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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樣用《易經》占卜

因為我並非漢學家,由我來給《易經》寫一篇序言,便成了我個人有幸接觸這部偉大而獨特的著作的一種謝忱。同時,它也為我提供了難得的機會,使我能再次向我已故的朋友理查·威廉表示敬意和懷念。威廉對此書的文化內涵有著深切體會,他的《易經》譯本在西方是無可匹敵的。

如果《易經》的意義很容易掌握,也就沒有必要再為它寫序。然而實際情形卻遠不是這樣,因為太多的迷障正圍繞著它,以致西方學者已傾向於視它為“巫術咒語”的集成——不是晦澀玄奧得難以理解,便是根本沒有任何價值可言。理雅各(Legge)翻譯的《易經》是迄今唯一通行的英文譯本,但它卻幾乎沒有使這本書變得可以被西方心靈所接受。422與之相比,威廉的譯本卻竭盡全力地開闢出一條途徑,使此書的象徵性內涵能夠被人理解。他足以勝任此工作是因為他本人曾從年高德劭的聖人勞乃宣423那裡接受過易學及其用途的教誨。何況,多年來他一直致力於把這一奇妙的占筮技巧付諸實踐。由於他把握到了《易經》中生機盎然的意義,他的譯本便具有一種深邃的洞察,這是僅僅學院式地具有中國哲學知識的人所不能提供的。

我曾極大受惠於威廉。他對《易經》中複雜問題和實際運用的洞見,給了我很大的啟發。三十多年來,我一直感興趣於這種占卜技巧,因為在我看來,它作為一種對無意識進行探索的方法,似乎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二十年代初,當我第一次與威廉相遇時,我對《易經》已經十分熟悉,威廉不僅肯定了我已經知道的東西,而且使我懂得了許多新的東西。

我不懂漢語,也從未去過中國。我可以向讀者保證,要找到通向這部巨著(它記錄了中國人的思想)的正確途徑,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與我們的思維方式是如此全然地殊途,要想懂得這部著作究竟意味著什麼,就絕對有必要丟掉我們身上的某些西方式偏見。一個像中國這樣天賦優異、頭腦聰慧的民族,卻一直沒有發展出我們意義上的科學,這的確是一個奇怪的事實。然而,我們所謂的科學,卻無非是建立在因果性原則的基礎上,因果性也因此一直被認為是具有公理性質的真理。現在這一觀點正開始發生極大的變化;康德《純粹理性批判》未能做到的事情,現代物理學正在完成。因果性作為公理,其基礎已經發生動搖。我們現在知道:我們所謂的自然律,其實不過是統計學意義上的真理而已——它因此必須允許有例外。迄今,我們還一直沒有充分地考慮到:為了證明自然律具有屢試不爽的有效性,就必須在嚴格限制的條件下進行實驗;而在自然狀態中,事物的模樣則完全不同。此時,每一過程都局部地或整體地受到偶然性的干擾,以致在自然環境中,種種事件的進程要完全符合自然律,反倒幾乎成了一個例外。

中國人的心靈,就我在《易經》中看見的那樣,似乎完全關注著事件的偶然。我們所謂的“巧合”,似乎正是這一奇特心靈的主要關注之所在。相反,在我們這裡備受尊崇的因果法則,卻幾乎完全不為他們所注意。我們必須承認:巧合具有極大的重要性。為了對付巧合帶來的麻煩和危險,人類付出了無量的努力,然而與巧合造成的實際結果相比,因果性的理論卻往往顯得蒼白。不錯,我們可以說水晶石是六角形的;只要我們見到的是一塊理想的水晶,這種說法就完全正確。然而在自然界,卻不可能找到兩塊完全一樣的水晶——儘管它們都的的確確是六角形的。中國的聖人似乎更關注事物的實際形式而不是理想形式。對他們來說,自然律的繁富構成了經驗的現實,其意義更勝於對種種事件所作的因果性解釋。何況,為了對這些事件作因果的處理,通常都必須將它們彼此分離。

《易經》看待現實的方式,似乎很不符合我們的因果關係口味。在古代中國人眼中,實際觀察到的瞬間情境,更多地是一種“機遇性命中”(a chance hit)而不是可以從因果鏈條上得到明確說明的結果。其興趣之所在,似乎更是種種機緣在觀察之瞬間形成的概貌(confguration)而不是可以用來說明這種巧合原因的假說。當西方人小心翼翼地進行著篩濾、權衡、選擇、分類、隔離等工作時,中國人的視野卻囊括了所有的一切乃至最微小、最無稽的細節,因為觀察到的瞬間情境正是由所有這些成分所構成。

於是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當某人擲出三枚錢幣或撥弄四十九根蓍草時,種種偶然的細節便進入整個畫面之中並構成其中的一個“成分”。對我們來說,這一成分是了無意義的,然而對中國人來說,它卻具有極大的意義。對我們來說,宣稱在某一特定瞬間所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可避免地具有那一瞬間的特性,這種說法,至少從表面上看,必然是一種枯燥乏味的無稽之談。然而上述說法卻並不是什麼抽像的主張而是非常實際的情形。有些行家只須根據酒的色澤、味道和外觀便可以告訴你此酒的產地和釀造的年代;有些古董家只須隨便瞄上一眼,就能以難以置信的準確,說出某件傢俱、某件藝術品的產地和製造商;有些星相家甚至能在事先完全不知道你的生辰的情況下,便說出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太陽和月亮的位置何在,以及黃道帶在地平線上是什麼標記。面對這樣的事實,我們不得不承認:特定的瞬間可以留下持久的痕跡。

換言之,《易經》的作者(無論他是誰)相信在某一特定瞬間出現的卦象,必然不僅在時間上,而且在性質上與該瞬間有著彼此契合的關係。在他看來,特定的卦象代表了特定的成卦時刻——甚至比鐘錶上的小時和日曆上的月日更能代表這一時刻,因為該卦象已被視為代表了成卦那一時刻的基本情境。

這一假設牽設到一個奇妙的原理——我曾稱之為“同時性”(synchronicity)。由此而形成的觀點恰好與因果性相反。由於因果關係僅僅是統計學意義上的真理而非絕對真理,它關於種種事件如何由一個衍生出另一個的假說,便僅僅是一種工作假說。而同時性則把種種事件在時空中的契合,視為不只是純然的巧合——換言之,諸客觀事件彼此之間,以及它們與觀察者的主觀心理狀態之間,存在著奇妙的相互依存。

古代中國人對宇宙的沉思,其方式頗有些類似現代物理學家。現代物理學家無法否認:他的世界模型完全是一種心理結構。微觀的物理事件中包含著觀察者的觀察,恰似《易經》中的現實在其瞬間情境的整體性中包含了主觀的心理狀態一樣。正如因果關係描述了種種事件的前後相繼,在中國人心目中,同時性原則也處理了種種事件的契合和符應。因果論的觀點把一個戲劇性的故事告訴我們:D的存在,是起源於先D而存在的C, C則來源於在它之前的B。與此相應,同時性觀點則試圖用事件的契合製造出同樣有意義的情景。它試圖告訴我們:A、B、C、D是如何同時出現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的。其所以如此,首先是因為心理事件AB與物理事件CD有著同樣的性質,其次則因為它們都是同一瞬間情境的組成部分。而該情境則被假定為代表了一個可以辨認、可以把握的場景。

《易經》中的六十四卦代表了六十四種彼此不同、卻各有其代表性的典型情境。借助於卦象,這些情境的意義得以確認。卦象的詮釋與因果性的解釋相當。事件的因果關聯可以從統計上得到確認並接受實驗的檢驗。而情境則是獨一無二、無法重複的。就此而言,同時性原理似乎不可能在普通條件下用實驗來檢驗。在《易經》中,同時性唯一的有效性標準,是觀察者認定卦辭確實顯現了他的心理狀況。錢幣的落地、蓍草的成卦,被假定為某一特定“情境”中只能如此的事情,因為發生在該瞬間的任何事情,都作為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而從屬於該瞬間。一把火柴被扔在地上,形成的圖案便代表該瞬間具有的特徵。但如此明顯的真理要顯示出它的意義,則只有是在圖形能夠被讀解,詮釋能夠被證實的情況下。這一方面取決於觀察者對主觀和客觀情境是否有足夠的知識,另一方面則取決於後續事件的性質。顯然,此程序不是一個習慣於用實驗來檢驗事實和習慣於獲取事實證據的批判性頭腦所能接受的。但如果有誰願意從古代中國人的角度觀察世界,《易經》對於他就會有某種吸引力。

以上的論證當然從未進入過中國人的頭腦。相反,按照古老的傳統,蓍草之所以能提供有意義的答案,乃是“神靈”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在干預。這些神秘的力量,似乎形成了此書有生命的靈魂。由於《易經》被視為有靈的存在,傳統上便假定人們可以向它提問,並可望獲得合理的回答。於是我突然想到:看一看《易經》是怎麼運作的,對初入門的讀者也許是很有趣的事情。我因此完全依照中國人的概念作了一項實驗:我把這本書人格化了,我要求它就它目前的處境作出判斷——判斷我打算將它介紹給英語世界的努力會有什麼結果。

儘管這種處理方式正好在道家哲學的前提內,它在我們眼中卻顯得極其古怪。不過古怪的事情即使如瘋子的幻覺或原始人的迷信也從來沒有嚇壞過我。我總是試圖不懷偏見、充滿好奇地看待一切——正所謂“樂新而不疲”(rerum novarum cupidus)。為什麼不冒險與這據稱有靈的古書作一次對話呢?它不會造成任何傷害,而讀者則可以見識到一種在漫長的中國文化中被反覆運用的心理學程序,此程序無論對儒家還是道家,都代表了最高的精神權威和哲學奧義。我用了投擲錢幣的方法,所得的結果是第五十卦,即“鼎”卦。

要與我提問的方式相應,卦辭和爻辭就必須被看做彷彿是《易經》親自在說話。也就是說,它將自己描述成一隻鼎——內有熟食的祭器。這裡,食物須被理解為精神性的滋養。對此威廉是這樣說的:

鼎,一種僅為優雅精緻的文明所擁有的器物,在這裡暗示才能之士的自我修養,這樣做對國家是有利的……這裡,我們所見之文明在宗教上已達到巔峰。鼎的作用是向神奉獻。神的最高旨意顯現於先知、聖人。尊敬他們就是尊敬上帝。神的意志通過他們顯現,人們應該以謙卑的態度來接受。

與我們的假設相關聯,我們就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這裡,《易經》是在為自己作見證。當任何一卦中的任何一爻具有“六”或“九”的價值時,便意味著它被特別地強調,並因而具有重要的含義。在我卜得的鼎卦中,神靈把“九”的強調給了第二爻和第三爻。爻辭是這樣說的:

九二:

鼎裡有食物,

我的同伴嫉妒我,

但他們無法傷害我。

好運。424

《易經》這樣說它自己:“我容納著(精神的)營養。”由於分享到偉大的東西總是會招來嫉妒,交加的嫉妒之聲便構成整個情境的一部分。嫉妒者想奪走《易經》擁有的偉大,即是說,想奪走它的意義,毀壞它的意義。但他們的惡意,不過是枉費心機而已。鼎的豐富意義得到了保證,也就是說,人們相信它的正面建樹,沒有人能夠把它搶走。爻辭繼續說:

九三:

鼎的把柄已更換。

人的生命之途被阻斷。

肥美的雉雞沒人吃。

一旦下雨,必有悔恨。

最終仍然是好運。425

鼎的“把柄”(Griff)是鼎上可以“把捉”(gegriffen)的部分,它因此意指人們用以理解(Concept)《易經》中鼎的“概念”(Begriff)。426隨著時間的推移,此概念顯然已經改變,以致我們今天已經把握不住《易經》的意義。於是,“人的生命之途被阻斷”。我們不再從神諭的睿智和洞見中獲得支撐,在命運的撲朔和人性的迷離中,我們已經找不到可以穿越的道路。肥美的雉雞是盤餐中的精華,現在也不再有人吃。但一旦乾渴的大地最終再一次獲得雨露,一旦這種匱乏的狀態被克服,痛失智慧的悔恨便告結束,隨之而來的便是期盼已久的機會。威廉的評注是:“此處描述的人,處在高度發展的文明中,卻發現自己不被人理會,不被人認識。這就嚴重阻礙了他的影響。”這就彷彿是《易經》在抱怨自己美好的品質不被人認識而任其閒置,它懷著重新被人認識的希望來安慰自己。

對於我向《易經》的叩問,兩段爻辭作出了回答。其含義既無須微妙隱晦、人為牽強的解釋,也用不著不同尋常的知識。任何人只要有一點常識,就能夠領會回答者的意思。回答者是一個對自己有真知灼見的人,然而其價值卻既不廣為人識也不廣為人知。它對自己有一種有趣的看法:它把自己視為容器:器中的祭獻,是獻給神靈們享用的祭食。它想像自己是神秘的容器,其作用是向種種不為人知(無意識)的元素或力量(這些元素或力量已向外投射成諸神)提供精神性的營養——換句話說,是為了給這些力量以它們需要的關注,以使它們能夠在個人的生命中發揮作用。的確,這正是“宗教”(religio)一詞的本義,即細心地觀察和考慮(taking account of,源於relegere)427聖秘者(the numinous)的存在。

《易經》的方法,的確體察到了人事(以及一個人自己無意識自性)中隱秘的個人性質。我詢問《易經》的方式,就如同詢問一個將要介紹給朋友們的人——我問它是否同意這種介紹。在回答我的詢問時,《易經》說到了它的宗教意蘊,說到了目前人們還認識不到這一意蘊甚至對此存有誤解,還說它希望重新獲得昔日的榮光——最後這一點顯然表明:它瞥見了我尚未寫就的序言,428首先是瞥見了它的英文譯本。這似乎是合情合理的反應,就像一個人處在相同的處境中也會作出的那樣。

但這種反應是怎麼發生的呢?不過是因為我把三枚錢幣拋向空中,讓它們落下、滾動直至靜止不動——有時正面向上,有時背面向上。這種使意義得以發生的反應,卻出自一開始似乎完全排除了任何意義的做法。這一奇妙的事實,恰恰是《易經》的最大成就。我剛才的舉例並不表明其獨一無二,事實上,有意義的回應已是通例。西方的漢學家和一些著名的中國學者痛苦地告訴我,《易經》是已成陳跡的“巫術咒語”的集成。在我與他們的談話中,他們有時也承認自己曾從一些算命先生(通常是一些道士)那裡卜過卦,而其結果自然是“一派胡言”。然而奇怪得很:所得的回答卻顯然與問卜者心理上的盲點驚人的吻合。

西方思維認為:我的問卜方式可以得到無數答案。我不反對這種說法,且確實不能斷言另一種回答就沒有同樣的意義。儘管如此,我所得到的回答,卻既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我對其他可能獲得的回答一無所知。這個回答已經令我高興和滿意。重問同樣的問題並不是高明的做法,我也沒有這樣去做。這正所謂“大師一語不二言”。我厭惡拙劣的教育方式總是試圖將非理性現象納入先入為主的理性框架的做法。的確,諸如這樣的回答,在其初次出現的時候,就應該讓它保持原樣,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知道自然在沒有受到人的干擾時,她自己會做出些什麼。人不應該在屍體上研究生命。更何況,重複實驗也不可能,因為原來的情境不可能重建。因此,在每一案例中,都只有最先的回答是唯一的回答。

回到卦象本身便不難看出:整個鼎卦都在發揮那突出的兩爻宣示的主題。429這一事實,絲毫不令人感到奇怪。鼎卦的第一爻說:

一隻鼎翹起鼎足,

以清除其中的污濁。

有人為了得子而娶妾,

不會受到指責。430

鼎足向上,表明此鼎閒置不用。因此,《易經》就像這只棄置不用的鼎。正如此爻所說,把它顛倒過來是為了清除裡面的糟粕。就像人在妻子不育時便要娶妾一樣,當人找不到別的出路時,他就會求助於《易經》。儘管妾在中國有著半合法的地位,實際上卻不過是一種笨拙的權宜之計。同樣,卜筮以尋求神諭也是為了更高目的而採用的權宜之計。儘管這是例外的求助,卻不會受到指責。

第二爻和第三爻已經討論過了。第四爻是這樣說的:

鼎足折斷了。

王子的餐飯打翻了

弄髒了他的手下人。

運氣很糟。431

這裡,鼎已經被拿來使用,但顯然使用的方式不當,也就是說,神諭被濫用或曲解了。這樣便失去了神聖的食物,人也把自己搞得很狼狽。理雅各的譯文是:“鼎的主人將會因此蒙羞。”像鼎(《易經》)這樣的祭器,其濫用必然是大不敬。這裡,《易經》顯然是在堅持其作為禮器的尊嚴,抗議別人用褻瀆的方式用它。

第五爻說:

鼎有黃色的把柄,

金子的提環。

堅貞持續。432

看來,《易經》得到了新的、正確的(黃色的)理解。也就是說,得到了新的、可以據以把握它的概念。此概念很有價值(金子的)。事實也的確如此:現在又有了新的英文版本,使《易經》比以前更能為西方世界所接受。

第六爻說:

鼎有玉環。

大吉。

無不利。433

玉以其溫潤柔美著稱。鼎的環如果是玉環,整個鼎也就更增添了美雅,同時也更有價值。這裡,《易經》是在表示自己不僅非常滿意,而且極其樂觀。人們只須靜待事件的發展,與此同時則對這一愉快的結論——《易經》對新譯本的贊成——感到滿意。

在這一例子中,我已盡可能客觀地展示了在一個特定的個案中卜筮是如何運作的。此過程無疑會隨著提問的方式而有所改變。如果某人處於困惑之境地,在占卜過程中他也可能自己成為說話者。如果問題涉及與另一個人的關係,所涉及的那個人也可能成為說話者。然而,說話者的身份卻並不完全取決於提問的方式,因為我們與我們同胞的關係並不始終總是取決於後者。在更多情況下,我們之間的關係,完全取決於我們自己的態度——雖然我們有可能對此渾然不覺。如果一個人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某種關係中所起的作用,等待著他的,便可能是大大的驚奇,與事先的期待相反,他本人可能成為主要的角色——正像卦辭有時無庸置疑地表明的那樣。此外也可能發生這樣的情形:我們把某種情境看得過於重要,而從《易經》獲得的回答,卻把我們的注意力牽引到問題中事先未曾想到的方面。

這些例子可能一開始會使人認為占卜不足為信。據說,孔子曾得到過唯一的一次不正確的回答。他筮得的卦是第二十二卦——“賁”,極具美學性質的一卦。434這使人想起了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從他的保護神那裡得到的告誡是:“你應該更多地致力於音樂。”於是他吹起了長笛。在執著於理性和以說教者的態度對待人生方面,孔子和蘇格拉底正可以彼此媲美,但兩人都不可能像此卦第二爻告誡的那樣致力於“使鬍鬚都變得風雅”。435不幸的是,理性和說教通常都缺乏魅力和優雅,這樣看來,神諭可能畢竟是正確的。

讓我們再次回到我們的卦上來。儘管《易經》不僅對新譯本似乎很滿意,而且還特別地表示了樂觀,這卻並不等於它預言了它在公眾中將要產生的效果。由於我們的卦中有兩爻是“陽九”,我們不得不弄清《易經》為自己將來的命運作了什麼樣的預測。按照古代的理解,以“六”和“九”稱呼的爻,其內在的張力是如此之大,以致竟會使它們向自己的對立面轉化——“陽”變為“陰”,“陰”變為“陽”。經由這種變化,在目前的例子中我們得到了第三十五卦——“晉”(上進)。

此卦之主體,是一個在上進途中經歷了種種盛衰的人,爻辭則描述了他應該如何行事。《易經》的處境也是同樣:它如太陽般升起並宣示了自己,然而卻遭遇挫折且得不到信任——它“前進,卻感到憂傷”436。儘管如此,“人卻可以從其女性祖先處獲得大福”437。心理學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段隱晦的文字,在夢和童話中,祖母(或女性祖先)往往代表無意識,因為一個人的無意識恰好容納著心理中女性的成分。如果《易經》不被意識所接受,那麼至少,無意識會在半路接納它,因為《易經》與無意識的關係比與自覺理性的關係更密切。既然無意識在夢中往往以女性形象出現,這裡也就可以作這樣的解釋。此女性可能是譯者,她母親般地關心和照料此書,這對《易經》來說自然是“大福”。它因此設想自己會得到普遍的理解,但又擔心被人濫用——“進如野鼠。”但還是要記住那句告誡,“不要將得失放在心上。”於是它始終得以“免除黨派之動機”而不把自己強加於任何人。438

《易經》因此冷靜地面對自己在美國書刊市場上的命運,它在這裡的自我表白,就如任何有理性的人面對一本大有爭議的書時會有的態度一樣。它對未來的預言是這樣通情達理富於常識,以致人們很難指望還有更好的回答。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我寫下前面的文字之前。當寫到這裡的時候,我希望知道《易經》對新的情境是什麼態度。由於我現在已進入整個事件,事物的狀態也因為我寫下的文字而發生了改變,我便期望知道《易經》對我的行動有何評論。必須承認,在寫這篇序言的過程中,我並非一直都很高興;作為一個對科學有責任感的人,我不習慣宣揚那些我不能證實或至少是不能使其被理性所接受的東西。把古代的“巫術咒語”介紹給有批判精神的現代讀者並試圖使它或多或少地變得可以被接受,這確實是一項令人猶豫的工作。我承擔此項任務是因為我相信按古代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在眼睛所能見的東西之外,還有許多不可見的東西。我的尷尬在於我必須訴諸讀者的善意和想像力而不能拿出某些結論性的證據或科學上嚴密的解釋。不幸的是,我太知道人們將會用什麼樣的說法來反對這一古老的占卜術。我們還不能確定那將要搭乘我們渡過未知海洋的航船究竟有沒有漏水。古老的經典難道就不會朽壞?威廉的翻譯是否準確?我們的解釋會不會是一種自我欺騙?

《易經》自始至終堅持對自己的自知。而實現自知的方法,則容易導致各式各樣的濫用。它因此並不適合生性浮躁、幼稚輕率的人,也不適合過於理智、過於自信的人,而只適合深思熟慮、善於反思的人。這種人喜歡思考他們所做的事情和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這是一種不能與憂鬱症患者的病態沉思混為一談的氣質。如我在上面指出的,在試圖使《易經》與業已被我們接受的科學教義和諧相處時,我對由此而導致的種種質疑並不能作出回答。唯一不消說的是:這裡並沒有任何“神秘的”的推論。在這些事情上,我的立場是實用主義的,是心理治療和精神醫學使我懂得了這樣的立場是多麼實用。很可能再沒有其他任何學科可以迫使我們在其中承認這麼多未知的東西,也再沒有任何領域可以迫使我們習慣採用那些有效的、起作用的方法(儘管長期以來我們並不知道它們何以有效)。不期然的痊癒可以來自有爭議的療法,公認可靠的方法,卻可能導致意想不到的失敗。在對無意識的探索中,我們接觸到最奇異的事情,對此,理性主義者總是望而卻步,事後卻聲稱他什麼也沒看見。生命中充滿了非理性,我因此學會了絕不拋棄任何東西,哪怕它與我們的理論相牴觸(在最好的情況下理論也是短命的)或不可能立刻就獲得解釋。這樣做當然令人很不安寧,何況我們也無法確定指南針的指向是否正確。然而安寧和確切並不能使我們有所發現。中國的卜筮也是如此。此方法無疑旨在獲得自知,儘管歷史上它也一直被付諸迷信的用途。

我當然完全相信自知之明的價值,然而,當歷史上最有智慧的人一直申說其價值卻始終沒有成功時,這樣的推薦還有什麼用途?即使在最有偏見的人眼中,《易經》也明顯地代表了一種古老的告誡,即仔細地審視自己的性格、態度和動機。正是這種態度吸引了我,促使我著手寫這篇序言。在此之前,我只有一次表達過自己對《易經》的看法,那是在為紀念理查·威廉而作的演講中。此外,我一直都小心謹慎地保持沉默。要摸索著進入《易經》悠遠奧秘的精神,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如果誰有能力欣賞孔子和老子的思想,他就不能輕易地對他們的精神置若罔聞,也更不能忽略這樣一個事實即《易經》是他們主要的靈感來源。我深知:在此之前,對於如此不確定的東西,我絕不敢公開表達自己的見解。現在敢冒這樣的風險,乃是因為我已經年屆八旬,人們朝三暮四的說法已經基本上不再對我有什麼影響。對我來說,古代大師們的思想,比西方的哲學偏見有更大的價值。

我並不想用這些個人的考慮來增加讀者的負擔,然而如前所說,個人的性格也往往包含在占卜的結果中。的確,在提出我的問題時,我甚至請神諭直接對我的行為作出評論。這一次,得到的回答是第二十九卦——“坎”(深淵)。此卦中備受強調的是第三爻(因為該爻是陰六之爻)。這一爻說:

進進退退,淵上有淵。

處於這樣的危險,

先要停下來等待。

否則你將墮入陷阱。

可不要這樣行事。439

過去,我一定會無條件地接受這一勸告(“可不要這樣行事。”)

且拒絕發表我對《易經》的看法(其唯一的理由便是我對它沒有任何看法)。然而現在,此勸告卻不妨用來說明《易經》發揮作用的方式。事實是:如果誰對它進行思考,它裡面的問題便的確是“淵上有淵”,思考者便不可避免地只能在重重的危險和無批判的思辨之間“先停下來等待”,否則他便真會在黑暗中迷失方向。在知識問題上,還有什麼比漂浮在未經證實的可能性之太空中,自己也不知道所看見的東西是真是幻更令人不舒服不踏實呢?這是一種如夢似幻的氣氛,在其中,人除了自己極易失誤的主觀判斷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依恃。我不得不承認,此爻恰好代表了我撰寫前面這些文字時的心情。同樣,卦中令人欣慰的第一爻也恰好適合我——“如果你心誠,你在心中便已經成功。”因為正是這一爻指出:這裡,重要的事情並不是外在的危險而是主觀的狀態,即:你是否相信自己做到了“心誠”。

此卦將處在這一情境中的行動比作流水。流水對任何險境都無所畏懼,它從懸崖上躍下,填滿行程中的坑坑凼凼(坎也代表水)。這正是“君子”做事的方式和“執教”的方式。440

坎卦確實是不那麼令人愉快的一卦。置身它所描述的處境,人似乎陷於重重危險和各式各樣的陷阱。我發現坎卦往往容易出現在這樣一些患者身上——這些患者太多地受無意識(水)支配,因而很容易出現精神病症狀。誰如果迷信,他就會傾向於認定:此卦內在地便具有這樣的含義。但正像人在釋夢時必須嚴格遵循夢的“文本”一樣,人在占卜時也必須隨時記住自己提問的方式,因為正是它為答案的解釋限定了範圍。在我第一次占卜時,我主要考慮的是自己正在寫的序言對《易經》有何意義,我因此讓此書處於突前的位置而成為行動的主體。但在我第二次提問時,我自己成了行動的主體。在這種情況下,繼續將《易經》作為主體是不合邏輯的(其解釋也會變得不可理解)。但如果我是主體,獲得的解釋就對我有意義——因為它無可否認地表達了我心中的危險感和不確定感。誰如果冒險涉足如此沒有把握的領域,他就很容易危險地處在無意識的影響下而不自知。

此卦的第一爻指出了危險所在:“在深淵中落入了陷阱。”第二爻也同樣指出了危險並給予這樣的忠告:“應該只努力求得小小的收穫。”我顯然預見到了這一忠告,所以在這篇序言中僅限於展示《易經》如何在中國人的精神中發揮作用,而放棄了較為雄心勃勃的計劃即以心理學的觀點評價全書。

本卦第四爻表現了我對自己工作任務的簡化。該爻說:

一杯酒,一碗飯,

這些土製的器皿,

就從窗戶中送進。

這裡顯然無人罪咎。

威廉在此作了如下評註:

儘管對一位官員來說,通常的慣例都是在任命之前要呈上一些晉見之禮或薦舉之辭,然而此處卻一切都簡化到了極點。禮物微不足道,也沒有人給予贊助,他只有自我引薦。然而這一切卻並不一定帶來屈辱,只要有危難中相互幫助的真誠意願。

第五爻也仍然說到限制。誰要是深知水性,他就會明白:水只把坑凹填滿到邊緣,然後便繼續前流。它不會駐足於坑凹:

坎不會填滿而溢出,

它只滿到坎邊。

但誰如果受到危險的誘惑,且正因為心中沒有把握便堅持以特別的努力(如詳細的評注等)來強迫別人相信,此人就會陷入困境——最上一爻非常準確地將此困境描述成一種被捆綁、被囚禁的狀態。的確,最後一爻往往表示人如果不把該卦的意義放在心上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

坎卦中第三爻是“陰六”。此爻內在的緊張使該陰爻變成陽爻,由此而產生的新卦則往往顯示出新的傾向。此時我們得到的是第四十八卦——“井”。水坑在這裡已經不再意味著危險,相反倒是某種給人帶來福利的東西:

君子以此鼓勵人們工作,

又勸他們互相幫助。441

人們之間的互相幫助,似乎是要重新將井疏浚一番——它已經坍塌,井底有太多的泥沙,甚至畜類也不肯飲用。井裡倒是有魚游來游去,人們也可以捉住它們,但此井卻不再被飲用,也就是說,不再服務於人的需要。這樣的描述,令人想起那只廢棄不用、需要重新安上把柄的鼎。和那只鼎一樣,“井已經清理,但卻沒有人來飲用”。

這是我心中的傷悲,

因為人們原可以從這裡汲水。442

危險的水坑或深淵皆指《易經》,井也指《易經》,但後者卻具有正面的意義:它內含生命的活水,人們應重新使用它,然而對此卻沒有“概念”(Begriff)——沒有用來汲水的容器。“汲水的瓦罐已經破漏。”443鼎需要新的把柄、新的提環,井也需要重新疏浚,因為它含有“可以飲用的清涼之泉”。人可以從井中汲水,因為“它完全可靠”。444

顯然,在作這樣的預言時,《易經》又成了說話者——它化身為源頭活水。此前的卦描繪了無意中陷入淵阱的人如何面臨種種危險。他必須設法找到一條出路,以發現那是一眼頹圮的古井。此井雖然埋沒在泥淖中,卻可以修復後重新使用。

我用錢幣占卜並向此方法提出了兩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是在我已經寫出對第一個回答的分析後提出的)。我的第一個問題是直接指向《易經》的——它對我想為它寫篇序言的打算會說些什麼呢?第二個問題則涉及我自己的行為,或說涉及我置身於其中的情境——在此情境中,我作為行動的主體,已經對第一個卦作了討論。《易經》對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作了回答,它把自己比作一隻鼎,一隻需要重新整修的禮器,一件只能從公眾那裡得到懷疑的讚許的古董。對第二個問題,回答是我陷入了困境,《易經》此時顯現為危險的深淵,人們輕易便可以陷落其中。儘管如此,那深淵卻被證明是一口老井,只須加以修復,便可以重新使用。

這四個卦在主題上基本上是一致的(容器、坑、井),其思想內容也頗有意思。如果有人對我作出這樣的回答,我作為精神科醫生,便不得不宣佈他具有健全的心智——至少從其提供的材料來看應該是如此。的確,在這四個回答中,我找不到任何譫妄、愚癡、精神分裂的東西。考慮到《易經》歷史悠遠且起源於中國,我不能將它那古老的、富於象徵意味的華麗語言視為不正常。相反,我應該祝賀這位虛擬的人物,因為他洞察到了我心中沒有說出的懷疑。另一方面,任何頭腦聰明、多才多藝的人,都可以把整個事情倒過來看並指出我是如何把自己心中的想法投射給了卦爻的象徵。這樣的批評儘管從西方理性的觀點看是災難性的,它對於《易經》的功能卻絲毫無傷。相反,中國的聖人會微笑著告訴我:“難道你沒有看見,《易經》在幫助你把你迄今未意識到的想法投射到它那充滿奧秘的象徵中時,對你是多麼地有用?你本來會在意識不到此舉將導致大量誤解的情況下便寫下這篇序言。”

中國人並不在乎自己對占卜持什麼態度。只有我們,因為總是在自己的偏見(因果觀念)上轉悠,才那麼疑慮困惑。東方古老的智慧強調這樣一個事實即有智慧的人應該對自己有自知,卻絲毫也不強調他用以獲得自知的方式——人們越少考慮《易經》的理論,便越可以睡得安穩。

在我看來,憑藉以上的例子,不帶偏見的讀者現在至少可望對《易經》的運作有一個初步的判斷。445對一篇簡單的序言,我們不可寄予太多的期望。如果通過這裡的展示,我已經成功地闡明了《易經》之精神現象,我的目的就算是已經達到。至於此書可能引出的成千上萬種疑問、懷疑和批評,我是無法一一作出回答的。《易經》並沒有提供自己的證據,它也不關心自己的結果。它不自我誇耀,卻也並不那麼容易接近。如同自然的一部分,它始終有待於人們的發現。它既不提供事實,也不提供權力,但對雅好自知、熱心智慧的人(如果有這樣的人的話)來說,卻不失為一本好書。《易經》之精神,對有些人可能明朗如白晝,對另一些人可能熹微如晨曦,對第三種人則可能晦暗如黑夜。不喜歡它的人,沒有必要去使用它;反對它的人,沒有義務去證實它。讓它走進我們的世界並給能明辨其意義的人帶來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