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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洛克

什麼是社會契約最珍貴的一個構成要素?那愛情呢?以下是一個女人悄無聲息的悲慘遭遇,一個永遠不會在晚間新聞裡出現的故事。

我有一個叫西妮的病人,她45歲,長相並不好看,留著一頭髒兮兮、有些花白的金髮,圓滾滾的腰身,從未有過魅力四射的感覺。但她智商很高,學術和專業成就斐然。她在家鄉佛羅里達州的一所大學教書,在30歲之前就晉陞為流行病學副教授,研究的是民間醫藥中的成分對人群的作用。她在結婚前周遊了馬來西亞、南美洲和加勒比海等地區。從佛羅里達州搬到馬薩諸塞州之後,她成為劍橋市一個民族藥物學集團的顧問。我最喜歡的是她溫文爾雅的舉止,以及思考和反思人生的方式。她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是,在我們簡短的15次治療過程中,她說話的聲音總能夠保持輕柔溫婉。

西妮和一個名叫洛克的男人離婚了。離婚的官司害她花光了平生的積蓄,還讓她負債纍纍,因為她必須確保自己得到兒子喬納森的監護權。我認識西妮的時候,喬納森已滿8歲,而父母離婚時他才只有5歲。洛克之所以打這場昂貴的官司,並不是因為他多愛喬納森,而是因為被西妮趕出那棟屬於妻子的房子而心生暴怒。

那是一棟位於佛羅里達州南部的漂亮房子,有洛克鍾愛的游泳池。

「我剛認識洛克的時候,他住在一間破舊的小公寓裡,」西妮告訴我,「這一點就應該讓我有所警惕,一個35歲男子,一個在紐約大學念完城市規劃專業研究生的人竟然住在那樣的地方。但我沒理會這個信號。他說他很喜歡自己所在那個小區的游泳池。所以當他看到我擁有自己的游泳池時,變得欣喜若狂。怎麼對你說呢?我的前夫是為了我的游泳池才和我結婚的。雖然這麼說並不完全準確,但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定是他娶我的原因之一。」

西妮忽視了洛克的生活方式,以及自己的生活方式對洛克的吸引,因為她覺得自己找到了白馬王子:一個聰明絕頂、魅力無限的35歲男人,沒有老婆也沒有前妻,愛好契合,而且對她還那麼好。

「我必須說,他一開始的時候對我真的很好。他帶我出去玩,總是送花給我。我還記得所有那些長盒子包裝的天堂鳥花,還有那些橘子花。我得從外面買來很高大的花瓶才能放得下。他說話很溫柔,有種安靜的魅力,所以聊得很投機。我想,他大概跟我一樣也是學者型的吧。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正在做一個大學好友介紹的項目規劃。他總是西裝革履。實際上,我就是在大學裡遇到他的。那是一個約會的好地方,你覺得呢?他告訴我,他覺得我們有很多相似之處,我想我信了他的話。」

幾周之後,西妮瞭解到洛克自打20多歲起,就開始跟一個又一個女人同居,他總是住在那些女人的家裡。而擁有自己的房間(即便一個很便宜的住處),也與他喜歡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馳。但西妮忽視了這個信息,因為她已經墜入愛河。而她覺得洛克也愛上了她,因為洛克就是這麼對她講的。

「我是個土裡土氣的學者,從來都沒有人對我如此浪漫。我或許應該坦誠這一點,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但可惜的是,那段美好太短暫了。不管怎麼說……我那時是一個35歲土裡土氣的事業型女人,但突然間,我居然開始幻想一場一應俱全的浪漫婚禮。我之前從未這樣想過,我的意思是,我總以為那是哄騙小女孩的愚蠢童話,那不是我這輩子可以奢望擁有的事情,但那一刻,我不僅有了這種想法,甚至還要計劃實施。」

「至於他吃那些女人軟飯的事實,我其實還會替他感到難過,你相信嗎?我認為他是在尋找合適的人,而她們經常在利用了他一陣子之後就把他趕走。我現在算是明白了,但在那時我可真是不知道原因何在。我覺得他是多麼寂寞的人。他說其中一個同居者實際上死於車禍。他講述這件事情時淚如雨下,我覺得他實在太可憐了。」

他們認識六個星期之後,洛克就搬進了西妮的房子,8個月後,他們便結婚了。婚禮在教堂舉行,場面盛大,然後是一場由女方包辦的正式婚宴。

「婚禮的費用難道不都是由女方負擔嗎?」她挖苦地問我。

婚後兩個月,西妮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一直希望生個寶寶,但她也一直覺得自己永遠都嫁不出去。如今,當媽媽的願望就要實現了,她欣喜若狂。

「這一切對我來說就像是奇跡,尤其是寶寶在肚子裡動的時候。我不斷對自己說,肚子裡面有個嶄新的、之前從未出現過的生命,而我將用下半輩子來愛這個孩子。這太不可思議了。洛克明顯不像我這麼興奮,但他還是說他也想要個小孩。他說他只是緊張。他覺得我懷孕以後就變醜了,但我那個時候以為他只是比大多數男人說話更誠實,很諷刺吧?」

「懷孕這件事讓我太過高興,以至於我沒有去考慮早已得知的真相,不知這麼說是否還有意義。我想我在懷孕期間就意識到這段婚姻會出問題。醫生告訴我過了頭三個月,基本上就沒有流產的風險了,我把醫生的話當作聖旨,到了懷孕的第四個月,我出去買了張嬰兒床。我記得嬰兒床送來的那天,洛克回家告訴我他辭職了。他就是這麼做的,就好像他知道現在吃定我了。我就要生小孩了,所以我一定會把所有事情都打理好。我會在經濟上支持他,因為我現在別無選擇。他想錯了,但我能夠看出來他為什麼會這樣想。他肯定認為我會做任何事情來為維持一個家該有的樣子。」

當然,洛克不會把這番話對西妮、西妮的朋友或她的家人講。洛克對他們說自己得了嚴重的抑鬱症,嚴重到沒辦法上班,而只要有旁人在,他就陷入沉默,一臉憂愁,他把自己扮演成了一個抑鬱症患者。讓西妮更加困惑不解的是,有好多人告訴她,剛當上父親的男人患上抑鬱症是很常見的事。

「但我從來都不認為他患有抑鬱症,」西妮告訴我,「就是有什麼地方看起來不大對勁。我自己偶爾也會有些抑鬱,而他的狀況根本就不是這樣。當有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時,他馬上就會變得很有精神頭。還有一件事,雖然看起來很小,卻很讓我抓狂——他不肯就醫。我跟他說,我們可以花點錢去看心理醫生,或採取某種藥物治療。但他像是躲瘟疫一樣,對這個建議避之唯恐不及。」

喬納森出生以後,西妮休了兩個月產假而沒有再去教書,這意味著一家三口都待在家裡,因為洛克不上班。但洛克懶得看他的新生兒子一眼,不是在游泳池邊看雜誌,就是跟朋友出去鬼混。新生兒本來就很愛哭鬧,而當喬納森哭鬧的時候,洛克就會很生氣,有時甚至大發雷霆,要求西妮想辦法讓孩子安靜下來。

「他裝得就像是一個受苦受難的人,我覺得這樣說他再貼切不過了。他會摀住耳朵,做出一副深受折磨的表情,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好像孩子這麼哭只是為了給他添麻煩。我想他覺得我應該為他或諸如此類的事情表示抱歉。真是令人毛骨悚然。我做的是剖腹產,一開始確實很需要幫助,但到最後我只希望不要有人來煩我和寶寶就好。」

而當初說初為人父容易患上抑鬱症的那個人,現在告訴西妮:「剛做爸爸的人有時候會對新生兒感到很不習慣,因此會有一陣子躲得遠遠的。」他們堅稱需要用同情和耐心來對待洛克。

「可是洛克並不是他們所說的那種『離新生兒遠遠的』,他根本就是漠不關心。或許喬納森對他來說就像一捆破布,一捆煩人的破布。儘管如此,你可能不知道,我還是會相信那些人的話。我願意相信,如果我能夠給他足夠的理解、足夠的耐心,一切都會好轉的。最終,我們會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庭,我實在太渴望相信這一點了。」

休完產假以後,西妮回到工作崗位,而洛克繼續在游泳池邊閒著無所事事。西妮從家政服務機構找到一名白天幫她帶孩子的保姆,因為洛克擺明不會照顧喬納森。幾周後,年輕的保姆對西妮說,爸爸總是在家,卻從來都不理小孩,這讓她覺得很「奇怪」。

「我不理解為什麼他從來都不看他的兒子,哪怕一眼。他沒毛病吧,夫人?」保姆很小心地向西妮詢問。

一臉尷尬的西妮把洛克的借口稍做變化後跟保姆講:「他現在正經歷人生中的一個困難期。你可以假裝他不在家,這樣你就會感到好過一些。」

西妮說,那名年輕的保姆透過小房間的玻璃門望向游泳池,看到輕鬆悠閒、曬了一身棕色肌膚的洛克坐在游泳池邊享受佛羅里達州下午的時光。保姆把頭側向一邊,想必覺得這件事匪夷所思,輕聲說了一句「可憐的男人。」

西妮告訴我:「我永遠都記得那句『可憐的男人。』可憐的洛克。我有時候對洛克也有這樣的感覺,儘管我自己也很可憐。」

但真相是西妮嫁的人根本就不是「可憐的洛克」,他並不是得了抑鬱症的新手爸爸,也不是正在經歷人生的困難時期。確切地說,他是反社會人格者。洛克對別人沒有義務感,而且他的行為(儘管沒有出現肢體暴力)反映出了這個危險的事實。在洛克看來,社會規範和人際期望存在的目的就是滿足他的自身利益。他告訴西妮他愛她,後來發展到結婚,但他這麼做的主要目的其實是為了吃軟飯,為了享用西妮辛苦賺來的錢和舒適的生活。他利用妻子最珍貴最私密的夢想來操縱她,他在情緒上忍住對兒子的厭煩,只是因為妻子會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接受他的存在。否則他才不會理睬自己的親生兒子。

沒過多久,他也不再搭理西妮了。

「你就像是在收留一個借宿者,一個你並不喜歡也不付房租的人。他就賴在那裡。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一邊是我和喬納森,另一邊是洛克。我真的不知道他大多數時間都在幹什麼,他有時候會離家一兩天,我不清楚他去了哪裡,我已經不再在乎這件事了。有時候,他的朋友會來喝酒,從來都不會提前說一聲就跑來家裡,這給我帶來很多麻煩與不便。而且他的電話費高得驚人。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坐在游泳池邊。天氣不好的時候,他會進屋看電視或打電腦遊戲。你知道的,就是十三四歲的男孩子愛玩的那種遊戲。」

「哦,我差點兒忘了提,有好幾個月他在收藏石版畫。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對石版畫感興趣,但有陣子他確實著迷於此。他會買新畫,這些畫價格很貴,然後他會像個孩子似的把東西拿來給我看,就好像我們之間沒發生過任何不對勁兒的事情,而他很想讓我看看他的藝術收藏新品。他肯定收藏了30多幅畫,卻從來不會給它們裝上畫框。然後有一天他突然就對石版畫失去了興趣,不再做這件事。戛然而止。」

反社會人格者有時會表現出短暫而強烈的熱情,如嗜好、計劃、跟人交往,但不會做出承諾,也不會有後續發展。這些興趣貌似來得快去得也快,而且沒有任何理由。

「我有了丈夫和新出生的兒子。這應該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卻也是我這輩子最悲慘的時刻。我下班回家後很疲憊,保姆會跟我說洛克一整天連瞧一眼喬納森都沒有,而不久後我的丈夫也開始厭惡我,以至於我甚至不能睡在臥室裡。我實在羞於開口跟你講這件事,我在自己家裡的客房睡了一年之久。」

總的來說,西妮對我講述自己的遭遇時,她覺得最難的地方是這些遭遇有種難以啟齒的痛。如她所說,「你無法想像坦誠這些事情會感到多丟臉,即便只是向自己坦誠嫁錯了人。但我結婚時已經不是孩子了,我已經35歲了,更不用說我都環遊世界好幾遍了。我對這些事情本該看得更清楚,但我就是渾然不覺。現在想想,當時周圍還真沒有一個人發覺此事。這段日子以來,每個人都跟我講,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洛克最後竟然是這樣的人。大家對『洛克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有自己不同的理論。如果這件事沒有給我造成那麼大的羞辱,它可能還是一件樂事。朋友們說法不一,從精神分裂症到注意缺陷障礙,說什麼的都有。你能想像嗎?」

毫無意外,沒人看出洛克是個沒有良知的人,而這正是他不想對妻兒履行義務的原因。洛克的行為模式不符合大家對反社會人格者的印象,他甚至連非暴力型反社會人格者都不像,因為洛克是一個很消極的人,儘管他智商很高。他不會為了取得權力或財富就能幹出割斷別人喉嚨的事情。他不是企業大鱷,也肯定不是油嘴滑舌、活力四射的斯基普。他連當騙子的活力都沒有,更沒有打劫銀行(或郵局)的勇氣。他就不是個行動派。事實上,他是個得過且過的人,沒什麼野心,最大的追求不過是偷懶混日子、不用工作、有人養他,給他提供舒適的生活。而為了達到這個很普通的目標,他可是費了一番力氣。

而西妮最後又是怎麼識破他的殘酷本性的呢?那就是,她發現洛克在裝可憐。

「即便在那個實在慘不忍睹的離婚之後,他還是來我這裡轉悠,幾乎每天都賤賤地來一趟。他找了一間很破爛的小公寓,他一直睡在那,但他白天就會跑來我的房子。我知道自己不該讓他來,但我覺得有點對不住他,他對喬納森也展現出了一點點關心。喬納森從幼兒園坐校車回家的時候,洛克有時候會去接他,陪他一起走回家,教他游泳或者其他的事情。我對這個男人已經毫無感覺。我真的是再也不想見到他了,但我也沒有出去跟別人約會,就好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是嗎?我覺得如果喬納森能夠多瞭解一下他的爸爸,能夠得到來自父親的少許關心,或許是件好事。我當時以為,如果我的孩子能夠獲得哪怕是一小部分的父愛,被他騷擾我也忍了。」

「嗯,但我錯了。我姐姐一語點醒夢中人。她說,『洛克對喬納森根本就沒有感情。他只對你的房子情有獨鍾。』天啊,她說得太對了。但那時我沒辦法擺脫他。情況變得很糟糕、很複雜、很……恐怖。真的是令人毛骨悚然。」

她打了一個寒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繼續往下說。

「喬納森上一年級的時候,我終於意識到得把洛克永遠趕出我和孩子的生活,否則我們的生活將永無寧日。不……呃,我是說『快樂』。當某個人對你毫不關心時,留他在身邊一定會把你的生活搞得雞犬不寧、毫無快樂。他就是這樣陰魂不散。他會跑進來或跑到游泳池旁,把自己弄得很愜意,就好像他還住在這裡一樣,而這讓我感到很鬱悶,相當緊張。我會待在屋子裡,拉下窗簾,以為這樣他就不會出現在我的視線裡。這麼做太瘋狂了,然後我意識到喬納森的精神也受到了很大影響,他也不希望洛克出現在身邊。」

「所以我要求他離開。我要是到別人家裡,人家要我離開的話,我肯定不會賴著不走。如果是你,你也會這樣做吧?哪怕只是為了自己的尊嚴。但洛克可不是這樣的人。他就像沒有聽到我講的話一樣,這種情況真的很可怕,有時他會離開一陣子,然後若無其事地回來。這讓我非常生氣,我不能保持心平氣和,我大喊叫他滾出去,或者警告他我會報警。你知道他後來是怎麼做的嗎?」

我說:「他利用了喬納森。」

「沒錯,但你怎麼猜到的?他確實在利用喬納森。例如,我們三個都在游泳池旁的時候,洛克就會開始哭。這個男人的眼睛裡還真的泛起了淚花。我記得接下來他拿起用來打撈游泳池水面污物的網,開始打撈髒東西,把自己弄得像一位為幫助他人而不惜受苦受難的殉道者。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幕,喬納森也開始流淚,他說:『噢,可憐的爸爸。我們非得把他趕走嗎?』」

「然後洛克看著我,盯著我的眼睛,就好像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他一樣。他看起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的眼神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眼神,冷得像冰,而這實在很難解釋。然後我突然意識到,這在洛克的心裡完全就是某種控制遊戲。這就是某種遊戲,而我輸得很慘。我驚呆了。」

游泳池旁發生了那一幕之後的一年內,西妮辭掉了大學裡的職務,帶著喬納森從佛羅里達州搬到了她姐姐所在的波士頓,把洛克甩在了2400千米之外。幾個月之後,她開始接受我的簡短治療。她需要解決這段婚姻給她帶來的一些後遺症,尤其是她因嫁給洛克而產生的自責心理。她是個恢復力超強的人,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她現在的生活一定比之前幸福多了。她有時會開玩笑地說,就洛克給他帶來的問題而言,「地理治療」就能夠見效,儘管她心裡清楚,原諒自己是一個漫長且較為複雜的過程。

西妮現在已經相當清楚她的前夫就是一個毫無良知的人,這個新的看法對她很有幫助。她現在最擔心的是她8歲大的兒子喬納森會變得情緒脆弱。我上一次見到西妮的時候,她告訴我,喬納森現在還是會滿眼淚光地跟她討論佛羅里達州的事情,還會覺得自己對父親有多麼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