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我們為什麼被霸凌? > 以此開始 >

以此開始

小孩子的殘酷

相對來說,不受家庭重視、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孩,比較容易遭遇霸凌;太拔尖、太優秀的孩子,因他人的嫉妒,也容易遭遇霸凌;當然,也可能沒有任何原因,只因為運氣不好,偶然遇到一兩個心理不正常的同學或老師,一個本應健康快樂成長的普通孩子也會吃盡霸凌的苦頭。

-1-

當我還是一個小孩子時,有一個人,令我每天處於地獄之中。

一個同樣也是小孩子的人,她就是我的同桌。

她在桌子上畫了一條線,她2/3,我1/3。為了維持這個界線,我盡量扭曲身體坐著,那時老師要求學生上課時端端正正,胳膊交叉放在桌上,我在桌面上將胳膊放平,腰卻扭過去30°,一直側身,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不要越過1/3的界線。

在2/3線上,她會放一把圓規,有時是尖銳的三角尺。銳器並不總是在那,但一定是在我忘形時毒蛇一樣地出現。我是那種特別容易投入忘神的小孩,老師講了個笑話,我忍不住笑了,正在咧開嘴,胳膊上一陣銳利的疼。

圓規上的針尖兒扎進肉半截。啪,一個血珠冒出來。

只要足夠用力,朋友們,我可以妥妥地告訴你,三角尺也能成為一個挺好使的凶器,一下子就足夠在皮膚上揳出一個小洞,比圓規的針腳淺,但更疼。

-2-

我很小就知道,小孩子的殘酷是真殘酷。

大人的殘酷,多少與利益和訴求相關,達到了目的就收手。好比你在路上,被人拽了一下,摔了一個跟頭,頭都摔破了,這事非常可惡,你包裡也就200塊,你因此入院花了2000塊。回頭一查,這是個飛車黨,搶包的。你會氣憤,你會僥倖,但你不會有如下感受:站在月台上,火車嗚嗚叫著進站了,一個人突然推了你一把,你差點掉下去——雖然最後沒掉下去,卻嚇掉了半條魂。更可怕的還在後面,你揪住推你的人問:「為什麼要推我?」他朝你咧嘴一笑:「不為啥,好玩。」

以後半生,你可能都會記住那咧嘴一笑裡的稀疏黃牙。

我的這個同桌就是這樣。

她扎我,不為任何原因,就是一個詞:好玩。

在她眼裡,我大約只是一隻好玩的大蟲子。智能的,會說話。扎出血了,眼淚憋在眼眶裡,不敢叫。

我的憤怒、忍受、抹淚,或者尖叫、吵鬧,任何反應,都讓她開心。

如果有一段時間,我對她捉弄的伎倆開始麻木了,或者她自己厭倦了,遊戲就會升級。

做課間操,下樓梯,她一旦發現我走在她前面,便會飛起一腳,踹我後背。有一次我真的一個狗啃屎栽在樓梯拐角,手在撐地時擦破了。

我不感覺疼,只感覺害怕。

是的,我害怕。

我怕哪一次被她從樓梯上踹下來,摔死。

做操,她排在我身後。

從踢腿運動開始,她就咯咯笑。

周圍同學也在笑。

一二三四,隨著節奏,她一下一下踢著我的屁股,還手叉在腰間,扭著腰桿。我往前移動,她跟上。

她踢的位置也很歹毒,是用鞋尖踢尾椎骨。

我記得她有一雙很硬的塑料鞋,鞋尖猛地踢中我的尾椎,我簡直能聽到骨頭裂開的聲音。

長大後回憶,我才明白自己的恐懼從何而來。

小孩子和小孩子打架,多半也是怕弄傷對方的。

但她沒有。

她沒有任何的顧忌。

我是否流血,是否骨頭碎裂,是否會從樓梯上摔死,她根本不關心,不害怕,也不在乎。

-3-

很多年後,微博上爆出了重慶女孩李依芮把陌生小男孩從25樓扔下去的事——全網都炸了。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炸,是為這種匪夷所思的惡毒,工於心計的傷害以及傷害之後的冷漠。

這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的典型特徵。也許不是每個人都瞭解反社會型人格障礙,但想必多少都領略過那種絕對犯壞的恐怖。

就算你從沒見過眼鏡蛇,當第一次看到它立定在那裡,朝你吐出芯子,你也一樣會全身一哆嗦。

就算你從沒見過變態,一個連環殺人狂偶然投過來的眼神也足以讓你本能地墜入一潭冰水。

我小時候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墳場拆遷建汽車站,我站在那裡,盯著看一具具棺木被起出。比我個頭高一截的男孩子,我衝上去就打。

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怕死了這個女孩。

一直到很多年後,她偶爾還會出現在我的噩夢裡。

有一次,我穿了件新的粉色外套,上毛筆字課。

下課時我發現,我的袖子、後背,全部被戳上了一朵一朵的墨斑。

那一刻,我嚇得僵死在凳子上。

沒有來得及心疼衣服,而是嚇得心臟完全收縮,全身死一樣僵住——因為這樣回家,暴躁的母親一定會打死我。新衣服,剛剛上身,出門時她已經叮囑我,絕對不可以把它弄髒。

那是洗也洗不掉的墨斑,不是一個,而是十幾團。

同桌衝我笑,舉著毛筆。

後來回家有沒有挨打,不記得了。但當時那一瞬間,看到她的笑容,全身僵死的滋味,卻如玻璃刀一樣劃破我的心,並一直留在那裡。

比較愉快的寫作,在此處應該寫,我如何奮勇地討回了公道。

並沒有。

我的處境一天天地糟糕。

除了我,似乎別的小孩也很怕她。

大家前呼後擁地,女皇一樣捧著她,服從她,伺候她。

有一天她發佈了一條訓令:任何人都不許和我玩,不許和我說話。

訓令很有效。

在一學期裡,全班所有的女生,沒有任何人和我說話(那時候我們和男生是不說話的,男生也不和我們說話)。

「有趣」的是,這個訓令是這樣來的,她開始是針對另一個小女孩,讓全體成員「流放」她,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在一個課間,偷偷地和那個女孩說話。不知怎麼給她知道了,於是針對那個女孩的「流放」結束了,變成了「流放」我——包括那個先被「流放」的女孩在內,所有人都嚴格遵守了這個訓令。

老師問起任何和我有關的事,她們會數落我的缺點、壞事,眾口一詞。

-4-

小孩子並不天真。

很多小孩子在大人面前和在小孩子面前是兩張面孔。

小孩子的惡,沒有理由可言,更沒有底線,沒有約束。他們真的會點燃別人家的草垛,去烤自己偷來的玉米。

後來我轉學了,一直到讀完初中,我都是獨來獨往的。

高中時,我碰到一個小學同學,她雖然當時不和我一個班,但恰好認識那個與我同桌的女孩。

我徑直問起她。脫口說出那個名字時,我以為自己能控制住情緒,心臟卻在劇烈地跳動。

小學同學詫異地問我:「你不知道她的事嗎?」

我真的不知道。

「小學快畢業時,她被發現懷孕了。因為年齡超小,大家都覺得很離奇。住院引產時,醫院裡連食堂燒火的都過來看稀奇。更稀奇的是,據說是和一個老頭。鄰居說,她不止一次,和那個老頭或這個老頭在廁所裡、過道裡、舊廠房裡、操場上,或某個獨居老頭的家裡……

「角把錢,幾分錢,或者一根糖,就……

「聽說很小就跟人家老頭玩了。

「五六歲吧。」

我聽著,心臟的血液緩緩流動,絲絲的。

這不是我想要知道的,但我已經知道了。我甚至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等了很久,我笑了笑,又說了些咋咋呼呼的閒話,才和同學分手了。

這麼多年了,我在鍵盤上回憶往事,依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對待她。在鍵盤上輸入了她的名字,又刪除了,並打了一個寒噤。

每一種不可理喻的惡,深處都流淌著絕望的膿臭,而成年人又聾又瞎。

這是我的親身經歷。是夜,因為一起霸凌事件引發回憶,我在微博上隨手寫下自己的心聲,竟然在很短時間內引發了巨大反響,100多萬次點擊,數千條回復,如果不是後來我不再回復帖子,還會湧來成千上萬的傾訴。

我這才意識到,霸凌是一個幾乎人人都會經歷的——與成長如影隨形的過程,所以大家才會有這麼強的共鳴。

太多人留言給我,想說出他們的故事,就像我自己,想說出我的故事一樣。

我的故事在這次書寫中,有了真正的結局。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對這段記憶釋然。

但我知道,屏幕那端,網絡那頭,有許多許多的人,期待我為他們發聲,期待我切開他們心裡的膿瘡,把那些毒液排出來。

我逐條在那些流著血、流著淚的帖子裡收集資料,確保每一個事件、每一個細節都是真實的。有的故事是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有的故事是幾個人經歷的綜合,但百分百都是真實的。出於對讀者接受的考慮,有些更為慘烈的遭遇,我隱晦表達。

我也總結了原因。

孩子們被霸凌的原因千奇百怪,因為胖、因為丑、因為口吃、因為有體味,甚至因為髮型不對、因為父母離異、因為口音奇怪、因為成績太好或太差、因為和老師關係太好或太壞、因為體育不好、因為衣服老土……

總的來說,不受家庭重視、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孩,比較容易遭遇霸凌;太拔尖的孩子,容易遭到嫉妒而被霸凌。當然,也可能沒有任何原因,就因為運氣不好,遇到了一兩個心理不正常的同學或老師,便吃盡了苦頭。

霸凌不僅在學校中存在,還可能延伸到社會上,延伸至網絡。霸凌的最直白含義,就是利用群體的力量,對某一人或少數人,進行孤立、打擊、羞辱、誹謗甚至直接毆打等來實施傷害,並通過加害他人得到滿足感。

通常這樣的加害行為給施暴者帶來的滿足感如同毒癮,不會因為獲得一時的滿足就收手,而是會不斷升級,直至造成無法預想的後果。

此謂霸凌。

是時候,有人對它做個徹底的解剖了。

從讀讀《小孩子的殘酷》,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