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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不是所有小孩都天真無邪 哈洛的猴子

年幼的孩子如果不被關愛珍視,不被允許表達情緒,也沒有其他渠道疏解壓力,就容易將自己的憤怒、失望、壓力……盡情發洩在比自己更弱小的孩子身上,而對方的毫不反抗、逆來順受,會激發起施虐者更強烈的恨意——你為什麼不反抗——內心深處,施虐者其實是在憎恨自己無力反抗現實的事實。

-1-

屏幕上,一個女人在講故事。演講很精彩,我一遍遍地回放,放這個演講的前一分鐘,我反覆聽那個猴子的故事。眼淚不能自抑地沿著臉頰滑落到脖頸裡。

「20世紀50年代,美國學者哈洛做了一個殘忍的實驗。他將一群剛剛出生的小猴從母親身邊帶走,關押在實驗室裡。實驗室籠子裡有食物,有一個鐵絲綁成的猴子,上面有牛奶瓶,還有一隻毛茸茸的玩具猴子。小猴們都飛快地在鐵絲猴子上把奶喝完,然後迅速回到毛茸茸的『猴子媽媽』身上,緊緊地抱著它。

「實驗繼續升級。

「這些從小被剝奪了母親、脫離了族群的小猴,宛如得了靈長類的精神病,即使放回了猴群,也無法融入,無法表達。

「它們中有的被強迫受孕,生下小猴,但是卻無力照顧好自己的幼子。當新生的小猴哭著爬向它們,它們會暴躁地攻擊幼子,甚至咬掉它們的手掌和腦袋。

「這個實驗充分地揭示了,愛是靈長類動物行為中極其重要的內核,但是它不是自發產生的,而是通過親子關係、族群關係逐步習得的。

「一個幼嬰出生初期的母嬰關係,決定了他一生的行為模式。」

看完了。我這次竟然沒哭。原來,眼淚和井水一樣,也終有淘干的一刻。

我按下暫停鍵,抬頭望向天花板。

我把手機扔到一邊,深深地吐了口氣。地上堆著一團團的紙巾。

沒錯,我有病,我是沒人要的東西、災星、廢物、變態、臭狗屎、白眼狼、精神病……還有什麼來著?太多了。我25年的人生中,得到過太多負面的評價。

只有在看到這個視頻的剎那,我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哈洛的猴子。

沒錯,我就是哈洛的猴子。

說我是災星也沒錯。我像一個黑洞一樣吞噬一切美好,我的生命中充滿了絕望的狂暴,所過之處,寸草不生。那是因為我從一出生就被剝奪了愛的能力。

我不敢把我的故事講給你們聽。

我又想把我的故事講給每一個人聽,尤其是那些可能會拋下自己幼子的父母們。猴子不會說話,猴子不會讀心理學,但我會。我知道,我所經歷的血淋淋的一切如果呈現給這個世界,意味著什麼。

這個女人的演講給了我勇氣。

現在,我要給你們看一個扭曲的世界。

-2-

扭曲的光影通過層層鏡子的反射,驟然跳進我眼裡。那邊,一個櫃檯裡的玻璃鏡子上投出一個身影。一個女孩矮小的背影,頭髮燙得土裡土氣,趿拉著一雙鬆糕鞋。

但只消一眼,我就五雷轟頂。

我下意識抓起櫃檯上的手包就逃,見光了的蠷蟲似的,恨不得撒開一百條腿狂奔。可一下子又無處可逃,一急,就扎進了邊上的試衣間。

試衣間外面有人叫:「喂喂,你拿錯包了吧?」

我一低頭,才發現自己抓著別人的包。我自己的包裡還有剛發的工資和手機呢,我趕緊撩開試衣間的簾子,不遠處,卻見那個我不想見到的人溜溜躂達地朝我這邊晃悠過來。

嘩啦,我一甩手,簾子落下來,我縮了進去。

「哎哎哎,姑娘你是怎麼回事啊?」老闆和被我拿錯包的顧客一起在外面吆喝。

我悶聲悶氣地說:「我的包不是在那嘛,我不得跑的!你們等等!」

我在門簾裡緊張地窺視著,直到她的身影走到看不見,我才悄悄地鑽了出來,把包遞給那個急得跳腳的顧客。

那是個女顧客,瞪了我一眼,奪過包,打開後仔細翻檢著,雖然裡面只有半包衛生巾和一串鑰匙,但並不妨礙她惱火:「你有病啊?」

老闆好奇地把我的包還給我:「姑娘,你是不是躲高利貸啊?」

我朝那個人影離去的方向投去一眼。世界就是這樣玄妙,他們完全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麼,卻一語道破天機。

沒錯,我欠了高利貸,靈魂上的,一輩子也還不清的高利貸。

我對那個女孩做下的事,不可饒恕。

以至於,別人哪怕是提起她的名字,我的心臟都要爆炸。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哪怕她可能只是認出我來,對我都像是要上刑場一樣可怕。我沒有辦法面對她。無數次我想像和她面對面說話,或者夢到她,都是我跪下來,在眾人面前向她道歉,求她把當年她遭受的一切轉化成暴力,盡情宣洩在我身上,哪怕殺了我,我也不後悔。只求一樣,別把我做了什麼告訴那些尊重我的人們。

她叫小芳。

和所有的小芳一樣,身世孤苦。

我們村裡如果還有孩子比我可憐,大概就是她了。她爸爸在外面打工,是個非常老實的男人,還長年不在家。媽媽在家裡務農,非常懦弱,就是村裡人誰都可以在她家院門口尿一泡的那種懦弱。我雖然是個小孩子,可我也知道,她家好欺負。

我上學路上常常會叫她和我一起走,她像女僕一樣幫我提著書包。同學們嘻嘻哈哈地說:「小芳是你養的一條狗嗎?」我傲慢地說:「她連我的狗都不如!」

小芳不作聲,黃瘦的小臉上掛著笑。她的臉很乾,皺襞叢生。我看到她怯生生的笑就更加人來瘋,就想作踐她。

「你們不信嗎?她就是連我家狗都不如!」我把我家狗子喚出來,狗子歡快地蹦到我面前,我朝狗子一指,對她說:「你跪下,管狗子叫老公!」

她一向麻木的笑著的臉上露出了為難,卻沒什麼憤怒。她好像不會憤怒。用她媽媽的話說,一錐子下去都扎不出血來。

我抬腿就朝她屁股上踢了一腳。

她就勢撲通一聲跪下了,正對著我們家的狗。

「快叫!」

她遲疑地看看我,背後又挨了我一腳,於是就低聲叫:「老公。」

我瘋了一樣大笑起來,同學們也大笑。

有時候是讓她管狗子叫老公,有時候是讓她叫老爸,每天都要演上一出,我們才去上學。

放學回家了我會找她玩兒,我比她大三歲,她媽媽挺放心,也不說什麼,就讓我把她帶走。

她好像也很奇怪,明明知道跟我走沒啥好果子吃,也還是跟我走。

我領著她躲進村頭的曬穀場裡,許多高高的稻草堆當中。

一離開大人的視線,我的猙獰獠牙就露出來了。

隨便找了一個理由。

「你昨天為什麼沒給我打豬草?」

「你家的雞吃了我們家的菜!」

「昨天你看到我家的狗為什麼沒叫乾爹!」

「我要處罰你!脫褲子!」

她摀住屁股看著我,卻被我扭曲的表情嚇得又放下了手。雖然沒有鏡子,但從她眼眸裡的恐懼,可以想像我在她眼裡就是惡魔。

她的屁股比臉要乾淨,白生生的,瘦尖尖的。之所以選擇打屁股,是因為屁股總有衣服蓋著,沒人看見。不過我心裡也是害怕的,萬一晚上她脫了褲子睡覺,她媽媽看到她屁股上的瘀青,肯定會問起來,那我就糟了。

但很奇怪的是,好像她媽媽從來沒發現過。

就算我怕被大人發現,我還是忍不住要打她,欺負她。

我開始打她,使勁打,打了還掐。很快,她的小屁股就青一塊紫一塊了。

掐得不過癮了我還咬她,是真咬,下死嘴。她疼得嗷嗷叫,眼淚疼得流出來。我一鬆口,她就跑了,提著褲子還跑得飛快。我就追在後面,撿起小石頭砸她。

我比她大,就可以隨意捏造瞎話說:「我給你告你媽媽去。」

其實我也不知道告什麼,就是那麼一說,小孩子都怕這個,她和她媽媽一樣懦弱,被人欺負了也不會說。我很清楚這一點。

她就嚇得站住了,流著眼淚求我:「別打我了,我給你扯豬草。」

「我才不稀罕什麼豬草呢。你以為我們家是你們家啊!窮鬼!」我把豬草籃子踢翻在地上,破口大罵。

-3-

暑假的一天,我又跑去她家叫她:「小芳,出來玩,我們一起去打豬草。」

她縮在家裡:「我要帶妹妹哩。」

我笑嘻嘻地說:「那帶上你妹妹來呀,我幫你帶。」

她媽媽正在家裡餵豬,頭也不抬地說:「那你們去吧,挖點魚腥草回來,晚上拌粥吃啊。」她媽媽肚子又鼓起來了,她爸爸一年才回來一次,但總是會在她媽媽肚子裡下個種。可是她家裡已經連續生了四個女孩子了,去年和前年生的孩子,都不見了。聽說是送人了,也有人說沒送,就在村頭池塘裡淹死了。

她拖著妹妹出來。

她妹妹才三歲,比她還瘦。

我跑得飛快,小芳只好跟著我跑,三歲的小妹仔跟不上,就在後面一直叫。以前都是我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的,今天帶上了她妹仔,她屢屢停下來,等著她妹妹。

我煩了。

指著邊上一個小樹林,叫她把妹妹藏到那裡,然後我們倆出去玩。

小芳看了看樹林,考慮了一小會兒,膽怯地搖了搖頭。她妹妹似乎也知道我沒出什麼好主意,緊緊地揪住她姐姐的衣襟,兩雙可憐巴巴的眼睛看著我。

我忽然就火了,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抓起一個大土坷垃就砸在她頭上臉上:「你個狗東西,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你連我家的狗都不如!狗吃了我家的屎都知道搖尾巴,你連狗都不如!」

好久沒下雨了,土坷拉挺硬的,我連砸了幾下才碎散了。我又抓起一塊砸,砸頭、砸臉、砸嘴。她護著頭我就砸臉,她護著臉我就砸頭。

平時我打她她是不敢哭叫的,今天她帶著妹妹,小妹仔嚇得大哭起來,尖厲的哭叫聲在荒田里蕩漾。

泥土糊了她一頭一臉,嘴巴裡也灌進去不少。她劇烈地嗆咳起來,翻著白眼,瘦弱的小手無力地推著我。

我怕招來大人,住了手,從她身上爬了起來。

她歪頭嘔吐著,摳著喉嚨,臉色青紫,呸呸地往外吐著吐沫,連滾帶爬地起來,衝到河溝裡去找水。路邊上有個小河溝,河溝裡是腐水,都能看到底下堆積的野草樹葉,還有牲口的糞便。

她用手捧著那水,漱口,一口口黑色的水吐出來,裡面都是泥渣渣。我才想到,可能剛才真的灌了好多泥土到她嘴裡。

剎那間,我心裡湧起一陣恐懼,夾雜著愧疚。

她的小妹妹哭哭啼啼地站在河溝上頭,含糊不清地一聲聲叫:「姐、姐、姐!」

愧疚在心裡如潮水一樣湧過,蕩漾回來的卻是莫名其妙的狂怒,我都不知道我腦子裡在想什麼,一股殘忍的衝動攫取了我所有的人性,我抬腳朝她妹妹身後一踹,把那個小身軀直接踹到了河溝裡。

河溝並不深,但是對一個三歲的小孩來說還是很深的。烏黑的水一下就沒過了她的頭頂。

小芳淒厲地叫了一聲,像是年豬在屠夫刀下的那一聲最後的號叫,撲通一聲,俯身一躍,跳下河溝,朝她妹妹飛快地撲過去。

她奮力地在黑水裡撈起她妹妹,水齊到她的胸口,她把妹妹舉起來,污濁的水裡一張青紫的小臉露出來。

我站在溝坎子上,背著手,心裡也是無比緊張,面上卻一點兒表情都沒有,冷冷地看著。

她走出水面,像一個溺死的冤魂涉過烏黑的冥河,朝我走來。半抱半拖著她妹妹,涉水爬回到坎下乾燥的地面上,抬頭瞅了我一眼。

那是絕望恐懼到極點的眼神。這一刻,她怕極了我,她怕我,把她們再推下去。水從她濕漉漉的頭髮上流下來,灌進了她的脖子,她頭上的泥土沖掉了不少,額頭上一塊被我砸破皮的地方滲著血,紅紅黑黑的水沿著她的臉往下淌。

我站在坎子上,像一個惡鬼。

她沒有告發我。她妹妹也特別乖,沒有告發我。

鄉村無人監護的幼童,許多死於意外溺水。我長大後每次看到這種新聞就會想,這些孩子有多少是死於其他幼童沒來由的惡意或惡作劇呢?如果那次,水再深一點(那時是枯水期,夏天下雨時那條河溝積水會深達一米以上),那天她和妹妹會不會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淹死在其中?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邪惡。

-4-

我十個月大的時候被親生父母拋棄了。

因為我是女孩。

就算是送養,也差一點送不掉。

說好了送養的,日子到了,養母第一次來領我,一看到我,嫌棄極了:「哎喲,這麼醜,瘦得咧……別是有病吧?」她把我抱起來又放下,搖搖頭走了。

她不喜歡我。同時,她正在哀悼她悲苦的命運,深深地痛恨著老天爺對她不公平。

放下了我,她回到我二姑家,倒在炕上號啕大哭。她哭她的命,是多麼地苦。結婚到現在,都沒有生養。

彷彿知道自己活命很難,在生存危機下,十個月大的孩子也變得異常早慧。如果養母不領走我,我爸爸可能就會像小芳的爸爸一樣,把我丟進村口的池塘了吧?我二姑又來看我,我才十個半月大,剛剛能站在炕上。我似乎知道這個人將決定我的生死,她進了屋子,我拍著自己身邊的炕沿兒,口齒不清地對她說:「姑,坐。」

這麼一個細節,成了我早慧的證據——確實,誰家有這麼聰明的孩子,十個月就知道招呼客人啊?養母聽了這個事,算是稍稍平復了一點兒不甘。

第二次,算是認命了吧。因為不抱我回家也沒別的孩子抱了。「就是她吧。」她對我二姑說。

就這樣我活了下來,我剛知事,就明白自己是被抱來的,不是我媽親生的。一個村裡的,什麼也瞞不住。我很快就知道了我的身世。大人們並不避諱在孩子面前談論家長裡短。他們還以為我壓根聽不懂他們在講啥呢。

在我三歲的時候,養母懷孕了。

我們那邊常常說,不生育的女人,抱一個小孩回家後,往往就自然懷孕了。「抱一送一」這樣的好事終於在她身上發生了。

這本是一個天大的喜事,但沒隔三個月,她同時又查出了乳腺癌。

因為吃烈性藥,打抗癌針,胎兒不健康,必須引產。引產了的是個養母急切期盼的男孩。村裡的人都說是我克的,閻王爺總要收走一條命,沒收到我的,就收了她兒子的。

緊接著,在供銷社工作的養父下崗回家了。我們家最重要的經濟支柱塌了。

「災星。」我養父母的親戚閒談著,當著我的面,瞅著我直搖頭。

「災星啊!」我的養母一急起來,就跺著腳喊罵。

我聽著,既不能笑,也不能哭。笑不行:「你這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你媽得癌症了你還笑!」

哭就更不行了:「哭!敢哭!你這個災星,絞災啊你!你媽還沒死呢,別號喪!」

聽收音機裡的兒歌也不被允許。收音機裡的童聲似乎會刺激到養母,她驟然間爆發,衝我歇斯底里地叫嚷哭罵。

養父總喝酒,喝了酒就撒酒瘋,逮到什麼拿什麼打人。

每到這時候,養母和我就成了親密戰友。

她是不敢反抗養父的。我們倆從屋裡逃出去,她緊緊地抱著我,縮在倉房裡。一夜,一夜,又一夜。小時候我還覺得這樣挺幸福的,因為她緊緊抱著我,後來長大了,回想起倉房,沒有溫馨,只有緊張、恐懼與黑暗。我只記得她鐵箍一樣緊緊箍著我的雙臂和倉房破爛的木頂上傾瀉下來的慘白月光,還有養母低低的抽泣。

對養母來說,我只是她在逃避恐懼和痛苦時,緊緊抱在懷裡的一個伴兒吧,就像我自己抱著的那個洋娃娃。

一個深夜,養父醉醺醺地回來了。

我躺在床上,醒著,假裝熟睡,祈求他不要發現任何可以揍我的借口。

他喝醉了就像個瞎子,在家裡團團轉。要發火,又找不出碴子。

忽然,他看到我的洋娃娃——他以前在供銷社時給我買的。他抓起我的洋娃娃,抓著它的腳,把它的頭用力地磕在寫字桌上,下了死力地磕。一下,又一下,直到把洋娃娃摔得稀巴爛,肢體破碎,眼睛再也閉不上了。

我直挺挺躺在被子裡,緊緊閉著眼睛,卻能清楚地看到一切。

我知道他恨的不是洋娃娃,而是我。如果可以,他想把我抓起來,像那個洋娃娃一樣,在地上磕個四分五裂。

還好,養父母並不總在家管我。他們後來自己開了個小雜貨店,忙進忙出的。

我可以任意在田野裡四處遊蕩撒野,找小夥伴玩兒,也找小芳「玩兒」。並沒有人留意到我在小芳身上的過分舉動,就像也不會有人覺得,我的養父母對我有虐待。

不過,大自然是天然的療愈場所。每次我被養父母打罵,心裡憋屈時,就跑出去瘋玩一圈,田間地頭亂爬亂跑,野外小河小池塘泡一泡,和小夥伴們做遊戲,跳格子、捉迷藏、打狗吆雞,瘋完了,就開心了——沒錯,我自己活活掐死過一隻小狗,還差點吊死一隻大狗。

這樣的日子,在我讀初中那年,結束了。

我真正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5-

我要上初中,養母決定去市裡陪讀。

養父把鄉下的房子賣了,我們進城了,租了房子。

這才是痛苦的開始。

農村的教學質量很差。小學畢業,我26個英文字母還認不全,我的新同學們「新概念」都學了兩本書了。我的成績越來越差,又因為被風傳早戀,還爭風吃醋打架,於是,在他人眼中,我就是一個集蠢氣、土氣、蠻氣於一身的不可理喻的孩子。班主任對我也全然放棄,直接告訴全班同學拿我當臭狗屎一樣對待就好。沒錯,就是臭狗屎,原話即是如此。

班級裡任誰都可以欺辱我,都可以任意作踐我,就像我當年任意作踐小芳一樣。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悔恨的。我忽然想到,今天我所遭到的一切,比起當時我對小芳所作的惡,都是微不足道的。上天之所以這樣對待我,就是為了懲罰我當年肆無忌憚的惡行。

與此同時,家裡人,我養母家的親人們,每一個人見到我,都不會忘記提醒我:父母把房子賣掉來城裡陪讀,我媽也為此提前辦了病退,是多麼偉大的行為,為我做出多麼巨大的犧牲,而我卻多麼不學好,讓人失望。

效果是明顯的。

我不僅不肯讀書,打架,鬧事,考不及格,還留級了。

整個初中,別人讀了三年,我讀了四年。

我確實是個精神病啊。別人家孩子早就自己睡一間屋了,我的同學還巴不得有自己的房間呢,我卻死命地黏住我的養母,我要和她睡在一起。我恐懼於她在穀倉裡死死抱著我,把我當成活下去的依靠時散發出的那種綿延不盡的絕望,可是我又不肯單獨一個人睡在自己床上。

我都是十多歲的大姑娘了,卻還霸佔著養母。

養父就沒的辦法了。

他也恨,怎麼就收養了這樣一個怪胎、災星。

他想和他老婆親近啊。也許老婆還能懷孕再生一個呢,是不是?可我像一個牛皮糖一樣,死死地黏住他老婆。

一找到機會,他就打我。

機會很多啊。每次都是一場毒打。他揪住我的頭髮,手裡能拿到什麼就是什麼,朝我身上招呼,頭臉不分地打,生死之仇一樣地打。打啊,打啊,所有的,他壓抑的性慾、他失去的兒子、他丟了的工作和老家的房子、他無依無靠的現狀、他在城裡打工的辛勞,都暴風驟雨般地發洩在我這個不知好歹、忘恩負義的小畜生身上。

我並不服,他打我我就和他對打,我打是打不過的,但我嘴毒啊。我叫罵著,跳著腳,斜著眼,像一個地獄裡爬出來的小惡魔,嘴裡吐出最惡毒、最傷人的話。

打著打著,他自己也氣餒了。

他們收養我,供我到城裡讀書,真的不是為了養出一個仇人來啊。

打著打著,他咚地扔下棍子,酒氣熏天地跌坐在地上,抹著眼角的皺褶,嗚哩嗚哩地,哭了。

他哭著說:「你是猜到了吧?我們確實不是你親爸親媽。你就是為這個,才作我們的吧?」

「你就是為了找你親爸親媽,才鬧騰的,對嗎?」

他嘶吼著:「你要找,我們給你找好了。當初是他們不要你的,現在,你倒好,我們辛苦把你養大了,你有本事了,把我們往死裡逼!」

-6-

我終於見到了我的親媽。

那年我16歲。

我第一次見我親媽是在我養父這頭的二姑家。就是她,把我介紹到我養父家的。

兩個四五十歲的女人走了進來。她們年齡相仿,長相也相仿。一個是我親媽,一個是我姨媽。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左邊那個,是我親媽。從我十個月被抱走之後,我壓根沒有再見過她,可是她一進屋子我就認出來了,就是她,沒錯。

親媽坐了下來,她沒認我,坐下來第一句話,就是扯著哭腔哭開了。

「苦啊——」一聲長長的歎息樣的哭泣——難怪中國傳統戲劇裡出場的老旦,常常都是以這樣一句唱腔開頭。

她悲慘的半生在短短的十幾分鐘裡展現在我面前。

嫁了個男人,就是我親爸。男人酗酒,酒後打人,燒火鉤子、鞋撐子、鋤頭把子,拿到什麼招呼什麼。爺爺奶奶對她如何不公平,因為她生的是女娃,口糧全部被爺爺奶奶搬回家,她生了孩子坐月子,連一口米漿都喝不上,臍帶也是她自己剪的。我爺爺說要把我扔塘裡,剛生下孩子的她如何從炕上爬到冰冷的地上,抱著我跪著哭著求饒,說喂斷奶了就把我送人,才保住我一條小命。她說她送養我,並沒有向我養父養母要一毛錢。把我送人後,她精神恍惚地在炕上坐了幾天幾夜,一閉眼就彷彿聽到我在被窩裡頭咿咿呀呀地叫她。

她手舞足蹈地哭著,訴說著。

即使把我送了人,後來她也和丈夫離了婚。她現在的處境似乎也沒好多少。腳上一雙膠鞋,已經破了一個口,鞋頭魚嘴一樣張著,隨著她一說一動,就一張一合,她自己卻似乎一點都沒意識到。

我還有個姐姐,比我大四歲。她沒被送掉,跟著我媽,已經工作了。姐姐是後來進來的,我看著她,不知道怎麼的,我覺得她更像我想像中的媽媽,也許我當年被迫從媽媽身邊離開時,媽媽就是這個樣子的。

姐姐走進來坐在床上,靠著我坐下,一坐下就摟住了我。

之前我一直低著頭,默不作聲地聽著我這個親媽說唱,忽然間,姐姐一抱我,我就崩潰了,我號哭起來。

這時,我親媽也過來,抱住我,說:「別哭,別哭……」一語未了,她又哇地大哭起來。

我抑制不住地喊了那聲她以為從我嘴裡永遠也聽不到的字:「媽……」

從知道身世開始,我恨了她許多年,我發過誓,各種情形下再見到她,絕對不會和她相認,也絕對不會叫她「媽媽」這個神聖的稱呼,她不配!

佛教中有一個關於墮胎胎兒的可怕故事,說被墮胎的胎兒會落於刀山之下,卻又不斷聽到山頂上母親的呼喚,胎兒就情不自禁地朝山上爬去,被刀鋒割得遍體鱗傷,可是,母親的呼喚對於孩子是不可抗拒的,即使受盡傷痛,他們也要循聲向上爬找。

我第一次看到這個故事時,只覺得毛骨悚然——直到我恨了16年的親生母親,把我抱在懷裡,我哭著喊出「媽」這個字時,我才明白了這個故事的真正意思。

她抱住我的那一瞬間,我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我聽到她沙啞的喉音和劇烈的心跳——「媽」就脫口而出——媽媽,對於孩子,是不可抗拒的。

-7-

與親生母親和親姐姐相認,極大緩解了我的躁狂與焦慮。

高一那年我居然考了全校第一。

但我內心的黑洞並沒有停止吞噬和尋找。

就像我會癡迷地觀看我一開始說到的那位女作家的演講視頻一樣,我迷戀上了我的數學老師陳老師。

陳玉梅老師——她太美好了!

她漂亮,年輕,活力四射,充滿力量,有孩子一樣單純善良的心地,雖然是老師,卻還時不時犯個傻。我喜歡她喜歡得發狂。她那麼愛她的兒子,我看到她在學校裡陪著他玩耍,散步,她抱他,親他。我真希望如果她是我媽媽該有多好啊。

我癡迷的投入很快引起了陳老師的注意——起初,她對我很有禮貌,上課的時候,也會經常點名讓我回答問題。後來漸漸地她似乎感覺到了壓力,眼神不再看我,再後來,她甚至開始躲避我。

我急了。為了讓她多看我一眼,我願意做任何事。

有一天,我聽說她生病了,就打聽到她家的地址,偷了我養母的錢,買了一個昂貴的果籃,裡面都是我們縣城很少有的稀罕水果,晚上我摸到了她家。

她打開門,看到是我,本來只是有點兒發黃的臉頓時嚇得有點兒發白:「你是怎麼找來的?」

我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提著籃子僵立在原地。

過了幾秒,我才結結巴巴地說:「聽說您生病——」平時伶牙俐齒的我,話都說不周全了,眼淚也冒了出來,我舉起籃子。

她看了一眼果籃更驚嚇了:「你們學生哪有錢搞這個?不要不要,快拿回去——拿回去!」

「我就是——」

不等我再說什麼,她後退一步說:「你快回去吧,要好好學習,認真讀書,不要整天胡思亂想——我一會兒給你爸爸媽媽打電話!」她退進門裡,匡地關上了門,我聽到門裡稚嫩的聲音,是她兒子在問:「媽媽,誰啊?」

她厲聲說:「沒有誰!」

我失魂落魄地提著果籃,走回家,甚至忘記了果籃拎在手裡就是我偷錢的罪證。我當時已經不在乎了,陳老師不喜歡我,她甚至厭惡我——這一個基本事實,就足以讓我覺得天塌地陷,生不如死。

陳老師真的打了電話給我養母。我一推開門,養母就迎了上來,一看果籃,她就數落開了。

我回過神來,其實養母並沒有說什麼,我卻像個瘋子一樣爆發了,舉起那個珍貴的果籃,裡面有好幾種水果——我自己也沒有吃過的——狠狠地摔在地上。果籃裂開了,一個獼猴桃滾到我的腳下,我抬起腳,狠命地跺了下去,跺得綠色汁液四濺:「要你管!要你管!要你管!」

我一邊跺,一邊號啕大哭。

忽然間,客廳裡站起來一個人——我舅舅,也就是我養母的弟弟,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我家。他對我的作早有耳聞,忽然親見,就暴怒了。

舅舅跳起來用手指戳著我說:「你是什麼身份你自己不知道嗎?你就是條抱養的狗!你以為你是人嗎?你以為家裡人都拿你當人嗎?看看你媽要是死了,家裡人誰還理你!」

「抱養的狗」這句話從他嘴裡吐出來,我就瘋魔了,嗓子劈開地大吵大罵,跳起來劈頭蓋臉地去撓他。

舅舅當然力氣比我大多了,他一抬胳膊就把我推搡出去,我後退著撞到牆上,舅舅衝了過來,把我按在牆上,左左右右,開始抽我耳光。耳光雨點一樣,不計其數地落在我頭上、臉上。我的耳朵嗡嗡作響,只聽見養母在叫喊哭罵:「打!打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我身後頂著的那堵牆,塌了。世界忽然安靜了,我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也感覺不到舅舅的擊打了。

後來他們說,我昏了過去。

-8-

醒來以後,我一直在哭。

哭著哭著,停一會兒,發呆,再接著哭。

家裡人罵我精神病罵了十幾年,這次我真的是精神病了。

我摸出去,在藥房買了一瓶刺五加片和一瓶谷維素。趁著家裡沒人,我全部吞了下去。

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所有的痛苦,總要有個盡頭吧。我走了,一切就結束了。

可是,我還是醒了。

養母養父及時把我送去醫院洗了胃。

我沒死。醒來了,人還是魔怔的。

養母實在沒有辦法了,就去找我們學校。

我正在發呆時,忽然看到養母把陳老師帶到了家裡。

我就像見到親人一樣,滔滔不絕地和她說,說啊,說啊。我怎麼被領養的,我怎麼被打的,我怎麼活下來的,我多麼渴望她是我的媽媽。她一直在聽,眼淚在眼圈裡打轉。

她後來還是鼓勵我好好學習。我說,好的好的,陳老師,我一定好好學習,我明天就去上學,我一定考上大學。她鄭重地第一次牽了我的手,和我拉鉤。我把校服袖子趕緊往上提了提,抓住了她手的那個瞬間——我幸福得——快要死掉了。

我就是哈洛的猴子啊。

很小就離開親生父母,養父母像那個鐵絲做的猴子形象,掛著可以給我溫飽的奶瓶卻幾乎沒有任何愛的交流。陳老師是那個我自己找的毛茸茸的類似於媽媽的毛絨玩具,我總是在她那裡找安慰。

可沒過多久,她也得了乳腺癌。

我簡直疑心這和我有關,是不是我這樣一個內心充滿苦毒的人,會抽取身邊一切的溫暖和光明,向自己親近的每一個人噴吐毒液?於是,所過之處,只有毀滅、破壞、荒蕪和死亡?!可是,不是我要變成這樣的啊!你們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又讓我受這樣的苦,讓我變成這樣的怪物啊!

我考上了大學,也接受了相當長時間的心理治療。我自己也開始研究心理學。可是,我自己的心智越接近正常,我的痛苦就越劇烈。

我現在的理解是,我把我自己內在無助、無能為力的弱小的自己,投射到有這樣品質的孩子和狗狗身上去了,這出於我對自己那部分幼小、軟弱、不被愛、被拋棄的自恨。自己遭遇的一切,也忍不住要複製在更小的孩子身上。或許我那時也是承受了太多養父母給予的痛苦了,孩子成了父母的容器(痛苦情緒的垃圾桶),總要宣洩的吧!小芳身上應該也是有類似的氣質,就是在家裡得到的關愛非常少,所以「吸引」我下手霸凌她,又一次次得手。

而我,之所以會反思,是因為,不苦的人,不忍心讓別人受苦;苦透了的人,也不會忍心再讓別人受苦。

我恰好是那個苦透了的人。

每次看到網上那些校園暴力的視頻,我都會想起小芳,想起曾經在她身上作的惡。

我童年犯下的罪過,我很想贖罪,可我又沒有任何勇氣做任何事。我只祈求她能過得幸福快樂,讓我時常受到靈魂的拷問。很多時候我在想,初中以後到了城裡,同學們孤立我,老師誤解我,都是我的報應,包括現在的情況,我活該。

作為施暴者,我一樣痛苦終生。

你們,能原諒我嗎?

自述者是我的粉絲。一個年輕而美麗的女孩。她有一張倔強方正的臉,眉目秀美。

她既是一個霸凌施虐者,也曾是被遺棄虐待的兒童。因為對我的信任,她將自己的生命隱秘和盤托出,並且完整地回憶了她作為受虐兒童和霸凌者的所有細節。

我在徵集自述的過程中,取得了大量的第一手的被霸凌的資料,卻很難找到當初的霸凌者出來自述,更罕見懺悔。在我收集的300多例樣本裡,只有3例是懺悔自己曾經的霸凌行為的,5例是後悔自己當年沒有制止霸凌,而是無關痛癢地圍觀的。

非常了不起的地方在於,她對自己的生命歷程,有痛苦而智慧的覺知,研習心理學,對自己的經歷、行為模式都進行了溯源。這是罕見而珍貴的社會學樣本,她的坦誠,使得我們可以最大程度地真實復原霸凌行為與兒童幼年心理創傷的關係。

被虐兒童身上的氣質,似乎是一種烙印,會吸引「捕食者」,而「捕食者」往往自己也是受害人。「捕食者」和被虐者都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

年幼的「捕食者」不被允許表達情緒,也沒有其他渠道疏解,就會盡情發洩在比自己更弱的孩子身上,而對方的逆來順受,會激發起施虐者更強烈的恨意——你為什麼不反抗——內心深處,施虐者是在憎恨自己無法反抗現實的事實。

這個可能是許多霸凌行為實施的原因。

如果老師、監護人不瞭解這一點,就無法從源頭上制止霸凌的加害,更會源源不斷地製造病人。

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6100萬的留守兒童因為父母外出務工,而被遺棄在家鄉,由年邁的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監護,甚至索性沒有監護人,年紀很小就住校。這樣身心俱創的孩子很容易成為問題兒童,要麼霸凌別人,要麼被別人霸凌。被霸凌時,他們無法獲得家庭支持;霸凌別人時,他們無法獲得有效的管教約束。

這或許是中學校園裡霸凌事件愈演愈烈的大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