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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排他

每年7月4日的美國獨立紀念日,我居住的新英格蘭地區濱海小鎮都會在海灘上點起三層樓高的慶祝篝火。人們將一片片的干木板用釘子釘在一起,巧妙地堆疊成高塔的形狀,在獨立紀念日的前幾天成為小鎮上一道奇特的風景。篝火塔就是這樣搭建起來的,需要足夠多的木板,木板之間還要留有充足的空間便於空氣流通,以便讓火焰快速燃燒起來。夜幕降臨,篝火升起,義務消防員在一旁待命,萬一出了什麼狀況可以馬上拉起水管滅火。全場充滿節日氣氛,樂隊會演奏愛國歌曲,還有賣熱狗和思樂冰的攤位以及煙花表演。篝火完全熄滅後,孩子們會回到海灘,而消防員也會很配合氣氛,用水管往孩子們身上噴水。

這些便是小鎮60年來的傳統,但我對巨大的篝火並不是很感興趣,我只在2002年參加過一次,還是在朋友的慫恿下。當時的場面讓我很驚訝,竟然有那麼多人聚在這個大西洋海岸線上的偏僻角落,其中一些人是從80千米之外,甚至更遠的地方趕來。我擠在人群中,想要尋找一個既可以看得見篝火,又不至於燒到眉毛的合適位置。有人提醒我,一旦篝火旺起來,就會比我想像的要熱,而且當時的氣溫高達32攝氏度。太陽開始下山,就有人開始鼓噪叫喊,要求馬上把篝火點起來,當木頭終於被點著之後,大家同時噓出一口氣。火焰迅速將篝火塔的木質結構吞噬,就像是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從沙地到夜空突然躥出熊熊火光。接著是襲來的超高溫熱浪,那感覺幾近固體,就像一堵令人難以忍受的牆從越來越猛的火焰中翻滾而出,嚇得大家一齊往後退。每當我覺得已經退得夠遠了,就還得再退個50米,接著再退50米,然後還得繼續退50米。我的臉被燙得很痛,我從未料到篝火居然可以產生這麼驚人的熱浪,而這座篝火塔只有三層樓高而已。

一旦人們退到足夠遠的地方,快樂興奮之情就又回來了,在這座篝火塔裝飾華麗的塔頂被火焰吞噬的那一刻,人群中響起了掌聲。塔頂的裝飾物是模仿小房子的樣子建造的,現在這座小房子好像容納了一個小型煉獄。這幅景象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危險,而且熱浪也讓我心情煩躁,我無法跟別人一樣分享這種節日的氣氛。相反,我竟然不合常情地想到發生在16~17世紀的燒死女巫的事件,我一直認為這種事情讓人無法理解,雖然此時很熱,但我還是打了個冷戰。在書裡讀到這種大到能把人烤死的熊熊烈火是一種體驗,和一群興奮鼓噪的人們一起站在它前面觀賞又是另外一番體驗。這段凶殘的歷史並沒有離我遠去,此刻它正頑固地縈繞在我的心頭,讓我無法開懷。

我納悶的是:燒死女巫事件是怎麼發生的?這麼可怕的噩夢如何演變成了現實?作為心理學家,我還是會一臉茫然地環顧周圍的人群。很明顯,這些人並不像1610年驚慌失措的巴斯克難民那樣,瘋了似的把信仰魔鬼的人抓來燒死。我們這群新世紀的群眾是愛好和平、沒有癔症的公民,我們的心裡沒有由艱難的過往和惡意的迷信留下傷疤。我們這群人不是嗜血狂魔,我們的良知也沒有被碾壓。我們這裡充滿了歡笑、和睦,其樂融融。我們吃著熱狗,喝著冷飲,慶祝美國獨立日。我們不是冷血動物,也不是道德缺失的暴民,我們絕對不會聚在一起幫助一個殺人犯,更不用說圍觀酷刑了。如果現實發生了奇怪的扭曲,突然出現一個人在這個巨大的火堆裡痛苦打滾的景象,我們當中大概只有那一小撮反社會人格者會無動於衷,甚至還能樂在其中。而其餘的一些善良的人可能會目瞪口呆,一臉難以置信。有些特別勇敢的人可能會採取干預行動,而絕大多數人則會在恐慌中四散而逃。而一度帶給人們歡樂的篝火將會在每個人的腦海裡烙下一幅創傷影像,這輩子都揮之不去。

但如果那個被火燒的人是本·拉登呢?如果這個全美公認的世界最卑劣的惡棍在2002年被公開處決,美國人民對此會有什麼反應呢?這些普通的、受良知約束的、會去教堂、不使用暴力的人會站在一旁,允許這件事在眼前發生嗎?他們是會大聲叫好(或至少默然以對),還是會因為看到有人痛苦死去的景象而感到恐怖欲嘔?

我站在那群善良的人們中間,突然意識到他們的反應或許不會是毛骨悚然,因為本·拉登在我們眼裡根本就不算人。他是本·拉登,借用歐文·斯托布在《惡的本源》(The Roots of Evil)一書中的描述,他已經完全被「排除在我們的道德世界之外」。因此,基於良知做出的干預行為不再適用於他這樣的對象,他不是人,他是獸類。不幸的是,把他從人劃歸到獸類也使他變得更加恐怖。

有時候,那些被我們排除在道德之外的人是罪有應得,恐怖分子就是這類人。其他的例子還有戰爭犯、人販子和連環殺人狂。每一個例子都可以(也已經)讓我們得出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論點(先不論對錯),即我們不必憐憫這些人。但在大多數例子中,我們往往會在不經考慮也沒有意識的情況下把人貶為非人,縱觀歷史,我們這種貶低人性的傾向到最後常常都會演變為對那些原本無辜之人的敵視。那些曾經被貶為不是人類的、非我族類的名單非常長,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份名單所列的族類幾乎囊括了我們所有人:黑人、同性戀、美洲原住民、猶太人、外國人、「女巫」、女人、基督徒、巴勒斯坦人、以色列人、窮人、富人、愛爾蘭人、英國人、美國人、僧伽羅人、泰米爾人、阿爾巴尼亞人、克羅地亞人、塞爾維亞人、胡圖人、圖西人、伊拉克人等,不一而足。

而一旦其他的某個群體被我們貶低為畜生,我們就可能對這個群體胡作非為,尤其是在某個權威一聲令下的時候。此時良知不再是必需品,因為良知建立在人與人的關係之上,而不是人與畜生的關係之上。我們的良知依然存在,甚至還可能非常嚴苛,但它只用於我們的同胞、朋友以及孩子,而不是用在「你們」身上。你們被排除在我的道德世界之外,而且我可以不受懲罰地,甚至是在我所屬群體的鼓勵之下,把你趕出家門,射殺你的家人或者把你活活燒死。

我應該說明一下,事實上2002年的國慶篝火晚會並沒有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情。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只發生在我的腦海裡。火焰燒掉的只是木頭。篝火是一道用來欣賞的風景,然後燃盡自身,正如事先所安排的一樣。孩子們待在自己的家鄉非常安全,他們帶著歡笑在沙灘嬉戲,被消防員的水槍噴得濕透了全身。每個人都希望時光靜止於聚會時那永恆的安詳與太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