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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慌讓人只關注本能

道奇在火災中用到的逃生辦法現在是一項標準的消防技術,挽救了無數被突然轉向的大火圍困的消防員。不過,當時道奇的做法似乎是純粹的發瘋,他的隊員們一心想著怎樣逃離火海,而他卻又放了一把火。在火災中倖存的有一年消防經驗的消防員羅伯特·薩爾後來說他認為「道奇瘋了,完全瘋了」。

但是,道奇的頭腦非常清醒。在緊要關頭,他做出了明智的決定。當我們回顧這個事件時,會問:「他是怎麼做出決定的?什麼東西讓他抗拒逃跑的衝動?為什麼他沒有跟著其他人沿著谷坡往上跑?」這些問題的答案部分在於經驗。多數消防員是十幾歲的暑期實習生,只滅過幾次火,沒有見過這麼大的火,而道奇是林業局有著幾十年經驗的滅火老手,他知道草原大火是什麼樣子。道奇意識到,一旦大火跨過峽谷,遲早會追上自己和隊友們。坡太陡,風太猛,草太干,大火會把他們逼到谷肩。此外,即使他們能成功到達谷肩,他們仍然會被困。谷肩上覆蓋著又長又干的草,還沒被牛啃過,這些草會在瞬間燃燒。

對道奇來說,當時一定是無法形容的恐懼:知道無處可逃;認識到隊員們正奔向死亡,大火將吞噬所有人。但是挽救道奇的不是他的恐懼感,事實上,令人崩潰的恐懼感只是問題的一部分。大火往谷坡蔓延後,所有的消防員都本能地往谷肩跑,即使谷肩遙不可及。有一年消防經驗的消防員沃爾特·拉姆齊後來講述了看到道奇停下來拿出火柴時自己是怎麼想的:「我記得當時想那是個好主意,但是我不記得當時想到這個主意有什麼好處……我當時一直在想谷肩——我能否跑到谷肩,到了谷肩,我就安全了。」副隊長威廉·赫爾曼看了道奇的逃生方法後,在報告中說:「見鬼去吧,我要逃出去。」(赫爾曼是唯一跑到谷肩的消防員,他全身三級燒傷,第二天去世)。其餘的人也是這麼做的。當調查時被問到為什麼沒有一個消防員聽從他的命令停止逃跑時,道奇只是搖搖頭。他說:「他們好像一點兒都沒注意到,這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一點。他們的腦子好像被某個東西控制了——都往一個方向跑……他們就是要跑到山頂。」

道奇的隊員們被恐慌控制了。恐慌的問題在於它讓人的思維變窄,把意識集中到最必要的事情上,集中到最基本的本能上。這意味著,當熊熊大火距離某人越來越近時,他能想到的只有遠離大火。

人們稱這一現象為「感知變窄」(perceptual narrowing)。

在一項研究中,研究者將測試者帶入氣壓室,告訴他們氣壓將慢慢上升,直到模擬出水下60英尺處的樣子。測試者要在氣壓室裡執行兩個簡單的視覺任務,一個任務是對視野中央的閃爍燈光做出反應,另外一個任務是對周邊視野的閃爍燈光做出反應。正如預期的那樣,氣壓室裡的測試者表現出所有常見的恐慌跡象:脈搏加速、血壓上升、腎上腺素激增加。這些症狀顯著地影響了他們的成績,儘管在視野中央任務中,氣壓室裡的測試者和控制組的測試者的表現不相上下,但是在周邊視野任務中,前者對刺激視而不見的次數幾乎是後者的2倍,他們的視野變窄了。

曼恩峽谷的悲劇給我們上了重要一課,增進了我們對意識的瞭解。道奇之所以沒有葬身火海,是因為他能夠戰勝自己的情緒腦。一旦道奇意識到恐懼控制了自己,情緒腦不再有用——恐懼告訴他快跑但無處可逃,他就能夠抵抗這種原始衝動,他那非常善於有意識思考和創造性思考的理性腦佔了上風。自動的情緒腦專注於最必要的變量,而理性腦卻可以關注更廣泛的變量。正如神經學家約瑟夫·勒杜所說:「情緒腦的優勢在於首先讓進化替你思考,贏得時間,從而讓你能夠審時度勢,做出最合理的選擇。」於是道奇不跑了,如果他想在大火裡活下來,他需要思考。

道奇接下來所做的事情完全依賴於他能控制的那部分大腦。恐慌之際,道奇能夠想出新辦法,解決眼前看似不可解決的問題。沒有前例可參考——從來沒人在這樣的大火裡逃生過,但是道奇卻能設想出逃生方案。在那千鈞一髮之際,道奇意識到可以自己放火燒出一片空地,他站在這片空地裡就能躲過遠處逼來的大火。「這樣做,看起來符合邏輯。」道奇說。他不知道這個逃生辦法是否有用——他認為自己也可能窒息死亡,但是總比繼續跑好。於是道奇試探了一下風向,站在上風口,點燃了面前的野草。野草像紙一樣燃燒起來,等到燒過之後,火苗漸漸熄滅。他給自己燒出了一道防火牆。

這一思考過程發生在額葉的最外層——前額葉皮層。[1]前額葉皮層緊貼著前額頭骨。在人類大腦進化過程中,前額葉皮層經歷了急劇的擴張。當你拿現代人類大腦皮層同其他靈長類動物甚至我們一些原始人類祖先的大腦皮層相比較時,你會發現最明顯的解剖學差異就是人類的額頭較寬。例如,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s)的大腦比智人略大,但是其前額葉皮層卻和黑猩猩差不多,因此,他們缺少人類大腦最重要的一項能力:理性思考。

「理性」是個難以定義的詞語——有著一段悠久的錯綜複雜的歷史,但通常用來描述一種思考方式。柏拉圖認為理性就是使用邏輯,這樣人能像神一樣思考。現代經濟學則把這種古老的想法提煉為「理性選擇理論」,認為決定就是將各種結果出現的概率乘以它們帶來的快樂得出各自的效用值,然後選擇效用值最大的一個。這種理性的標準能讓我們最大化幸福,理性代理人就是應該這麼做。

當然,人腦不是一台純粹理性的機器。你在超市買東西時不會計算效用值,你在橄欖球場上投球時也不會像經濟學教科書上的假想人那樣做算術題。柏拉圖的理性車伕經常遭到感性馬匹的斥責。然而,大腦確實有一個理性的神經網絡系統,這個神經網絡系統以前額葉皮層為中心。如果沒有這些特殊的白色物質,我們甚至構想不出「理性」這個詞語,更不用說以理性的方式行動了。

前額葉皮層並非一直受到如此高度的重視。19世紀時,當科學家開始對大腦進行解剖學研究時,他們認為額葉是沒有什麼作用的,是團無關緊要的褶皺組織。其他皮質區都負責具體的任務,比如有的控制身體的動作,有的生成語言,而前額葉皮層則不同,好像什麼都不做,它是大腦的附屬物。因此,醫生們認為也許他們可以切除前額葉皮層,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1935年,葡萄牙神經病學家安東尼奧·埃加斯·莫尼茲(Antonio Egas Moniz)首次實施前額葉白質(prefrontal leucotomy)切除術。這種手術很殘忍,手術過程中,要在前額葉皮層劃開一個洞口(手術的靈感來自一篇報道,報道說黑猩猩實施了類似療法後,攻擊性減弱了)。莫尼茲僅僅為有著嚴重精神問題的患者實施這種手術,比如精神分裂症患者,這些患者不做這種手術的話會被關進瘋人院。前額葉白質切除術當然不能包治百病,但是莫尼茲的許多病人確實感到症狀減輕了。1949年,莫尼茲因為開創這一療法而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

前額葉白質切除術成功後,醫生們開始嘗試其他類型的額葉手術。在美國,沃爾特·弗裡曼(Walter Freeman)和詹姆斯·沃茨(James Watts)開發出一種新療法,也叫作前額葉白質切除術,但這種手術完全切除連接前額葉皮層和丘腦的大片白質。手術粗糙而簡單:在眼瞼正下方的位置,插入一個薄薄的刀片,在頭骨比較薄的地方開一個口,來回攪動幾下。

這種療法很快盛行起來,1939~1951年,美國的精神病院和監獄裡一共有超過1.8萬例病人接受了「切斷療法」。

不幸的是,這種療法有著許多悲慘的副作用。2%~6%的病人死在手術台上,手術中活下來的病人也和原先不一樣了,有些病人長期陷入昏迷狀態,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有反應;另外一些人失去了語言能力〔約翰·肯尼迪(John F.Kennedy)總統的妹妹羅斯瑪麗·肯尼迪(Rosemary Kennedy)就是這種情況,她因為焦慮性抑鬱症實施了前額葉白質切除術〕。大多數做過前額葉白質切除術的病人短時記憶出了問題,而且不能控制自己的衝動。

這個前額葉白質切除術跟莫尼茲的前額葉白質切除術不一樣,它是一種粗糙的療法。實施這個手術說不定就會損壞哪個腦區。儘管醫生打算僅僅切除與前額葉皮層相連的部分,但是實際上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切掉了什麼。最近幾十年,神經學家對這個腦區的研究達到了相當精確的水平,現在他們確切地知道了前額葉皮層受損時會發生什麼事情。

下面看一看瑪麗·傑克遜的案例。瑪麗19歲,聰明,有活力,前途光明。儘管瑪麗在破敗的舊城區長大,但是她獲得了常春籐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她主修歷史,輔修醫學預科,希望有一天能成為兒科醫生,這樣就能在她兒時生活過的社區開一家診所。她的男朋友湯姆是附近一所大學的研究生,他們打算等瑪麗從醫學院畢業後就結婚。

但是,二年級之後的那個暑假,瑪麗的生活開始墮落,湯姆是第一個注意到的人。瑪麗以前從來沒有喝過酒——她的父母是嚴格的基督徒,但是她突然開始頻繁光顧酒吧和舞廳。她開始隨便和陌生男人睡覺,嘗試可卡因。她不再和老朋友聯繫,不再去教堂。她與湯姆分手了。沒人知道她到底怎麼了。

開學後,瑪麗的成績開始下滑。她不再上課,成績糟糕透頂:三個F、兩個D。瑪麗的指導教授提醒她,繼續這樣下去她將失去獎學金,並建議她尋求心理輔導。但是瑪麗不聽勸告,大多數夜晚繼續在酒吧廝混。

第二年春末,瑪麗發高燒,不停乾咳。起初,她以為她的病只不過是因為聚會太多,但是病情一直不見好轉。她到學生健康中心就診,被診斷為肺炎。但是注射了抗生素、吸了氧氣之後,她還是一直不退燒,瑪麗的免疫系統好像受損了。醫生讓她抽血化驗,這時,瑪麗得知自己的艾滋病毒呈陽性。

瑪麗立即歇斯底里地痛哭起來。她告訴醫生,她也不理解自己的行為。去年夏天以前,她從沒想過吸毒,從沒想過與人發生一夜情,從沒想過逃課。她一直很勤奮,為了實現自己的長期目標而努力:她想上醫學院,想與湯姆組成家庭。但是現在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衝動,無法抗拒誘惑,做出了一個又一個魯莽的決定。

瑪麗的醫生把她轉介紹給肯尼思·海爾曼(Kenneth Heilman)博士。海爾曼博士是位傑出的神經學家,現在是佛羅里達大學的教授。海爾曼先讓瑪麗做了幾個簡單的心理測驗。他先讓她識記幾個不同的物體,然後讓她倒數30秒鐘,以此分散她的注意力。當海爾曼問她是否還記得那些物體時,她茫然地看著他。她的工作記憶消失了。當海爾曼試圖讓瑪麗做另外一個不同的記憶測試時,她勃然大怒。他問她,她的脾氣是否一直這樣差。瑪麗說:「大約一年以前,我極少生氣,現在,我好像總在發脾氣。」

所有這些神經病學症狀——記憶力衰退、自我毀滅的衝動、無法控制的憤怒——都表明瑪麗的前額葉皮層出了問題。於是海爾曼讓瑪麗做了第二輪測試。他在她面前放把梳子,讓她別碰梳子,她卻立即拿起梳子梳頭。他在她面前放支筆,讓她不要動筆,她卻自動拿起筆寫字。但是沒寫幾句,她就變得不耐煩,開始分心。海爾曼在他的臨床報告中寫道:「她的行為好像不是由內部目標驅動的,而是完全由外界刺激引起的。」不論看到什麼,瑪麗都會碰一碰;不論碰到什麼,她都想要;不論想要什麼,她都必須得到。

海爾曼讓瑪麗做了MRI檢查。這時,他看到了腫瘤:一個大腫塊,從腦垂體長出,壓迫著瑪麗的前額葉皮層。這就是她墮落的原因,腫瘤讓她出現「執行功能障礙」(executive dysfunction)——無法保持一致的目標,不考慮行動後果。其結果是,瑪麗無法按照任何主觀意願行動,而是依靠最直接的本能行動。腫瘤抹去了人類意識一個必不可少的功能:預見未來、籌劃未來、壓抑衝動的能力。

「許多額葉出現問題的病人都有這樣的症狀,」海爾曼說,「他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如果他們生氣了,就會打架。即使他們知道打架並不好——理性認識可能還在,但是對他們來說,認識遠遠沒有感覺重要。」海爾曼認為,瑪麗的案例中,她的前額葉皮層受損意味著她的理性腦不再調節或約束她的非理性情緒。海爾曼說:「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毀了自己,但是她還是做了。」

瑪麗·傑克遜的悲慘故事說明了前額葉皮層的重要性。因為瑪麗失去了這個腦區——被腫瘤破壞,所以她不能進行抽像思考,也不能抵抗一時的衝動。她不能將信息儲存在短時記憶裡,也不能執行長期計劃。如果瑪麗·傑克遜碰到大火,她絕不會停下來劃火柴,她會一直跑,一直跑。

還有另外一個案例:已婚中年教師弗吉尼亞突然開始頻繁嫖妓,下載兒童色情製品,並且引誘少女。他的行為實在太無恥了,因此,他很快被捕並被判戀童罪。他被送去參加一個戀童癖治療項目,但是因為挑逗那裡的女性被趕出來了。因為他屢教不改,所以要被送往法庭接受審判。開庭的前一天,他來到急救室,抱怨說自己頭痛欲裂,而且不斷想強姦自己的鄰居。經過常規的MRI檢查後,醫生發現了問題的根源:他的額葉皮層上長了一顆巨大的腫瘤。腫瘤切除後,他怪異的性衝動立即消失了,他不再是一個性慾超強的怪物了。不幸的是,這只是短暫的恢復,不到一年,腫瘤又開始生長。他的額葉皮層再次癱瘓,又有了戀童的衝動。

[1] 儘管前額葉皮層的某些部分,比如OFC,實際上與感知情緒狀態有關,但是這個腦區上面2/3的部分——特別是背外側前額葉皮層(dorsolateral prefrontal cortex,簡稱DLPFC)——通常被看作大腦的理性中心。當你數數時,當你進行邏輯推理時,當你進行有意識的分析時,你就是在使用自己的DLPF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