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思維的發現:關於決策與判斷的科學 > 第一章 NBA的數據模型:達裡爾·莫雷 >

第一章 NBA的數據模型:達裡爾·莫雷

永遠也想像不到一個來面試的男孩會說出什麼話,才能讓你在一個激靈之後回過神來再次認真地面對他。一旦你開始認真面對,你就會不自覺地放大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在美國男子職業籃球聯賽(NBA)選秀中最值得銘記的那些時刻裡,很難說是你大腦中的哪個區域在發揮作用。有時候,那些球員好像是專程為毀掉你的判斷力而來的。比如,當休斯敦火箭隊的面試官問一位球員是否通過了藥檢時,那傢伙瞪圓了眼睛,一把抓住桌子問道:「你是指今天!!!???」還有一個大學校隊的球員,曾經因為家暴指控而被捕(後來指控被撤回),他的經紀人聲稱一切只是場誤會。當面試官問及此事時,他麻木不仁地說他受夠了女友的「囉哩囉唆,所以才用雙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因為我想讓她閉嘴」。肯尼思·法裡埃德是來自摩爾海德州隊的前鋒球員,他參加面試時面試官問他:「你喜歡別人叫你什麼,肯尼思還是肯尼?」他說:「叫我千面飛龍。」如果是你,這時該如何是好?來參加NBA面試——或者至少是來參加休斯敦火箭隊的面試——的美國黑人球員中,有近四分之三的人不清楚自己的父親是何方神聖。「這種情況並不罕見。你若問哪個男性對他們影響最大,他們會回答『是我媽』。」火箭隊的球員主管吉米·鮑裡斯這樣說,「還有一個人的回答是『奧巴馬』。」

還有希恩·威廉姆斯。早在2007年,身高約2.08米的希恩·威廉姆斯就已經是一名技術相當過硬的球員。由於私藏大麻被捕(該項指控之後被撤訴),他在波士頓大學隊三個賽季的頭兩季中被停賽。大學二年級時,他只打了15場比賽,但蓋帽數卻達到75次。球迷們把他在大學的比賽稱作「希恩·威廉姆斯的防守盛宴」。他看起來很像一個一流的NBA球員,有望進入首輪順位,這多少是因為大家都認為他未被停賽順利度過了大學的第三年,意味著他已經擺脫了對大麻的依賴。2007年,在NBA初選前夕,他應自己經紀人的要求飛往休斯敦,演練面試技巧。經紀人和火箭隊達成了協議:希恩·威廉姆斯只參加火箭隊的面試,作為交換條件,火箭隊給經紀人支了些著,好讓希恩·威廉姆斯在面試中順利過關。在話題還沒涉及大麻之前,一切都進展得相當順利。「你在大學頭兩年中因為吸食大麻被抓過,」火箭隊的面試官問,「那麼第三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威廉姆斯搖著頭說:「他們沒再讓我做藥檢。要是你們現在不測,我就先抽一口。」

自此之後,威廉姆斯的經紀人決定還是讓他遠離面試。他仍然是新澤西隊的首輪新秀,而且在離開美國去土耳其打球之前,他還在137場NBA比賽中有過短暫的亮相。

數百萬美元的年薪很難輕鬆到手,不過NBA球員總體來說是體壇收入最高的一個群體。休斯敦火箭隊的輝煌前景也很難輕鬆到手。那些年輕球員把自己的個人信息猛力投擲到你面前,希望你能據此對他們做出評判。但是很多時候,你不知該如何抉擇。

火箭隊面試官:關於休斯敦火箭隊的情況,你知道多少?

球員:我知道你是火箭隊的人。

火箭隊面試官:你哪只腳受過傷?

球員:我一直告訴人們是右腳。

球員:教練和我意見不統一。

火箭隊面試官:在什麼事情上?

球員:打球的事兒上。

火箭隊面試官:還有呢?

球員:他個頭比我矮。

與那些巨人在面試中打交道10年之後,休斯敦火箭隊總經理達裡爾·莫雷產生了這樣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他不能讓面對面的交流影響自己的判斷。求職面試是一個神奇的秀場,他必須和自己在此期間產生的各種感覺做鬥爭,尤其是當他和在場的所有人都被某個球員的魅力所征服時。巨人們往往有著不可思議的吸引力。「很多大塊頭都很有魅力,」莫雷說,「我不清楚他們是否就像是出現在操場上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的那個胖小子。」問題不在於他們身上的魅力,而在於這些魅力有可能掩蓋住的東西:毒癮、人格缺陷、不法行為或者對高強度訓練的強烈排斥。這些大塊頭會向你傾訴他們如何熱愛這項運動,如何克服了種種艱辛來從事這項運動,直說得你潸然淚下。「他們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人,」莫雷說,「每個人都有過相同的經歷。」一般來說,當故事情節發展至高潮時,主人公會在常人難以想像的逆境中咬牙堅持下來,你很難不為之動容。同時,你也很難不因此在心中把此人看作是未來的NBA之星。

然而,達裡爾·莫雷不一樣,他在做決策時,信奉的是基於統計數據的分析法——如果說他真的信奉過什麼的話。他做過的最重大的決定,就是關於該招什麼樣的人進他的球隊。「你的大腦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以防那些東拉西扯的話誤導你的判斷。」他說,「我們總是在甄別哪些人在演戲,哪些人在講真話。我們是不是看到了事實的全部?這究竟是不是幻覺?」此類面試中對方的廢話足以干擾你的判斷。莫雷說:「每次面試我都會親自到場的主要原因是,假如我們挑中了他,而他又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老闆問我,『面試時你問他這個問題時他怎麼說的?』我要是回答『我沒和他說過一句話就決定用150萬美元的年薪僱用他』,那我肯定得滾蛋。」

所以,在2015年的冬天,莫雷和公司另5位成員一起坐在了得克薩斯州休斯敦的一間會議室裡,等待又一個巨人的到來。進行面試的房間沒有絲毫特殊之處,一張會議桌,幾把椅子,窗簾長長地垂下。桌上孤零零地擺著一隻咖啡杯,可能是誰不小心落下的,上面印著「全國諷刺協會:我們需要你的支持」。那個巨人,好吧,沒人對他有更深的瞭解,只知道他才19歲,但即便是參照NBA球員的標準,他的身高優勢也相當明顯。他是在5年前於印度西北部旁遮普省的一個村子裡被球探發現的。當時他只有14歲,據說身高約2.13米,腳上沒穿鞋——也可以說穿了鞋,只不過碎布條拼成的鞋子完全遮不住他的腳。

這一點讓莫雷他們很好奇。他們判斷,一定是男孩的家太窮了,買不起鞋子;也可能是家裡人覺得他的腳長得太快,沒必要買鞋子。或者,整件事都是經紀人的杜撰。不管是哪種情況,他們腦海中總是浮現著這樣一個形象:一個身高2.13米的14歲男孩赤腳走在印度的街巷中。他們不知道這個男孩是以何種方式離開的印度鄉村。可能是某個經紀人為他安排好一切,讓他遠涉重洋來到美國,學著說英語,學著打籃球。

對NBA而言,他完全是個無名小卒。人們找不到任何一段這傢伙打比賽的視頻,就火箭隊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他沒參加過比賽,也沒參加過選秀。直到那天早上,火箭隊才獲准為他量身。他的腳長約56厘米;手長,從指尖到腕部,約29厘米,這是球隊有史以來見過的最大的手。他的淨身高約2.18米,體重約136公斤,經紀人說他還在繼續長。過去5年中他一直在佛羅里達州西南部學打籃球,最近去了IMG體校,那是一個專門將業餘選手培養成職業球員的地方。儘管周圍人從沒見過他打球,但有幸目睹過的少數幾人對其讚不絕口。比如羅伯特·厄普肖。厄普肖是個2.13米的壯漢,打中鋒,之前被華盛頓大學隊開除,目前正在準備NBA各球隊的面試。幾天前,他在達拉斯小牛隊(現達拉斯獨行俠隊)的賽場上和那位印度巨人有過交手。當厄普肖從火箭隊球探那兒得知還有一次與巨人合作的機會時,他睜圓了眼睛喜不自禁地說:「那是我見過的塊頭最大的傢伙,他還能投三分球,太不可思議了![¤]」

早在2006年,當達裡爾·莫雷受聘接過火箭隊的帥印時,他就已經是同道中著名的狂熱型籃球迷。他的職責就是鑒別哪些人適合做職業籃球運動員,哪些人不適合。工作中,他主要依賴的是基於數據的統計分析,而非籃球專家的直覺。他沒有正兒八經地打過球,對於冒充籃球高手和內行這樣的事兒也不感興趣。他就是他,比起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他更願意用數字計算填滿自己的人生。孩童時期,他就已經對利用數據進行預測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直至後來他完全沉迷其中。「我一直覺得那是天底下最酷的事。」他說,「如何做到用數字去預測?將數字玩於股掌之上,這是一種能讓你鶴立雞群的很不錯的途徑,而且我也的確想比別人高出一籌。」別的孩子做飛機模型,而他做的是預測模型。「我一直都是用它來預測體育賽事。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把它應用到其他領域,比如,預測我自己的考試成績?」

16歲時,出於對體育和數字的興趣,達裡爾·莫雷拜讀了《比爾·詹姆斯的棒球簡史》這本書。當時,比爾·詹姆斯正熱衷於推廣他的一套基於統計推理的新方法,以幫助人們重新思考棒球運動。在奧克蘭運動家隊的助力下,那套方法後來在棒球界掀起了一場革命,導致棒球大聯盟裡的所有球隊最終都由一幫數學高手掌管或協管。所以,當達裡爾·莫雷1988年在巴恩斯·諾貝爾(美國最大的實體連鎖書店)偶然看到詹姆斯的這本書時,他不會料到,一個能憑借數字方面的天賦預知未來的人有朝一日竟會戰勝體育界的管理專家,並且會在所有需要冒著風險做決策的領域脫穎而出。他也不會想到,籃球世界實際上正在等待他長大成人然後加入其中。當時的他僅僅是對知名專家的權威性有一些懷疑,他覺得那些人並不像大家認為的那樣博古通今。

在此前一年,他就曾有過類似的懷疑。那是1987年,他最喜愛的克利夫蘭印第安人棒球隊的照片被登在《體育畫報》的封面上。這支球隊被看作當年世界棒球職業大賽的奪冠熱門。「我心想,『終於要來了』!印第安人隊已經蟄伏了好些年,如今他們要去拿總冠軍了!」結果,那個賽季以印第安人隊取得大聯盟球隊中的最差成績而告終。為什麼?「專家眼中出類拔萃的球隊實則不堪一擊,」莫雷回憶道,「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也許專家們自己都不清楚他們是怎麼想的。」

然後,他就看到了比爾·詹姆斯的書,並且決定要像詹姆斯一樣,憑借數字做出比專家意見更準確的預測。假如能夠預知職業運動員未來的表現,他就有望搭建起一支穩贏不輸的隊伍,要是有了穩贏不輸的隊伍,那就……想到這兒,達裡爾·莫雷不得不努力把思維的韁繩拽回來。他畢生最大的夢想就是組建一隻穩贏不輸的隊伍。問題是,誰會給他這個機會?他在大學時曾給幾十家具備職業體育經營資質的機構寄過求職信,希望能找到一份從底層幹起的工作。可他連一封回信都沒收到。「我沒有任何門路能進入體育機構,」他說,「於是那一刻我就打定了主意要先掙錢。有了錢,我就能買下球隊,然後自己當老闆。」

他的父母是來自美國中西部地區的中產階層,他認識的人中沒有一個算得上有錢人,他本人也只是西北大學一名表現平平的大學生。儘管如此,他還是開始為錢奔忙,目的就是買球隊,自己挑球員。他當時的女友,後來成為他妻子的艾倫回憶道:「莫雷每週都會在日記本的抬頭處寫下這樣一句話,『我的目標』,他最大的人生目標是『有朝一日擁有一支屬於自己的職業球隊』。」莫雷說:「我進了商學院,因為我覺得要想變成富人,那兒是必去之地。」2000年他從商學院畢業後,立馬參加了幾個咨詢公司的面試,並最終在其中一家入職。這家公司在當時的互聯網泡沫經濟中為一些網絡公司提供廣告服務,以此獲得網絡公司的股份。那個時候,這一切聽起來很像是一個快速致富的好法子。但接下來,泡沫破滅了,所有股份都變得一文不值。「事實證明那是我做過的最糟糕的決定。」莫雷說。

話說回來,在咨詢公司做顧問的那段日子也讓他學到了很多。在他看來,顧問的主要工作就是把不確定的事情誇大成十拿九穩的模樣。在參加麥肯錫公司的面試時,面試官認為他的觀點含混不清。「我說,這是因為我對此不確定。而他們說,『我們每年要接待500人之眾的客戶,所以你必須要對自己說的話有十足的確信』。」那家最終錄用他的咨詢公司時刻都要求他展示自信,而他覺得,自信就像是招搖撞騙的幌子。比如,他們曾要求他替客戶預測石油的價格。「這樣我們就可以告訴客戶我們能夠預測石油的價格。但是沒有人能做這樣的預測,一切純屬胡扯。」

莫雷如今認識到,人們在所謂預測成功後的一言一行,多數都是假的:假裝知道但實則並不知道。面對世上那麼多有趣的問題,誠實的答案只有一個:「不確定」。諸如「10年後的油價會是多少」之類的問題就屬於以上範疇。當然,這並不是說人們不該努力尋找答案,而是應該在給出答案時多考慮一下概率因素。

後來,在面試前來應聘的球探時,莫雷最在意對方是不是會為那些不具備確定答案的問題尋找答案,是不是能意識到犯錯也是人之常情。他說:「我總是會問他們,『你之前看走眼過什麼人嗎?』我想知道,他們曾經和哪個後來的超級巨星擦肩而過?又曾經和哪個繡花枕頭相看兩不厭?如果他們給不出讓我滿意的答案,我就會讓他們『滾蛋』。」

偶然的一個機會,有意購買波士頓紅襪隊的一家機構找到了莫雷先前供職的那家咨詢公司,希望他們提供一份分析報告。這家機構沒能在職業棒球隊的競買中中標,所以轉去買下了一個職業籃球隊——波士頓凱爾特人隊。2001年,他們建議莫雷辭去咨詢公司的工作,到球隊裡去幹。到那兒以後,用莫雷的話說,他們把最棘手的事情都甩給他去解決。莫雷幫忙組建了管理班子,接著又協助制定了票價,最後,不可避免地,他又被要求解決用人的問題——選秀。「那個19歲的球員在NBA會有什麼樣的表現」就和「10年後的石油價格是多少」一樣,沒有確定的答案。最佳答案根本不存在,但是統計數據至少比瞎猜可靠一些。

莫雷先前已經搭建了一個用於評價業餘球員的統計模型的雛形。純粹出於興趣,他單槍匹馬完成了這個模型。2003年,凱爾特人隊在NBA選秀接近尾聲時曾鼓勵他試著用模型挑選一下球員。當時已進入第56順位,剩下的球員基本都是些無名小輩。於是,來自俄亥俄州大學校隊名不見經傳的布蘭登·亨特成了被統計模型挑中的第一個球員。(自那之後,亨特在凱爾特人隊打滿了一個賽季,接著又在歐洲成功地打開了局面。)兩年後,莫雷接到一個獵頭打來的電話,告訴他休斯敦火箭隊正在招募新的總經理。「她說,火箭隊在尋找自己的魔球模式。」莫雷回憶道。

火箭隊老闆萊斯利·亞歷山大已經被他手下那幫籃球專家弄得焦頭爛額。亞歷山大說:「他們的決策效果不太理想,判斷不準確。我們現在掌握了所有數據,也有了能分析這些數據的電腦。我希望能夠慢慢把這些數據用起來。之所以找到莫雷,是因為我需要一個不一樣的人才,除了會用常規方式去評價球員,他還應該有些別的作為。我的意思是,我開始懷疑之前的做法了。」在亞歷山大看來,球員的身價越高,草率決策需要其付出的代價就越昂貴。他覺得在以重金覓人才的市場上,莫雷採用的分析方法有望助他一臂之力。而且,他對輿論會如何評價毫不在意。(亞歷山大說:「誰會在乎別人想什麼?球隊又不是他們的。」)面試時,亞歷山大那種無所畏懼的態度,還有他以此為憑的行事風格,給莫雷吃了定心丸。莫雷說:「他問我信什麼宗教,我記得當時我心裡想,你可不該問這個問題。我回答得很模稜兩可,當我說自己家裡人有聖公會教徒和路德教徒時,他打斷了我,說,『你就告訴我這兩個什麼亂七八糟的教你都不信就行了』。」

亞歷山大對輿論滿不在乎的態度最後果真派上了用場。當球迷和業內人士知道休斯敦火箭隊請了一個33歲的怪人當球隊管家時,除了詫異,有些人甚至還充滿了敵意。休斯敦地方廣播電台的一些傢伙立馬給莫雷起了個外號:深藍(Deep Blue,與IBM公司生產的超級國際象棋電腦同名)。「籃球圈內的人對我有著非常強烈的排斥情緒,」莫雷說,「球隊戰績出色時他們悶聲不語,可是一旦發現有下滑的跡象,他們就會跳出來。」在他管理球隊的10年間,火箭隊曾經在NBA的30支球隊中取得過排名第三的戰績,前兩名是聖安東尼奧馬刺隊和達拉斯小牛隊。同時,火箭隊進入季後賽的次數僅比4支球隊少。他們沒有錯過一次季後賽。那些對莫雷的出現極其不滿的人有時也只能跟著他的指揮棒轉。2015年春,火箭隊憑借NBA排名第二的戰績參加了西區決賽,對抗金州勇士隊。當時,曾經的NBA全明星球員查爾斯·巴克利擔綱電視解說。中場休息時,本該對比賽做出評論的他,卻發表了一段為時4分鐘矛頭直指莫雷的尖銳言論。「我絲毫不擔心達裡爾·莫雷。他不過是推崇分析論的眾多傻瓜中的一個……我始終認為分析論純粹屬於胡說八道……聽著,就算達裡爾·莫雷現在走進這間屋子,我也不會搭理他。NBA是屬於天才們的。凡是唱著分析論的高調管理球隊的人都有一個共性:他們是一幫從沒打過籃球的傢伙,高中時從沒受過姑娘們的青睞,他們就是想擠進這個圈子。」

同類的事情還有很多。不認識達裡爾·莫雷的人認為,既然他要用知識來武裝籃球,那他一定是無所不知。但事實恰恰相反,莫雷對自己缺乏信心——他知道,凡事要想有十足的把握是一件多難的事。唯有在做出決策時,他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確定性。他從不會被一時興起的念頭主宰。所以,他給「怪人」下了一個新定義:能夠充分瞭解自己,從而會質疑自己的人。

莫雷加盟火箭隊後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建構能夠預測球員成績的統計模型。這個模型同時也是一個可供學習籃球知識的學習工具。莫雷說:「知識實則就是預測,所有能夠提高你預測能力的東西都是知識。基本上你在做每件事的時候都在試圖得出正確的答案,只不過多數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罷了。」統計模型能夠幫你挖掘出業餘球員身上那些寶貴的特質,那些能使他們成為職業球員的特質。同時,它還能幫你確定不同球員的重要性。一旦有了包含幾千名球員信息的數據庫,你就可以找到他們在大學校隊和在職業球隊中的成績之間的相關性。很顯然,這些統計數據能夠給你透露一些關於他們的信息。但是,到底是哪些數據呢?你可能認為——大部分人當時都這麼認為——衡量籃球運動員的最重要指標就是他的得分。現在我們可以驗證一下這個觀點正確與否了。球員在大學校隊時的得分能力能夠預測他加入NBA之後的進球成績嗎?答案很簡單:不能。莫雷從自己早期的統計模型中看出,場上比賽反映出的常規數據——單次比賽進球數、搶籃板球得手次數、助攻次數等——有時具有極大的誤導性。有的球員可能得分很高,但其實是隊伍中拖後腿的那個人;有的球員可能得分很低,卻是隊伍中的核心人物。莫雷說:「只靠模型,不摻雜任何人為判斷,會迫使你思考這樣一些問題:為什麼球探眼中出色的球員在模型統計中得分那麼低?為什麼球探眼中平庸的球員在統計模型中得分又會那麼高?」

莫雷更多的是把自己的那套模型看成「較佳答案」,而非「標準答案」。而且,他也沒有天真到以為單憑模型就能挑選出好球員。很顯然,模型也需要有人去調試和觀察——主要是因為有些情況模型也不掌握。如果某個球員在NBA選秀前夜累趴下了,那麼這樣的情況是不可能作為數據被統計在內的。儘管如此,2006年時,你若讓達裡爾·莫雷在他的模型和一屋子球探之間做選擇,那他肯定還是會選模型。

在2006年,那算得上是獨一無二的東西。莫雷知道,沒有其他人用模型來評價籃球運動員——模型需要龐大的數據支持,沒有人肯花工夫去收集。為了找到數據,莫雷曾不得不派人前往位於印第安納波利斯的美國大學體育協會(NCAA),到他們的辦公室裡把過去20年裡所有校隊球員的個人數據複印了下來,然後全部手工錄入到他的系統裡。要驗證評價球員的方法是否可行,就必須以球員的所有信息為基礎搭建數據庫。如今,他們擁有全部大學籃球隊球員近20年的一切數據。新建好的數據庫能讓你把現在的球員和過去某個同類型球員放在一起進行比較,繼而從中獲取有價值的信息。

休斯敦火箭隊當年的很多做法如今看起來並不複雜:和華爾街上的交易商、總統競選團隊的負責人,還有那些根據瀏覽記錄預測你的購物傾向的公司一樣,他們的統計實質上採用的是同一類演算法。但是在2006年,那可不是件輕鬆的事。莫雷的模型需要海量數據,可是很多數據無從獲得。於是,火箭隊開始採集原始數據,把籃球場上過去沒有被記錄過的信息都記錄了下來。比如,他們開始統計球員有機會爭搶籃板球的次數,而不是實際搶下的籃板球次數,同時,統計他在此期間的控球次數。他們還會以某個球員為對象,對比他上場時和下場時球隊的得分。球員在一場比賽中的進球、籃板球以及搶斷等指標並不是很重要,但是他在單位時間內的進球、籃板球以及搶斷就很有價值了。如果球員是在半場比賽而不是整場比賽中得了15分,那肯定具有更大的統計學意義。而且,他們還通過單場回合數倒推出了各個大學球隊不同的比賽節奏。根據校隊的比賽節奏來完善球員的相關數據,這種做法很有說服力。在整場比賽中,球隊投籃150次時的進球數和籃板球數與投籃只有75次時的情況不能等同視之。通過統計比賽節奏,你能更清楚地看到某個球員在此過程中都完成了些什麼工作,這是傳統視角無法實現的。

火箭隊把以前沒有收集過的數據都整理在冊,不僅關注到了球員在球場上的表現,還將球員的個人生活狀況納入考量,以期從中發現一些規律。父母雙全的球員是不是會有更出色的表現?左撇子是不是更有優勢?如果球員在大學校隊時得到過一流教練的指導,那他是不是更有可能在NBA賽場上表現出色?家族成員中有過NBA球員是不是會使他擁有更大的勝算?他的專科院校背景要不要緊?他的大學教練會不會打區域防守?校隊裡他是不是一專多能型球員?臥推的成績重不重要?「幾乎所有的觀測項都起不到預測的作用。」莫雷說。但是也有例外。單位時間內的籃板球次數可以很有效地預測大個子球員未來的表現,而單位時間內的搶斷球次數則對預測小個子球員今後的表現很有用。比起身高,球員的站立摸高更為重要——要看他的臂長,而不是身高。

2007年,檢驗這套模型的日子終於到來了。(火箭隊交易了2006年的選秀權。)在整個籃球界都在依靠感覺和經驗挑選球員的時代,這套冷冰冰、不帶一絲感情色彩、以數據為依托的方法總算迎來了證明自己的機會。這一年,火箭隊在NBA選秀順位中排到第26位和第31位。莫雷的模型顯示,在這兩個場次中挑到好球員的概率分別是8%和5%,而挑中先發球員的概率只有1%。他們挑中了阿隆·布魯克斯和卡爾·蘭德裡,這兩人後來都成為NBA的先發球員。那一次真可以說是滿載而歸。(沒有什麼完美的標準能衡量選秀結果,但是有一個合理的標準:按照這個標準,卡爾·蘭德裡和阿隆·布魯克斯在NBA近10年被選中的600餘名新秀中分別排到第35名和第55名。)「這讓我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莫雷說。他很清楚,人們通過主觀判斷來選拔人才的做法古已有之,比起人的主觀判斷,自己的模型最多只能算略勝一籌。他知道,這套模型在核心數據上還存在很大缺口。「有些資料僅僅是球員在大學校隊某一年的數據,而且這些數據本身也存在問題。除了讓你知道這是哪一場比賽,教練是誰,賽事級別是什麼之外,最多再告訴你球員都是20歲。你無從得知這些球員都是誰。這時候我們該怎麼辦?」所有問題他都清楚,但還是堅信能夠從中提煉出有價值的東西。時間就這樣推進到了2008年。

這一年,火箭隊在NBA選秀中排到了第25順位。這次他們選中了一個大塊頭,來自孟菲斯大學的喬伊·多西。面試時,多西風趣幽默,招人喜歡,是個很有個人魅力的傢伙。他說日後不打籃球的話,他有意去當色情片的男主角。入選後,多西被派去桑塔克魯茲打一場表演賽,對手都是一些新近入選NBA的球員。莫雷前去觀戰了。「第一場時他的表現很糟糕,」莫雷說,「我罵,『該死的!!!』」喬伊·多西的球技爛得讓達裡爾·莫雷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挑出來的人。莫雷想,也許他只是沒把表演賽當回事。「我約見了他,一起待了兩小時,吃了頓午飯。」莫雷和多西長談一番,提到了認真打球以及給觀眾留下好的第一印象的重要性。「我想他下一次一定會洗心革面,結果第二場比賽他還是老樣子。」很快,莫雷就意識到,他本人的問題比喬伊·多西的更嚴重。問題出在模型上。「喬伊·多西是模型選出來的超級巨星。模型顯示他能做到百發百中。他的指標很突出,非常突出。」

同一年度,模型還排除了一個看似不太起眼的人選,得克薩斯農工大學的一年級中鋒德安德魯·喬丹。根據常規的甄選辦法,NBA其他球隊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放棄了他,直到第35順位,他才被洛杉磯快船隊選中。然而,就像喬伊·多西只用很短的時間就證明自己是個草包一樣,德安德魯·喬丹也只用了很短的時間證明了自己的價值:他成了NBA頂級中鋒,也成為當年僅次於拉塞爾·威斯布魯克的最佳新秀。(2015年賽季開始前,德安德魯·喬丹與快船隊簽下了一份為期4年的合約,對方承諾給他87616005美元的報酬,這是當時NBA的頂薪。喬伊·多西與土耳其籃球聯盟的GLH簽下了一年的短合同,年薪只有650000美元。)

每年都會有一些NBA球隊遇到此類情形,幾乎沒有一支球隊能夠倖免。總會有出色的球員被球探錯過,也總會有被寄予厚望的球員最終令人大跌眼鏡。莫雷不認為自己的模型無可挑剔,但他也不相信自己的模型一無是處。知識即預測:如果你預料不到那些看似一目瞭然的事情,比如喬伊·多西的平庸和德安德魯·喬丹的傑出,那你究竟知道些什麼?一直以來莫雷都執著於一個念頭:他有能力用數字進行更好的預測。而現在,這個念頭的合理性受到了質疑。莫雷說:「我忽略了一些問題,我沒有考慮到模型的局限性。[¤]」

莫雷斷定,在喬伊·多西的問題上,他犯的第一個錯誤就是沒有充分考慮對方的年齡因素。「他的年齡太大了,」莫雷說,「我們選中他時他已經24歲了。」他在大學校隊的表現可圈可點,那是因為他的對手都比他小得多。說實在的,他一直是在和小孩子玩兒過家家。當把模型中的年齡權重加大後,分析結果顯示,多西壓根兒就不具備NBA未來之星的潛質。更具說服力的是,數據庫對所有球員的分析結果都證實了這一假設。鑒於此,莫雷意識到,有很多大學校隊球員在對戰低水平的對手時,發揮得往往要比對戰強手時好得多,純屬欺軟怕硬型。當根據比賽中對手的強弱程度調整權重後,模型顯示的分析結果證實了這個判斷。

莫雷能夠——或者說他自以為能——看出為什麼模型會對喬伊·多西做出誤判了。然而,模型為何會低估德安德魯·喬丹的價值則讓他傷透了腦筋。喬丹在大學校隊只打過一年球,表現平平。後來人們才知道,高中時他曾經是相當出色的球員,但進入大學後,因為討厭自己的大學校隊教練,他甚至拒絕去上學。一個存心不想好好打球的球員,哪個模型能預測出他的發展?喬丹的大學校隊表現反映不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而高中階段的記錄也提供不了什麼有用的數據。模型賴以憑借的唯有數據,在這種情況下,德安德魯·喬丹當然會被排除掉。看來,只有靠籃球專家的獨到眼光才能把他從人群中挑出來。如此說法也有幾分道理。喬丹的確是在休斯敦火箭隊球探觀察視野內,其中有個球探也曾因為他突出的運動天賦而相中過他。也就是說,那個球探很早就用慧眼挑出了模型挑不出的人才!

實際上,莫雷也曾分析過他手下那些人挑選球員的方式,想知道其中是否存在一些規律。他認為大部分人都幹得很出色,但是在預測哪些人能成為NBA之星,哪些人不能這個問題上,很難證明他們當中誰更高一籌。假如這世上真有一個能慧眼識英才的球探,那只能說莫雷還沒有遇到。他當然也不會以為自己就是那個獨具慧眼的人。他說:「我從來沒有高估過自己的直覺,我很少相信直覺。有太多證據表明,直覺是不可靠的。」

最終,他決定火箭隊要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之前從未被重視過的數據上,去著手分析球員的身體特徵。不僅要關注一個球員的彈跳高度,還要關注他躍起時的彈速,也就是說,看他的身體能夠以多快的速度騰躍起來。這就既需要記錄他的速度,又需要記錄他邁出頭兩步時的爆發力。原本就很煩瑣的工作變得難上加難。莫雷說:「當一切進展不順時,人們會嫌麻煩,他們這時會重新恢復曾經奏效的那些習慣。而我的宗旨是:遵奉最初的原則。如果這些身體指標有用,那就用更精密的方法去分析這些指標。以前模型中對球員大學時期表現的權重必須得調低,而有關身體素質的權重則要調高。」

可一旦涉及球員的身體條件,一旦涉及他們在NBA球場上能做到什麼,不能做到什麼,即便是最為客觀、最可衡量的信息都顯得不那麼有用。你需要,或者說似乎需要專家來對他們身體素質的動態表現進行觀察,以判斷他們在不同的比賽中,在面對更強勁的對手時,是否能有上乘的表現。你需要通過球探的眼睛來判斷球員在不同情況下的表現力:投籃能力,終結能力,突破能力,搶奪籃板球能力等等。你離不開專家的判斷。模型的局限性使得主觀判斷再次回到決策環節,不管這個判斷有沒有用。

因此,莫雷開始了一段有生以來最艱難的嘗試,那就是,把人的主觀判斷與他的數字模型融合在一起。這可不僅僅意味著改進原有的模型。這需要他兼容並包,既要依靠數據分析,又要聽取專家意見。莫雷說:「你得找出模型的強項和短板,還得找出人在哪些方面更強,哪些方面較弱。」比如,人有時候能夠觀察到模型不知道的東西。像德安德魯·喬丹大一時因為不用心而被看成差球員這種事,模型就分析不出來。至於人在哪些方面是弱項,好吧,這是達裡爾·莫雷如今需要認真研究的一個課題。

初次接觸人類思維這個領域時,莫雷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思維的奇特性。當思維之門向那些用於評價某個業餘籃球運動員的有效信息敞開時,錯覺也會乘虛而入。而數據模型的寶貴之處恰恰在於能夠規避錯覺。比如在2007年的選秀中,模型篩選挑中了馬克·加索爾。加索爾當時22歲,身高2.16米,是歐洲球隊裡的中鋒。結果有球探拍到了他赤裸上身的樣子,照片中的他又矮又胖,長著一張娃娃臉和一對女人才有的豐滿的胸。火箭隊的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大胸男。人們口中總是說著大胸男如何如何。「那一年是我頭一次負責選秀,不敢太冒險。」莫雷說。人們對馬克·加索爾身體特徵的嘲諷影響了莫雷,他也不相信模型選出的這個人能夠成為明日之星。於是,他沒有和其他人爭辯,眼睜睜地看著加索爾在第48順位時被孟菲斯灰熊隊選走。在選秀第48順位選中一個日後的全明星球員的概率不及百分之一,甚至連選中一個合格的替補球員的可能性都很低,但如今的事實已經證明,馬克·加索爾是一個例外。(在2012年和2015年,加索爾兩度當選全明星球員,而且,據火箭隊的估計,他是過去10年間整個NBA選秀中僅次於凱文·杜蘭特和佈雷克·格裡芬的最佳新秀。)貼在馬克·加索爾身上的標籤影響了人們對他的判斷,導致大家「以名取人」。「自那以後我就訂了個新規矩,」莫雷說:「不許給任何人起外號。」

猝不及防地,莫雷又被攪進了他和他的模型一開始力圖躲開的那團亂麻中。如果莫雷注定無法把思維的影響從決策環節徹底清除出去,那他至少得坦然面對思維的弱點。這種被思維誤導的情況比比皆是。舉例來說,火箭隊習慣在選秀前邀請某個球員前來和其他球員一起打場球。有誰會錯過這樣一個看該球員打球的機會?籃球人才的判官們會通過球員的場上表現來判斷其優劣,這固然很有趣,但是,莫雷漸漸意識到這種做法的風險。一個出色的投手可能會有手感不佳的日子,一個厲害的籃板球高手也會有被人壓制的時刻。如果一定要讓所有人去觀看比賽並進行評價,那麼務必要提醒他們別被眼前所見過多地左右。(那當初幹嗎又要去看呢?)如果球員在大學校隊時罰球命中率為90%,那麼在這類表演賽中失掉6個球就算不上什麼大問題。

莫雷一方面要求他的手下關注這些非正式演練,另一方面又嚴禁他們用眼前所見取代事實真相。但是,很多人還是難免被他們所看到的東西影響。一些人甚至覺得讓他們對眼前所見忽略不計,就像把他們綁上桅桿逼著他們去聽海妖唱歌一樣,是件痛苦不堪的事。一天,有個球探找到莫雷說:「達裡爾,我受夠了。我們別再搞這種演練了,停手吧。」莫雷對他說,理性看待眼前的一切就好,不必過分在意。「球探回答說,『達裡爾,我做不到』。這就像一個總因裂縫而糾結的人,」莫雷說,「即使知道沒什麼危險,他也還是不敢靠近那條裂縫。」

不久,莫雷又發現了新的問題:球探在看球員打球時,很容易形成瞬時印象,繼而按照這個印象去尋找證據。他聽人說過,這種情況叫「證實性偏見」。人們總是不樂意看到那些他們不想看見的東西,而迫切希望看到他們樂於看見的。莫雷說:「證實性偏見深藏於思維中,人們往往意識不到它的存在。」球探有可能對某個球員形成某種看法,接著就會梳理證據以驗證這個看法。「這是一種很典型的思維模式,」莫雷說,「人們幾乎無時無刻不受它的擺佈:如果你不喜歡某個人,你怎麼看他都不順眼;如果你喜歡某個人,那他做什麼都是對的。你看上這個球員時,會把他和某個天才相提並論;你瞧不上他時,只會把他和某個草包放在一起比。」不管別人在選拔業餘球員時帶著什麼樣的偏見,莫雷都會留意觀察,因為他總是在試圖驗證這些偏見。每當評判者——包括莫雷本人——對那些能讓他們回想起年輕時的自己的球員心存偏愛時,這種心理就會表現得尤為明顯。莫雷說:「我打球的歲月和現在的生活相隔十萬八千里,但是我依然喜歡那些會在比賽中犯規、噴垃圾話甚至打人的傢伙,比如比爾·蘭比爾那種類型的,因為當年我就是那個樣子。」當你遇到和自己相像的某個人時,你自會找出喜歡他的理由。

一個球員和某個當紅球員身體條件相似,僅憑這一事實就可能讓你做出錯誤判斷。10年前曾有個混血兒,身高1.88米,淺色皮膚。高中階段他沒被實力靠前的名校挑中,只能選擇去一所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大學打球。他的主要強項是遠距離投籃。這樣一個人原本沒有什麼吸引力,NBA中也未曾有過這一類選手,至少在頂級球員中沒有。但就是這個叫史蒂芬·庫裡的男子,橫空出世,點燃了NBA的賽場,並且帶領金州勇士隊奪冠,成為萬眾矚目的明星。一夜之間,所有擅長遠投、負責打後衛的混血球員都湧到了NBA的秀場,聲稱自己和史蒂芬·庫裡是同一類型的球員。僅僅因為外表相似,他們被選中的概率就變大了。[1] 「在選擇阿隆·布魯克斯後的5年間,我們遇到過很多把自己和阿隆相提並論的人,因為身材矮小的後衛實在是太多了。」莫雷的對策是,禁止把同一種族的人放在一起比較。「我們說了,『如果要把兩個球員放在一起比較,前提是他們必須來自不同的種族』。」假設被考察的球員是個非裔美國人,那麼評估專家只能把他和白人、亞洲人、拉美人或因紐特人做比較,而不能和非裔比。當你強迫他們在腦海中跨種族地尋找兩人之間的共性時,有趣的現象發生了:他們看不到任何共性。他們的大腦拒絕做這樣的跳躍。「就是看不到了。」莫雷說。

思維能讓人給原本不確定的東西賦予確定性,這也許是它給我們耍的最絕妙的一個戲法了。選秀時,籃球專家腦海中確定無疑的想法最終被證明是錯覺,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比如林書豪,如今全球知名的美籍華人,籃球場上的後衛,2010年畢業於哈佛大學,之後入選NBA。「他把模型的熱情給點燃了,」莫雷說,「數據分析表明,我們應該在第15順位左右就選擇他。」但是基於數據的評價結果與專家看法不吻合:專家們看過他打球,普遍認為這個亞洲人運動能力不足。莫雷對模型分析也不敢全信,於是臨時掉頭而去,放棄了林書豪。在與林書豪失之交臂一年之後,火箭隊開始測算球員在場上突破時頭兩步的速度,結果發現林書豪的速度是所有被測球員中最快的。林書豪擁有很強的爆發力,而且比起大部分NBA球員,他變向的速度也要快得多。「他的敏捷性令人難以置信,」莫雷說,「可該死的是,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以為他不夠敏捷。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也許就因為他是個亞洲人吧。」

出於某種說不清的原因,人們在評判他人時會只看見自己想看的東西,而對之前未曾發現的東西反應遲緩。這種做法會帶來什麼不良後果呢?當紐約尼克斯隊的所有球員都有傷在身時,教練終於讓林書豪上場了。他的登場像一道光,點亮了麥迪遜花園廣場的上空。那個時候,尼克斯隊正打算和林書豪解約,林書豪也已經準備一旦解約就徹底退出籃球圈。問題就是這麼嚴重:僅僅因為專家斷定他不屬於這個圈子,所以像他這樣一個優秀的NBA球員就差點兒連正經在NBA打一場球的資格都被剝奪了。這樣的林書豪還有多少個?

當火箭隊以及其他NBA球隊在選秀中放棄林書豪之後(他此後以自由球員的身份簽了約),NBA停擺了。球員與老闆之間的紛爭導致雙方停工歇業,所有人都不能正常工作了。莫雷報名參加了哈佛商學院的一個管理培訓課程,選修了「行為經濟學」這門課。他先前聽說過行為經濟學,但是從未深入瞭解過。第一堂課開始時,教授要求所有學員把他們電話號碼的後兩位數字寫在一張紙上。接著,她又讓大家估計一下聯合國裡非洲國家的最高數量,也寫在紙上。然後,她把紙條收了上去,給大家展示了紙條反映出的一個有趣現象:那些電話號碼數字偏大的人所估計的非洲國家的總數也更大。她又給大家舉了另一個例子,並且說:「再試一次,這次我來給大家掌舵,你們看看還會不會被自己的思維帶偏。」所有人都心存警惕,但最後所有人的思維還是陷入了誤區。僅憑你知道偏見的存在,並不足以讓你克服這個偏見,意識到這一點時,莫雷有些不安了。

NBA恢復運轉後,莫雷又有了另一個令人不安的發現。在選秀馬上就要拉開大幕的前夕,多倫多猛龍隊打來電話,提出用他們的首輪選秀權來交換火箭隊的替補防守後衛凱爾·洛瑞。莫雷和他的搭檔們商量了一下,大家的基本態度是不接受這筆交易。這時,火箭隊的一個高管說:「試想一下,如果是我們擁有這個選秀權,而對方提出用凱爾·洛瑞來做交換,那我們會同意嗎?肯定不會。」大家沒再爭論,而是更深入地分析了一下形勢:選秀權的預期價值大大超出了被交換球員的價值。作為凱爾·洛瑞的老闆,僅這一個事實似乎就足以顛覆他們對洛瑞的判斷。(他們做成了這筆買賣,用這個選秀權交易來一個全明星球員詹姆斯·哈登)。回望過去這5年,他們如今發現,每當別的球隊想交易他們的球員時,球員在他們眼中的身價立刻會上漲。尤其是別人用選秀權來交換他們的某個球員時,他們曾經多次拒絕過。而那些交易原本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買賣。這是為什麼?只不過是他們沒有意識到罷了。

莫雷於是明白了,這就是行為經濟學裡所說的「稟賦效應」。為了克服「稟賦效應」,他命令手下的球探深入選秀一線,去分析自己球隊中每個球員所對應的選秀價值。同時,他也把這個統計指標納入了自己的數據模型。

在接下來的選秀季,在交易截止日期到來之前,莫雷把手下員工召集在一起,將他所認為的有可能影響判斷的一些偏見一一列在了白板上:稟賦效應、證實性偏見等。還有一種被稱為「當前效應」的心理——在做出決策時,容易低估未來的發展,認為當前必好於以後。在莫雷看來,「後視效應」就是指人們在看到結果時,容易表現出一切都在預料之中的樣子。數據模型有助於規避人們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思維。但是,到了2012年,莫雷的模型似乎在火箭隊用來評估球員的信息處理量上接近了極限。「我們每年都會研究該刪除哪些數據,又該添加哪些內容,」莫雷說,「但是它的表現越來越差強人意了。」

管理職業球隊的這份工作與莫雷孩童時期的想像完全不一樣。他現在的感覺就像是不得不殘忍地拆散一隻結構複雜的鬧鐘,好檢查它哪裡出了毛病,結果卻發現鬧鐘的一個重要零件原來就嵌在他的腦子裡。

莫雷和他的手下對大個子無疑是司空見慣的。但是在2015年的春天,當看見那個印度男孩走進面試間時,他們還是被震驚了。對方穿著一條運動褲,套著一件石灰綠的耐克T恤衫,脖子上掛著一對身份認證牌。他的脖子,還有他的手,他的腳,他的頭,甚至他的耳朵,全部都大得離奇,你的視線會因此忙不迭地從這兒移到那兒,琢磨這其中哪一個部位的尺寸能打破吉尼斯世界紀錄。在那之前,火箭隊曾經簽下過一個身高2.26米的中國籍中鋒,叫姚明。當時,他的巨型體格也讓人們產生過這種奇怪的反應。看到這個印度男孩,大家轉過身,興奮地跳起來,激動地笑出來,或是莫名地啜泣起來。他的身高要比姚明矮一些,但是從其他方面來看,他都要更突出些。在看過他的體檢報告後,莫雷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能在19年的時間里長成這個塊頭,所以,莫雷派他的手下去找過男孩的出生證明。男孩的經紀人回來後告訴他們,印度的那個小村子當時沒有保留任何出生記錄。聽到這個回復,莫雷想起了迪肯貝·穆托姆博曾對他說過的一番話。剛果人穆托姆博是火箭隊交易來的一個蓋帽高手,交易之前曾在5支NBA球隊打過球,身高2.18米。穆托姆博說,當你遇到一個來自異國他鄉的巨人時,如果他的樣子看起來比他所聲稱的年齡老得多,「那你就只能去測他的骨齡了」。

這個印度男孩名叫薩特南·辛格。除了體格過於成熟外,他在其他方面都顯得很稚嫩。和所有突然之間遠離家鄉來到陌生地域的青少年一樣,他也流露出了因為不適而產生的惶惑感。他低埋身子坐在椅子裡,笑容中帶著一絲侷促。

「你還好吧?」火箭隊的面試官問道。

「是的,我很好,很好。」那聲音像笛聲轟鳴,他們費了半天勁才弄明白他在說什麼。

「我們想對你有更多的瞭解,」面試官說,「給我們講講你的經紀人,說說你為什麼會選擇他。」

辛格緊張得東拉西扯了好幾分鐘,也不知道房間裡的人是否聽明白了他說的話,但他們得出一個結論:辛格基本上從14歲起就被為其規劃NBA職業生涯的人照顧著。

「跟我們說說你的家鄉和家人吧。」面試官說。

他的父親在農場上班,母親是個廚師。「我到這裡來,我不會說英語,」他說道,「我無法和任何人交流,這對我來說太難了,我什麼都不會說。」他費力地講述著那段讓人難以置信的經歷:他是如何從只有800人的印度小村莊來到了休斯敦火箭隊的面試間。講話的時候,他用目光尋求著認可。但火箭隊高管們的臉就像一個個密碼本,算不上不友善,可也不會露出任何的好惡傾向。

面試官問道:「你在籃球場上的強項是什麼?你最擅長什麼?」

這是火箭隊面試時的常規問題。他們會把辛格的答案錄入數據庫,和上千名球員的答案放在一起做比較,分析其中的規律。他們仍然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評估球員的性格,至少能知道當一個窮孩子拿到數百萬美元並且有資格進入球隊後,他會做何表現。他是否還會盡全力打球?是否會聽從教練的指揮?

不管是在籃球圈內還是在籃球圈外,莫雷都還沒有遇到一個能回答上述問題的高人,除了那些標榜自己無所不知的心理學家——火箭隊曾經聘請過這樣一些人。「太糟糕了,」莫雷說,「真是一段糟糕的經歷。每一年我都希望他們能幹成些什麼,每一年我們都會看到他們在玩些新花樣,可每一年都無果而終。我們年年都在嘗試,現在我覺得他們就是一群騙子。」上一個來找他的心理學家採用了梅爾斯·布裡格斯的性格測試量表,用它來預測球員的行為。之後,他試圖說服莫雷相信,所有不可預知的問題都已被他排除在外了。他的這套做法讓莫雷想起了一個笑話。「有個傢伙在耳朵上掛了一根香蕉四處走。人們問他,『為什麼要把香蕉掛在耳朵上?』他說,『為了趕走短吻鱷!瞧,短吻鱷是不是都不見了?』」

這個印度巨人回答說,他的強項是背身單打和中距離投籃。

「你在IMG體校時有沒有違反過隊規?」面試官問他。

辛格露出了不解的樣子,他沒聽明白這個問題。

「有沒有和警察打過交道?」莫雷提示道。

「有沒有和人打過架?」面試官又問。

辛格的表情明朗了。「從來沒有!」他大聲說道。「我從沒打過架,從來沒有過。要是我真的想動手,那會要了別人的命。」

火箭隊的高管們一直在琢磨辛格的身形,其中一位最終忍不住問道:「你一直都這麼高嗎?還是說從某一年起你開始猛長個兒?」這是個台本之外的問題。

辛格解釋說,他8歲時的身高是1.75米,15歲時長到了2.15米。這是家族遺傳,他祖父就是個2米的大個子。

莫雷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要繼續問那些有助於評估預測的問題。他問道:「你在哪方面進步最大——哪些是你在兩年前做得不好,現在卻做得很出色的?」

「我覺得變化最大的是內心,是我的思想。」

「抱歉,我是說在打籃球的技巧方面,比如在球場上時。」

「低位進攻。」辛格說。他還提到了另外幾個令人費解的答案。

「你覺得你和NBA裡的哪個球員最相像——在打球方面?」莫雷問。

「喬名和沙克·歐尼。」辛格不假思索地說道。

大家怔了片刻。接著莫雷反應了過來。「哦,你是說姚明?」然後又頓了頓,「那另一個是誰?」

「沙克·歐尼」。

有人猜:「沙奎爾?」

「是的,是沙奎爾。」辛克如釋重負。

「哦,沙奎爾·奧尼爾。」莫雷終於聽明白了。

「是的,相同的身材,一樣都擅長背身單打。」辛格說。大部分球員都會把自己和那些外形與自己相仿的人相提並論。而在當時,NBA球員中還沒有誰在外形上與薩特南·辛格相似。如果他能成功加盟,那麼他將成為NBA裡的第一個印度人。

「你脖子上掛著的是什麼?」莫雷問。

辛格抓過頸上的名牌,低頭望下去。「這是我的姓氏。」他捏起其中一個說。然後又拿起另一個,念出了上面的話:「我想我的教練。我愛籃球。籃球是我的生命。」

他需要用名牌來提醒自己某些事,這可不是個好跡象。很多大個子之所以會去打籃球,僅僅是因為個子高。他們早早地被教練或者父母逼上了籃球場,迫於輿論的壓力留在了那兒。他們不太會像小個子球員那樣為了提高球技而努力訓練,相反,他們更有可能拿了錢然後一走了之。這並非因為他們本性不純良,而是因為他們始終在為了取悅他人而打球,慣於說些別人愛聽的話,甚至已經到了失去自我的地步。

面試終於結束了,辛格走出了房間。「我們有沒有他在別處打球賽時的資料?」他剛一走莫雷就問道。此時,你很難擺脫面試結束後對球員產生的某種感覺,但是借助數據資料,你可以控制這種感覺給你帶來的影響。(你真的能嗎?)

「聽說他在佛羅里達的IMG體校打過球。」

「我討厭這種下賭注的時刻。」莫雷說。他可以讓辛格打上半小時的演示球,但他已經有決定了。他們找不到對方的任何數據。沒有數據,就無從進行分析判斷。這個印度人完全是又一個德安德魯·喬丹。他和你在生活中遇到過的大部分問題一樣,雲山霧罩,都是難解的謎團。休斯敦火箭隊決定放棄他,但是沒想到達拉斯小牛隊於NBA第二輪選秀時挑中了他。所以說,誰能想得到呢?

那麼問題來了:你永遠也無法做出準確的預測。莫雷利用統計模型為火箭隊挑選球員已達10年,事實證明,當初處在邊緣地位的球員被他挑中後,成績普遍要優於那些大部分NBA球隊蜂擁爭搶的熱門球員。他的這套方法行之有效,以至於其他球隊也開始效仿。他第一次感覺到有人模仿他的那個時刻,如今還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記憶裡。那是2012年的選秀,被挑中的球員的排名與火箭隊推出的排名完全一致。「就像是按照我們的名單排的,」莫雷說,「籃球聯盟也採用了同樣的方法。」

而且,即便是萊斯利·亞歷山大,唯一一個有勇氣在2006年僱用他這樣一個人的僱主,也對莫雷的或然性世界觀感到頭痛。「他希望從我這兒得到確定的答案,而我只能告訴他這不可能。」莫雷說。就像在賭局中玩21點,牌局開始時就在算牌,但最多只算準一個點。選人和打牌一樣,都是在下賭注。莫雷希望自己這一方能多一些勝算。不同的是,選人不像打牌,倒更像是在做生死攸關的決定,因為他只有極少的幾次出手機會。每一年莫雷都會選中幾個球員。在僅有的這幾次選擇中,任何結果都可能出現,即便他已握有勝算。

有時候,莫雷會靜下來想,到底是什麼力量使眼前這一切成為可能——一個十足的外行,只能給老闆帶來略高一籌的成功把握,卻被委以重任管理著一支職業籃球隊。他用不著像當初夢想的那樣等自己賺夠錢再去買球隊。更奇怪的是,他也用不著改變自己去適應世界,反而是這世界在適應著他。相較於他小時候,人們現在對決策制定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至於連他都「應邀」進入籃球的世界,為推進這一變化努力著。伴隨著計算機的普及和數據分析技術的發展,人們對達裡爾·莫雷的方法也有了更多的接納和認可。那些足夠富有從而擁有了職業體育經營權的人也出現了積極的改變。「這些老闆往往是從一個常規經驗行不通的爛攤子裡賺到了錢。」莫雷說。他們敏銳地意識到了信息優勢的巨大價值,樂於通過數據去獲得這種優勢。但是這也帶來了一個更大的問題:為什麼那麼多的常規經驗都成了空談?而且這種現象不僅出現在體育界,更波及社會各個領域。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行業會瀕臨危局?為什麼又有那麼多的東西會被顛覆?

像這樣一個以高薪選拔球員的充滿激烈競爭的市場,一開始卻是如此低效,這可能會令你感到費解。當人們用盡心思評估球場上的一切時,他們實則是在樂此不疲地向著錯誤的方向努力。不得不說這是個奇怪的現象。更奇怪的是,一個籃球的門外漢,竟然邁進了這個領域,用一種全新的方法去評估球員,並且見證了自己的方法逐漸變成被全行業採納的通用標準。

職業體育領域——也包括其他領域——在決策制定環節出現的這種變化,與人類的思維方式有著密切聯繫,與人們在面臨不確定狀況時思維是如何運作的有著密切聯繫。這種聯繫曾艱難而緩慢地滲透進我們的文化,但如今它就像空氣一樣,已經成為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人們認識到,當我們任由自己妄做評判時,所有人,甚至整個行業,都會犯同樣的錯誤。籃球專家要麼沒能看出林書豪的潛質,要麼僅因為一張照片就忽略了馬克·加索爾的能力,或是僅僅因為對方是印度人就錯過了發掘另一個沙奎爾·奧尼爾的機會。凡此種種,皆有原因。「就像身在水中的魚兒,除非有人告訴它,否則它渾然不知水的存在。」在談及人們對自己的思維過程的認知時,莫雷這樣說。關於這個問題,碰巧還真有人研究過。

[1] 2015年,來自東華盛頓大學隊的得分後衛泰勒·哈維也做如是說。當被問及他和哪個球員的打法最相似時,他說:「說實話,我和史蒂芬·庫裡最相似。」他還說,他和庫裡一樣,當年也沒被名校球隊相中。如今看來,不被大學校隊教練看中反倒成了件幸事!NBA選秀中哈維直到第二輪第51順位才被選中。「如果沒有庫裡,哈維是不可能中選的。」莫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