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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論自願為奴

艾蒂安·德·拉波哀西 著 王明睿 譯

「有多位主人沒有好處,

我們只要一位。

只要一位主人,只要一位國王。」

這是荷馬筆下的尤利西斯公開演說的話。

如果他只說「有多位主人沒有好處」,就足夠了。但他沒有由此推演出多人統治是不會有好處的,卻加了一句「只要一位主人……」,而一旦只有一個人擁有了主人的頭銜,他就會變得強權並失去理智。

也許應該原諒尤利西斯發表了這段言論,因為他是借此來平息軍隊暴動的:我認為,他是想讓演說更符合時局而非真理。但想一想,受奴役於一個主人,一個我們永遠都不能相信心存善良的主人,一個只要他想就總有能力變得兇惡的主人,這是一種極度的不幸。至於服從多位主人,則是變得加倍極度不幸。

我無意在此討論已經爭辯多次的問題,即「其他共和形式是否優於君主制」。如果要討論,那麼在尋找君主制在管理公眾事物的多種模式中應該佔有的位置之前,我會問是否真的有必要給它一個位置,因為很難相信在這一切都只是一個人的政府裡還有什麼是公眾的。不過我們可以另找時間來探討這個問題,它值得好好做另一篇論文,也會引發各種政治辯論。

此刻,我只想弄明白,這麼多人、這麼多鄉鎮、這麼多城市、這麼多民族是如何能夠多次忍受一個暴君。這個暴君,只擁有他們所賦予的權利,只有在他們願意忍耐時才有能力傷害他們,而如果他們不願忍受一切卻想反抗,他就不再能夠對他們做出任何壞事。這的確是件令人震驚的事(但卻如此普遍,只能悲歎,無需愕然),看到悲慘地遭受奴役的百萬人民,頭顱卡在枷鎖裡,不是因為他們受到了某股強大勢力的壓迫,而是因為他們被某個人那唯一的名字迷惑了,甚至可以說是蠱惑了,他們本不該畏懼他,因為他只是一個人;也本不該去愛他,因為他對他們所有人都是非人道的、殘忍的。可這恰恰就是人們的弱點:在被迫下服從,在強制下延誤時機,總是成不了最強者。所以如果一個民族,為兵力所迫,臣服在一個人的權威下,如同雅典城臣服於三十個暴君的統治,我們就不必震驚於它做了奴隸,卻會悲歎萬分。或者更確切地說,不震驚也不哀歎,而是耐心地忍受不幸,等待著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我們就這樣被塑造,友善的共同義務耗去了我們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熱愛道德,讚美善行,感謝恩惠,時常減少自己的福祉來增加所愛之人,以及值得被愛之人的光榮和利益,這是合理的。所以如果一個國家的居民在他們中間發現這樣一個罕見的人,他證明了自己有超凡的遠見來保護他們、有超凡的勇氣來守衛他們、有超凡的謹慎來管理他們;如果他們逐漸習慣了服從他並且信任他,直至賦予他一份至高無上的權利,我就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明智,因為這是在將他從行善之處趕走,趕到了作惡之地;事實上,善待為我們造福的人,不擔心他會做出一件壞事,似乎這是順理成章的。

但是,噢,偉大的上帝,那麼這又是什麼?我們該如何稱呼這種不幸?這是何種罪惡?這可怕的罪惡,看到不計其數的人啊,不僅是服從,而且是去奴役,不是被管理,而是被施以暴政,沒有財富,沒有父母,沒有孩子,甚至沒有屬於他們自己的生命。看到他們忍受掠奪、淫蕩、暴行,造成這些的,不是一支軍隊,不是每個人都要用鮮血和生命來抵抗的蠻族,而是一個人!不是海格力斯也不是參孫,而往往是民族中最懦弱、最軟弱的一個人,他從未聞過戰場上的硝煙,也從未在競技場的沙地上走過,他不僅沒有能力指揮,也沒有能力滿足最瘦小的女人!我們還要說這是懦弱嗎?我們還要說這些順從的人是卑鄙怯懦的嗎?如果兩個、三個、四個人屈服於一個人,雖然奇怪,但還是可能的;我們也許能有理由說:這是缺乏勇氣。但如果一百個人、如果一千個人忍受一個人的壓迫,我們還會說他們不敢指責他、他們不想這樣嗎?還會說這不是膽怯而是鄙視或者輕蔑嗎?

最後,如果我們看到的不是一百人、不是一千人,而是一百個國家、一千座城邦、一百萬個人不去進攻那個人,那個對待他們所有人就像對待農奴和奴隸的人,我們對此該如何形容?是懦弱嗎?但所有罪惡都有其不可逾越的邊界。兩個人,甚至十個人,當然有可能畏懼一個人;但如果一千人、一百萬人、一千座城池都不去反對那一個人來保衛自己,這就不是膽怯了:膽怯不至於此,同樣,勇氣不強求單獨的一個人攀上堡壘、攻擊一支軍隊、佔領一個王國。那麼,這是什麼樣的滔天罪惡?它甚至配不上膽怯的稱號,找不到足夠醜陋的名字,常理否認了它,語言也拒絕給它命名……

如果讓五萬名持有武器的人對陣;如果把他們放在戰場上,讓他們開始戰鬥;一方是自由的,為自由而戰;而另一方,是為了奪去對方的自由而戰。你們認為誰會獲勝?誰會是在戰鬥中最勇敢的人?是希望以保持自由權作為回報的人,還是期待自己和敵人廝殺的報酬只是為他人奴役的人?一方總是在眼前看到昔日生活的幸福和對未來擁有同樣福祉的期待。他們不怎麼去想在戰役中所忍受的,而是更多地去想,一旦被打敗,他們、他們的孩子和所有子孫後代將要忍受的。激勵另一方的,只是一丁點貪婪,他們面對危險就一下子變得遲鈍,而熾熱之情也熄滅在了第一道傷口的鮮血裡。米爾狄亞德、雷歐尼達斯和特米斯多克勒戰役[64],雖說它們距今已有兩千年,但今天在書本和人們的記憶中依然鮮活,彷彿剛剛發生在昨天。在這三場非常著名的戰役中,在希臘,為了希臘人的利益,也為了給全世界做個榜樣,是什麼給予了數量上處於如此劣勢的希臘人以勇氣,而不是力量,去迎戰充斥海洋的戰艦部隊、去打敗如此人多勢眾的民族?而就算所有希臘士兵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敵軍將領的人數。在這光輝的日子裡,那不僅僅是希臘人對波斯人的戰役,而更是自由對統治的勝利、解放對貪婪的勝利。

真是不同凡響啊,這些故事,自由讓保衛它的人們勇氣十足!但發生的事,每個地方每一天都發生的事,卻是一個人就壓迫了十萬人,還奪去了他們的自由,如果只是聽聞而非親見,誰會相信?而如果這只是發生在國外、在遠方,是我們聽人說的,誰不認為這個故事根本是杜撰的?

不過這一個暴君,沒有必要反對他,也沒有必要推翻他。他會被自己擊敗的,只要整個國家一點都不贊同他的奴役政策。不是說要奪走他的什麼,而是什麼都不給他。一國之民不需要擔心為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要不做任何對抗自己的事。所以說是人民自己拋棄了自己,或者更確切地說,既然他們如果停止侍奉就無事可做,那麼就是他們自己讓自己遭受虐待。是人民奴役了自己、割斷了自己的喉嚨;他們,有能力選擇服從或者自由,卻推開自由戴起了枷鎖;他們認同了自己的不幸,或者更確切的說,是自找不幸……如果要讓他們付出某些代價來重獲自由,我是不會去催促的;哪怕他們最應該放在心上的是回到自己的自然權力上,可以說,那是從動物重新變成人類的自然權力。但我甚至不指望他們有這麼勇敢;我承認他們更喜歡悲慘生活的莫名保障,而不是一種飄搖的希望,如他們所聽到的那樣去生活。怎麼?如果為了得到自由只需渴望自由,如果只要有一個簡單的意願,那麼世界上會有一個民族認為用一個簡單的願望來獲得它是付出了高額代價嗎?誰又會後悔要用血的代價來贖回一筆財富?而失去它,讓所有正人君子都在苦痛中生活、在美好中死去。當然,星星之火逐漸旺盛,總是變得強大,木柴越多,它就吞噬得越多,但如果停止供給,它就消耗自己,最終自行熄滅。同樣,暴君搶得越多,就要得越多;他破壞、摧毀得越多,我們就給他提供得越多,就越是給他為奴。他變得如此強壯,變得越來越年輕、越來越精力充沛,消滅了一切、摧毀了一切。但如果我們什麼都不給他,如果我們不攻擊他、不打他,而只是不聽從他,他就一無所有,就會被打敗,他就什麼都不是了,如同樹枝,因為不再有汁液和養料供給根部,就會幹枯、死去。

為了獲得所希望的財富,勇敢的人不畏懼任何危險,慎重的人不因任何苦難而氣餒。只有懦弱和麻木的人既無法忍耐不幸,也不能重新得到財富,他們只有垂涎的份兒。去追求的氣力被他們自己的懦弱剝奪;他們只剩下想擁有它的本能渴望。這個渴望,這個智者和冒失鬼、勇者和懦夫的共同願望,使他們希望擁有一切讓自己高興和滿意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只有一種東西,是人們沒有力量去渴望的:那就是自由,雖然它如此偉大又如此甘甜!一旦失去它,所有不幸就會隨之而來,而如果沒有它,其餘一切財富,都會被奴役腐蝕,徹底失去味道和滋味。自由,人們似乎只是在蔑視它,因為如果他們渴望它,就會擁有它;好像是因為它太容易得到了,他們才會拒絕去獲得這份珍貴。

可憐又悲慘的人們,愚蠢的人民,固執於不幸卻無視幸福的民族!你們任憑自己最美好最清白的所得在眼皮底下被剝奪,你們任憑自己的田地被侵吞,任憑自己祖輩留下的古董傢俱被偷竊被掠奪!你們活成這樣,什麼都不再屬於你們。他們只給你們留下一半的財富、一半的家人、一半的生命,你們好像從此將其視為莫大的幸福。而所有這些損害、這些不幸、這些破壞,都不是來自某些敵人,卻正是來自那一個敵人,正是你們的所作所為造就了他,你們為了他如此勇敢地奔赴戰場,為了他的崇高不惜把自己獻給死亡。這個主人卻只有兩隻眼睛、兩隻手、一個身體,並不比我們城市中無數居民裡最卑微的那一個多出任何東西。他所多出的,是你們提供給他用來摧毀你們的手段。如果不是你們,他從哪裡得到所有這些監視你們的眼睛?如果不是向你們去借,他怎麼會有這麼多手來打你們?他踐踏城市的雙腳難道不也是你們的嗎?如果不正是你們,他會對你們擁有權力嗎?如果不是和你們暗中勾結,他怎麼敢向你們進攻?如果不是你們窩藏了搶奪你們的強盜,如果不是你們幫助了殺死你們的兇手,又如果不是你們背叛了自己,他又能對你們造成什麼樣的不幸?你們播種了田地讓他來蹂躪,你們用傢俱填滿了房屋供他搶奪,你們養大了女兒讓他滿足自己的淫慾,你們撫養了孩子讓他在他們最美好的年華將其培養成士兵,讓他把他們帶向戰爭,帶向殺戮場,讓他把他們變成自己貪慾的工具和復仇的執行者。你們在苦難中耗盡了精力,以求他能在歡愉中得到愛撫、在淫穢的享樂中沉溺。你們衰弱了,為了讓他更強壯,為了讓他更粗暴地拉扯你們身上那條更短的韁繩。可就算是動物,如果它們感覺到了,也承受不了如此多的卑劣行徑,如果你們努力,就能解救自己,甚至不用去做,只要去想。

堅決不再受奴役,你們就會自由。我不是要求你們驅趕他、動搖他,只要不再支持他,你們就會看到,這樣一個被打碎根基的龐然大物,坍塌在自身的重量下,碎裂了。

大夫們明確建議不要試圖治癒無法醫治的傷口,也許我錯了,因為我想勸說一個似乎對自己的不幸早已喪失所有認知的民族——這足以表明它已病入膏肓。那麼,如果可能,我們要努力弄明白,這種頑固的受奴役的意願何以如此根深蒂固,讓人覺得即便是對自由的熱愛也不會這麼自然而然。

我認為,如果我們生來就擁有從自然那裡得到的權利並遵從自然的教誨,我們當然會聽從父母、受理性的約束、不做任何人的奴隸,這是沒有疑問的。很自然,我們每個人都看到,在自己身上有一種對父親和母親順從的衝動。至於要知道我們是否天生具有理性(這個問題已被各個學院廣泛討論,也被所有哲學流派研究過),在我們的靈魂中有理性的天然胚芽,我想這麼說是沒有錯的。若是這顆胚芽由良言和榜樣培養,它就會在美德中綻放,但它經常發育不良,窒息在突如其來的罪惡裡。清楚明瞭地,任何人都不能無視,是自然,這位上帝的使者、人類的統治者創造了我們所有人,可以說是用同樣的模具澆鑄出了我們,她是為了表明我們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手足。而如果,分配恩賜時,她慷慨地讓一些人比另一些人在身體或精神上優越一些,她並不是想把我們像放到戰場上那樣放在這個世界;派遣最強壯、最敏捷的人到世上,也不是要他們像綠林武裝惡棍一樣虐待最弱小的人。我們寧願相信,她這樣給一些人的較多、給另一些人的較少,是想讓他們生出手足之情、能夠付諸行動,因為一些人在另一些人需要時是有能力去援助的。因此,既然這位仁慈的母親給出了整個土地讓我們所有人居住,既然她把我們所有人都安頓在同一座房屋裡、按照同一個模型來塑造我們所有人、讓每個人都能像照鏡子一樣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自己並幾乎認出自己,既然她給我們所有人都贈送了聲音和語言這份美好的禮物、讓我們更好地相識相愛、讓我們用思想的溝通和交流帶來一致的意願;既然她通過一切方法努力創造並加強我們的聯合與社會的連接點,既然她在所有事情上都表明自己不僅想讓我們團結、更想讓我們成為統一的存在,那麼既然我們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又怎會懷疑我們所有人都是生而自由的?自然會讓人受奴役,這種觀點不會進入任何人的思想,因為她讓我們所有人都成為同伴。

說真的,既然人們不能在不傷害對方的情況下就讓任何一個生物受奴役,思考自由是否與生俱來就是很沒有必要的:除了不公,世上再也沒有與完全公平的自然背道而馳的了。因而自由是與生俱來的;這就是為什麼,在我看來,我們出生時不僅帶著它,也帶著保衛它的熱情。

而如果還是有人對此懷疑(他們已經退化得不認得自己的天賦,也不認得自己天生的熱情了)我就得向他們致以應得的尊敬,可以說,我得把野蠻的動物扶上高座,來給他們講講自己的本性和境遇。動物們,上帝幫幫我吧,如果人們願意聽聽它們的心聲,就會對它們喊道:「自由萬歲!」它們中的好一些一旦被抓住就會死去。像魚兒一離開水就會失去生命,如果不能在與生俱來的自由中活著,它們就讓自己死去。如果說動物有優越性,那就是,它們會把這種自由作為自己的榮耀。其他動物,從最強大的到最弱小的,被人抓住時,它們用爪子、角、喙和蹄子奮力抵抗,這足以表明它們是多麼珍視失去的東西。一旦被捕,它們就表現出大量的顯著跡象以示自己的不幸,於是我們看到,它們是無精打采的,而非活力十足的,它們因失去幸福而呻吟著,並沒有在被奴役中得到滿足。大象保衛著自己,直到最後,不再有希望了,即將被抓之時,它衝向大樹,撞破了下頜撞斷了牙齒,這只能說明它想保持自由之身的強烈願望賦予它以精神力量,並告訴它要和獵人討價還價:它是否能用牙齒的代價來清償、是否留下作為贖金的象牙就能贖回自由,除此之外,這還能說明什麼?

我們從馬兒出生時就撫摸它,讓它習慣被奴役。我們想馴化它時,撫摸並不能夠阻止它去咬嚼子、在馬刺下尥蹶子。我覺得,它是想用這種方式表明,它的被奴役不是自願的,而正是由於我們的強迫。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麼呢?

「即便是牛,在枷鎖下,也會呻吟,即便是鳥,在籠子裡,也會悲歎。」我以前在詩裡寫過……

如此看來,既然一切具有情感的生物都感受到了服從的不幸、都去追求自由;既然動物,即便生來就要為人奴役,也一定要在申明反抗意願後才會服從,那麼,是什麼樣的厄運讓人喪失了本性,讓他對自己的最初狀態失去了印象,也失去了奪回它的願望?他可是唯一真正為自由而生的啊。

有三種暴君。

一些人通過人民選舉來統治,另一些人通過武力,還有一些通過家族世襲。通過戰爭獲得權力的人出現在那裡——我們知道,並堅定地說,他出現在戰敗國。通常,生來就是國王的人,幾乎並不更優秀。他們在暴政裡出生、成長,他們吮吸奶水的同時也吮吸了暴君的本性,看著人民像世襲農奴一樣服從他們。從他們的主要習性來看(貪婪或者揮霍),他們像消耗自己的遺產一樣消耗了王國。至於從人民那裡得到權力的人,他好像應該不是那麼不能讓人忍受;我認為,如果一旦看到自己身處萬人之上,他就會被人們以偉大來恭維,可我不知道這偉大從何而來,他就會決定不再離開那個位置。他幾乎總是認為人民賦予他的權力就應該傳給自己的孩子。然而,一旦後者接受了這個觀點,人們就會奇怪地看到他們在各種罪惡上,甚至在暴行上比起其他所有暴君是多麼的變本加厲。除了加強奴役和極力從公民思想中剔除自由觀念,他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來穩固自己的新暴政,因此,無論對自由的回憶有多麼新近,它都會立刻消失在人們的記憶裡。說真的,我在這些暴君中清楚地看到了些許不同,但在選擇上,我看不到不同:因為即便他們到達寶座的手段各異,統治方式卻幾乎總是一樣的。由人民選舉出來的那些人對待他們像是要馴服的公牛,征服者對待他們像自己的獵物,繼任者對待他們像一群生來就屬於自己的奴隸。

我要提出一個問題:如果偶然地,今天誕生了一些全新的人,他們不適應服從,不嚮往自由,甚至不知道這兩個名詞,如果我們向他們建議成為國民或者自由地生活,他們的選擇會是什麼?毫無疑問,他們更願意聽從唯一的理性而不是受奴役於一個人,除非他們像以色列人一樣,沒有需要也沒有受到強迫,卻獻身於一個暴君。每當讀到他們的歷史,我沒有一次不感到極度憤怒,幾乎喪失了人性,甚至高興地看到他們身上發生的不幸。因為要讓人,當他們還是人的時候,任憑自己去受奴役,就得具備這兩件事中的一件:要麼被強迫,要麼被欺騙。被外國軍隊強迫,就像亞歷山大的軍隊強迫了斯巴達和雅典,或者被亂黨欺騙,就像雅典政權曾經落入庇西特拉圖的手中。他們經常在受騙中失去自由,但更經常的是,自己欺騙自己,而不是被他人誘惑。因此,在錫拉庫薩,西西里的首都,當人民受到戰爭的壓搾,他們只考慮到眼前的危險,於是選舉出了鄧尼斯一世[65]並讓他指揮軍隊。這個狡猾的傢伙勝利歸來,好像他打敗了自己的同胞而非敵人,他建立的軍隊從未如此強大,他起先自立為將軍,後來是國王,是暴君。難以相信,人民一旦服從,就突然落入深深的遺忘,忘了自己的自由,不可能甦醒過來去奪回它:他們被奴役得這麼好,這麼自願,讓人們看到他們時會說,他們不僅失去了自由,而且漂亮地贏得了自己的奴隸身份。

確實,起初人們是由於軍隊的強迫和征服而受奴役的;但後繼者們卻並不後悔被奴役,還自願去做前任被迫所做的事。在枷鎖下出生的人們,又在奴役中熏染、成長,沒有再向前看,滿足於像出生時那樣生活,也一點不想得到自己現有之外的財富和權利;他們把出生時的狀態視為自己的自然狀態。

不過,即便是揮霍、懶散的繼承人,有一天也會把視線放在父親的記錄上,看看自己是否享受了繼承的所有權利,看看人們是否採取了行動反對自己或是先人。但通常,在所有事情上都對我們行使如此強大支配力的人,尤其擁有了教我們受奴役的支配力,並且,像人們講述的最終習慣於毒藥的米特拉達梯[66]的故事那樣,這個人擁有教我們去吞嚥奴役的毒液而不覺其苦的支配力。毫無疑問,自然把我們引向它想要的地方,運氣或好或壞,但必須承認它對我們的支配能力要遜色於習慣。即便本性是好的,但如果不去維繫,它也會丟失,而習慣總是按照它的方式來塑造我們,不顧及自然。自然播撒在我們身上的善的種子太微小、太脆弱,抵抗不了敵對習慣的最小撞擊。它們維繫自己比退化還難,甚至也比變質要難,就像果樹,如果任其生長,它會保留自身品種的特徵,但如果按照我們的嫁接方式,就會因為長有其他品種的果實而失去自身的特徵。

草也一樣,每一種都有自己的屬性、自己的天性、自己的特徵;然而時間、惡劣的天氣、土壤或是園丁的手都會大大增減它們的功效。我們在一個國家見到的植物在另一個國家裡往往再也認不出來。有人見過威尼斯人,這一小撮人生活得很是自由,他們當中最悲慘的人也不想做國王,他們的出生和成長讓他們沒有其他抱負,除了盡最大努力維繫自己的自由,他們在搖籃裡就被這樣教育和培養,所以他們不會用一點點自由去交換世上其他任何一種快樂……我想說,如果有人見過他們,之後又去了某個「大老爺」的領土,發現那裡的人們生來只是為了給他做奴隸並放棄自己的生命來維護其統治,那麼他會認為這兩個民族具有相同的本性嗎?或者,難道他不會相信自己離開了一座人類城市,卻進入了一個動物獵場?

人們說萊格古士[67],那位斯巴達的立法者,養了兩條狗,它們是親兄弟,都喝同樣的奶水。其中一條在廚房裡養肥了,另一條習慣了在喇叭和號角聲中奔跑在田野裡。他打算向拉棲第夢[68]人展示人是由培養方式塑造的,就把這兩條狗放在公共廣場上,在它們中間放了一份湯和一隻兔子。其中一條跑向盤子,另一條奔向兔子。然而,他說,它們可是兄弟啊!

這個人,用自己的法律和政治手段,好好地教育培養了拉棲第夢人,因而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寧願承受一千次死亡,也不服從除法律和理性之外的任何一位主人。

我樂意再次提起一樁逸事,關於薛西斯[69]這位波斯大帝的寵臣,以及兩個斯巴達人。薛西斯正為攻克整個希臘備戰,他派遣使者到敵國的好些城市要水要土地——這是波斯人勒令城市投降的手法。他很警惕,不把使者派到斯巴達和雅典,因為其父大流士[70]曾向這兩個地方派過使者,結果斯巴達人和雅典人把他們扔了出去,扔到壕溝裡,扔到井裡,還說:「去吧,在那裡拿水和土地吧,把它們帶給你們的君主。」這些人不能忍受人們覬覦他們的自由,即便是用最少的言語。斯巴達人認為那麼做是冒犯神靈的,尤其是塔爾迪比——傳令官神靈。於是,為了讓神靈息怒,他們決定向薛西斯派去兩名同胞,任其支配,讓他在他們身上為父親死去的使者報仇。

有兩位斯巴達人,一個名叫斯貝爾蒂耶斯,另一個叫布利斯,他們自願去做犧牲者。他們出發了。來到一座宮殿,主人是個名叫敘達涅斯[71]的波斯人,他是駐軍司令官,管轄所有亞細亞臨海的城市,他非常體面地接待了他們,對他們笑臉相迎,漸漸地,問到他們為何如此嚴厲拒絕國王的友誼。「斯巴達人」,他說,「在我身上你們就可以看出我們的國王是多麼懂得尊敬值得尊敬的人。請相信,如果你們為他服務而他又重視你們,你們二位都會成為幾座希臘城市的管理者。」拉棲第夢人回答道:「在這個問題上,敘達涅斯,你給不了我們什麼好建議;因為如果你是想讓我們得到你所允諾的幸福,那麼你就完全不瞭解我們所享受的東西。你體會過國王的恩惠,可你不知道自由的美味。但是,只要嘗了一點點,你就會建議我們保衛它,不僅是用長槍和盾牌,還用牙齒和指甲。」只有斯巴達人說的是真理,但這裡每個人都按照所接受的教育說話。因為讓波斯人去惋惜他從未接受過的自由是不可能的,而要讓拉棲第夢人這些品嚐過它的人去忍耐奴役也同樣是不可能的。

加圖·烏地森西斯[72]還小的時候,在老師的監管下,經常去看獨裁者西拉[73],他擁有去他家的特權,因為其家族地位顯赫,也因為他與國王有親戚關係。每次拜訪,他總是由導師陪伴,這在當時是羅馬貴族孩子的慣例。有一天,就在西拉的官邸,他看到,當著西拉的面或者按照他的指令,人們監禁了一些人,又判了另一些人刑;一個人遭到驅逐,另一個人被處以絞刑。一個人請求沒收某個公民的財產,另一個人請求的則是他的腦袋。總之,一切不像是發生在城市執政官的家裡,卻像是在人民暴君的家裡;這不是正義的聖殿,而是暴政的洞穴。這個年輕的男孩對導師說:「給我一把匕首怎樣?我把它藏在袍子裡。我經常在西拉起床前去他臥室的……我的肩膀有足夠的力量來解放城市。」這就是這位加圖的話。如此開始的人生死而無憾。不要說人名和國家,只講述事實本身:它在言說自己。人們很快就說:「這個孩子是羅馬人,羅馬解放時出生在那裡。」為什麼我要說這個?我當然不是認為國家和土地能做什麼,因為到處、在所有地方,奴隸制對人們來說都是苦澀的,而自由在他們眼裡是珍貴的。但在我看來,我們應該同情那些一出生就已套上枷鎖的人,如果他們甚至不曾見過自由的影子,也不曾聽說過它,感覺不到作為奴隸的不幸,我們就應該原諒他們或者寬恕他們。如果有一些國家,就像荷馬所說的基梅裡階人[74]的國家,那裡的太陽和我們這裡的完全不同,連續六個月的照耀後,另外六個月在黑暗中度過,我們還會驚訝於這些人的生活嗎?他們出生在這漫長的黑夜裡,如果他們一點都沒聽說過光明也從未見過白天,就會習慣出生時的黑暗,也不渴望光亮。

人們從不懷念自己從未有過的東西。悲傷只會在快樂之後到來,而且往往在認識到不幸時,加上了對某些逝去歡樂的回憶。人的本性是自由的,並希望自己自由,但當教育插手,他就容易養成另一種習性。

因此我們說,如果所有事物在人類習以為常時都變成了自然的,那麼唯一保留本性的是只渴望簡單純樸之物的人。所以自願受奴役的首要原因,是習慣。這就是為什麼,最勇猛的馬兒起初咬自己的嚼子,後來就享受起了它,它們過去在馬鞍下踢後腿反抗,現在自己鑽到馬具下,還很自豪,在盔甲下神氣活現。

他們說自己一直就是臣民,說父輩們就是這樣生活的。他們覺得自己應該忍耐不幸,用一些例子讓自己相信這一點,漸漸地,親自鞏固了對他們施以暴政者的所有權。

但事實上,歲月從來不曾給予作惡的權力。它們增加的是辱罵。總是有一些人,出生優越,感到枷鎖的重量,克制不住去撼動它,從不習慣服從,就像尤利西斯走過陸地、穿過海洋,再次見到家裡的炊煙,他們絕對不會忘記自己天生的權利、自己的本源、自己最初的狀態,迅速抓住一切機會追回它們。這些人,擁有卓越的智力和遠見的思想,不像無知者只滿足於腳下的東西卻不往後看也不向前看。他們回想過去的事情來評價現在並預測未來。是他們,這些本身就擁有聰慧頭腦的人,繼續通過學習和知識來提高自己。這些人,當自由完全被這個世界拋卻、遺棄時,想像著它,在精神上感受它,品嚐它。而奴役會讓他們感到厭惡,無論人們把它打扮得多漂亮。

土耳其大帝清楚地意識到,書籍和思想比其他任何東西都更能給人以自尊感和對暴政的仇恨。我發現,在他的國家,幾乎沒有學者,也不需要學者。有些人雖身處逆境卻依舊虔信自由,他們的熱忱和激情通常沒有成效,無論人數多少,因為他們之間無法交流。暴君剝奪了他們所有的行動自由、所有的話語自由,甚至所有的思考自由,他們孤獨地處在自己的夢裡。摩墨斯[75]找到了機會再次對伏爾甘[76]塑造的人們說話,說自己心裡沒有一扇小小的窗戶讓人們看到他的思想,說這話時,他不是在講笑話……

人們說當布魯圖斯[77]和卡西烏斯[78]準備解放羅馬(即全世界)時,他們一點也不想讓西塞羅這個公共財產的大狂熱者加入陣營,認為他的心太過軟弱,擔不起如此崇高的事業。他們十分相信他的意願,但不相信他的勇氣。若是願意回憶過去的時光,又查閱了古代年鑒,就會確信,幾乎所有看到祖國遭受虐待深陷毒手的人,都會產生要解放它的想法,懷著高尚、堅定、正直的意志,輕鬆完成事業。為了展現自我,自由總是借助於他們。哈爾摩狄奧斯、阿里斯托革頓[79]、特拉西布爾[80]、大布魯圖斯[81]、瓦列裡烏斯[82]和迪翁[83],他們構思出了一項很是合乎道義的計劃,成功地付諸行動。在這些例子中,堅定的意願幾乎總能保證勝利。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成功摧毀了奴隸制;他們在力圖挽救自由時死去,這並不悲慘(因為誰能在他們的生命和死亡裡找到一點悲慘?)但非常遺憾,因為共和制遭受了無休止的不幸和徹底的毀滅,它,在我看來,和他們一同被埋葬了。之後其他嘗試反對羅馬帝王的舉動只是一些野心家的謀反,他們的失敗和惡果不值得惋惜,因為他們不是想推翻寶座,只是想動搖皇冠,企圖趕走暴君來更好地保留暴政。對於這些人,如果他們成功了,我會很氣惱,而要是他們以身說法表明不要濫用自由的聖名來進行一項惡意的行動,我就會感到高興。

還是回到主題上來,我差點忘了它,人們自願受奴役的首要原因,是他們生來就是奴隸,並且像奴隸一樣長大。從這個首要原因衍生出另一個原因:即,在暴君的統治下,人們容易變得膽怯和軟弱。我要感謝偉大的希波克拉底[84]這位醫學之父,因為他在《論疾病》一書中出色地指出了這一點。此人具有正義之心,當波斯王想用大量贈品和貴重禮物拉攏他時,他展現了這顆心;他斷然答道,如果去治癒想殺死希臘人的異邦人,如果用自己的技術去服侍想奴役自己國家的人,他會良心不安。他寫給國王的信件今天依然可見於他的其他作品中;它一直都會見證他的勇氣和高尚。

沒了自由,我們就會立刻失去勇氣。服從者在戰鬥中既沒有熱情也無心爭鬥。他們像是被束縛著,完全麻木地去向那裡,艱難地履行著一種職責。他們在心裡感覺不到沸騰著自由的熾熱,那種讓人藐視危難、渴望獲得榮譽和光榮、在同伴身旁高尚地死去的熾熱。相反,自由者,他們爭先恐後,你追我趕,每個人都為所有人,每個人也為自己;他們知道無論是戰敗的不幸還是勝利的福祉,自己都將獲得其中平等的一份。但服從者,沒有勇氣也沒有生氣,只有卑劣和軟弱的德行,沒有能力去從事任何一種偉大的鬥爭。暴君很清楚這一點。因此他就竭盡所能來變本加厲地讓他們萎靡不振。

歷史學家色諾芬,是希臘人中最嚴謹、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他寫了一本小書,書中設計了西摩尼得斯[85]和錫拉庫薩暴君赫農[86]的對話,有關暴君的悲慘。這本書充滿了善意又嚴肅的教訓,在我看來,也是一種無限的恩澤。願所有當過暴君的人都將其擺在面前作為鏡子。他們當然可能從中看到自己的缺陷,也會因自己的污點而羞愧。這部論著討論了暴君遭受的痛苦,他們因為對所有人都施以惡行,就不得不害怕整個世界。他說,其中有一點,壞國王會僱傭外國兵力為自己服務,因為他們再也不敢把武器交給臣民,被自己虐待的臣民。就在法國本土,從前比今天更甚,一些好國王確實僱傭了外國軍隊,但這更是為了保衛自己的臣民;他們在照顧人民上是不會節約開支的。我認為,這也是偉大的非洲人西庇阿[87]的觀點,他更喜歡拯救一位公民的生命,而非打敗一百個敵人。但肯定的是,如果暴君擁有的臣民還沒有達到毫無用處的地步,他就永遠都不相信自己穩固的權力。在泰倫斯[88]看來,人們可以有理由地對他說那些特拉松[89]對大象主人所說的話:「既然您如此威猛,又要畜生做什麼?」

這種暴君愚民的詭計在居魯士[90]對呂底亞[91]人的控制中最為明顯,他奪去了他們的首都,俘虜了克洛伊索斯這位十分富有的國王。人們給他帶來消息,說薩第斯的居民暴動了。他很快就制服了他們。不過,他不想洗劫一座如此美麗的城市,也不想被迫在那裡安排軍隊來加以控制,他發現了一種絕妙的權宜之計以確保對它的佔有。他建了妓院、小酒館和公共娛樂場,並下令強制公民去這些場所。他對這種駐軍方式很是滿意,隨後,他不必再拔劍對抗呂底亞人。這些悲慘的人靠發明各種娛樂方式來消磨時間,致使拉丁人以他們原本的名字為基礎,創造了另一個詞來指稱我們所說的消遣,他們訛用了Lydi,稱之為Ludi。

並不是所有暴君都如此明確聲稱想弱化自己的臣民;但實際上,那位暴君明文規定的,大部分暴君也在暗中做著。這就是無知人民的本性傾向,通常,他們在城市裡人數更多:他們懷疑愛著自己的人,卻相信欺騙自己的人。不要相信沒有一隻鳥對誘鳥笛更感興趣,也不要相信沒有一條魚更情願咬魚鉤,就為了蟲兒的甜美,這些人民會迅速放任自己被奴役,就為了暴君讓他們嘗到的那一丁點甜頭。他們任自己如此迅速地受到誘惑,只要暴君稍微給一點好處,真是令人驚奇。戲劇、遊戲、鬧劇、演出、角鬥士、稀有野獸、榜單、圖畫還有其他此類毒品,對古代人民而言,它們是奴役的誘餌、喪失自由的代價、暴政的工具。這種手段、這種措施、這些引誘,是古代暴君使用的伎倆,來哄騙枷鎖下的臣民。這樣,變遲鈍的人民覺得所有這些消遣都是美好的,享受著迷惑他們的空虛愉悅,習慣了受奴役,和用艷麗圖片學習認字的小孩一樣幼稚,卻要更為糟糕。

羅馬暴君比這些手段還要走得更遠,他們經常宴請十人隊,似乎理所應當地餵飽了下層人,這些下層人在唇舌歡愉上的放縱要超過其他任何事情。這樣,他們中最清醒的人也不會離開自己的湯盆去恢復柏拉圖共和的自由。暴君慷慨地贈送一小袋小麥、一賽齊[92]的酒水、若干小銀幣,「國王萬歲!」,聽見他們喊著這句話真是令人同情。這些呆頭呆腦的人沒有察覺到自己只收回了一部分財產,而就是這收回的部分,如果不是暴君以前從他們那裡奪了過來,現在也不會給他們。人們就這樣積累起了今天的小銀幣,就這樣在公眾宴席上大吃大喝並願上帝保佑提比略和尼祿,因為他們慷慨。可第二天,他們就被迫讓自己的財產遭受貪婪、讓自己的孩子遭受淫慾、讓自己的鮮血遭受這些卓越帝王的殘暴,他們不說話,不比一塊石頭說得更多,也不比一樁樹根動彈得更多。無知的人民總是這樣:在不應坦率接受的樂趣面前,他精神飽滿又很是頹廢;在可以坦然忍受的損害和痛苦面前,他卻無動於衷。

我看到今天沒有任何一個人在聽到尼祿時不發抖,就因為這一個名字,這個惡毒怪物的名字,這個世界骯髒瘟疫的名字。但必須得說,他的死亡和他的生命一樣令人作嘔,這個劊子手,這個野蠻的畜生,在其死後,大名鼎鼎的羅馬人想起他的遊戲和宴會,悲傷不已,甚至為他服喪。至少塔西陀是這麼寫的,他是最值得信賴的優秀作家、歷史學家之一。如果想一想同樣的這群人曾在尤利烏斯·愷撒死時做了什麼,我們就不會覺得這有多奇怪,因為愷撒曾經剝奪了法律和羅馬人的自由。在我看來,在這個人物身上,人們尤其稱讚他的「人道主義」;然而,這給國家帶來的災難,要勝過以往最野蠻的暴君的最大暴行,因為實際上,是這個惡毒的甜美給羅馬人民在奴役的飲料裡加了蜜糖。在其死後,這些人民,嘴唇上還有他的宴席味道,精神上還有他的慷慨記憶,他們堆起了公共廣場的長椅,為他做了一個致敬的大柴堆;又為他豎起了紀念碑,將其視為人民之父(柱頭上刻有這個碑文);最後向這位死者表達了太多的敬意,這些敬意本該是給生者的,而首先就應該給那些殺了他的人。

羅馬帝王尤其不會忘記戴上保民官的頭銜,因為這個職務被認為是神聖而聖潔的;其設立是為了守衛和保護人民,它擁有國家至高的恩惠。他們相信通過這種方式,人民會更加信任他們,好像他們聽到這個名字就夠了,不需要體驗效果。但是今天的國王並沒有做得更好,他們在犯下最嚴重的罪行之前,總是發表幾段漂亮的演說,有關公眾財產,有關對不幸之人的慰藉。我們瞭解他們用得如此精妙的方法;但在有大量無恥言行的地方,我們能夠談論精妙嗎?

亞述國王,之後是米底[93]國王,他們盡可能不在公眾面前出現,好讓人民認為在他們身上有某種超人類的東西,讓人幻想,想像那些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於是,眾多長期受控於神秘國王的民族就習慣了受奴役於他,他們被奴役得如此心甘情願,都不在乎誰是主人,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有一個主人;因而他們生活在一種敬畏之中,敬畏一個從未有人見過的存在。

埃及早期的國王在露面時幾乎都會手持一根樹枝,或者頭頂一團火焰:他們戴上面具扮演小丑,用這些奇怪的形式引起臣民的尊敬和讚美,如果臣民不是這麼愚蠢、這麼順從,他們就會嘲弄國王、笑話他。真是可悲啊,發現了過去的暴君為建立暴政所做的一切,看到了他們使用了何種小伎倆,總是看見下層人這麼聽他們的話,他們只要撒開網就能抓到人;他們在嘲弄下層人最甚的時候,正是他們欺騙下層人的本事登峰造極之時,也是他們奴役下層人最烈之時。

對於古人信以為真的另一個無聊的話,我又該說什麼呢?他們堅信,伊庇魯斯[94]國王皮洛士[95]的腳趾能產生奇跡,能治癒脾臟疾病。他們還美化這個故事,說當人們焚燒這位國王的屍體時,他的腳趾在骨灰中重現,不受火侵,完好無損。人民總是這樣自己編造謊言,再加上一個愚蠢的信仰。眾多作者轉述了這些謊言;我們不難看到他們在城市的閒言碎語和無知者的奇談怪論中收集謊言。這就形成了維斯帕先[96]的奇跡,他從亞述回來,經過亞歷山大,要到羅馬去攻佔那個帝國:他讓瘸子重新站了起來,讓盲人重見光明,還有其他數以千計的事情,在我看來,只有比他治癒的盲人還要眼瞎的人才會相信這些。

暴君自己也覺得奇怪,因為他發現人們能忍受另一個人的虐待,這就是為什麼他樂意穿上宗教長袍,儘管穿得滑稽可笑,竭盡所能套上代表神性的俗氣華服,來保障自己的惡毒生活的原因。於是,薩爾莫尼為了嘲弄人民打扮成朱庇特,此刻站在地獄深處,維吉爾[97]筆下的巫婆在那兒看見了他,她說:

那裡,Alous的兒子們躺下威武的身軀,

他們,用畸形的頭顱劈開天空

竟敢闖入神靈的住所,

從永恆的寶座上趕走天堂的國王。

那裡,我看見了褻瀆神靈的敵手,

用閃電竊取了神聖的特權

為了從人民那裡奪走一支罪惡的香

四匹高傲的駿馬蹄子噠噠作響

套上一輛虛渺的戰車奔馳在顫抖的愛麗德

一把手中的火炬散佈了驚恐:

瘋狂了,以所謂至高的上天之名,

用馬車的聲響在堅硬橋樑上

發出雷鳴,模仿無法模仿的聲音!

但朱庇特拋擲出真正的閃電

裹著火焰的旋風,掀翻了

戰車、駿馬、閃電、神靈:

他的勝利是短暫的,他的痛苦是永恆的。

如果他只想做個白癡,在那兒待遇很好,那麼我想,那些濫用宗教來作惡的人會更應該好好受罰。

我們法蘭西的暴君也散佈了我不知是何種類的東西:蟾蜍、百合[98]、神聖安瓿和方形王旗。於我而言,也不管怎樣,對所有事物,我都不願意相信它們只是一些廢話,因為我們的祖先相信它們,而且在我們的時代,我們沒有任何機會去懷疑它們的模樣。因為我們有些國王在和平時期那麼英明,在戰爭時期那麼驍勇,雖然他們生來就是國王,似乎自然沒有把他們塑造得和其他人一樣,似乎萬能的上帝在他們出生前就選擇了他們,把王國的管理和保衛的權力交付給他們。如果不是這樣,我就不願加入爭論來探討我們歷史的真實性,也不願隨意挑選它們,因為不想奪去這美好的主題,在這個主題裡會激烈碰撞著我們的法語詩歌,這種詩歌不僅是被修飾過的,也可以說是經過重塑的,出自我們的龍薩、巴伊夫和杜·貝萊之手:他們極大地發展了我們的語言,我斗膽希望我們很快就一點都不用再羨慕希臘人和拉丁人,除了他們的資歷更老。

當然,我也許會嚴重損害我們的詩句(我樂意使用這個我喜歡的詞,因為雖然很多人已經把它變成了純機械的,但我還是看到有不少其他人能夠讓它高尚起來、恢復它的至高光輝)。也許,我想說,我會在奪去克洛維國王的美好故事之時嚴重損害我們的詩句,在這些故事中,龍薩十分愉快十分安逸地消遣著靈感,在他的作品裡。我理解他的能力,我瞭解他的睿智,我也知道這個人物的天賦。他會將方形王旗作為自己的事業,和羅馬人把他們的安的列斯群島以及維吉爾所說「扔在凡塵的天之盾」作為自己的事業一樣。他會從我們的神聖安瓿中取出一部分,跟雅典人從聖壇中取出的部分一樣好。他談論我們的紋章,跟雅典人談論他們的橄欖枝一樣漂亮,他們聲稱它依然生存於密涅瓦[99]的塔樓裡。當然,如果想否認我們的書籍,如果想就這樣奔跑在我們詩人的土地上,那我也未免魯莽了。

還是回到主題上來,我不太明白自己是怎麼偏離它的。難道還不清楚嗎?暴君,為了鞏固自己的政權,不僅竭力讓人民習慣服從和奴役,而且竭力讓他們習慣崇拜自己。關於暴君用來讓人奴役的手段,我至此所說的一切,都只適用於少數無知的人民。

我現在要談一點,在我看來,它是統治的原因和秘密,是所有暴政的支撐和基礎。有人覺得矛戟、衛隊和監視保障了暴君的政權,這是大錯特錯的。我認為,暴君確實是在利用這些手段,但只是作為唬人的稻草人,並不委以信任。弓箭手擋住了宮殿入口,擋得住沒有任何手段去危害的庸人,卻擋不住武裝精良的勇士。我們不難看到,在眾羅馬帝王中,因弓箭手施救而倖免於難的要少於葬身其手的。保衛暴君的,不是騎兵部隊、步兵連,不是軍隊,而是(我們起先會難以相信這個,但它是確切的事實)四五個支持他的人、把整個國家都讓他蹂躪的人。情況總是這樣的:五六個人得到了暴君的信任、接近他,或者暴君召喚他們成為暴行的幫兇、娛樂的同伴、歡愉的皮條客和贓物的受益人。這六人一個勁兒地教唆頭領,使他對社會變得兇惡,這不僅源自他本身的兇惡,也源自他們。這六人之下又有六百人,他們使其墮落,如同已使暴君墮落。這六百人手下又有六千人,他們使其身處要職。這六百人把城鎮的政權和銀幣的管理權交給那六千人,以便利用其貪婪或殘忍來支配他們,讓他們一經召喚就去實施,他們做了這麼多壞事,只能待在這六百人的影子裡,只能在他們的保護下免遭法律和刑罰。跟隨他們的隊伍人數眾多。想順籐摸瓜的人會看到,那不是六千人,而是十萬人、百萬人在支持暴君,用這條將他們緊密連結、將他們束縛於暴君的不間斷的鏈子,像荷馬筆下那樣,朱庇特吹噓自己,說拉著這樣的鏈子,就能把諸神帶到自己面前。這就導致了尤利烏斯·愷撒統治時期元老院的權力的擴張、新職能的建立、新機構的設定,這當然不是為了重申正義,而是為了給暴政以新的支撐。總之,鑒於人們從暴君那裡得到的好處和恩惠,我們得出了這樣一個觀點:有兩種人的數量是幾乎一樣的,在暴政中獲利的人和熱愛自由的人。

照醫生的話說,雖然在我們體內什麼都好像沒有變化,可一旦某個腫瘤出現在一個地方,所有體液就都會湧向這個蟲蛀一般的部位。同樣,一旦某位國王宣稱自己為暴君,所有的惡,所有王國的敗類,我不是說在國家裡既不能作惡又不能行善的一大群淘氣包和賴皮鬼,而是說具有強烈野心和明顯貪慾的人,他們就會聚集在暴君周圍,支持他,為了得到一份戰利品,也為了在大暴君下成為眾多的小暴君。

這就是大盜和出名的海盜;前者席捲國家,後者追捕遊客;前者埋伏著,後者監視著;前者屠殺,後者掠奪,雖然他們之間有地位差距,雖然一些人只是僕役而另一些人是集團長官,但最後沒有一個不會獲利,即便不是主要的戰利品,也至少是餘下的部分。人們都說西西里的海盜糾集了眾多人員,必須派偉大的龐培去對抗他們,還說他們吸引了小港口的不少漂亮大城市作為同盟,航行歸來後,他們在那裡安全駐紮,作為回報,他們送給這些城市自己窩藏的一部分掠奪品。

就這樣,暴君利用一些人去治理另一些人,以此奴役臣民。保衛他的,是他應當警惕的人,如果他們具有某些價值的話。但人們說得很對:要劈開木頭,就用木頭做楔子;這就是他的弓箭手、他的衛兵、他的持戟士兵。不僅是這些人自己經常遭罪;而且,這些被上帝和人們拋棄的可憐兒就只是去忍耐不幸和製造不幸,不是給讓他們不幸的人製造不幸,卻恰恰是給那些和他們一樣的人,那些忍耐不幸又對此無能力的人。想到這些人奉承暴君來不擇手段地利用暴政,還鼓吹對人民的奴役,我就幾乎常常驚愕於他們的惡毒,也常常同情他們的愚蠢。

因為說真的,接近暴君,可以說,和遠離自由、雙手抱緊奴役有什麼區別?只要他們有一刻把野心擱在一邊,只要他們擺脫一點貪慾,再互相看看;他們就會打量自己:他們會清楚地看到,這些鄉下人,這些被自己踐踏、被自己像苦役犯或是奴隸一樣對待的農民,我想說,他們會看到,這些人雖然被如此虐待,卻比自己更幸福,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更自由。農夫和手工業者,雖然被奴役了,但是通過服從就能豁免;而暴君卻看到周圍的人在欺騙和乞求自己的恩惠。他們不僅要去做他命令的事情,還要想到他想要的,而且為了討他歡喜,甚至常常要預見他個人的願望。服從他不是全部,還要討好他;他們要習慣他的事、拚命處理他的事,因為他們只喜愛他的樂趣,因為他們為他犧牲了自己的愛好,因為他們強迫自己的性格、剝奪了自己的本性。他們要注意他的言語、他的聲音、他的眼神、他的動作:他們的眼睛、雙腳、雙手要時時刻刻密切注意他的意願、揣摩他的心思。

這樣活著幸福嗎?這還是在活著嗎?世界上沒有一種狀態比這還要難以忍受吧?我不是在對心地善良的人說這話,而是對只要有基本常識的人,甚至是只要有人的模樣的人。有什麼情況比如此活著還要悲慘?沒有任何東西屬於自己,從另一個人那裡得到自己的安逸、自己的自由、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生活。

但他們願意去靠受奴役來積累財富:既然他們都不能說自己是屬於自己的,他們也就好像不能為自己贏得任何東西。而好像有人能在暴君的庇護下為自己謀求所得,他們想成為財富的擁有者,忘了正是自己給了他搶奪所有人、搶奪一切的力量,不留下任何東西讓人們能說那是屬於自己的。然而他們看到,是財富讓人們依附於他的暴行;在他看來,沒有任何一項罪行比他人的優越更應該處以死刑;他只愛金錢,只攻擊富人;這些人卻來到他面前,像屠夫面前的綿羊,肥肥胖胖的,吃得圓圓滾滾,像是要激起他的慾望。

這些寵兒不該那麼記住在暴君身邊獲利頗豐的人,而更應該記住那些時不時沒命吃飽又很快失去財富和性命的人。比起已經富有的人是那麼多,他們更應該去想想保管財富的人是那麼少。如果瀏覽所有古代史,如果想起所有記得的歷史,我們就會看到,這種人太多了,他們通過惡劣的手段一直爬到君王身邊,要麼縱容他的惡習,要麼利用他的天真,最終都被同一位君王粉碎,他為提拔他們提供了便利,卻也不始終都庇護他們。在壞國王身邊的眾人裡,很少或是幾乎沒有人不曾親身體會過暴君的殘忍,他們也曾煽動過這種殘忍去對付他人。他們常在他的蔭庇下通過掠奪他人來富足自己,最後又用自己的掠奪品來使他富足。

甚至好人(有時暴君會喜歡他們),如此先進以至於得到了他的恩典,他們身上的美德和純潔如此光彩奪目(甚至是惡人,在近距離看見他們時,這也能被喚起些許敬意);我想說,這些好人不可能一直在暴君身邊;他們必定會感受普遍的不幸並親歷暴政。這就是塞涅卡[100]、步洛[101]、特拉澤阿斯[102]:這是個好人三人組,前兩位因為走近一個交給他們事務管理權的暴君而遭遇不幸,兩人都是他的寵兒,雖然其中一位還培養了他,在他童年時期加以關照想獲得他的友誼,這三個人,他們的死是如此殘酷,難道這些例子不足以表明在惡毒主人的恩惠中不可委以信任嗎?事實上,對這種人能指望什麼友情呢?他的心硬得憎恨著整個王國,只對他服從的王國。對這種生物又能指望什麼友情呢?他不懂愛,變得貧瘠,還摧毀了自己的帝國。

然而,如果想說塞涅卡、步洛和特拉澤阿斯經歷了此等不幸只是因為他們都是大好人,那麼讓我們在尼祿周圍好好找一找:我們會看到,所有在他身邊得到恩惠又藉以自身的惡毒保持地位的人,誰都沒有一個更好的結局。誰曾聽說過如此瘋狂的愛情、如此忠貞不渝的感情?誰曾見過一個男人如此頑固地依戀著一個女人,就像尼祿依戀波比亞[103]那樣?然而,他親手毒死了她。他的母親阿格裡庇娜[104]為了讓他登上寶座,殺死了自己的丈夫克勞狄[105];她什麼都做了、什麼都忍受了,為了幫助他。可是她的兒子,她用乳汁哺育的孩子,她親手讓他成為帝王的兒子,卻在常常虐待她後奪走了她的生命。無論假設她會被其他什麼人動用刑罰,沒人會否認她罪有應得。

有誰比克勞狄皇帝更易操控、更為單純,說得更好一些,比他更幼稚?有誰比他愛上美撒利娜[106]還要熱烈地愛上一個女人?他卻把她丟給了劊子手。禽獸般的暴君一直就是禽獸,到了從來不知行善的地步,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最後,他那一點理智甦醒過來,就用暴行對付自己的親友。我們太熟悉克勞狄的那句話了,當時他看到妻子的喉嚨暴露出來,那是他最愛的人,沒有她就好像活不下去,他對她說了這句動聽的慰藉:「如果我下令,這美麗的脖子立馬就會被割斷。」這就是為什麼大部分古代暴君都幾乎被自己的寵兒殺死:他們瞭解暴政的本質,對暴君的心思幾乎放心不下,也不相信他的能力。就這樣,圖密善[107]被斯特潘努斯[108]殺死,康茂德[109]被一個情婦殺死,卡拉卡拉[110]被馬克裡努斯[111]慫恿下的百夫長馬爾提亞利斯殺死,幾乎所有其他暴君都這樣死去。

必然地,暴君從不去愛,也從未被愛過。友情是一個神聖的名詞,一個聖潔的事物,它只存在於好人之間。它誕生於相互尊重,由忠誠維繫,而非利益。讓人相信朋友的,是知曉對方的純真。其保證是他的好本性、忠誠、堅定。在有暴行、卑劣、不公的地方是不會有友情的。當惡人聚在一起時,他們之間是一場陰謀而不是一個團體。他們互不相愛,但互相懼怕,他們不是朋友,而是共犯。

即便不是如此,也難以在暴君身上找到一種可靠的愛,因為他身處所有人之上,沒有人和他平起平坐,他已經超出了友情的界限。友情在平等中開花,它的發展始終是平等的,從來都不能跛行。這就是為什麼,正像人們所說,小偷分贓時是有一種誠意的,因為他們的身份都是相同的,都是同伴。如果他們互不相愛,至少也會互相懼怕。他們不想在分裂中削減自己的力量。

但暴君的寵臣從來都不能信任他,因為是他們自己告訴他去做一切,沒有任何一個權力和義務能約束他,他習慣了只以自己的意願為理由,他沒有對手,他是所有人的主人。雖然有這麼多典型的例子,知道危險迫在眉睫,卻沒有人想從這些悲慘中吸取教訓,而那麼多人又依然這麼樂意接近暴君,難道不可悲嗎?在他們中間竟然找不到一個人能明智又勇敢地對他們說,就像寓言裡狐狸對裝病的獅子所說:「我樂意去您的洞穴看望您;但我看到有很多動物進去的足跡;而出來的,我一個都沒看到。」

這些悲慘的人看到暴君的寶藏閃爍著;他們驚訝萬分,艷羨那華麗的光輝;被這光芒誘惑著,他們去靠近,沒有察覺跳進了一團定會吞噬自己的火焰。於是,寓言中沒有耐心的森林之神,看見普羅米修斯奪來的火團閃閃發光,覺得它太美了,就去親吻它,被燒死了。於是,飛蛾希望享受某種快樂,就撲到火裡,因為見它閃閃發光,但很快就體驗到,正如盧卡努斯[112]所說,它也有燃燒的能力。

不過,讓我們再假設這些寵兒逃脫了自己服侍之人的雙手,他們也從來逃脫不掉國王繼承人的雙手。如果繼承人是好的,就必然會懲罰他們、讓他們服從於理智;如果他和他們的舊主一樣壞,就不會沒有自己的寵兒,通常,這些人不滿足於獲得他們的地位,最為經常的,是奪去他們的財富和生命。那麼是否可能有某個人,面對這種危難又保障極少,願意接受如此不幸的位置、願意在忍受眾多苦難中服侍一個這麼危險的主人?

多大的痛苦,多大的犧牲啊,偉大的上帝!日日夜夜忙忙碌碌地討好一個人,卻比世上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相信他。總是讓眼睛去監視、讓耳朵去監聽,為了留心哪裡會發生變動、為了發現圈套、為了試探對手的陰謀、為了猜測誰是叛徒。朝每個人都微笑但是不相信任何人,沒有公開的敵人也沒有可靠的朋友,總是在心已冰凍時展現一張笑臉;不能高興,不敢傷心!

想想這莫大的辛勞給他們回饋了什麼,看看他們對自己的痛苦和不幸生活所能期待的福祉,真是有趣:人民不去指責暴君讓自己遭受不幸,卻偏偏指責管理他們的人。

對於這些人,各人民,各民族,農民、百姓,誰都知道他們的名字、數落他們的罪行;他們在這些人身上聚集了上千個侮辱、上千個辱罵、上千個咒罵。所有禱告、所有詛咒都是衝著他們的。所有不幸、所有瘟疫、所有飢餓都是拜他們所賜;而有時人們假裝向他們致敬,卻在內心深處詛咒他們,覺得他們比野獸還要恐怖。這就是他們用自己的服侍而獲得的榮譽、名聲,如果每個人都能得到他們身上的一部分,他們也不會滿足,也不會減輕一半痛苦。甚至在死後,他們的後人也會不停地幹下去,直到這些吃人者的名字在上千支羽毛筆的墨汁下變黑,直到他們的名譽被撕碎在上千本書中。可以說,甚至他們的骨骸也會被後人在污泥中拖拽,像是為了在罪惡一生的完結之後繼續懲罰他們。

學習吧;學習去行善。抬起雙眼望向天空,為了我們的光榮,為了對美德的愛戀,更是為了萬能上帝的光榮和對他的愛,他是我們行動的忠實見證者,也是我們過錯的審判者。對於我,我認為(我想自己沒有弄錯),既然沒有什麼比暴政更加反對友善而寬大的上帝,那麼他就在那兒,特意給暴君及其同謀存留了某些特別的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