,從高考結束那天起,我就在所有人視線裡消失了。十年,十年裡,我沒和這個班級聯繫,什麼校內群、QQ群、微信群,我一個都沒加入。他們幾乎都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舉辦者、發起人是我們的班長,趕緊讓服務員多拿了一把椅子。

田榮毫不客氣,大剌剌地坐了下去。

三把椅子,她坐在中間那一把。

好吧,和以前一樣,她還是榮寵備至的尊貴公主,我還是她的婢女,而嚴格還是她的金刀侍衛。

宴會開始的前半小時,無論怎麼打岔,話題都會回到我身上。

「花乙,你真的是大變樣啊!你怎麼回事?」就算我是從火星回來的宇航員,大概也不會引起這麼高的關注吧。

男生問,女生們也要問。

我微微笑著,慢條斯理地吃著桌上的蔬果,輕描淡寫地說:「我其實沒什麼變化啊,唯一的變化就是瘦了一點點而已。」

「一點點?」田榮尖聲說,「拜託,你以前有190斤好不好?」

我心平氣和地夾起一片黃瓜:「是啊,那一點點,就是——半個我唄。過去的花乙,一分為二,正好可以切成兩片。」

真的,我現在95斤。

被切下來的那一片,去了哪呢?

嚼著黃瓜,我瞇縫著眼睛,笑吟吟地看著在男生堆裡左右逢迎,開始一口一口灌酒的田榮。男生們還像以前一樣寵她,甚至比以前更會奉承人了,她開心了許多。這都離開學校十年了,在社會上工作也有好幾年了,毛頭小男孩都已經變得油腔滑調,更有一些人直接腆出了肚腩。就算沒出肚腩的,面上也是油光發亮,彷彿平時吃得太多太好,油脂含量高到血管裡都裝不下了,要從毛孔裡滲出來,溢到皮膚上,皮膚也盛不住,還要從頭髮上滴下來。

包括曾經是花樣少年的嚴格。

我用餘光打量著他。雖然早已經知道他現在的狀態,可是近距離看,還真是觸目驚心。眉目如畫的少年像是被時光掉了包。

男人的姿色啊,比女人更經不起摧殘。18歲可以靠本錢,28歲,他的生活處境、框架格局,都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呢。

嚴格也穿著大品牌。可是,他的舉止風格是小心翼翼的,好像那些衣服不是他自己買的。

我看了田榮一眼。話又說回來,也許那些衣服真的不是嚴格自己買的呢。

邊上有同學問我為什麼不加同學群,我笑嘻嘻地說:「我手機流量得省著用,所以什麼群都不加咯。」

田榮聽到了,得意地轉頭,又瞥了我一眼。這一眼,就有了底氣。

當然,嚴格也聽到了,表面卻是完全沒聽到的樣子。

單著的男同學過來死乞白賴地要加我微信,我就把微信打開,放在桌上,讓大家掃。田榮沒有轉頭,但背影如一隻受了驚的貓,背毛全部聳立起來,警惕地用側光掃視著嚴格的動靜。

嚴格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陪她敬酒。

直到我收起了手機,她的背部線條才微微放鬆了下來。

真奇怪,她一直就是這樣的不放心。現在不放心是有點兒道理的,當年,她為什麼也不放心呢?

田榮心情好的時候,會支使我為她做各種雜事,在飯堂裡打飯,給她刷碗,抄黑板上的作業題,課間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給她到小賣部買冰激凌……做這些都還好,我倒都能忍受,這總比公主大發脾氣好一些。

她一發脾氣,就會把我的書包、筆袋或其他任何一個抓得上手的東西,砸出去。

然後喝令我:「去撿!」

我不去,她就向嚴格嬌滴滴地帶著哭腔說:「嚴格,你看,大白她又欺負我!」

嚴格軟軟糯糯地寬慰她:「哪有啦,我看她還挺聽話的。」

「聽什麼話?死胖子,叫你去撿,是幫你,你都這麼胖了,還整天坐著不動,你想胖死對不對?」她嬌嗔著說,「嚴格,你趕緊說說她,她聽你的,女孩子家這麼胖,將來怎麼找得到對像哦。」

嚴格就好言溫語地對我說了:「花大姐啊,你起來走走唄,田榮是刀子嘴豆腐心,扔你東西,是為了讓你活動活動,你看看你,老坐在那裡,再坐著,痔瘡都坐出來了。」

我胖臉一紅,艱難地挪著身體,從椅子上站起來。

田榮眼尖,指著我的屁股笑:「你們看哦,椅子都嵌在她屁股上了!」

她大笑起來,指著我屁股上壓出的椅子邊緣,我使勁地往下拽拽衣服,她拍手打腳地瘋狂大笑:「大白啊大白,你還不運動,你還不運動!你胖到椅子都嵌在你屁股裡了!」

再後來,每天的午餐時間,也變成一場災難。

無論我吃什麼,田榮都會模仿我咀嚼的樣子,並且招呼大家——尤其是嚴格來看。

「你看看你,這麼大一塊紅燒肉,就這樣塞嘴裡!」她包著嘴,一鼓一鼓的,模仿我。

「你看你啃骨頭的樣兒!」她努著嘴,尖成犬嘴樣,「還吧唧吧唧,啊呀,噁心死了,你媽媽到底有沒有教你怎麼吃飯啊?」

我抹了一把油汗,憨憨地笑,埋頭又吃。

沒錯,我越來越胖。

是的,我一直憨憨地忍受著。畢竟,她是我同桌,也是我們班上為數不多的,或者說唯一的,還跟我玩的人。

更重要的是,嚴格唯她馬首是瞻,她如果帶我玩,我就能和嚴格說上話。

酒漸酣了,田榮有點兒喝多了,和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地在竊竊私語敘舊。

因為我不說話,大家以為我還是以前的性格,問完了所有的禮節性問話,詞窮也問不出我的底細後,就各自散開了。我低頭看著手機,心裡默默數數。

五、四、三、二、一——

好,來了。

一抬頭,嚴格站在我面前,低頭看著我。他咧嘴一笑,是躊躇滿志的獵手看著昔日手下敗將的笑,是屠夫動刀前看著捆綁的羔羊的笑。

他眼睛裡有血絲,鞏膜已經微微發黃。才28歲,唉。

不過他並不知道我在看他發黃的鞏膜,他準定以為我在看他眼中晃動的倒影。

「還沒上班嗎?」他說。

「我還在學校。」我答。

「一個人?」

我垂下眼簾,幽怨地又抬起,看著他:「你說呢?」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遠處,田榮厲聲叫他:「嚴格——嚴格——過來!」

他急匆匆地走了。

我站起來,手插在口袋裡,逍遙地走了出去。

出門打了車離開。車子還沒走出三公里,微信裡就跳出來一個新的添加好友的申請。頭像是一個古裝男子的漫畫,長髮高結,散發飄飄,正是當下最時尚的古裝劇裡小鮮肉的造型,這大約是嚴格理想中的自己。

我點了通過。

果然,是他。

「怎麼獨自走了?」

我發過去一個落淚的表情。

「不開心?」

我又發了一個落寞的表情。

「我知道你心裡不開心。」

我輸入,又刪除。最終不回復。

過了一會兒,時間不長也不短,他發過來:「還生我氣嗎?」

我回了一個字:「不。」

他回復:「乖。」

過了有20分鐘,他一直是沉默的。我到了公寓樓,下了車,他的信息也到了。

「地址?」不容拒絕的語氣。

我裝傻:「什麼?」

他飛快地回復:「你住哪?」

我踟躕著,猶豫著,過了幾秒,終於,發了一個地址定位給他,回復了一句:「701。」

穿過晶亮的大堂,我走上樓去。

-5-

天知道他是怎麼把田榮搞定的,也許田榮喝多了,也許他找了借口先溜走了。

半個小時。

真的,一分鐘也沒有多。從我發給他地址,到他抵達,路程需要半小時,他就是在半小時後到的。他得有多急啊。我輕輕歎息。

我打開門,他猛地就撲上來,一把圈過來——我雙手在胸前一叉,麻利地解開了他的熊抱。

他愕然地看著我,隨後又釋然:「我就知道你還在生我氣,對嗎?」

我做了個手勢,邀請他進來。

我住的是一個大開間,客廳到臥室一望無餘,客廳裡一張大書桌,擺著三台電腦,他不經意地掃了一眼:「你怎麼這麼多台電腦啊——」說完目光迅速落在我的床上。然後,他曖昧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笑了。

我的床是少女心的粉色,床上擺著一隻大熊,一人高的,黃絨絨的大熊,熊脖子上結著一條絲帶,絲帶上掛著一顆紅心。

「你還留著這個呢?小樣兒。」他愛憐地說,又探手想捉住我。

我旋了個身,在他面前坐下來,他從背後想撈住我,被我輕巧巧地閃開了。

他嗔怪地說:「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

我抿了抿嘴,繃起臉來:「你還欠我一個解釋呢!」

他有點兒尷尬地賠笑:「哎呀……過去的事你還記恨著呢?」

我莞爾一笑,抬手撫過頭髮,雙目閃爍,晶瑩地看著他:「我就是想知道,當時你們是怎麼策劃的。」

他舔了舔嘴唇:「花乙,我跟你說真的,那件事,可真的不能怪我,你用腳指頭想也能想到,是田榮逼我幹的。」

「為什麼呢?」我平靜地問。

他撓了撓頭皮,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其實就是為了好玩吧。」他越回想,越發笑,吃吃地笑得收不住。

「你真的也太逗了,花乙,」他說,「我給你寫了封情書,說一直喜歡你,你竟然就信了。說起來真的挺好玩的,情書是田榮寫的——別別別,別瞪我,我哪下得去手,打死我我也寫不出來。田榮說你一直暗戀我,我說,什麼暗戀啊,是明戀好不好,全年級都知道你是我的跟屁蟲,我讓你幹嗎你就幹嗎。田榮說不見得,她不信。」

「我被她一激,就跟她打賭了。主意是她出的,她說如果我能讓你脫光了主動獻身,就算我贏。」

我靜靜地看著他笑:「然後你們就給我寫了情書?」

「是啊,不寫情書,不送禮物,也太突兀了啊,你那麼胖,我是說——你當時那麼胖——」他貪婪地打量著我,「要是不把前戲做足,你怎麼可能相信我也喜歡你,又怎麼可能在我面前把衣服脫光呢?」他說著說著,又吃吃笑了起來,「對不起——花乙,對不起,我知道當時你很生氣,不過當時,真的好滑稽——好滑稽——哈哈哈哈哈……」

那天,晚自習前,他遞給我一本書。書裡是一封我做夢都沒想到的情書。然後他讓我在晚自習後留下來等他。

人都走了,教室的燈也關了。我獨自坐在黑暗中,屏著呼吸。

他悄悄地走了進來,月光披在他肩膀上,啊,那真是月光少年啊!他懷裡抱著一個毛絨大熊,輕輕地把大熊放在我面前:「再過一個月就高考了,以後,也許再見的日子就不多了,這只熊可以放在你宿舍的床頭,陪著你嗎?」

我已經完全不能呼吸了。

他的手溫柔而嫻熟地撫摸過我的臉,指尖摩擦過我的唇……他在我耳朵邊輕輕地呢喃:「能把衣服脫了,讓我看一看你嗎?」他手指麻利地解開我的襯衫扣子。

我顫抖著打開了褲扣,艱難地從太過緊身的褲子裡拔出我的腿……

直到我忽然聽到窗戶外有人在吃吃地笑——是抑制不住的笑。

啪的一聲,有人按亮了燈。

一陣大笑轟天雷一樣地炸裂。窗戶底下一下子冒出來十幾個腦袋。

我僵在那裡,一條腿裸露著,一條腿還卡在我該死的褲腿裡,襯衫披著,乳罩打開,像一堆肉山,杵在驟然雪亮的教室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他們笑得都快要死過去了,臉是扭曲的,身體也是扭曲的。

很奇怪,我的臉抽搐著,也在笑。就好像這是一個我早已經知道,而且完全配合的玩笑。就像以前若干次,我在他們每一次殘酷的玩笑裡,都憨憨地跟著笑。

田榮走近我,拍著我的臉,我正在扣扣子:「別生氣哈,大白,馬上就要畢業了,我們要給你留個畢業紀念,保證你終生難忘的……」她轉身捶了嚴格一拳,「不算哦,我們打賭說的是脫光,這才脫了個半光——」

嚴格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是你們自己忍不住笑場了好不好,不然肯定脫光了!」

我走的時候,他們把那只熊塞給了我。

-6-

熊穩穩地坐在我的閨床上。

溫柔的粉色燈光紗一樣籠罩著它。

嚴格呼吸粗重起來,再一次伸手過來拉我:「花乙,你變得好美。」

我輕輕咬住嘴唇:「你不是和田榮都要結婚了嗎?青梅竹馬的,總是真愛吧?」

「她?她哪有真愛啊?她只真愛她自己,」嚴格身體朝後一仰,靠在沙發上,「你別說,當時你要是沒那麼胖,我還真的會喜歡你。你性格好,脾氣好,聲音也好聽,不像田榮,喉嚨跟沙子打磨過似的,一個女人家,聲音比糞桶還粗——你當時其實還真是個美人胚子,就是胖了點——哎,你知道嗎?她其實一直很嫉妒你。她說你憑什麼怎麼損都笑呵呵的,沒心沒肺的……她說特想看你笑不出來的樣子。」

「可是你們不是要結婚了嗎?」我幽幽地說。

「那是沒辦法啊,花乙,」他痛心疾首地說,「她糾纏我十年了,不管怎麼樣,一個女人跟你跟了十年,孩子都打了好幾個了,現在又懷孕了,再不生下來搞不好就不能生了,我能不負責嗎?」

我眼波流轉,泫然欲泣地說:「那你還是愛她的哦?」

「今天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才發現,我——當年沒撒謊——」他鄭重地看著我,「那封情書裡寫的都是真的,我一直愛的是你。」

「去你的,油嘴滑舌。」我甜甜一笑,站了起來,走到衣櫥邊,拉開門,拿出一套黑色的緊身短裙,在他面前晃了晃。

「好吧,我原諒你了,」我輕輕地點了一點他的額頭,「我去洗澡,等我,」我衝他嚴肅地豎起手指,「等我!」

他吸了吸口水,誇張地敬了個禮:「遵命!女王!」

我從浴室出來,已經換上了黑色的皮裙。

嚴格真的已經脫得一絲不掛,躺在床上。看到我,他哇哦叫了一聲。

我用戴著皮手套的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轉身從浴室門口的櫃子上拿起一根黑色的皮鞭,光腳踏過地面,悠閒地朝他走去。

「女王,我好怕怕哦——」他捂著胸口,曖昧地朝我直挺下體。

我笑吟吟地走過去,溫柔地說:「閉上眼睛。」

他激動地閉上眼睛。

啪!

「啊!」他淒厲地慘叫一聲,從床上彈跳起來。他臉色慘白,雙手緊緊地摀住了下半身。

我的皮鞭——準確地說是皮帶,橫抽過他的下半身,這一下,大概可以要他半條命。

「你——」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囫圇話,我又一皮帶抽在他身上。

五四三二一,一二三四五。

啊啊啊啊啊啊,他慘叫著扭動著身體,在雨點一樣落下的皮帶裡躲閃著。

中間他跳起來想抓住我,卻被我一腳又踹了回去。

啊啊啊啊啊啊!

他抓起床頭的大熊護住自己的身體,皮帶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手上,他疼得又是一聲慘叫。

我終於停了下來。

他全身除了腳底板,都是青腫的鞭痕。我看他的表情,是以為自己快要被活活抽死了。什麼風度,什麼氣焰,全沒了。他左手抓著大熊,右手抓著枕頭,蜷縮在那裡。

我慢慢地在床邊的沙發上坐下來,吐了口氣,一手握著皮帶,銅頭輕輕地在另一隻手裡敲擊著。

他哀哀地衝我號叫:「花乙,你太毒了!」

我聳了聳肩膀:「比你們差多了。」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朝我伸出手,哀求地看著我:「現在可以原諒我了嗎?」

我笑吟吟地撫摸著皮帶:「我有件事忘記告訴你了,就是我現在是誰。」

我站起來,懶洋洋地把屋子裡的燈一個一個地按亮,隱藏在角落裡的攝像頭全部顯露出來。「我能有今天,還真的要感謝你們兩口子。高考前沒有你們那一下,我不會發憤考上後來的大學,也不會去減肥瘦身看心理醫生。我修了心理學碩士,練了跆拳道,也遊歷了半個世界,然後發現,世界雖然大,但像你們這麼一對天造地設的賤人,也真是不可多得。我呢,現在還有個藝名,叫小乙,專門在網絡上給大家做身心靈課程帶領,領著領著,我成了一個有著150萬粉絲的網紅。前一段時間,我在網絡上發起了一個反霸凌運動,並且勇敢地和大家分享了我被你們愚弄和欺凌的那段黑歷史……他們都很憤怒,於是呢,我們就策劃了這個活動。你呢,真的如我猜測的,18歲以後,就沒長大過,還是那麼自戀,還是那麼愚蠢,還是那麼——嘖嘖。」

我憐憫地搖了搖頭。

「親愛的嚴格同學,這是我的直播間。從你進這個門開始,我們就在做直播。」

我懶洋洋地一揮手:「我不清楚田榮有沒有在看直播,不過,她可以看回放。」我走到電腦前,點擊著屏幕:「嗨,你們好嗎?你們在嗎?讓我看到你們的熱情——哇哦——嚴格,你幫我拉了天量的點擊率哦——我直播間裡湧進來400萬觀眾——哇哦——你們要不要這樣熱情——別墅5000棟——砸死我吧你們——」

我轉頭,無比感激地看著嚴格:「嚴格!你這是要火的節奏呀!」

-7-

經過大堂,清潔工大嫂叫住我:「花老師,同學聚會開心嗎?」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開心!」

她打量著我:「我覺著也是,看你這氣色,不要太好哦!」她神秘地靠近我一點:「有艷遇哇?」

我鄭重地說:「可不是,十年的心願,了了!」

得到了期待的答案,大嫂開心地笑了,渾身肥肉直顫:「我們同學也在約同學會呢,哎,你說,我要不要去?」

因為胖,而被霸凌,是霸凌現象中最多的一種。

這個故事的前半截,是一個曾經的胖姑娘來傾訴的。中學時代,因為胖,長痘痘,她受盡了一男一女的欺負。男的損她,女的踩她,整個中學時代她很多次想過自殺。而更可笑的是,大學裡她逐漸變漂亮了,回到家鄉,高中同學拉了個群,那個曾經霸凌她的男生見她變美了,竟然像過去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過來找她搭訕,要和她約會。她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對方還罵罵咧咧,意思是說她給臉不要臉。一瞬間,她又回到了當年被霸凌到恨不得原地爆炸的感覺,可是她所做的最大抗議就是,默默退出了同學群,並將此人永久拉黑。

我感覺,這實在是太便宜對方了。

想來想去,我決定為所有曾經被霸凌過的胖子,寫這樣一個故事。

校園霸凌是霸凌,而比校園霸凌更加可怕的是網絡霸凌,它會幾何級地放大傷害,往往讓後果不可控。

我曾經接觸過這樣一個案例,一個公務員,因為私怨,在網絡上被人發佈惡意消息——「開房兩百次」。而實際上,這是他近10年的工作出差紀錄。「公務員——開房——兩百次」結合在一起後,因為觸動了大眾的敏感之處,就在眾人圍觀的竊笑中被高度傳播。他甚至因此受到調查,儘管調查證明他是清白無辜的,但網絡聲音無法消除,他也不能向生活中的每一個同事親友辯白。心理遭受巨大創傷的他,最後選擇了臥軌。

這個是網絡霸凌的可怕惡果。

我忽然想,如果這樣的形式,加諸在曾經實施校園霸凌的那些人身上,就是一個「基督山伯爵」的故事了。

相信這樣一個故事,會給天下所有被霸凌過的胖子,帶來笑聲和療愈。

事實上,很多在中小學時遭受了霸凌的孩子,在成年後挫折感很強,懦弱自閉,不敢接受挑戰,自暴自棄,能像女主那麼成功逆襲的,並不多見。

我呈現這樣的創傷,是希望那些霸凌者,照見自己的醜陋,而昔日被欺凌的孩子,可以默默地把這本書摔在對方臉上:「看看吧,你當年都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