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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情緒,我們做不了任何決定

1982年,一位名叫埃利奧特的病人走進神經病醫生安東尼奧·達馬西奧的辦公室。幾個月以前,埃利奧特做了一次手術,醫生在他的大腦皮層靠近額葉的地方切除了一小塊腫瘤。手術之前,埃利奧特是個模範丈夫和父親,在一家大公司擔任管理要職,還積極參加地方教會的活動。但手術改變了一切。儘管埃利奧特的智商幾乎保持不變——測試成績相當於術前水平的97%,但是他表現出一個明顯的心理缺陷:不能做決定了。

這一功能異常讓他不能正常生活,原先花10分鐘就能完成的日常任務,現在要花數小時才能完成。埃利奧特不停地糾纏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問題,比如,是用藍色的筆還是用黑色的?聽收音機裡哪個電台的節目?在哪裡停車?如果埃利奧特要決定到哪裡吃午飯,他會仔細考慮餐館的菜單、座位佈局以及燈光效果,然後他會開車去每個餐館看一看那裡到底有多擁擠。但所有這些分析都是徒勞的,埃利奧特還是不知道怎麼做。他的猶豫不決成了一種病。

不久之後,埃利奧特被解雇了。自此以後,事情每況愈下。他嘗試過幾次創業,結果都失敗了;他被人騙了,被迫申請破產;妻子與他離婚;國稅局開始調查他;他搬回父母那裡。正如達馬西奧所說的那樣:「埃利奧特成為一個擁有正常智力卻無法正確做決定的人,特別是那些涉及人際交往問題的決定。」

為什麼埃利奧特突然失去做決定的能力了呢?他的腦子怎麼了?與埃利奧特談論他的不幸轉變時,達馬西奧問了一些問題。達馬西奧回憶說:「埃利奧特總是很克制,他描述那些事情時一直顯得像一個冷靜的、無關的旁觀者,他沒有自己的感受,儘管他是主角……我和他談了好幾個小時,在這幾個小時裡,我沒有看到他流露出任何情感:沒有悲傷,沒有焦躁,沒有沮喪。」埃利奧特的朋友和家人證實了達馬西奧的說法:自手術以來,他就奇怪地喪失了情感體驗,對自己的悲慘境遇無動於衷。

為了驗證這種診斷,達馬西奧將一台測量手掌汗腺活動水平的儀器安裝在埃利奧特的手上(任何時候,只要體驗到強烈的情緒,我們的皮膚就會被喚醒,手心開始出汗,測謊儀就是基於這種原理)。然後,達馬西奧向埃利奧特呈現各種圖片:血肉模糊的腳、裸體女人、著火的房子、手槍……正常情況下,這些圖片會立即激起人們的情緒反應。結果很明顯:埃利奧特對所有圖片都沒有情緒反應,不管圖片多麼具有挑逗性或者多麼血腥,他都像塑料模特一樣無動於衷。

這一發現令人感到震驚。當時,神經科學認為情緒是非理性的,一個沒有任何情緒的人(像埃利奧特那樣的人)應該能夠做出更好的決定,因為他們的認知是不受干擾的——車伕擁有絕對的控制權。

那麼,埃利奧特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他不能過正常的生活?對於達馬西奧來說,埃利奧特的病症意味著情緒是決定過程的一個關鍵部分。如果沒有情緒,我們連最日常的決定也做不出。沒有情感的大腦是不能下決心的。

繼埃利奧特之後,達馬西奧開始研究其他有過類似腦損傷情況的神經病病人。這些病人的智商都非常高,在所有常規的認知能力測驗方面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足,但他們都有著相同的嚴重缺陷:因為沒有情緒體驗,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他們做決定時困難重重。在《笛卡兒的錯誤》(Descartes』 Error)這本書中,達馬西奧描述了自己和這類病人約定見面時間的情形:

我提出了兩個日期供他選擇,都在下個月,之間相差幾天。病人拿出他的記事本開始查日曆,他隨後的行為真是不可思議!當時還有好幾個研究者在場,他們都看到了。他花了足足半個小時列出這兩個日期的好處和壞處,這兩個日期前後可能還有哪些事情,天氣會怎樣……能想到的與見面有關的任何事情他都列舉了出來,可是這只是一個簡單的見面而已!然後,他帶領我們做了一次煩瑣的成本效益分析,不停地列出各種選項及其可能的後果,然後進行徒勞無益的比較。聽著他說這一切而沒有拍桌子讓他停下,需要多強的自制力啊!

通過研究這些病人,達馬西奧開始繪製情感地圖,標示負責產生情緒的特定腦區。儘管許多皮質區都與情緒的產生有關,但有一個腦區是非常重要的,它是被稱作眶額葉皮質(orbitofrontal cortex,簡稱OFC)的組織,是一個小電路,位於眼睛正後方,額葉正下方(Orbit是拉丁語「眼圈」的意思)。這個組織很脆弱,如果遭到惡性腫瘤或動脈出血的破壞,結果會很悲慘。剛開始,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病人出院回家,預計日後會完全康復。但是,他們開始在一些小事情上出差錯,日常生活中那些常見的選擇變得異常困難;他們的人格也發生了變化,原先很有責任感的人突然開始做一些不負責任的事情,變得冷漠孤僻、無慾無求。他們的伴侶報告說,自己就像和一個陌生人生活在一起,只是這個陌生人自己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情緒如此重要,沒有它,我們就不能做決定,這一事實與有著古老哲學根源的傳統人性觀相牴觸。20世紀的大部分時期,有關理性的看法得到瞭解剖學的支持,被認為是科學的。在解剖學中,人腦被描繪成由四個複雜程度遞增的獨立部分組成(人腦就像一個考古學遺址:挖得越深,回到的歷史年代就越久遠)。最下面是腦幹,控制許多基本的身體功能,比如心跳、呼吸以及體溫;往上是間腦,與飢餓感的產生有關,也是告訴我們什麼時候睡覺的腦區;再往上是邊緣系統,負責產生原始情緒,是慾望、暴力和衝動行為的源頭。任何哺乳動物都有這三層腦。最後,來到最壯觀的額葉皮層(frontal cortex)——它是進化的傑作,負責理智、智慧和道德。這個灰質溝回組織(convolutions of gray matter)使得我們能夠抵制慾望、壓抑情感。換句話說,第四層的理性腦讓我們能夠忽略前三層腦。我們是唯一能夠對抗原始慾望、冷靜且慎重做出決定的物種。

但是,解剖學的這種描述是錯誤的。在人類進化過程中,額葉皮層的擴張並沒有把我們變成純粹理性、能夠忽略原始衝動的生物。實際上,神經科學現在知道事實正好相反:額葉皮層的很大一部分與情緒有關。18世紀對異教學說感興趣的英國哲學家大衛·休謨(David Hume)曾經宣稱「理性是感性的奴隸」。現在看來,他是有道理的。

這個情緒腦系統是如何工作的?OFC,也就是埃利奧特丟失的那部分腦區,負責將感官層面的情緒整合到決定過程中。它將由「原始」腦——比如邊緣系統中的杏仁核(amygdalas)和腦幹——產生的情緒情感同意識流聯繫起來。當某人被某個接球員、某雙鞋子或者某道菜吸引時,大腦會告訴他「就該選擇這個」。大腦已經評估過各個選擇——這個分析過程是在意識之外進行的——並將評估結果轉化成一種積極情緒。當我們看到一個被盯得很緊的接球員、聞到我們不喜歡的食物的味道或瞥見前女友,就是OFC讓我們避開的〔英文單詞emotion(情感)和motion(動機)擁有相同的拉丁詞根movere,意思是「採取行動」〕。世上的事物千千萬萬,正是這些感受讓我們做出選擇。

通常情況下,我們的選擇都依賴於這種神經連接。它是一筆寶貴的財富,當連接受損時,即OFC不能理解情緒時,我們就不能利用這筆財富了。突然之間,我們不再知道怎樣評價一個快速跑動的接球員,也不再知道午餐是否應該訂芝士漢堡。最終結果是,我們不能做出有分寸的決定。這也是為什麼同其他靈長類動物相比,人類的OFC在大腦的比例要大得多。按照柏拉圖和弗洛伊德的看法,OFC的作用應該是讓我們遠離情緒困擾、幫助理性對抗感性,但OFC的實際作用恰好相反。從大腦這個層面來看,我們是最情緒化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