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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天生就要尋找愛

道德決定能力是天生的,道德決定能力的硬件基礎——同情回路與生俱來,至少我們大多數人是這樣的,但是道德決定能力的發展仍然需要恰當的後天經驗加以滋養。如果不出差錯,人類大腦會自然地發展出一套強大的同情本能。我們會控制自己不把男子推下天橋,會在最後通牒遊戲中提出公平的分錢方法,會被別人受苦的照片深深震撼。

但是,如果發展過程出現差錯,如果支撐我們道德決定的神經回路總不成熟,那麼影響可能極其深遠,比如患自閉症。自閉症很大程度上是遺傳造成的(科學家們估計遺傳性自閉症占所有自閉症的比例為80%~90%,是所有神經病中最具遺傳性的)。還有另外一種情況會給發育中的大腦造成永久損傷——兒童虐待,當孩子在童年時期受到猥褻、遭到忽視或者失寵,他們的情緒腦就會扭曲(例如,約翰·韋恩·蓋西的父親嗜酒成性,蓋西小時候總是遭到父親的身體虐待)。讓人類同情別人感受的生理程序被關閉了,遭到殘暴對待使我們變得殘暴,遭到虐待使我們喜歡虐待別人。這是一個悲慘的循環。

這一看法的第一項證據來自哈里·哈洛(Harry Harlow)的工作。想進一步瞭解哈洛以及他的精彩研究,請看德博拉·布盧姆(Deborah Blum)的傳記《愛在暴力公園》(Love at Goon Park)。20世紀50年代早期,哈洛決定在威斯康星大學建立一個猴子繁殖基地,當時他正在靈長類動物身上研究巴甫洛夫條件反射,需要更多的數據,意味著需要更多的動物。儘管之前從來沒人在美國成功繁殖過猴子,但是哈洛決心試一試。

繁殖基地剛開始只有幾隻懷孕的母猴,哈洛悉心照料這些懷有身孕的靈長類動物,然後,在它們分娩後,立即將小猴放進乾淨整潔的籠子裡面隔離起來。起初,一切按計劃順利進行。他用脫水加糖牛奶餵養這些小猴,牛奶裡面還加了維生素和其他營養物質,用消過毒的奶瓶每隔兩小時喂小猴一次。他仔細調節燈光的亮度,模擬白天黑夜交替的環境。為了盡可能減少疾病的傳播,哈洛從來沒有讓這些小猴互相來往。結果,這些小傢伙長得比同齡的野生猴子更大更壯。

但是這些小猴身體健康的背後隱藏著一種具有毀滅性的疾病:他們被孤獨毀掉了。它們短暫的一生在完全隔離的狀態中度過,連最基本的社會交往都無法進行。它們在自己的金屬籠子裡瘋狂地滾來滾去,吸吮自己的大拇指直到流血。看到其他猴子,它們會害怕得尖叫,跑到籠子的角落裡,緊緊盯著地板。如果感覺受到威脅,它們會表現出各種暴力行為。有時,這些暴力行為針對自己,有的猴子把自己撕扯得血肉模糊,有的猴子會啃掉自己的手掌。由於早期隔離,這些小猴被迫在餘下的生命中繼續保持隔離。

這些問題小猴讓哈洛明白大腦的發育需要的不僅是恰當的營養,大腦的發育還需要什麼呢?第一條線索來自對這些小猴的觀察。科學家在籠子裡面鋪了一層柔軟的布,這樣猴子就不用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了。沒接觸過母親的小猴很快迷戀上這些布,它們會用布把自己裹起來,如果有人靠近籠子,它們會緊緊挨著布。柔軟的布是它們唯一的安慰。

小猴的怪異行為啟發了哈洛,他又想出一個新實驗,決定再養育一代猴子。這次他用了兩個假媽媽,一個是硬硬的鐵絲網做的「鐵絲媽媽」,另外一個是用軟軟的毛絨做的「毛絨媽媽」。哈洛認為,在其他條件都相同的情況下,小猴應該更喜歡「毛絨媽媽」,因為這樣它們就可以摟著軟軟的毛絨了。為了讓實驗更有趣,哈洛在其中幾個籠子上做了一下手腳,他沒有親自喂猴子,而是把奶瓶放在「鐵絲媽媽」的手上。他的問題很簡單:什麼更重要,食物還是慈愛?這些小猴更想要哪個媽媽?

最後,答案再明顯不過了。不管哪個「媽媽」拿著牛奶,小猴總是偏愛「毛絨媽媽」。猴子感到飢餓時會跑向「鐵絲媽媽」,迅速喝飽,然後立即回到「毛絨媽媽」身邊。小猴在6個月之前,一天當中超過18個小時與「毛絨媽媽」膩在一起,只要不餓就不會找「鐵絲媽媽」。

哈洛實驗的寓意在於,靈長類動物的嬰兒生下來就有強烈的依戀需要,它們之所以摟著毛絨,是因為它們想要體驗真媽媽的溫暖和柔情。這些小猴對慈愛的渴望超過了對食物的渴望。哈洛寫道:「這些小動物腦子裡似乎裝有某種程序,天生就要尋找愛。」

愛的需要沒被滿足,會帶來很多悲慘的後果,小猴的大腦會永久受損。只有「鐵絲媽媽」的猴子不知道如何與其他猴子相處,如何同情陌生猴子,如何按社會可接受的方式行事,無法做最基本的道德決定。正如哈洛後來寫道的那樣:「如果猴子教會了我們什麼,那就是在你學會如何生活之前,要先學會如何去愛。」

哈洛後來進一步探索了社會隔離的破壞作用,他的實驗越來越殘忍,挑戰了動物實驗的極限。他最殘忍的一個實驗是,把數只小猴一起關在一個籠子里長達數月,籠子裡面什麼也沒有,連「鐵絲媽媽」都沒有。最終結果悲慘得無法形容。被隔離的小猴像得了靈長類精神病,對所有的情緒表達都麻木不仁。它們會無緣無故地打架,打到其中一隻猴子嚴重受傷。它們甚至對自己的孩子也很惡毒,一隻瘋猴咬掉了自己孩子的幾根手指;另外一隻瘋猴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哭泣,於是把孩子的腦袋塞進嘴裡嚼得粉碎。然而,多數發瘋的母親只是把它們所受的殘忍對待又施加到它們的孩子身上,當它們的孩子試圖擁抱它們時,它們會把孩子推開。茫然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嘗試,但都無濟於事,它們的母親什麼感覺都沒有。

發生在猴子身上的事情也有可能發生在人類身上,羅馬尼亞就發生了這樣的悲慘事件。

1966年,這個國家的獨裁者尼古拉·齊奧塞斯庫(Nicolae Ceausescu)頒布法令,禁止任何形式的避孕方法。之後,這個國家到處都是棄嬰,因為貧窮家庭養不起那麼多孩子,只能扔掉多餘的孩子。結果,孤兒數量急劇增加。

羅馬尼亞的國營孤兒院很快爆滿,陷入資金不足的困境。嬰兒被放在只有一個塑料瓶的小床上面,幼兒被綁在床上,從來得不到擁抱。冬天,孤兒院裡暖氣不足,殘疾的孩子搬到地下室住,其中有些孩子常年不見陽光。大一些的孩子被下了藥,這樣他們就能一次昏睡好幾天。有些孤兒院25%的孩子不到5歲就死了。

羅馬尼亞孤兒院存活下來的孩子也留有永久的創傷,許多孩子身材矮小,骨骼萎縮,身上有多處未經處理的感染。但是孤兒院生活最大的後遺症是心理方面的,許多被遺棄的兒童有著嚴重的情緒障礙,他們往往敵視陌生人,互相辱罵打架,連最基本的社會交往都不能進行。那些收養了在羅馬尼亞孤兒院受過苦的孩子的夫婦報告說這些孩子有許多異常行為,有些孩子一被觸碰就會哭泣,另外一些孩子會呆呆地看著某個東西長達幾小時,然後突然大發脾氣,摔打可以拿到的一切東西。一對加拿大夫婦收養了一個3歲的男孩,一天,他們走進他的臥室,卻發現他把新來的小貓扔到了窗外。

神經學家用腦功能成像儀觀察羅馬尼亞孤兒的大腦活動,發現他們的負責情緒和社會交往的腦區(比如OFC和杏仁核)的活動性很低。研究也表明這些孤兒不能準確體察別人的情緒,在解讀面部表情方面十分無能。這些國家政策的犧牲品難以理解人類世界的同情心。他們不僅難以識別別人的情緒,而且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美國有關早期受虐兒童的研究也描繪出同樣暗淡的畫面。20世紀80年代初,心理學家瑪麗·梅因(Mary Main)和卡羅爾·喬治(Carol George)觀察了一組來自「壓力家庭」的幼兒,其中一半孩子受到過嚴重的身體虐待,另外一半孩子來自破碎的家庭,其中很多孩子和養父母一起生活,但是沒有挨過打、受過傷。梅因和喬治想看看這兩組不幸的幼兒對哭泣的同伴有什麼反應。他們會表現出正常的人類同情心嗎?或者說他們同理同伴的感受嗎?研究者發現幾乎所有未受過虐待的孩子都會對哭泣的同伴表示關心,他們本能的同情心讓他們試圖安慰同伴,看到別人難過,他們也會難過。

但是,早期受虐經歷改變了一切。面對悲傷的同伴,受過虐待的孩子不知道如何反應。即使他們表現出同情,如果同伴哭個不停,同情經常也會變成咄咄逼人的威脅。下面是研究報告對一個2歲半的受虐兒童馬丁的描述:「馬丁試著去牽哭泣女孩的手,被她拒絕了,他用另一隻手拍打她的胳膊。然後,他轉過身背對著她,看著地面,開始大叫:『別哭了!別哭了!』一聲比一聲急促,一聲比一聲大。他拍著她,但這樣讓她更傷心,於是,他退到旁邊噓她,朝她齜牙齒。後來,他又開始拍她的背,一下比一下重,拍變成了打。他不停地打她,不理會她的尖叫。」儘管馬丁想幫忙,最後卻讓事情變得更糟。一個2歲的受虐兒童凱特也表現出相同的行為模式,起初,她對傷心的同伴很親切,輕輕拍著他的背。「但是很快,她拍得非常重,開始狠狠地揍他,不斷揍他,直到他爬著逃開。」研究人員寫道。因為凱特和馬丁無法理解別人的情感,所以他們無法進行有效的人際交往。

這些受虐待兒童缺失的是情感教育。因為這些孩子沒有得到應有的溫暖,所以他們的大腦留下了嚴重的創傷,至少在內心深處。不是這些孩子自己想變得殘忍或者缺乏同情心,只是他們缺少正常情況下指導道德決定的大腦活動模式。因此,他們對待傷心同伴的方式就像他們的父母在他們傷心時對待他們一樣:運用恐嚇和暴力。

幸好,這些悲慘的例子很少見。我們生來就能感受彼此的痛苦,所以傷害別人或者違反道義是極其痛苦的。同情心是我們最基本的本能之一,這也是為什麼進化如此青睞鏡像神經元、梭狀回面孔區以及其他有助於我們理解他人心思的腦區。只要在兒童時期得到關愛,而且沒有什麼發育障礙,人類大腦就會自然地拒絕暴力、提出公平的分錢方法、嘗試安慰哭泣的孩子。這些行為只是我們作為人的一個基本部分。進化已經在我們的大腦植入互相關心的程序。

看看這個辛酸的實驗:實驗人員訓練6只獼猴學會推動開關以獲得數量不等的食物。一共有兩個開關:如果推動其中一個,它們會獲得大量自己喜愛的食物;如果推動另外一個開關,它們會獲得少量不那麼好吃的食物。正如你可能猜想的那樣,猴子很快學會了推動能夠獲得大量自己喜愛食物的開關,得到最大的獎賞。

這種快樂的模式保持幾個星期之後,一天,6隻猴子中的一隻肚子餓了,決定推動開關,這時發生了可怕的事情:另外一個籠子裡面的猴子受到電擊,痛苦不堪。所有6隻猴子都看到了,它們聽到了可怕的尖叫聲,看著那隻猴子害怕得抽搐顫抖。它們立即改變了自己的行為:4隻猴子決定不再推動獎賞最大的開關,只要不傷害別的猴子,它們寧願吃少一點兒、吃差一點兒;第五隻猴子不推任何開關長達5天;第六隻猴子不推任何開關長達12天。為了不讓一隻素不相識的猴子被迫受苦,它們寧願挨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