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身體不說謊 > 三·身體是真相的守護者 >

三·身體是真相的守護者

28歲的伊麗莎白表示,她的父母曾帶給她極大的痛苦,而她最終成功地擺脫了這種痛苦。她寫道:

我母親在我小時候嚴重地虐待我。只要有什麼不合她意的,她就會揮拳打我的頭、推我去撞牆、拉我的頭髮。我沒有機會阻止她,因為我從來就無法理解她脾氣爆發的真正原因,好讓我下次能躲開。因此我用盡最大的精力,在母親脾氣來襲的最初階段,就察覺到她最細微的情緒起伏,希望順她的意避免她又發飆。我偶爾能成功地避開,但大多數時候我都無法辦到。

幾年前我得了憂鬱症。我找了一位心理治療師,告訴她許多我童年的事。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她看起來很認真地傾聽,而我則大大地減輕了負擔。有時候,她會講些我不喜歡聽的話,但我都能像往常那樣不去理會我的感覺,並且去適應心理治療師的態度。她似乎受到東方哲學的強烈影響。起先,我認為只要她能傾聽我的心聲,這應該不會妨礙到我。但沒過多久,這位心理治療師就企圖說服我,如果我不想一輩子都背負著仇恨的話,我就必須與母親和解。我因為非常生氣而終止了心理治療。我告訴過這位心理治療師,我對我母親的感覺,我知道的比她知道的還多。

我只需聆聽自己的身體即可,因為我每次和母親碰面後,一旦壓抑下自己的感覺,都會引發嚴重的症狀。我的身體顯然是無法被收買的,我覺得它對我的真相非常清楚,比我自己的自我意識還要清楚,它知道所有我在母親身邊經歷過的事,它不允許我為了傳統規範而拖鞋。一旦我認真看待並聽從身體傳達的訊息,我就不再會犯偏頭痛或坐骨神經痛,也不會再覺得孤立無援了。我找到一些可以聽我訴說童年的人,他們瞭解我,因為他們也背負著相似的記憶,而我則不會再去尋求心理治療師的協助。如果我可以找到一個能讓我暢所欲言的人,此人不強迫灌輸我道德訓誡,這將幫助我整理我痛苦的記憶,那該有多好啊!不過我已經透過幾個朋友的幫助走在這麼做的路上了。我比過去更接近自己的感覺,我可以在兩個談話團體裡表達我的感覺,並且嘗試會讓我覺得舒服的新得溝通方式。自從我這麼做之後,我的身體幾乎沒有病痛,也不再有憂鬱症的問題了。

伊麗莎白的信裡看來充滿了信心,所以一年後收到她的另一封信,我並不覺得訝異,信中她告訴我:

我沒有再去尋求新的心理治療,而且我覺得很好。這一年來,我沒見過我母親,也沒有這麼做的必要。她在我小時候所做的殘忍行為,那些記憶是那麼的鮮明,致使我不再幻想、也不再期望可以從她那裡獲得我小時候可能非常需要的東西。即便我偶爾會惦念這些,但我知道完全不需要去尋找它們。我並沒有像我的心理治療師所說的那樣心懷恨意。我不覺得自己恨母親,因為我在情緒上不再依賴她了。

之前那位心理治療師不理解這點。她想讓我擺脫我的恨意,她不知道她自己其實在無意間將我推入了仇恨之中,這種仇恨正表達了我過去的依賴,而這種依賴又會再次創造仇恨。如果我聽從了那位心理治療師的建議,恨意將會再度浮現。如今,我不再需要承受偽裝之苦,這是為什麼我心中沒有恨了。如果我沒有適時地離開那位心理治療師,我和她可能就必須繼續面對那個依賴的孩子心中一再出現的恨意。

我很高興伊麗莎白能找到解決辦法。但那些並不具備這種洞察力與力量的人該怎麼辦?他們真的需要心理治療師在他們尋找自我的路途上給予支持,而不是一味地對他們提出道德方面的要求。心理治療師透過閱讀成功與失敗的心理治療案例,或許可以增加他們的覺察,讓自己能擺脫黑色教育的毒藥,而不會在他們進行治療時不加思索地予以散佈。

人們是否應該完全切斷與父母的接觸,這點並非關鍵。從孩童變為成人到最終與父母分離的過程,應該發生在人的內心。有時候為了用正確的方式對待自己的需求,切斷所有與父母的接觸也許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但如果與父母的接觸仍對我們是有意義的,那麼在接觸之前,必須先在心中明白什麼是自己能承受的,以及什麼是不能承受的,我們不只要知道自己身上發生過什麼事,而且也能去評價該事件對我們有什麼影響、會造成哪些後果。每個人的人生故事都是不同的,關係的外在形式也會有無止境的變化。但這裡有三個共同因素:

1.只有當受虐的倖存者為了改變而做出決定,決定尊重自己並且釋放童年的期望時,過去的傷口才可能癒合。

2.父母不會因為孩子給予他們理解和寬恕,而自動有所改變。只有當父母本身有真正的意願時,他們才可能改變自己。

3.只要一直否認傷害帶來的痛楚,就會有人為此付出精神和健康的代價——無論是受害者本人或是他/她的孩子。

曾受虐的孩子永遠不能長大,他一輩子都試著去看施暴者「好的一面」,將自己的希望寄托於施暴者。例如,伊麗莎白長久以來的心態是:「有時候我母親會念故事給我聽,那真的很棒。有時候她會對我說心裡的話,告訴我她的煩惱。我就會覺得自己是被選中之人。她在這種時候從來不會打我,因此我也不覺得自己有危險。」這種說法使我想起了伊姆雷·卡爾泰斯(42)形容他進入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狀況。為了防止恐懼並且生存下去,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找到正向的一面。但奧斯威辛畢竟仍是奧斯威辛。這套辱人至極的體系對他的內在自我造成了哪些影響?他直到幾十年後才能去衡量與感覺。

我並不是想藉著卡爾泰斯以及他的集中營經歷來暗示,如果我們的父母看清了自己的錯誤並對此感到歉疚的話,我們不應該原諒他們。父母只有在勇於感覺並能理解他們施加在孩子身上的苦痛時,他們才會看清錯誤。不過這種狀況卻極少發生。較常看到的是依賴關係的延續,而且還常常是反向的。年邁又虛弱的父母會向他們長大成人的孩子尋求依靠,並利用「譴責」這項有效的工具來獲取同情。可能就是這種同情,從一開始就阻礙了孩子朝向成年的發展。他們害怕成為「不是父母所期待的樣子」,同時害怕自己真正的生命需求。

對一個不被人期待的孩子來說,其身體裡壓抑的知覺依然精確無比:「他們想殺掉我,我有生命危險。」如果這個知覺變成有意識的,可能就會在成人的心靈中消融了。從前的情緒(恐懼、焦慮、壓力等)將轉變成記憶,訴說著:「我當時有危險,但如今已經不再有危險了。」通常,這種有意識的記憶,會在我們經驗到過往的情緒或悲傷感受時一同出現,或在它們到來之前出現。

一旦我們學會和感覺一起生活,而不是一直去對抗感覺,我們在自己身體的病症中看到的就不是威脅,而是對我們自身故事有所幫助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