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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柏拉圖到弗洛伊德的錯誤

我們如何決定(佈雷迪選擇往哪傳球)是最古老的意識之謎。儘管我們所做的決定定義了我們是什麼樣的人,但我們經常完全不清楚在決定過程中自己的大腦裡發生了什麼。我們不能解釋為什麼我們選擇蜂蜜堅果味的Cheerios[1],為什麼在交通信號燈變成黃色時停下來,為什麼將球扔給特洛伊·布朗。在NFL球探的評價清單上,「決定能力」被列在「無形能力」一欄,它是如此重要,但沒人知道它到底是什麼。

正因為意識過程看不見、摸不著,所以誕生了大量探討意識過程的理論。最流行的一個理論用史詩般的語言描繪我們的決定過程,將它看作理智與情感之間難分難解的酣戰,結果通常是理智佔上風。按照這個經典理論的說法,將人類和動物分開的東西就是上帝賦予人類的理智。我們做決定時,能夠忽略自己的情感,仔細透徹地思考問題。比方說,人們認為四分衛選擇接球手時應該冷靜分析賽場上的所有信息,把手忙腳亂的傳球進攻轉化成一系列數學題,四分衛越理性,Wonderlic測驗得分越高,賽場上的表現則越好。這種分析能力(超越情感、本能與衝動的能力)經常被看作定義人性的要素。

柏拉圖照例是第一個提出這種想法的人。他喜歡把意識比作由兩匹馬拉著的馬車,理性腦是車伕,它手持韁繩,決定馬往哪個方向跑。如果馬不聽話,車伕只需揮動鞭子,就能重新駕馭它們。其中一匹馬馴服得當,表現良好,但是即使最聰明的車伕也難以駕馭另外一匹馬,柏拉圖這樣寫道:「它是個賤種,它有公牛一樣的粗脖子、雄獅一樣的鼻子、黑色的皮毛、充血的白眼球。與狂野粗俗的模樣正好相配的是,它的耳朵周圍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毛——耳朵已經聽不見了——只向胡蘿蔔和大棒屈服。」在柏拉圖看來,這匹倔強的馬代表具有破壞性的消極情緒。車伕的任務就是讓悍馬不要撒野,讓兩匹馬齊頭並進。

通過這個比喻,柏拉圖將意識分成兩個獨立的領域,而靈魂就是一個矛盾體,在理性和感性之間徘徊。如果車伕和馬想要不同的東西,柏拉圖說我們必須學會聽從車伕的話。他這樣寫道:「理性通向秩序和哲學,優於感性。如果理性佔上風,我們將過上和諧幸福的生活,成為自己的主人。」否則,他警告說生活就會被衝動和情緒控制。如果我們跟著馬走,就會像「跌入下層世界的傻瓜」。

柏拉圖自始至終都將意識分成理性和感性兩種,而整個西方文化都蘊含這一思想:一方面,人類有動物性的一面,像野獸一樣充滿著原始的慾望;另一方面,因為有得天獨厚的理性,人類也能進行推理和預測。繼柏拉圖幾個世紀之後,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在他的著作《變形記》(Metamorphoses)中,用短短的幾句話闡釋了這種哲學。美狄亞愛上了賈森(文縐縐地說,她中了愛神之箭),但這種愛違背了她對父親的責任,她感歎道:「一股奇怪的陌生力量驅使著我,慾望和理智把我拉往不同的方向,我看到了正確的方向,而且也願意往那個方向去,可是最後卻聽從了慾望,步入歧途。」

啟蒙時代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笛卡兒認同古人針對感性的這種批評。笛卡兒將存在分成兩種不同的物質:充滿理智的神聖靈魂和充滿「呆板激情」的肉體。笛卡兒的目的是淨化人類智慧,摒棄謬誤,超越有關過去的不合邏輯的信念。在《談談正確運用自己的理性在各門學問裡尋求真理的方法》(Discourse on the Method for Properly Conducting Reason and Searching for Truth)這本名稱很糟的開創性著作中,笛卡兒試圖舉例說明純粹理性。他的目的在於指引人類擺脫蒙昧,在於揭示一個「明確清晰」的信念:情緒和本能是邪惡的。

笛卡兒對理性的信仰成為現代哲學的一項基本原則。理性就像一把手術刀,能將現實解析成最基本的單元。另一方面,感性是原始的、粗俗的。久而久之,許多有影響力的思想家試著結合實際闡釋這種二元論哲學。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和奧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希望能重構社會,讓社會體現出「理性科學」的樣子;托馬斯·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希望「美國實驗能夠證明人類能被理性主宰並僅僅被理性主宰」;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提出「絕對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的概念,認為道德就是理性。在法國大革命的巔峰時期,一群激進分子成立「理性崇拜」(The Cult of Reason)組織,將巴黎的幾座教堂變成供奉理性的殿堂,沒有哪個殿堂是供奉感性的。

西蒙·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理論是柏拉圖的比喻在20世紀的翻版。儘管弗洛伊德喜歡說自己終生都在糾正錯誤的信念,但是他對意識的看法與柏拉圖大同小異。在他的「思辯科學」(speculative science)中,弗洛伊德將人類意識想像成一系列相互衝突的部分(弗洛伊德非常看重衝突,因為它有助於解釋神經症):最底層是本我,生產原始慾望的工廠;往上是自我,代表有意識的自我和理性。自我的任務是壓抑本我,引導不當的情緒以社會可接受的方式發洩出來。弗洛伊德在書中直接提及柏拉圖的比喻:「自我對本我的管理可以與車伕駕馭馬匹相比,馬提供動力,車伕具有選擇目標並控制馬匹行動方向的權限。」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目的是增強自我,培養控制本我衝動所需的力量。換句話說,弗洛伊德試圖教會病人如何約束自己的馬匹。他相信大多數精神疾病,從癔症到自戀,是情緒放縱的產物。後來,弗洛伊德將柏拉圖的這個馬車比喻泛化到一切事物,他把文明或文化看作個體意識被放大後的版本。弗洛伊德寫道:「精神分析在個體身上研究的東西——本我和自我之間的不斷衝突,也在人類發展史這個更大的舞台上上演。」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現代社會能否存活取決於人們能否犧牲本我的原始慾望(被他稱作「享樂主義」),去追求更加高尚的目標;文明征服野蠻的唯一途徑就是人類理性。正如戈雅(Goya)所說的那樣:「理性一旦沉睡,怪物就會甦醒。」

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認為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缺乏科學依據、不可靠。對本我、自我及戀母情結的討論被對大腦特定區域的研究取代了,維也納理論(Viennese theory)讓位給了日益精確的大腦皮層解剖圖(anatomical maps of the cortex)。柏拉圖的馬車比喻看上去可悲地過時了。

現代科學很快找到一個新的比喻:意識就像計算機。根據認知心理學的觀點,我們每個人就是在3磅重的神經網絡硬件上運行的一套軟件程序。儘管這個比喻促成了許多有價值的科學突破——它催生了人工智能以及其他一些事物,但它仍然是誤導人的,至少在一個關鍵方面是誤導人的。將意識看作計算機的問題在於計算機是沒有情感的。因為情緒不能分解為信息量,也不能分解為編程語言的邏輯結構,所以往往被科學家忽略了。「認知心理學家贊同這種有關理性、邏輯思維的錯誤觀點,所以我們認為其他一切事情都不重要了。」麻省理工學院教授、人工智能方面的先驅馬文·明斯基教授這樣說。認知心理學家即使考慮到情緒,也是重申柏拉圖的二分原則:感性擾亂認知,是理性的敵人,干擾大腦機器的運轉。這就是現代科學對意識的看法。

柏拉圖思想和認知心理學的共同基本觀點是理智優於情感。為什麼這個觀點經久不衰?這不難理解。一方面,它認為現代人類凌駕於其他任何動物之上。人的意識是理性的計算機,是無與倫比的信息處理器。另一方面,這種有關人性的看法也能解釋人類的缺陷。因為人類仍然具有動物性的一面,理性的那部分不得不與原始的情緒競爭,車伕必須控制住悍馬。

根據這種人性論得出的一個推論是:如果情感妨礙人們做出理智的決定,那麼理所當然的是,最好沒有任何情感。比如,柏拉圖不禁設想出一個理性主宰一切的烏托邦。自此以後,這樣一個神話般的社會(一個純粹理性的王國)便成為許多哲學家的夢想。

但是這個經典理論的基礎存在一個關鍵性錯誤。很久以來,我們貶低情緒腦,認為情緒、情感是一切錯誤的根源。然而並非如此,事實要有趣得多。當你研究大腦時,你就會發現車伕和馬匹是互相依賴的,如果沒有感性,理性也不可能存在。

[1] 一個健康穀物食品品牌,深受眾多美國家庭喜愛。——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