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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作惡的世界裡沒有法不責眾 以伐木累之名

因為缺失父母的關愛和家庭的溫暖,親情喪失的孩子往往容易情感扭曲,不能明辨是非。對親情的極度渴望使得他們很容易抱團,形成小群體。在小群體中為了取悅於同伴以吸引注意力,確立自己的權威,他們甚至會做出自己也想像不到的惡行。

-1-

「伐木累」群裡,算上我,七個人,七個頭像,亮晶晶的。大姐,是一個帥氣的草帽少年的頭像,她喜歡《海賊王》,她就是路飛那個脾氣。二姐,皮卡丘。三姐用花千骨做了自己頭像。四姐和五姐都是自己的大頭自拍,萌萌的,美美的。六姐,頭像是自己家的貓,貓是只黑貓,黃眼睛瑩瑩地盯著我。

我打開微信群,又看了一次,把她們每個人都看了一遍。我在群裡發了一個「心」的表情,又回復了自己的「心」一個「笑臉」。我在「笑臉」底下,打了一串省略號。

無人回應。

群裡只有我在刷屏。

都進去了。

整個「伐木累」,都進去了。

除了我。

我不知道該幹什麼,或者還能幹什麼。我爸在外屋打電話,應該是打給姑姑。我聽到他在問:「那家在縣城買房了嗎?有兄弟姊妹嗎?」外人聽不明白他在問啥,我是知道的。他要給我找對象。可是我才16歲呀!

從出事開始,他就回來了。以前他在廣東打工。打零工還是當保安,搞不清楚。掙不掙到錢我不知道,也許是沒有,也許外面掙錢很難。姑姑總是罵他不給錢還喝酒抽煙,剩下的一點錢也去找女人了,連我的學費,都要她墊。墊了以後,姑姑要打很多次的電話,才能討要到。所以姑姑很討厭我。從我上高中起,姑姑就讓我去住校。罵完了我爸,轉頭她就罵我,罵急了順手就是一個嘴巴,嘴巴很重,有時候一巴掌下來,我趔趄著摔在地上。

姑姑捧起院子木盆裡的一堆髒衣服,重重摔在我身上:「看把你懶的,去塘裡洗!」

其實家裡——姑姑家裡有自來水,也有洗衣機。現在農村的生活沒有那麼差了,但姑姑願意看到我去塘裡洗。鄰居嬸子提醒她塘裡水都變色了,可能鎮上那個化工廠又偷偷排污,最好不要用了,姑姑沒好氣地說:「污不死人的,窮是能窮死人的!」

我怪不得姑姑。我又不是她生的孩子。她自己連生了兩個女孩,在婆婆那裡已經抬不起頭,好不容易第三個生了我堂弟,才直起腰來,和婆婆分家過了。她能把我接在身邊過,我爸還經常拖欠生活費,她罵我是應當的。

她罵我,更罵我爸。本來我爸是不叫我繼續讀高中的,但姑姑說我成績還蠻好的,老師也說不讀可惜了,堅持讓爸爸給我讀。就沖這一點,我就應該感激她。老師說的,奶奶也這樣說的。

念初中不用花多少錢,但在縣上讀高中,住校的學費和生活費是不少的。爸爸不想出,就一直拖,爺爺奶奶和姑姑再加上我,和我爸爸翻江倒海一場,才摳出來。那個夏天,我站在我爸爸面前哭,奶奶數落我爸爸不孝,姑姑尖著聲音連損帶罵,反覆折騰幾天,爸爸最後才拿錢出來,蘸一口唾沫,點著一坨紅色的錢,警告地橫著我:「這些都是老子的血汗錢,你日後掙錢還給老子!」

我攥著那坨鈔票,髒得發黑的鈔票,不知道我爹是藏在枕頭裡還是褲襠裡的一坨鈔票,去縣上報名。交錢的時候,會計老師都嫌這錢髒,還有味道,惡狠狠地看了我好幾眼,嘴裡嘟噥道:「戳鍋漏(方言,指做事常犯錯的人)!」

縣城的方言和我們鄉鎮的方言還是不一樣的。但這句話,誰都能聽懂。我不怕罵,我怕她的眼神。

-2-

遇到「伐木累」的第一個成員,是我進縣城中學的第一天。

我離開繳費的窗口,排在我後面的女生朝我也瞪了一眼,嘟噥了一句聽起來和會計老師差不多的話:「哈戳戳(方言,指人傻、呆、笨)!」

我縮著頭捂著書包走出去,沒走多遠,後面那個女生趕了上來,一把揪住我的書包帶子,我一回頭,一張黑紅胖胖的大臉壓在我頭上,她個子比我高一個頭——後來我才知道她比我足足大三歲,家裡條件也蠻好,吃得好,比我高比我壯也比我有膽氣。

她抬手就在我頭上鑿了一下,她的手比我姑姑的手硬多了,我姑姑天天在石灰場上班,手都沒那麼硬,鑿得我好疼好疼,我都能感覺到頭皮底下騰地冒起來一個栗子一樣的包。

「哈批,你踩我腳曉得不?」

我朝後緊縮:「對、對、對不起。」

收費處人很擠,我不記得我有沒有踩她的腳,但應該是沒有的。可是她瞪著我的眼睛好大,像兩個牛卵泡,比我爸爸瞪我的眼神還凶,她一眼過來我就恨不得縮到地上去。

她揪起我,掄著拳頭連續又鑿了三四下,再問我是哪個班的新生。

我老老實實說是高一(2)班的,她忽然問:「你準備怎麼賠我?」

我傻狍子一樣望著她,就是兩秒的工夫吧,她抬手又在我頭上鑿了一下,這次是用中指關節敲的,更疼。

疼得我眼淚唰地衝出了眼眶。

她又問我充了飯卡沒有,我說有。

我就是再憨,也明白她說的什麼意思了,趕緊把飯卡拿了出來。

她接過飯卡,揪著我的肩膀,很緊很緊地掐著,摟著我走。

邊上看起來挺像她摟著我的肩膀,我們像好朋友似的一起走進食堂。我原本以為她要我請她吃飯,可她卻熟門熟路地在食堂的小賣部櫃檯那裡站住了,一下子要了三根雪糕,兩瓶酸奶和兩包話梅。

這一下就是20多塊錢,我心裡像剜了一坨坨肉。食堂裡最便宜的一頓午飯一葷一素一湯才三塊錢,加一塊大排要兩塊,我是萬萬捨不得的。20多塊夠我吃一個星期。雪糕我也想吃,話梅我也只是過年時吃過,酸奶從來沒嘗過,但是見過奶奶給堂弟買過。

但是我真的怕了她,憋著眼淚,默默站在那裡,看著她刷我的飯卡。

她刷了20多就沒有再刷了。我鬆了口氣,默默地看著她手裡那一堆零食。我也餓了。現在我只希望她能把卡還給我,我想去吃飯。

我本來想說「把卡給我」,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我下次還請你吃雪糕」。她有點兒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玩味似的捏著卡,冷笑著問我:「是怕我不還給你嗎?」

我討好地說:「不是的咯,我沒有姐,我當你是我姐。」

不知道為啥,她忽然笑了,又在我頭上敲了一記,但這一記倒沒那麼重,還有點兒親熱的意思。後來我也發現,她雖然脾氣暴躁,很容易生氣,但也很容易高興,給她好好說,她馬上就能高興起來。

她睨視著我:「那這個卡給我我收著?」

卡裡有300塊錢,交學費剩下的,身上還剩200,我要靠這500塊過一學期的,心裡一急,眼淚就流出來了。

我心裡糾結了好多話,最後愣了一會兒,冒出來的還是:「我請你吃飯吧。」

她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久,才說:「哈批,看你那個窮批樣子,哪個要你的錢哦!」

她賞賜似的把卡塞給我:「雪糕都要化了,我先走了。我叫李小平,你住哪個宿舍?回頭我找你來耍。」

-3-

過了一天她真的來找我耍了。

她好像已經完全忘記了頭一天的事,看著我親親熱熱地叫了聲:「榮妹兒。」

我趕緊站了起來,乖巧地叫:「平姐。」

她好像挺喜歡我這麼叫,咧開嘴在我床上坐下來,響聲應著:「妹兒,姐來看看你。」

我們寢室裡有十個同學,都和我一個年級,她高聲粗氣地走進來喊我「榮妹兒」,其他同學都一驚。

尤其讓我受寵若驚的是,她手裡還捏了一包瓜子,把那包瓜子朝我遞來:「榮妹兒,吃瓜子。」

她喊我出去耍!我看了一眼宿舍同學們。

我們都是孤孤單單離開鄉鎮到縣城上學的妹子,忽然有個比我們高年級的姐過來看我,還是挺有面子的。我在同學們眼裡看到了羨慕,之前我的被褥最破爛、衣服最土氣,她們看我的眼神裡是有不屑的,忽然間來了個衣服時髦、態度大大咧咧的「姐」,她們都手腳拘謹地垂下了眼睛。

有個睡在我斜對面鋪上的同學,一個宿舍裡原來就數她最囂張,可能是聽著平姐說話吵,就抬頭多看了她一眼,平姐馬上惡狠狠地瞪了回去:「瓜娃子,欠抽是不是?」

同學一呆,趕緊低頭。

平姐領著我,得意揚揚地走了出去。她走路和我不同,我都是靠牆邊走,她是要在路中間走的,而且舞著膀子走,像一個乘風破浪的船,迎面過來的人都趕緊靠到兩邊,讓她走。誰不小心掛到她,她就瞪回去,作勢要上去撕,我們宿舍樓裡全是女生,一見這架勢,都縮到一邊。

平姐把我領到宿舍樓外,這次是去小賣部。她邊走邊說:「我給咱們大姐說起來你了,我們都覺得你人還不錯,大姐說可以見見你。」

小賣部裡有幾張桌子,是同學吃冷飲的地方。有五個女生圍著一張小塑料桌子,在那裡吃雪糕。我心裡一跳,摸了摸兜子,曉得今天我少不得要請客。

可是請完客,接下來這一學期怎麼過,我不曉得。

但是如果不請客,今天肯定脫不了身。

根據我長期在姑姑那裡生活的經驗,以後的事再說了,今天無論如何要先哄好。

那天我又花了35塊錢,請她們每人吃了一個茶葉蛋和一碗小面。我自己也跟著吃了,小面要四塊錢一碗,比食堂的套餐貴一塊錢,我自己一般是捨不得吃的,可是給她們六個人一人一碗都請了,鈍刀子割心割來割去也疼麻木了,反正左右已經沒法過了,索性大方點。我自己不吃也改變不了什麼,再說我也饞,小面裡有花生、肉絲、搾菜,很香的,搭配茶葉蛋,真的香。

我點好吃的,跑去櫃檯那裡端碗、拿筷子,坐下來又剝茶葉蛋,每個人碗裡都有了,我自己才端起碗吃。她們吃著,也打量我。吃完了,我又趕緊站起來把每個人的碗收了,端到櫃檯那邊還給老闆。

我回到圓桌邊上時,小寒姐——老大衝我和善地點了點頭,笑了。

我受寵若驚地坐下來,小寒姐笑瞇瞇地對平姐說:「把她拉到『伐木累』裡吧。」

伐木累?那是啥?

平姐加了我的微信,然後把我拉進了一個群。

「這樣,我們七姐妹就全了。」小寒姐說。

平姐說:「我們可是赫赫有名的『二中六仙女』,現在加上你,『七仙女』就全了。我也是看你人不錯,蠻乖的一個娃兒,就向小寒姐推薦了你。」

「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誰欺負我們當中一個,我們就一起扁他,」小寒姐宣佈,她看向我,「你是新生,宿舍裡要是有哪個瓜娃子欺負你,你就跟姐姐們說。」

小寒姐高二,不過她是留級的,平姐也是留級的,她們兩人比我都是大三歲,其他四個,小於姐、小連姐、小奇姐、蘭蘭姐不是留級生,只比我大一歲或兩歲。

-4-

「伐木累」的意思是「家」。

猛一聽明白這個意思,我眼淚嘩地一下子就衝了上來。

啊,「伐木累」,誰不想要家?

我打三歲起就沒見過我媽。爸爸說我媽嫌他窮,扔下我走了。有一年過年時我給我媽打電話,她說是因為我爸爸打她,嫌她生的是女娃,她受不了才走的。他們各有各的理,相同的地方是都說自己在外面打工掙錢,所以不能帶著我,或者回來照顧我,但他們打工掙的錢去哪裡了,我都沒看到過。

我鼓起勇氣又給我媽打了電話,管她要800塊錢。

媽媽很驚訝,我支支吾吾地說我爸爸不給我錢,在學校我連飯都吃不飽,這個話是三姐小於教我說的,雖然是編的,可也是事實,和「伐木累」一起一個星期,我已經把飯卡和身上的錢都用得精光。媽媽雖然半信半疑,可最後大概是看著我這些年也沒有朝她要過錢的分上,答應給我打錢。

我沒有卡,大姐小寒有。我把小寒姐的卡號發給我媽。

錢打到小寒姐那裡,她取了200塊給我零花,其他的都「我先管著」。

我們是「伐木累」嘛。

小寒姐管錢也管得很好。她知道哪裡有便宜又好吃的面,哪個冷飲店的飲料可以續杯,哪個溜冰場女生免票,哪個酒吧好耍,哪個網吧便宜,還有男生請客吃雪糕和燒烤,她還帶我去過一次練歌房,敞開吃了好多瓜子和水果,我甚至吃到了一種叫火龍果的水果。

下了課我們就待在一起,去食堂、去澡堂、去小賣部都是七個人在一起,走在路上我們故意並排走,把路都堵了。

六個姐姐都焗了頭髮,額頭那裡染一縷,紫的、黃的、藍的、紅的,小寒姐那裡有染髮膏,也給我焗了,焗的是栗色。校規是不准學生染髮的,不過我染了以後,好像班主任也沒說什麼,也許他根本沒注意到。

我們宿舍的妹兒們都羨慕得要命,也想焗,卻又不敢。她們有人問我們「七仙女」還收不收人,我擋回去了。也有人看不慣,睡在門口的小婷就朝我翻了兩次白眼。

小婷最煩我,因為她的床鋪最靠近門口,我晚上回來晚了,一敲門,她就要起來給我開門。

有一天她開門開得生氣了,就問我:「你咋不帶鑰匙啊?」

我愣了愣,下意識地說:「忘記了。」

「忘記了?咋腦殼沒忘記啊?」她憤憤地說了一句,上床去了。

換作以前,我肯定是縮起腦殼不吱聲的,本來也是我不對,煩到別人。可是現在不同呀,我有姐啊!我有六個姐啊!就算我沒帶鑰匙,她用得著這樣吼嗎?

躺在床上,我在「伐木累」裡撒嬌:「姐,剛才回來被一個瓜娃子欺負了。」

「什麼?!哪個敢欺負我妹?」平姐第一個發話了。

小寒姐說:「你們寢室的?」

「罵我沒有腦殼,」我添油加醋地說,「叫我從宿舍滾出去,以後不准我住!」

平姐在群裡發了一串怒火沖天的表情,接著說:「讓她等到起!」

依平姐的意思,晚上就要衝過來我們寢室,不過小寒姐喊住了她,小寒姐不緊不慢地說:「小七,你給我轉告她,她腦殼進水水了,敢欺負我們『七仙女』,她怕是不想在二中混了!明天上午給我們等到起!」

我心滿意足地瞥了小婷那張舖位一眼,很快就睡熟了。

-5-

早晨我還沒睡醒,我們寢室的門就被敲得山響。我矇矇矓矓地睜開眼睛,只見小婷下了床去開門,門一開,光當一記窩心腳飛進來,她直接被踹得滾到了地上。

我愣著眼看著我的六個姐氣勢洶洶地衝了進來,過了幾秒才想起來昨天晚上的事。

平姐指著小婷問我:「就她?」

我小聲嗯了一句。

平姐把小婷從地上拖了起來,一左一右抽了兩個嘴巴,響亮的嘴巴聲把我驚出一身汗,我這才想起來她們是為我來的。

我們寢室捨長也還在睡覺,懵懵地伸出頭來:「你們咋子嘛?」捨長又看我:「阿榮你搞啥子?」

小寒姐凌厲地掃了她一眼,喝道:「關你屁事,再叨批連你一起抽!」

捨長頓時啞了,怏怏地看了我一眼。她大概猜到了昨天晚上我和小婷說了幾句,但她也十分驚愕,這在學生宿舍是非常普通的一個小口角,怎麼一早就變成了這樣殺氣騰騰的大事件了呢?

平姐揪住小婷的睡衣領子,小寒姐冷笑著打量著她:「妹兒你膽子不小的哇?你知道她是哪個吧?」小寒姐的手點著我。我已經從鋪上下來了,乖巧地站在幾個姐姐身邊。

兩個耳光和一個窩心腳已經把小婷打得暈頭轉向,她哭哭啼啼地說:「曉得。」

「曉得你還敢欺負她?你不把我們『七仙女』放在眼裡是啵?」小寒姐眼睛一瞪,小連姐和小奇姐上去又各自抽了小婷兩個耳光。

小婷蹲下了,捂著臉哭著說:「我不了,以後我再也不了。」

捨長忍不住說:「劉小榮,她已經認錯道歉了,就算了吧。萬一一會兒宿管老師聽到了,對你也不好的。」

我心裡是想算了的,小寒姐、平姐她們的架勢已經把我嚇到了。但幾個姐姐為我都這麼出頭了,我認慫,算什麼呢?

我沒吱聲,小寒姐笑了笑,對捨長說:「給你面子,我們走。」

沒等我鬆口氣,小寒姐指著小婷說:「你,跟我們走!」

小婷不想跟著走,捂著臉哭,平姐一舉手又要抽她,她怕了,站了起來。小於姐在後面踢了她一腳,她就跟著走了。

小寒姐領著我們,我們攆著小婷,她不走平姐就作勢要抽她,可能也是怕被過路同學看到了丟人,小婷就跟著我們走出了校園。也沒走多遠,小寒姐把我們和小婷一起帶到了學校外面的一個賓館裡。小寒姐好像對這個賓館很熟悉,走到櫃檯那裡說了幾句,就拿到了一個房卡。

一進房間,小寒姐帶頭,就像和小婷是前世冤家一樣,抬手就往死了抽。

用皮帶抽。

小寒姐平時喜歡穿牛仔褲,她總繫著一個軍綠亞麻銅頭皮帶。她把皮帶解了下來,沒頭沒臉地就朝著小婷抽了過去。

啪的第一下,小婷慘叫起來——我長這麼大,沒聽過這樣的慘叫。銅頭抽上去,小婷的胳膊上頓時起了一條一指厚、三指寬的紅痕——幸虧沒抽到臉上,抽上去一定毀容。

小寒姐突如其來的暴戾馬上激起了平姐的響應,她上去就朝小婷的小腹踢了一腳,小婷哎喲一聲整個身體都飛了出去,撞在牆角。

平姐走過去把窩在牆角的她揪住頭髮拖起來:「你還欺不欺負我妹了?」

小婷哀哀地哭著說:「我沒有欺負她呀……」

啪!平姐反手就是一嘴巴。

「還狡辯!抽死你!」

平姐轉頭示意我:「榮妹兒,你自己來,往死裡抽她,打一次,下次她就服你了!」

我兩個手心都是汗,16歲了,我從來沒有打過人,連狗都沒踢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平姐說的話就像有魔力一樣,我不僅走過去,像模像樣地舉手就抽了小婷一嘴巴,而且熟練得就像我已經這麼幹過幾百次一樣。我一巴掌下去,小婷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小於姐虎身上去又是一腳:「哭,你還敢哭!」

小婷被踹得連連後退,站在另外一邊的小奇姐、小連姐連著兩腳又把她踹回來。

-6-

我第一次發現,打人很爽。

我還發現,打人,其實自己手也會疼。抽了小婷幾嘴巴,大概是抽到她牙齒上了,她嘴角出血了,而我手指也磕疼了。

看到她紅腫的嘴角流出血,我有點兒發怵,偷偷看了小寒姐一眼,小寒姐卻一點兒也不在意,甩了甩自己的手說:「他媽的,好久不打人,打兩下就手酸了。」

她指著小婷說:「你,自己抽自己嘴巴!50個!」

她頭一歪,示意小奇姐:「給她數著,有一個抽不響,就踹她!」

小婷已經沒有任何反抗的意識了,她抽泣著。我們幾個都坐下了,小寒姐還拿出了手機開始拍她:「站好了,我數一二三,你就開始抽!不准哭!」

小婷真的開始抽自己,我們都笑了。雖然看著挺殘忍,但是也真的挺滑稽的。

我們笑,小寒姐就喝令小婷笑,她真的腫著臉擠出一個難看無比的笑容,邊笑邊抽自己。

小寒姐真的是笑得不行了:「傻子還真抽自己呀?」她笑得倒在床上,手機都拿不穩。

「30、31……40、41……」

小婷真的抽完自己50個嘴巴,她原本秀氣的小臉沒法看了,眼泡都腫了,腮幫子那裡青紫。我輕輕捅了捅平姐,小聲說:「她那個臉,要是讓老師看到了……」

平姐也覺得有點兒不妥,看了看小寒姐。

小寒姐卻沉浸在一種奇怪的亢奮到極點的情緒裡,她獰笑著——真的,是獰笑。

在今天之前,她根本沒有見過小婷,可她盯著小婷的眼神就像見到了自己最恨的繼母,恨不得一口咬死她。我忽然想起我看過的宮斗劇。

小婷垂著手,發著抖,畢恭畢敬地站在她面前,無聲的眼淚沿著紅紫的腮幫子流下來。

我以為一切已經差不多了,心裡悄悄地鬆了口氣,小寒姐卻忽然發話說:「把她衣服扒了!」

我還在愕然,平姐和小於姐已經上手去扒了,小婷一動不動地站著,甚至不敢掙扎。她們幾乎沒費力就把她的上衣扒了下來,而小寒姐一直在用手機拍。

就算我們都是女生,小婷也還是很羞恥地用手護著胸部,小寒姐又說:「把她手扒開!臭婊子,裝純?」

說著,她朝著小婷肚子又是一腳。

也是怕打的傷痕太多,可能會被發現,小寒姐又說把小婷拖到洗手間去。已經是12月了,我們幾個把全身赤裸的小婷扔在洗手間的地上,小寒姐打開水龍頭,一股冷水激在小婷身上,我看著都打了個寒噤。小婷嗆咳起來,嘴角流出了暗色的血。

她越嗆咳,小寒姐越把水朝她頭上噴。

地上積起來一窪水,小婷像一條擱淺的白魚,在水裡吧嗒吧嗒掙扎著。

小寒姐看著看著,又掄起來皮帶:「叫你騷!叫你騷!」

小婷開始還慘叫、躲避,漸漸地,她不叫了,冷水澆上去也不躲了,一腳踩下去,身體只是條件反射般地微微抖一抖,一聲不吭。

我真的有點兒害怕了,一再悄悄地看平姐。平姐好像也有點兒擔心,也看小寒姐。

小寒姐那種極度亢奮的情緒,終於也漸漸地降溫了。

她拿起手機對著赤身裸體躺在瓷磚地上的小婷又拍了一通,才尖聲說:「臭婊子,你回去報告老師的啵?」

小婷搖著頭,濕漉漉的頭髮黏在她臉上。

小寒姐晃晃手機說:「你告訴老師我也不怕,我手機裡有視頻,可以證明是你自己打的自己。」

小寒姐這麼一說,我們都笑了:「就是,是你自己打的自己哦!我們都可以證明。」

小寒姐又說:「還有,你敢去告訴老師,我們就把你赤條條的視頻都發到網上去!讓大家都來欣賞你光豬一樣的婊子樣!」

平姐抓住小婷的頭髮,把她拖拽起來,讓她跪在水裡,對著鏡頭再三保證不會告訴任何人,小寒姐才發話說饒了她,拿起一條浴巾扔給她。小婷手腳顫抖地爬出淋浴房,胡亂擦抹了身體,抖抖索索地穿上衣服。

房間裡的戾氣好像有點兒降溫,像貓已經玩夠了老鼠,又或者說我們的恐懼感也多少影響到了小寒姐,小寒姐的笑容有點兒僵硬。

平姐趕緊起哄,快活地問:「我們一會兒去哪兒吃飯?」

她說著揚了揚錢包,是小婷的。小寒姐朝我們幾個揚了揚下巴:「榮妹兒第一次打人,別把她給嚇到了,今天差不多了。」我們默契地打開門,小婷像一隻老鼠,扶著牆根兒艱難地一步一步挪了出去。

我忍不住問:「她會不會去報告老師?」

小寒姐不屑一顧地摸出一根煙點上,呸了一口:「她敢!」

-7-

小婷確實沒有敢去報告老師,她甚至也沒敢和家裡人說。

我回到宿舍後,捨長告訴我,小婷一直在床上吐血,一口一口的黑血往外嘔。

「我也不想管你們的閒事,沒給報告老師,你自己看著辦吧。」捨長說。

看著辦?我能怎麼辦?我又沒錢送她去醫院。

小婷吐了一天血,捨長怕出人命,還是報告了宿舍管理員。我惡狠狠地叮囑小婷必須咬死了是自己摔跤摔的。

管理員趕來把她送到了醫院,她還真的沒說是我們打的。

這小婷還在住院檢查呢,但是鬼知道怎麼回事,小寒姐拍的兩段視頻,一段是小婷自己抽耳光的,一段是全身光溜溜被沖水的,在網絡上一夜之間流傳開來。

我看到視頻時,是老師把我叫去,打開手機,讓我「說說清楚」。抵賴也沒有用,視頻裡有我的聲音。我想抵賴,老師一拍桌子:「劉小榮,你們闖了多大的禍事你自己還不曉得塞?這都在網上炸了!炸了!點擊都上千萬了!小婷家裡人也看到了,派出所的報警電話都打爆了!」

我慌了,腦袋裡嗡地就空白了。

直到警察來把我帶走,中間發生了什麼我都不記得了。

我只在派出所待了一天,因為未成年,警察沒有抓我。出來以後才知道,小寒姐把這個視頻發給她男朋友看了,她大概是覺得好玩。她男朋友又分享給自己的朋友看,朋友又發在了群裡,一下子,就流傳開了,播到了幾百萬次、上千萬次——上千萬人都看到了我們凶神惡煞的嘴臉。實際上後來我自己也看了一下,打開看了五秒就看不下去了,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我本來還以為,小寒姐她們也就關個十天半個月就能出來,但警察告訴我這個事小不了了,全網絡上千萬的網民都在聲討這個事。學校勸退我,不勸退我也不會再上學了。我去宿舍拿東西時,一宿舍的女生都出來了,在走廊裡圍觀我。誰也沒說話,就那麼靜靜地、冷冷地看著我,她們一定都看過了那些視頻。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也是在邊上嗷嗷喊打的那一個。真的。

警察對我爸爸和姑姑說,幸虧我沒到16週歲;否則,按照我是發起者的行為,肯定算主犯,起碼要判三年以上。

最後,小寒姐,以強制侮辱婦女罪、非法拘禁罪,數罪並罰,判了六年半。判得最少的是小奇姐,她踢了一腳,九個月。

我想出去打工,掙點錢,以後有機會賠償小婷,或者去看守所看看小寒姐她們。我爸不讓。他恨恨地說:「我養不了你,哪個曉得你出去後會不會殺人放火,最後老子又要被你害?」他找我姑姑,說在鄉下找個老光棍,把我嫁掉,「由你婆家來管你,我是管不了你了」。

我想出去打工,他把我身份證沒收了。

我出不去,他把門反鎖了。還好沒有沒收我手機,可是,手機上也沒有人和我聊天。QQ上同學們都把我拉黑了,微信上也拉黑了。

我經常會點開「伐木累」群。可「伐木累」,一片死寂。

留守兒童群體是霸凌現象的重災區。

一則視頻流傳於網絡:一名穿校服的女孩站在路邊,被周圍幾個女生輪番毆打,短短六分鐘的時間,女孩被摑了38掌。後來經過追查,得知這個視頻發生於張掖市山丹縣二中。

然而,這不是個案。

重慶市榮昌區多名女生毆打另外一個女生,導致其傷殘。

江西省南昌市象湖實驗中學,一位女生在99秒裡被扇了32記耳光,被打得口鼻流血。

本文中的故事也是一個真實案例,案發於溫州。

除了故事裡主人公的名字是化名,她們的刑期,都是真實的。她們霸凌同學的視頻,也曾經在網絡上引發極大的公共情緒,因而她們被從嚴懲處。

在她們被判刑之前,美國加州一起著名的中國小留學生霸凌案也剛剛宣判,當事首犯認罪後被判處13年有期徒刑。似乎是對此案的回應,國內這起著名的霸凌案,幾個少女因為瑣事,對之前還素不相識的在校女生大打出手,打耳光、抽皮帶、扒衣拍視頻,視頻流傳出來後,霸凌者全部被抓,首犯被判處六年半有期徒刑。

無論是美國這起小留學生霸凌案,還是國內頻發的霸凌案,施虐者都存在著嚴重的與家庭分離的事實。孩子要麼很早就成為留守兒童,父母因為謀生而出去打工,要麼就是父母以工作忙為借口,將孩子送去寄宿,孩子從小得到的關愛極少,青春期更是獨處於人生的孤島。

因為缺失父母關愛,喪失親情的孩子往往會情感扭曲,不能明辨是非。對親情的極度渴望使得他們很容易抱團,形成小群體,在小群體中為了取悅同伴,吸引注意力,確立自己的權威,他們會做出自己也想像不到的惡行。他們會選擇同學中比較容易欺負的對象,進行霸凌。勒索錢財往往只是一個由頭,更多還是宣洩,他們將自己內在的痛苦小孩的形象投射在對方身上,宣洩自己心中的憤怒。

「而一旦開始抱團,惡行可能會沒有下限。群體作惡的程度,由他們當中成員最低點來決定。」

這個霸凌小團體和常見的團體架構類似,領袖、軍師、打手、跟班一應俱全。領袖小寒的內心深處對自己的繼母和母親都有強烈的憎恨,母親「遺棄」了她,而繼母傷害了她。其他的女孩都對家庭(也就是母親)充滿深深的失望,適逢青春期,她們內心的暴戾得不到疏導,在過剩精力的引導下,只會通過畸形的方式發洩。

亦有心理分析指出:霸凌也是少年兒童們在成長過程中追求自我和友誼的一種表現方式,儘管並非是值得提倡的正確方式。

即使明知行為惡劣,為了在同伴中獲得認同,或為了獲取同伴認可,她們會做出自己也無法直視的行為。

霸凌行為從九歲開始多發,青春期是高危階段。如果沒有適當的干預,每個孩子都可能被捲入這樣的行為,霸凌他人或遭遇霸凌。

「所有的攻擊行為,在本質上,都是在呼喚愛。」

這些攻擊行為,是向對方,也是向自己的家庭,更是向世界呼喚:「我這樣攻擊你,你還不擁抱我嗎?」也許她們明知最終的結果是被家庭、世界離棄得更遠,卻還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因為除了像一個嬰兒一樣狂暴地哭鬧,她們並沒有學會其他的表達方式。

從還是嬰兒開始,她們就沒有在愛中成長過,所有的行為也就停滯在嬰兒期。

遺憾的是,並沒有多少老師關注到霸凌問題的本質,何況即使他們關注到了,也很難阻止,因為孩子索要的愛,更多是朝向家庭,發洩的憤怒,也更多是朝向家庭。

而家長們,總是很忙,很忙。

〔1〕 引自勒龐的《烏合之眾》。

〔2〕 引自李雪的《當我遇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