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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新裝

當良知陷入深度催眠狀態,當良知在酷刑、戰爭或種族滅絕中沉睡,到底是人們的第七感會逐漸醒來,還是沒有道德的噩夢會繼續進行,關鍵在於政治領袖以及其他一些大人物此時的抉擇。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如果領導人能夠以務實的態度和方針處理棘手的問題和群體的不安,而不是尋找其他族群來充當替罪羔羊,就能夠幫助我們重拾現實主義的觀點來看待「他人」。一段時間後,道德領導力的作用便會顯現。但歷史還告訴我們,一個沒有良知的領袖可以讓整個群體的良知繼續沉睡,讓災難加倍。這類領袖通過基於恐懼的政治宣傳,放大某種具有破壞性的意識形態,讓人心惶惶的社會成員把「這群畜生」視為破壞他們乃至人類美好生活的罪魁禍首,讓他們相信這場衝突是堪比史詩的善惡之戰。一旦這些信念散播開來,用毫無憐憫、喪盡天良的方式和令人膽寒的從容姿態鎮壓「這群畜生」,就會變成不容置疑的使命。

第二種類型的領袖在歷史上的一再出現,引發了一長串令人錯愕的問題。為什麼人類要像沒頭腦的答錄機一樣,一再忍受這種悲劇的發生?為什麼我們要繼續容忍那些在一己私利或曾經的心理創傷驅使下行動的領袖,把苦難和政治危機煽動成武裝衝突和戰爭?最糟糕的是,為什麼我們要讓斯基普這樣會殺青蛙、會折斷別人手臂的人來玩弄、操縱或主宰他人的生活?我們的良心是什麼做的?為什麼我們不能為自己的真實感受挺身而出?

一種解釋是我們出現了精神恍惚,這讓我們相信那些垂死的人只是「畜生」。當然恐懼總是會存在的,而且通常伴隨著無助感。看看周圍的人群的反應,我們會暗自盤算,「會有那麼多人跳出來反對我」,或者「我沒聽說有人挺身而出抗議這件事」,甚至更加聽天由命,覺得「世道一貫如此」,或者認為「政治就是這樣的」。這些感受和看法都可以對我們的道德感進行強有力的消聲,但當我們考慮良知被權威禁錮的時候,有件事情甚至比把「他人」客體化更有效、更基本,比無助感更讓人感到厭煩和悲慘,而且這件事很明顯比恐懼本身更難克服。很簡單,那就是我們被設定為服從權威,甚至違背自己的良知。

1961~1962年,耶魯大學心理學教授斯坦利·米爾格拉姆(Stanley Milgram)在美國康涅狄格州的紐黑文設計並用影片記錄了一項有史以來最令人震撼的心理實驗。米爾格拉姆設計了一套方法,讓人類服從權威的傾向性盡可能直接地與個人良知相對抗。關於他的研究方法,他寫道:「在所有道德原則裡,幾乎可以被所有人接受的原則是:個人不應該把痛苦強加給一個對自己既沒有傷害,也不會造成威脅的無助者。這個原則可以作為我們抵抗盲目服從權威的有力武器。」

米爾格拉姆的實驗過程殘酷而又直白,記錄他這項研究的影片40年來激怒了不少人道主義者和很多單純的大學生。在這項實驗裡,兩個素不相識的男子來到一間心理實驗室,參加一項以記憶和學習為目的的實驗。參與者會得到4美元獎勵,外加50美分車馬費。在實驗室裡,實驗的主持人(在影片中是米爾格拉姆本人)向兩位被試男子解釋該實驗研究的是「懲罰行為對學習效果起到的作用」。其中一位男子被指定為「學習者」,然後被護送到另一個房間,坐在一張椅子上。全程可以看到被試的胳膊被皮帶結結實實地綁在椅子上,「防止他動得太厲害」,然後會把一個電極貼在他的手腕上。他被告知必須學習一列雙字詞,例如藍色盒子、美好的一天、野鴨子等。每當他犯錯的時候,就得接受一次電擊。每犯一次錯,電擊強度都會增大一些。

另一個被試被告知他在這項實驗中充當「老師」角色。當這名老師看完學習者被綁在椅子上並被插上電極的全過程之後,便被帶到另一個房間,主持人要求他坐在一台叫作「電擊發生器」的看起來就會讓人產生不祥預感的大型機器前面。這台電擊發生器上有30個橫向排列的開關,上面標有「伏特」數值,從15伏開始,以15伏特為單位遞增,一直到450伏。除了數字之外,開關上還貼有說明,範圍從「微量電擊」到殘忍的「危險——劇烈電擊」。主持人交給「老師」一列雙字詞,並告之他的任務就是測驗另一個房間的學習者。如果學習者答對的話,例如老師念出「藍色」,學習者回答「盒子」,那麼老師就可以接著考下一題。但如果學習者回答錯誤,老師就必須按下一個開關,給他一次電擊。主持人指導老師從最低的電壓開始,每錯一題,就增加一個單位的電壓強度。

坐在另一個房間的學習者實際上是一位訓練有素的演員,是主持人的合作者,所以他根本不會受到電擊。當然,扮演老師的被試是完全蒙在鼓裡的,老師才是真正的實驗對象。

在老師開始念出這項「學習測驗」的前幾道題目之後,麻煩就開始了。因為學習者(米爾格拉姆的合作者)在老師看不到的另一個房間,開始發出很不舒服的聲音。在錯誤懲罰級別達到75伏的時候,學習者只是咕噥了幾聲;到120伏的時候,學習者向主持人大叫電擊太痛苦了;而到150伏的時候,老師看不到的那個學習者已經開始求饒了,要放棄實驗了。隨著電擊越來越強,學習者抗議的聲音愈加絕望,到了285伏的時候,他發出來十分痛苦的尖叫。耶魯大學的教授作為實驗主持人,身著白大褂站在老師的後頭,冷靜地用語言敦促坐在電擊發生器旁邊的老師繼續,例如「請繼續測驗」「這項實驗要求你不能停手」「不管學習者是否喜歡這樣,你都必須進行下去直到他學會所有的雙字詞,所以請你繼續。」

米爾格拉姆分別對40名不同的實驗對像重複了這個實驗過程,這些實驗對象都是「日常生活裡很有責任感、很正派」的人,其中包括高中教師、郵局公務員、推銷員、體力勞動者以及工程師。這40個人的受教育水平參差不齊,從高中沒畢業的人到擁有博士學位或各類專業頭銜的人。這項實驗的目的在於揭示研究對像(在這個實驗中是老師)需要經過多久才會因明確的道德使命而違抗米爾格拉姆的權威。僅僅是在權威人物的要求下,他們會對苦苦哀求、撕心裂肺地吶喊的陌生人施以多大的電擊?

當我在一個坐滿心理學專業學生的演講廳裡播放米爾格拉姆的這部影片時,我要求他們預測這些問題的答案。學生們總是相信良知一定會贏。許多人預測,會有大批的實驗對像一發現實驗採用了電擊手段,便會馬上離開。絕大多數學生確信,那些沒離開實驗室的被試,至少在看到另一個房間的學習者求饒的時候(150伏時),基本上都會起來反對實驗主持人,或許還會叫主持人去死。當然,學生也預測到會有少數幾個非常變態、有虐待狂傾向的實驗對像會繼續按電鈕,一直按到450伏,即到上面標明「危險——劇烈電擊」的那個電鈕為止。

然而,實際的情況是:在米爾格拉姆最初的40個實驗對像當中,有34個人在確信學習者被綁在了椅子上的情況下,甚至在學習者要求退出實驗時,還是會繼續電擊他們。事實上,這34個實驗對像裡,有25人(即62.5%)從來都沒有違背過主持人的要求,任憑另一個房間裡的男子苦苦哀求和驚聲尖叫,他們還是會繼續按動電鈕直到按到最後一個(450伏)為止。老師們會冷汗直流、連聲抱怨,甚至痛苦到把腦袋埋在雙手之中,但他們還是會繼續按動電鈕。每次放完影片之後,我都會看看表。在坐滿生平第一次觀看這項實驗的學生的演講廳裡,總是會出現至少整整一分鐘愕然的靜默。

在最初的實驗之後,米爾格拉姆對自己的實驗設計做了一系列變形調整。例如,在一個新的實驗版本中,不再命令實驗對像按下電擊學習者的開關,只需要他念出測驗的雙字詞,電鈕則由另一個人來按。在這個版本的實驗中,40個人裡有37個人(即92.5%)會繼續參與實驗,一直到「電擊發生器」的最強一檔為止。那個時候,這項實驗研究中擔任老師的角色都還只是男性。米爾格拉姆現在打算用40位女性來做實驗,並推測女性可能更有同情心。除了在順從主持人的時候,女性表現出比男性更大的壓力感之外,她們和男性並沒有實質上的差別。其他幾所大學採用米爾格拉姆的方法重複了這些實驗,很快就對兩種性別分別累積了1000個案例,而且涵蓋了各行各業的人,但實驗結果還是如出一轍。

米爾格拉姆的服從性研究重現了那麼多相同的結果,他由此得出了一個非常著名的論斷:「有相當一部分人會按照別人的要求行事,只要他們認為這個命令來自一個合法的權威,就不會去管要求的具體內容是什麼,而且他們也不會受到良知的約束。」這個論斷曾困擾過也激勵過很多研究人性的學生。米爾格拉姆認為,權威之所以能夠讓一個人的良知沉睡,主要是因為服從權威的人做出了「想法調整」(adjustment of thought),即認為自己不必為自身行為負責。在他的心裡,自己不再是一個必須為自身行為負起道德責任的人,他把一切責任與主動權都交給那個外部權威的代理人。這種「想法調整」能夠讓仁慈的領袖更加容易地建立秩序、進行管理,但同樣的心理機制也會無數次迎來自私的、惡意的甚至反社會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