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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鼎鑊仍在沸騰

    許攸這一句話聲音不大,聽在曹丕耳中卻如晴天霹靂,連心臟都登時慢了半拍。許攸看到曹丕臉色煞白,捋髯笑道:「你有膽子冒袁紹之名來找我,卻沒膽子被我說破?」
    曹丕僵硬在原地,動彈不得。許攸也不急,笑瞇瞇地看著曹丕,彷彿在鑒賞一件剛燒製好的土俑。過了半晌,曹丕才緩緩問道:「您,您是怎麼看出來的?」
    許攸把身體後仰,頗為得意:「我怎麼會看不出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曹丕一怔,許攸當年和袁、曹都是好友,來往頗多,許攸見過他不足為怪。但事隔數年,他還能一眼認出曹丕,這份眼力可真是不凡。
    再回想許攸剛才把閒雜人等趕散的動作,曹丕可以確認,他一進屋子就被許攸看穿了——這可與他想像的開場不符。曹丕有些窘迫地把視線挪開,然後覺得不能露出怯懦,又鼓足勇氣挺直胸膛,卻遮掩不住他微微顫抖的肩膀。這一切都被許攸看在眼裡,捋髯不語。
    曹丕把心一橫:「那許伯伯您打算怎麼辦?喊人來抓我麼?曹家的世子可是值不少錢的。」
    許攸聽到這話,不禁失笑:「世侄哇,我若想抓你,你一進門我就喊衛兵進來了。你不必強作鎮定,也不用故作坦誠。你放心好了,我現在把你獻出去,可是個賠錢買賣。」
    曹丕眉毛一挑。這人果然和風評一樣,是個商賈性格,無論什麼東西,在許攸眼中都是囤貨居奇的道具。對此,曹丕又是放心,又是擔心。放心的是,只要開出一個令他滿意的價格,他會做任何事;擔心的是,到底是多麼高昂的價格,才會讓這個人滿意。
    「請問為何是個賠錢買賣?」曹丕問。
    許攸朝南方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稀疏的鬍髯一抖:「如今袁、曹在官渡已經撕破了臉皮,成了不死不休之局,勝負難料。袁勝則曹死,留你一個敗族孑遺毫無意義;曹勝則袁死,你爹阿瞞還要跑來找我報仇。這買賣賺則是蠅頭小利,賠卻是身家性命,誰會去做?」
    曹丕心中一動,聽許攸的口氣,似乎對袁紹的前景不是很看好,這與其他人大相逕庭。他試探著問道:「您覺得官渡之戰勝負如何?」
    許攸用左手比了一個六,又用右手比出一個四。曹丕道:「我父親勝算四成?」許攸搖搖頭:「不,是六成。」
    曹丕聞言一驚,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無論田豐、逢紀還是公則,最多只是在戰略上有分歧,但對袁紹取勝都信心十足。許攸是唯一一個看好曹操的袁家高層謀士。
    許攸看出曹丕的驚疑,摸了摸他錐子般的下巴:「袁紹若是只帶一個策士去,曹公必敗——但他手底下能人太多了,嗓門一個比一個大,袁紹又是個多謀寡斷之人。九頭之鳥,各飛一方,只會落在塵埃裡。只要阿瞞犯的錯誤比袁紹少,就大有勝算。」他說到這裡,拍拍後腦勺,自嘲道,「你以為我為何會被軟禁?還不是因為多說了這麼一句話嘛。」
    曹丕注意到,許攸談到自己父親時,用的是「曹公」或「阿瞞」,說袁紹時則直呼其名。這個微妙的細節,是許攸向他表明了態度。曹丕想到這裡,抱拳道:「許伯伯果然深謀遠慮。」許攸突然瞇起眼睛,細細哼了一聲:「你小子年紀不大,阿瞞的精明狡猾可是全學會了。你敢孤身來找我,自然是算定我不會把你獻出去,又何必惺惺作態?」
    曹丕被說破了心事,也不尷尬,朝前走了幾步,鄭重其事拜了三拜:「小侄身在敵營,深自戒懼。此自保之道,萬望許伯伯諒解。」
    許攸擺了擺手:「阿瞞當年對我還不錯,他兒子登門拜訪,我豈能不念故人之情。」曹丕一聽他的口氣頗有含義,連忙順坡下驢道:「我父親時常提起您呢,您什麼時候能去許都一敘就好了。」
    「去許都啊……你做得了主?」許攸斜眼瞥向曹丕,目光銳利。這個話題太敏感了,若對面不是曹操的兒子,許攸可不會輕易談這件事。
    曹丕對他的目光毫不躲閃:「我父親求才若渴,以先生的高才,到許都何愁不被重用。如若小侄猜測不錯,您在鄴城,不正是在等待這麼一個契機麼?」
    許攸聞言大笑,一拍案幾:「不錯。成事之道,乃在待價而沽。在最正確的時機把最合適的東西賣給最需要的人。等到你父親需要我的時候,我自然會去。如今時機未到,我投去做什麼?」
    「您何時有意,小侄願為作保。」曹丕拍著胸脯,補了一句。
    曹丕知道許攸這人眼中只有利益。此時自己開不出太好的價錢,索性用自己的身份去給個承諾——曹操兒子做引薦,這個推薦的份量足夠了。許攸聽到他許下諾言,讚賞地點了點頭,卻沒做回應。
    一時間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曹丕在心裡飛快地消化著,許攸居然有投曹之心,這可真是個意外收穫。如果不是有事拖著曹丕,曹丕真想立刻趕回官渡,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和郭祭酒,為勝利添加一份力量。許攸則鋪開一張新紙,不緊不慢地研磨著墨。
    等到墨研好了,許攸往硯台裡澆了一點點清水,眼睛看著滴壺,口中說道:「阿瞞想跟我敘舊,一個使者足矣。賢侄親自到來,恐怕還有別的事吧?」
    曹丕面色一凜,抱拳沉聲道:「許伯伯目光如炬。其實小侄今日到此,是自己主張,為的只是向您求證一句話。」
    「哦?」這個古怪的要求令許攸頗為意外。
    曹丕嚥了嚥唾沫,一字一頓道:「這句話是一個叫胡車兒的西涼將領說的,只有七個字:魏蚊克大曹於宛。」許攸聽到這一句話,縱然掩飾再好,眼神也掠過一道驚駭的目光,半晌才緩緩開口道:「賢侄你為何要追查此事?」
    「我乃是宛城親歷者,九死一生才逃出來。此事若不搞清楚,小侄寢食難安!」說到最後一個字時,曹丕雙眼中的戾氣陡然爆發出來,像是一隻兇猛的野獸。
    「魏蚊」這個名詞,曹丕已經從淳於瓊那裡知道來歷,是琅琊附近的一種毒蠍。董承臨死前留下「魏蚊」二字,意義不明,或指在許都的籍貫琅琊之人。而從胡車兒這句話來看,這個人不光牽扯進了董承之亂,還與宛城之變密切相關。
    宛城是曹丕心中的一根刺,他大哥戰死沙場,他也九死一生。曹丕一想到在許都還藏著這麼一個時刻打算置曹家於死地的惡毒之人,就難以抑制殺意。他冒險潛入鄴城,就是試圖抓住這唯一的線索,把這只毒蠍揪出來。
    許攸把手一攤,無奈道:「宛城之戰發生的時候,我還在南皮呢,一個月以後我才知道。賢侄你不去問賈詡、張繡,反而來問我,可真是問道於盲。」
    「您一定知道什麼!」曹丕不顧禮儀,幾乎衝到許攸跟前,「不然胡車兒不會臨死前,要把這句話傳到您這裡!」
    「可我確實不知道啊。」
    「若您想待價而沽,儘管開個價,不然小侄可就要得罪了。」
    曹丕緩緩把視線移到許攸身後,那裡正懸著一把佩劍。許攸一貫自詡遊俠,喜好把劍擱在明處。曹丕臉色陰沉地說出那句話來,同時跪坐蜷縮著的雙腿慢慢挺直。
    許攸可沒想到前一刻曹丕還言辭恭謹地請他去許都,一提到宛城卻突然變得殺意十足。他盯著曹丕瘋狂的眼神,身子也想挪動。曹丕卻冷冷道:「我師從王越,許伯伯以為如何?」
    許攸的動作一僵。曹丕的話是不是虛張聲勢,他不知道。但他已經許久沒摸過劍了,等一下真打起來,可未必打得過這個氣勢驚人的瘋子。他懊惱地回到案前:「如果我今日不說,你小子存了同歸於盡的心思吧?」
    曹丕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小侄死了,還有兩個弟弟可為子嗣,所以為了宛城,小侄縱然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凡是精於利益計算之人,必然怕死。死亡對他們來說,是最不可接受的條件。曹丕想到從前郭嘉的教誨,一試之下,果然拿住了許攸的命門。
    許攸被曹丕逼得走投無路,拍了拍膝蓋,無奈歎道:「賢侄啊,這件事我確實所知不多。」曹丕道:「只要您知無不言,小侄就心滿意足了。」
    「你先別看那劍行不行?」許攸嘟囔了一句。曹丕這才把目光收回來,平靜地看向許攸。
    許攸整理了一下思緒,慢慢道:「宛城之亂發生以後,天下皆知張繡與曹公徹底決裂。當時河北正在籌備南下,袁紹認為這是個拉攏張繡的好機會,就派了我前往宛城,設法與張繡締結盟約。本來我跟張繡都快談成了,結果賈詡突然半路裡插了一腳,把我罵了回去。袁、張結盟的事,就此告吹。」
    曹丕點了點頭。在張繡投靠曹操以後,這段往事被刻意宣揚過,以證明賈詡對曹公的識人之明。
    許攸道:「在我準備離開宛城的前夜,有一位將領偷偷拜訪了我。這個人,就是胡車兒。」
    曹丕眼睛一亮,知道開始進入關鍵部分了。
    許攸道:「胡車兒告訴我,他聽說賈詡罵走我的事,心中覺得很不安。他認為張將軍投靠袁紹是個好選擇,不明白賈先生為何那麼做。我也想不明白,就問他賈詡是個怎樣的人。胡車兒連連搖頭,說他本來對賈詡十分信服,可自從宛城之後,他越來越覺得賈先生是個危險人物。我很好奇,問他為什麼有這種感覺。胡車兒卻不肯開口了,言談間對宛城之戰頗有悔意。我說如果你有意的話,可以跟我一起走。胡車兒拒絕了,他說不會背叛張將軍。我便與他做了約定,倘若有一日他在張繡軍中待不下去,可以投奔袁營,我保他一個前程。而胡車兒也答應,到了那一天,會把他的疑慮全數說給我聽。」
    「就這樣?」曹丕看起來很失望。
    「是的,我從胡車兒那裡聽來的,就這麼多。再接下來,就是你告訴我,胡車兒臨終之前留給我的話:魏蚊克大曹於宛。」
    「不可能……您一定還知道別的事情?!」曹丕有些失態地喊道。
    許攸道:「我剛才只說我從胡車兒那裡聽到那麼多,可沒說我只知道這麼多。我剛才想到了一些推斷,與我之前的揣測頗可印證,你到底想不想聽?」曹丕立刻閉上嘴,死死盯著許攸,像是盯著自己的殺兄仇人。
    許攸也不想太過刺激這個傢伙,瞥了眼門口,把聲音又壓低了些:「胡車兒讓你帶給我的那句話,是一把鑰匙。有了這把鑰匙,許多事情就可以想通了。想想看,魏蚊克大曹於宛,這句話什麼意思?是說一個叫魏蚊的人——這也許是名字,也許是代號——是他在宛城殺死了曹昂。」
    一聽到這名字,曹丕眼圈立刻紅了。許攸沒看他神情的變化,繼續侃侃而談:「張繡軍中,沒人叫這個名字,我也不認為這個魏蚊代表的是張繡軍中的人物。張繡那時候是反曹的,如果是張繡麾下的人,沒必要把名字遮掩起來——也就是說,這個特意用代號的人,是宛城以外的人。胡車兒特意強調這點,是在告訴我們,整個宛城之戰的起因,實際上跟張繡甚至賈詡都沒關係,是源自於一個叫魏蚊的外人的策劃。」
    曹丕沉吟不語,仔細消化著許攸的話。許攸繼續道:「我一直很好奇宛城之叛的起因。你仔細想想。當時張繡已經跟你父親談好了條件,你父親親自去受降。這麼好的形勢下,以張繡那種膽小謹慎的性格,為何降而復叛?這對他明明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聽說,是我父親讓張繡叔父張濟的遺孀陪床,導致張繡不滿。」曹丕有點慚愧地說,不知為何想到了甄宓和伏壽。他們老曹家對別人家的妻子,一向情有獨鍾。
    許攸發出一聲嗤笑:「張繡肩負數萬人的命運,豈會為區區一個女人動怒,這不過是找個反叛的借口罷了。我看,張繡的叛變,八成是賈詡攛掇的。」
    「您的意思是,賈詡就是那個魏蚊在宛城的傀儡,兩個人聯手,勸說張繡借嬸母之名發起叛亂?」曹丕反應很快。
    「賈詡那頭老狐狸,不會受制於人。但胡車兒既然說魏蚊乃是宛城之戰的謀策,這件大事沒有賈詡的配合是不可想像的。」許攸說到這裡,乾枯的臉上浮現起陰冷的怨恨:「接下來,就是我出使宛城,被賈詡攪黃了結盟之事。賈詡此舉,實在是莫名其妙,他先慫恿張繡叛曹,又回絕了袁紹的邀約,到底想做什麼?」
    「賈詡很快就帶著張繡投靠我父親,剿滅了董承的叛亂。我父親為了給天下人做個表率,宣佈不再追究他殺子之罪,還陞官進爵。」曹丕歎了口氣。
    「不錯!這才是最蹊蹺的地方!」許攸一拍案幾,眼睛發亮,「張繡先叛曹,再拒袁,然後居然又主動加入曹軍,這豈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麼?他當初老老實實地待著不就好了麼?」
    「賈詡怎麼會這麼老糊塗……」曹丕說到這裡,自己先笑了。如果賈詡都糊塗,那天下恐怕就沒聰明人了。
    許攸道:「賈詡不會做沒意義的事!結合之前咱們對魏蚊的推論,賈詡勸說張繡發動宛城之戰,其實不是為了反曹,而是為了完成魏蚊的委託。魏蚊這個人,恐怕在曹營的身份不低,他向賈詡保證,即使發生了這樣的事,張繡軍仍舊可以投靠曹操。於是在我出使之時,賈詡跳出來痛斥袁紹,顯然是早就找到了下家。果然他們很快進入許都了,且曹公確實並未對張繡做任何處罰。」
    「可這種事,只是對賈詡有利吧?」
    「沒錯,賈詡完成了魏蚊的委託,暗地的好處一定不少。而張繡卻先失道義,又要背負殺曹公兒子的罪名,替賈詡遮風擋雨。而胡車兒正是覺察到了這一點,才會心生不安。」
    「可魏蚊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曹丕有點被繞糊塗了,「是我們曹家的仇人嗎?許都可有不少人都恨我們到死。」
    許攸這時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你不覺得推斷到了這裡,胡車兒那句話更堪玩味了麼?克大曹於宛,大曹,指的不就是曹昂麼?魏蚊克大曹,那麼魏蚊從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曹昂,而不是曹操,更不是你。」
    曹丕霍然起身,感覺渾身的皮膚都要燃燒起來了:「這太荒謬了!這怎麼可能!敵人明明是去圍攻我父親,連典校尉都戰死了。就連我,都是九死一生跑出來的。」
    「可你和你父親畢竟都逃走了,不是麼?」
    「那是巧合。」曹丕大聲反駁。
    許攸只淡淡說了一句:「如果賈詡的目標是曹阿瞞,你覺得你們能有多少機會逃走?」
    曹丕一下子噎住了。他回想起宛城的那一夜,曹軍的營寨紮在了宛城旁邊一處盆地內,它的南方是宛城高牆,北方被一條小河擋住,東邊一大片開闊地和丘陵,西邊是荊棘滿地的山谷,只有一條險峻的小路通行。
    現在回想起來,這種地勢真的是非常凶險。如果張繡或者賈詡打算把曹軍全數殲滅,只消把西涼騎兵擺在開闊地的入口,然後派幾十把強弓守住西邊的山路,就可以輕鬆地甕中捉鱉。可曹丕的記憶裡,張繡的部隊只是從開闊地往營裡沖,被典韋拚死擋住。曹丕自己搶了一匹馬,跑到小河邊上,游泳渡河,一路上沒碰到追兵。曹操應該是在曹昂的保護下向西邊山路撤退,中途曹昂把坐騎換給曹操,然後自己被弓手射中。
    「賈文和是何等人,他若真想你們死,你們就是有十條命,都交代了。」許攸用手指在虛空畫了個圈,繼續說道,「本來我一直就在疑惑,以他的手腕,怎麼會出這樣的疏漏。可聽了胡車兒那句話以後,我立刻就被點透了。整個宛城之亂,只是個障眼法,一個為了殺死曹昂的障眼法。」
    「可這說不通啊!我父親可比大哥有價值多了!」曹丕還是不明白。
    許攸翹了翹嘴,伸了個懶腰:「這我就無從知曉了,這一切不過是猜測。」
    「但胡車兒臨死之前,為什麼一定要把那句話說給您聽,一定是有什麼深意吧?」
    許攸似笑非笑:「因為他認為,如果袁紹的人掌握了魏蚊的秘密,那麼對曹家將會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只是他沒想到,這個秘密居然落入了曹操兒子的手裡——你現在還打算繼續追查下去麼?事情的真相,恐怕對你、對你父親都是有害無益。」
    曹丕沉默了,他咬住嘴唇,肩膀微微顫抖。曹丕沉思良久,正欲開口,許攸卻抬起手來,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嘖……你不要說了。雖然這秘密很誘惑人,但我不想知道。有些好處,有命賺,沒命花。」
    這時候屋子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個人都是一驚,同時朝外看去。房門很快被粗暴地推開,十幾名全副武裝的衛兵衝進來,把屋子裡圍了一個水洩不通。
    剛才把曹丕帶進來的那名衛兵一馬當先,抓住曹丕的衣領把他揪起來,臉色陰沉道:「你說你是東山派來的信使?」曹丕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衛兵一腳踹到他小腹上,把他踢到牆角,半天爬不起來。
    「狗細作,死到臨頭還在嘴硬。」衛兵怒罵道,沖許攸一抱拳,「這個人是假冒的信使!」
    許攸面色自若,把毛筆輕輕擱下:「哦,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衛兵微微把身體側過去,把另外一個人讓進屋子裡來。這人風塵僕僕,穿著件赭色綠肩號坎,一望就知道是袁紹軍中的專屬信使。他進來以後,單膝跪地,雙手從懷裡捧出一封滴著蠟封的信函,恭敬地遞給許攸:
    「大將軍府有急信到。」
    許攸和倒在地上的曹丕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選擇的這個時機真是太不巧了,正好趕上正牌信使抵達,衛兵一對照,馬上意識到問題,以為曹丕要對許攸不利,這才強行破門而入。
    許攸當即把信函扯開,讀了一遍,微微對信使一笑:「看來南方有變啊,主公叫我過去。你去回稟主公,我不日啟程。具體什麼事情,等我到了官渡再議不遲。」
    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瞥了曹丕一眼。曹丕知道,這是許攸給自己的暗示。他不會出手幫曹丕解決目前的困境,但如果曹丕造化了得,能活著回到官渡,投曹之事便可繼續,這算是許攸的一個承諾。
    許攸伏案起草了一封書信,封好交給信使。信使接信而出,匆匆離去。衛兵們把曹丕從地上拖起來,推出屋子去。為首的衛兵問許攸:「這個細作對您可做了什麼不利之事?」許攸彈彈手指,淡然道:「也談不上什麼細作,只是從前有些私仇,小孩子想做義士罷了。」
    其時遊俠之風頗盛,時常有人為報私仇而行刺殺之事。這類行徑雖於法不容,但頗為時人讚賞,認為是義士之舉。曹丕若被當做曹軍細作,必死無疑;若是被認為是報仇的俠士,說不定還有一絲生機。許攸這麼說,也算是做了個人情。
    聽許攸這麼一說,衛士的神情也鬆懈了幾分。對他來說,縱容遊俠報仇只算是小過,而誤把曹軍探子放入要害卻是大錯,兩者一輕一重,他自然傾向於相信前者。
    衛士向許攸告別,喝令把曹丕五花大綁押了出去,直接押送到鄴城衛去處置。這個人身上有偽造的袁軍公文,不查清可不行。他們押著曹丕走出門沒幾步,正碰見一個人急匆匆迎面趕過來。曹丕定睛一看,居然是劉平,連忙把臉別過去。
    曹丕知道自己背叛了劉平、任紅昌等人的信任,自私自利不說,還把事情給搞砸了。現在看到劉平,曹丕頓時感到無地自容。
    劉平臉色鐵青地走到他們的面前。正如曹丕猜測的那樣,他現在幾乎要氣炸了。司馬懿規劃了一套完整的計劃,每個人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執行著,一切看起來進展都很順利。可他萬萬沒想到,曹丕拿到假文書以後,居然私自去找許攸。若不是任紅昌跟他提醒了一句,劉平根本不知道會有這樣的變故。
    劉平不明白,曹丕這麼一個聰明人,怎麼會做出這等糊塗事來。如今曹丕被捕,文書的事一曝光,他們不會有第二次機會接近許攸。接下來的一連串環節就無法執行下去了,司馬懿的心血付諸東流。劉平很想揪住曹丕的衣襟,把他痛罵一頓。
    但這不是劉平匆匆趕過來的理由,他趕過來,是為了把曹丕救出去。衛兵警惕地抓起佩刀,盯著這個突然擋在路上的年輕書生。劉平整了整頭巾,向衛兵們先施一禮,然後開口道:「你們為什麼抓了我的書僮?」
    「哦?他是你的書僮?」衛兵不懷好意地盯著他打量了一番,昂起下巴,走上前去惡狠狠地說:「你的書僮做了什麼好事,你可知道?」
    「嗯?」劉平迷惑地搖搖頭。
    衛兵把曹丕粗暴地扯到身前來:「他偽造文書,潛入重臣宅邸意圖謀刺,你說是不是大事?」劉平臉色大變,立刻揮掌給了曹丕一個大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嘴角流出血來。
    「你……你這個混賬!怎麼敢做出這樣的事來!」
    劉平破口大罵道,曹丕低垂著頭,一聲不吭。衛兵不耐煩地推開劉平:「不要在這裡礙事,如何處斷,是鄴城衛的事。」
    劉平抱拳道:「我這書僮管教不嚴,膽大包天,是該好好教訓一下。」衛兵嗤笑道:「教訓?砍頭都是輕的!」說完就要扯著曹丕離開。劉平用身體攔住他們去路,伸開雙臂,一臉驚疑:「這孩子雖然頑劣,品性還是好的,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這麼隨便定罪,可是草菅人命啊。」
    衛兵見他聒噪不休,不由得大怒,拔出佩刀頂住劉平的胸膛:「你算是什麼東西!敢在這裡囉唆!」劉平挺直了胸膛,讓刀尖微微壓入肌膚,大聲道:「我乃是弘農劉和,辛毗辛佐治的人。」
    辛毗這個名字多少起了點作用,衛兵的囂張氣焰收斂了點,但卻絲毫不肯退讓:「我們是奉命行事,你有意見,去找審治中說吧。」劉平道:「你知道我怎麼入城的嗎?就是審治中特批的,你們不等到他的命令,就敢隨意殺人?」衛兵面無表情道:「我們是幕府親衛,只聽命於主公。」劉平誇張地叫了一聲,拿指頭在半空點了點:「袁將軍?你知道袁將軍和我家是什麼交情?」
    曹丕很快聽出不對勁來,劉平平時說話可沒這麼囉唆——難道他在拖延時間?曹丕略微抬頭,朝街巷兩邊望去,不知道劉平等待的援軍會是什麼人。
    劉平東拉西扯了半天,衛兵終於失去了耐心,厲聲道:「你再阻攔我們的去路,就把你當成同犯一併帶走!」
    「你敢!」劉平勃然大怒。
    這時候從他們身旁悠然飄來一個聲音:「有什麼不敢的?」
    幾個人循聲看去,看到一個人從遠處街巷慢悠悠地走過來,走路的姿態很像是一條狼。衛兵瞇起眼睛,認出這個人是司馬懿。
    司馬懿的大名,在鄴城無人不知。即使是這些親衛,也都聽說過這個才華出眾的年輕人深得審配青睞,作為一個不是冀州出身的人,做到這一點可實在難得。衛兵甚至聽說過,司馬懿曾經當面折辱過劉平,兩個人結怨很深。
    劉平的表現印證了衛兵的說法,他一看到司馬懿,立刻把臉別了過去,不再嘮叨。司馬懿也不理睬劉平,走到衛兵面前,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司馬懿的問話,代表了審配的意思,衛兵不敢怠慢,把曹丕犯的事一說。
    司馬懿讚賞道:「你做得好。審治中前兩天剛發佈法令,要對鄴城治安進行整肅,就是怕給這種奸人以可乘之機。多事之秋,可不能讓某些鼠輩輕易徇私枉法。」
    說到這裡,司馬懿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劉平。劉平大怒,大喝一聲「你說誰是鼠輩!」,揮拳就打。司馬懿身子一躲,正好靠在衛兵身上,把後者撞得一個踉蹌,連帶著曹丕也跌倒在地。劉平乘勝追擊,司馬懿又退了退,正好撞進兩名衛兵之間。兩個人拚命推搡撕扯,動作幅度都很大,整個場面登時大亂。所有押送的親衛都被捲進來,司馬懿他們不能打,而劉平也是有靠山的人,他們也不好打。最後為首的不得不抽出兵刃,才算勉強把這兩個鬥雞一樣亢奮的傢伙分開。
    這些衛兵只顧上勸架和躲閃,沒注意到一份文書從曹丕的懷裡滑落在地,混亂中被人一腳踢到旁邊的石凳底下,誰也沒看見。
    停手以後,司馬懿整了整頭上的綸巾,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劉平,對衛兵道:「我陪你親自去一趟鄴城衛,我倒要看看,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滋擾!」說完還啐了口痰在地上。「看來這兩個人的積怨還真是深厚啊……」衛兵暗自感歎。司馬懿現在算是審配身邊的非正式幕僚,他既然主動把麻煩攬過去,衛兵自然無有不從。
    劉平還要抗議,這次衛兵沒容他廢話,直接把他趕到了一邊去。司馬懿得意地帶著曹丕和衛兵們,大搖大擺地走出去。等到他們的身影消失以後,劉平憤恨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幾絲欣喜和焦慮。他一貓腰,從石凳下取出文書,然後匆匆離開。
    司馬懿和親衛們並沒馬上趕往鄴城衛,而是在半路停留了一陣,請衛兵們吃了些酒。衛兵們本欲推辭,但司馬懿一揮手,表示咱們就是要從容行事,要不然顯得好像怕了他劉平似的。既然他這麼說,衛兵們也就心安理得地吃起東西來。
    吃飽喝足之後,押送曹丕的隊伍繼續出發。他們的目標是鄴城衛,袁紹親衛沒有審判犯人的權力,這種可疑細作一般要移交給鄴城衛來處理。
    說來也巧,鄴城衛的位置恰好就在當初曹丕坐牢的監獄旁邊。曹丕看到熟悉的建築,心中一陣欷歔,不知道田豐如今在牢裡過得如何。司馬懿走在他身邊,忽然伸出手去,輕輕觸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曹丕登時心中一陣激動,他對司馬懿非常信服,相信他一定有辦法把自己救出去。
    衛兵們在司馬懿的陪伴下快速走過監獄,只要前頭拐一個小彎,就能到鄴城衛了。可是,他們一轉過來以後,嚇了一跳,連忙停住了腳步。
    在他們面前的狹窄街道上,居然黑壓壓地簇擁著兩三百人。這些人中有許多都穿身青袍、頭戴綸巾,一副學子打扮。如果衛兵們對鄴城士子們很熟悉的話,能從中認出盧毓、柳毅等人來。在他們身後,還有許多緇衣家奴,沉默地跟隨著主人,手裡拿著各式各樣無害的家用器具。
    這些士子一看到他們轉彎過來了,都指指點點,發出怒喝。
    衛兵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都有些緊張。司馬懿拍拍他們的肩膀道:「別擔心,我來跟他們說。」他走到這群人的面前,雙手叉腰道:「好狗不擋路,你們快給我滾開。」
    司馬懿劈頭就如此侮辱人,讓這些士子一陣嘩然。柳毅站出來吼道:「司馬懿,你別忘了你也不是冀州人!」
    司馬懿滿不在乎地比出小拇指:「你們大禍臨頭,還敢聚眾滋事,真是連死字怎麼寫都不知道了。」這句話說出來,士子們驚疑地互相對視一番。
    上次與劉平對談之後,這些士子時刻都聚在新館驛,還把僕役有意識地集中起來。剛才劉平趕過去,氣喘吁吁地說他聽到風聲,恐怕很快就要大難臨頭。他們還有點不信,只是將信將疑地聚齊了人,朝著鄴城衛走來。現在他們聽到司馬懿也這麼說,又見曹丕被綁在一旁,大家心裡都浮現出不祥的預感。
    盧毓站出來,指著司馬懿身後的曹丕和那幾名衛士問道:「你為什麼要抓劉和公子的書僮?」
    司馬懿哈哈笑道:「劉和的書僮肆意妄為,意圖謀刺官員,自然要抓起來問問究竟。審公整肅城防,整肅的就是你們這種人!」
    在衛兵耳中,司馬懿這話說得沒錯。可在這些士子聽來,卻是荒謬絕倫。一個十幾歲的小書僮,怎麼會去謀刺高官?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再加上司馬懿刻意提及了審配的名字,士子們心中的驚懼,更深了一層。
    人群中出現了一些騷動。有些人本來心存僥倖,覺得審配不可能做事這麼絕,可如今聽到司馬懿這麼一說,不禁暗暗慶幸聽了「劉和」的勸說,把家奴僕役都集中在一起。他們不敢上前動手,但也不願意散去。所有人不知不覺間,聚得更加緊密。
    「我們要見審治中。」盧毓盡量心平氣和地說。
    這時候司馬懿把曹丕拽過來,趾高氣揚道:「見審治中?你也配!你們如果還不束手就擒的話,等到時候一到,就跟他一般下場!」說完他飛起一腳,踹在曹丕關節處,讓他慘叫一聲跪倒在地。
    這一下子,惹得那些士子群情激憤。他們其實並不怎麼在意曹丕的死活,一個家奴而已嘛。他們真正在意的,是為什麼審配在這個時刻抓走了劉平的家奴?司馬懿說「時候一到」是什麼意思?到了以後會怎麼樣?
    最關鍵的,到底是束手就擒,還是坐以待斃,誰有把握確定?
    三十多個腦袋,將這些含混不清的線索補充成了三十多個不同的真相。劉平種下的疑惑與恐慌,在司馬懿的澆灌下以驚人的速度滋生開來。很多人不約而同地冒出一個念頭:難道這書僮的被捕,是審治中打算對我們動手的徵兆?司馬懿那一腳,會不會馬上就踹到自己身上?
    那些押送曹丕的衛兵此時也是滿腹疑惑。司馬懿態度雖然囂張得有些古怪,但講的話不至於惹出這麼大反應?這件事明明跟這些士子沒有關係,他們幹嗎如此憤怒?
    在誤導大師的刻意引導之下,這個街道的氣氛立刻變得分外詭異與微妙。押送曹丕的衛兵無法進入鄴城衛,而那些士子的隊伍也不知該做什麼好,他們已有了離開鄴城的意思,但還沒鼓起足夠的勇氣鬧事。於是雙方陷入了一種脆弱的對峙平衡,都不願意離開,又都不願意動手。
    「司馬公子……」曹丕低聲喊了一句。
    「你給我閉嘴!」司馬懿厲聲道,一巴掌打在他的頭上,這讓遠處的人群又一陣騷動。他揪住曹丕的頭髮,俯下身子一臉惡容道:「因為你這個蠢貨,我們的計劃,要被迫提前了。」
    「計劃提前?」曹丕眼神一閃,他一直以為,劉平和司馬懿的出現,只是為了把自己救出來。
    「是的。現在不動手,就再沒機會了。如今時機並不成熟,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這都要算到你的賬上。」
    司馬懿冷冷地說道,曹丕羞愧地低下頭,暗暗咬住嘴唇,被自己所傾慕的人這麼說,心裡可實在是不好受。曹丕這一路上問過自己,自己是否做錯了。最後的結論是,是錯的,但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這麼做。
    司馬懿忽然腦袋微側,似乎聽到什麼聲音。他脖子飛速轉到另外一邊,發現遠處有一隊士兵在快速接近,唇邊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他鬆開曹丕的頭髮,拍拍他的肩膀道:「要照顧好自己。」然後抬起了右臂,直指天空。
    曹丕迷惑不解地望向司馬懿。在下一個瞬間,一陣熟悉的破空之聲刺入曹丕的耳膜,然後血花四濺。司馬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胸口多了一支烏黑的弩箭。
    「啊啊啊……」曹丕逐漸被淡忘的噩夢一瞬間被激活了,他驚恐地大叫起來,整個人癱倒在地,頭疼欲裂。這射向司馬懿的一箭,擊潰了他苦心堆壘的心防之堤,愧疚、激動、長久以來被壓抑的恐懼以及宛城秘辛帶給的震驚一股腦兒湧入心中,撕扯著他的神智。
    這時候,又有數支弩箭擦著曹丕的頭皮飛過,釘在了他身後的幾名衛士的咽喉上。恰好在這時候,那一隊士兵抵達了現場,他們立刻判斷出來,那些弩箭是從那群士子身後發出來的。
    盧毓、柳毅等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奇變驚呆了,傻傻站在原地沒動。一直到那隊士兵抽出刀撲過來,才聲嘶力竭地對同伴喊道:「快!快離開鄴城!」
    鄴城衛前的混亂,一下子失去了控制。
    甄儼感覺自己像是在夢裡一樣,他從乾草堆裡爬起來,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還帶著馨香的氣味。
    甄儼沒想到,貂蟬會去而復返。兩個人本來只是閒談了一個多時辰,然後也不知怎麼回事,談著談著就滾到了這間偏僻柴房的乾草堆上。甄儼隱忍已久的慾望終於徹底爆發,他氣喘吁吁地把貂蟬撲倒在地,拉扯著她的衣服。貂蟬欲迎還拒,雙臂試圖推拒著甄儼,換來的卻是更為粗暴的動作。貂蟬輕輕叫了一聲,跌入到草堆深處,隨即被男人的身軀死死壓住。
    接下來的事情,甄儼怎麼努力都想不清細節了。他只覺得貂蟬就像是一團海中的漩渦,把他這個溺水者拚命扯向海底,讓他的腦中一片混沌。那是一種極混亂卻又極暢快的體驗,恍如羽化登仙一般。
    等到甄儼恢復清醒以後,他發現貂蟬已經離開了,旁邊的草堆被壓成一個曼妙的人形。他理解地笑了笑,畢竟她是那名書生的侍妾,跟鄴城的將軍偷情,這種事是絕不能公開的。
    甄儼依依不捨地抓起一把乾草,放在鼻下聞了聞,想把貂蟬肌膚的香氣記下來。他穿好衣服,覺得雙腿有點軟,要努力一下才站得住。他依稀記得,大概在她的身體裡噴射了四次,以前可從來沒試過如此瘋狂。這女人的身體有一種銷魂蝕骨的魅力,他之前積累的壓力全都釋放一空,整個人精神煥發。
    他走出柴房,回到袁府前面,卻發覺氣氛有些不對。以前這裡都是滿佈衛兵,每一個位置他都記得很清楚。可現在卻空無一人。甄儼有些心驚,他圍著袁府轉了一圈,發現幾乎所有人都不見了,只剩一名部下守在正門的旁邊。
    「人都跑哪裡去了?」甄儼一邊束好腰帶,一邊氣急敗壞地問。
    部下一愣:「不是您下了命令,讓所有人都去鄴城衛那裡集合平亂嗎?」
    「什麼?鄴城衛?平亂?我什麼時候這麼說過!」甄儼有點急了。
    「剛才貂蟬姑娘……不是……呃……」部屬有點尷尬地比了個手勢,「……不是跟您去了那邊麼?然後她出來,說您有點累要休息一下,給了我們一個腰牌,讓我們去那邊集合平亂。」
    甄儼一摸腰間掛鉤,果然空蕩蕩的,校尉用腰牌被貂蟬給取走了。他揪住部下的衣領怒吼道:「你們怎麼搞的!怎麼能被一個女人的話給騙了!」
    「還不是因為您才跟人家……」部下還想辯解,但看到甄儼氣急敗壞的表情,知趣地把嘴閉上了。
    甄儼鬆開部下,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而是要盡快把他們調回來。鄴城衛是審配的勢力範圍,他們這支隊伍卻是歸田豐管的,兩邊本來就有抵牾,若是處理不好,搞不好會惹出大亂子。他心急火燎地轉過身去,打算趕到鄴城衛去解釋一下。
    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袁府,眉頭一皺。
    審配拿起案几上的幾封文書,細細地讀起來。他手邊攤著一張地圖,不時低頭查閱一下。這是來自於官渡的最新戰報,經過此前的一系列試探,現在袁、曹二軍正式開始了以官渡為界的對峙。袁紹的弓手不斷給曹軍造成大麻煩,曹軍也針鋒相對地使用了霹靂車。不過總體來說,袁軍佔優勢。
    「前線局勢還算不錯,為何主公這麼急著讓許攸南下呢……」審配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許攸和他同屬南陽派系,但這個人利慾熏心,不為審配所喜。此前許攸因為觸怒袁紹而被軟禁,現在袁紹回心轉意,一定有什麼原因。
    他不會天真地認為袁紹真的會請教許攸什麼計策。袁紹軍中最不缺的,就是謀士和計策。他仔細研讀這些戰報,希望能看出端倪。
    「嘩啦」一聲,門從外面被推開。審榮連滾帶爬地闖了進來,連聲道:「叔父,不好了!不好了!」
    審配眉頭一皺,他不喜歡思考的時候被打擾。他一捋鬍髯:「榮兒,要鎮之以靜,鄴城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讓你這等驚慌。」
    「仲達……仲達被射殺了!」
    饒是以審配的沉靜,手腕也是一顫。他起身急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審榮結結巴巴,把剛才在鄴城衛前發生的混亂說了一遍。可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說得顛三倒四,含混不清。
    審配反覆問了幾遍,才大概弄明白怎麼回事。他背起手來,問現在局勢如何。審榮回答說現在混亂在逐漸擴大,非冀州籍的士子們帶著大批家奴滿城亂跑,整個鄴城都亂套了。因為缺乏統一調度,軍隊無所適從,甚至不知道敵人是誰。
    「叔父!這明顯就是那些外州人的陰謀,射死仲達的也是他們!您可得做出決斷啊!」審榮激動地嚷道。
    「不要吵!」審配嚴厲地喝止了他,「辛佐治呢?他來了沒有?」
    話音剛落,辛毗也跑進屋來。他顯然也得到了鄴城大亂的消息,連衣袍都沒穿好就趕過來了。
    「佐治,這是怎麼回事?這些人圖謀造反,你竟絲毫沒覺察麼?」審配劈頭就毫不客氣地問道。辛毗嘴唇顫動,氣得說不出來話。審配這頭一句話,就把責任砸到了他的頭上,這太不公平了。
    那些士子對鄴城不滿,他早就知道,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審配搞的地域歧視。現在亂子出來,卻要他來背這個黑鍋,辛毗心中不滿,可想而知。
    「我認為他們還不至於有這麼大膽子……」辛毗試圖辯解,「這麼幹,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
    「可事實就是如此。」審配一拍案幾,「連司馬仲達都被他們射死了,還有什麼不敢幹?!」一聽說司馬懿居然死了,辛毗倒抽一口涼氣,心想今天這可絕沒法善了了。
    審榮忽然想到什麼,他「啊」了一聲,從懷裡拿出件東西來,雙手遞給叔父:「仲達前一日給了我樣東西,說如果他出了事,就把這個呈遞給您。」審配眉頭一皺,接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張紙條,上書四字:解甲歸田。
    審配握著這紙條看了看,仰天歎道:「司馬仲達,果然是大才之人,竟連天地都不容他。」
    審榮和辛毗不明就裡,問他紙條上說的什麼。審配卻沒直接回答,而是問了辛毗一個問題:「那些學子的家奴最多夾帶刀劍,這弓弩乃是軍中重器,他們怎麼會有?」
    對於這個問題,辛毗答不出來。
    審配轉過去又問審榮:「第一批趕到鄴城衛的部隊,是哪一部分?」審榮答道:「是甄校尉所部。」審配又問道:「甄校尉不是一直在袁府擔任守護麼?怎麼會莫名其妙跑到鄴城衛去呢?」
    「這……」審榮搖搖頭,一臉茫然。
    審配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指頭輕輕虛空一點:「甄校尉……那可是田元皓的人吶。」
    田元皓?田豐?那個已經被關在監獄裡的老傢伙?聽到這名字,屋子裡的其他兩個人俱是一愣。審配抖了抖手中的紙條,惋惜不已:「只有仲達是個明白人,真是死得太可惜了。」他突然一轉身,拿起大印,神情嚴峻道:「傳我的命令,城內城外諸軍立即入城,直入監牢。附近無論有誰,一律殺無赦!」
    審榮一驚:「不至於吧?連甄校尉的部隊也要殺?」
    審配沉著臉道:「豈止甄校尉,城內所有與田豐有關係的將領,都要給我拿下。你仔細想想,強弩究竟從何而來?甄儼的部隊為何突然跑去監獄附近?那些士子為何突然鼓噪?這一切表面上皆無聯繫,可湊到一起,你們還看不出端倪嗎?解甲歸田,解甲歸田。他們的目的,根本是為了田元皓啊!」
    審榮急忙領命離去。審配負手而立,表情卻看不出欣喜或憤怒,只是喃喃說道:
    「田元皓在冀州第二人的位子上太久了,難免會豢養一些死士。我知道,這些人一直在尋找時機,救出他們效忠的主子。」
    辛毗聞言,臉色如灰。田豐在河北經營這麼久,跟他有關係的將領何止幾人十幾人。審配這道命令一下,鄴城可要著實亂上一陣了。他看得出來,審配未必真的相信所有人都參與到這個陰謀裡來,他只是藉機削弱南陽一系的力量罷了。
    「南陽和冀州雖然是死敵,但一向出手都很有分寸。審配現在下這麼重的手,莫非是前線生了什麼變故,才讓他如此急切。」
    想到這裡,辛毗的視線越過審配,看到他身後扔著的那幾份戰情文書,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鄴城在這一天陷入了一場大混亂。開始時是非冀州籍的士子帶著他們的僕役與鄴城衛爆發了衝突,然後袁府衛隊莫名其妙地被捲了進去,緊接著幾支城防部隊也加入到混戰中來。甚至許多在城裡的平民與即將被驅逐的流民也趁機嘯聚遊走,到處搶劫放火。鄴城裡的大戶人家不得不緊閉府門,靜等著軍隊平亂。可他們完全不知道哪邊才是軍隊,不只一家人看到,穿著同樣服飾的袁軍士兵在街上互相砍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句話在今天的鄴城被無數人問了無數次,可惜沒人能回答他們。而唯一知道答案的幾個人,現在的處境都不太妙。
    非冀州籍的士子們在鄴城衛前與甄儼的部隊打了一場仗,前者雖然戰鬥力不足,人數上卻有優勢。不過這個優勢在鄴城衛和附近幾支巡邏部隊趕到以後便消失了。柳毅和盧毓見狀不妙,喝令所有人一齊衝破甄儼部隊的阻擋,朝著城南的大門跑去。
    盧毓在離開之前,瞥了一眼鄴城衛前的空地,司馬懿和那幾具親衛的屍體還直挺挺地躺在那裡,書僮傻呆呆地癱坐原地,抱著腦袋拚命叫喊。他正想要不要過去把那書僮救走,可這時柳毅跑到他身邊大吼道:「老盧,還愣著幹嗎?敵人又衝過來了!」盧毓只得收斂心神,朝前跑去。
    「畢竟只是一個書僮,等見到劉和,跟他道個歉,再賠他幾個便是。」盧毓心想,他忽然心念電轉,「莫非那一箭,是劉和所發?」
    時間已不容他多做考慮,遠處街巷又有一支袁軍部隊殺來。奇怪的是,這支軍團根本不加分辨敵我,無論是甄儼部屬還是士子都照砍不誤。那些之前來救援的巡街守軍和鄴城衛被迫奮起反擊,反而給士子們帶來了可乘之機。一時間喊殺四起,局勢變得無比混亂。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躺倒在地的司馬懿屍體忽然蠕動了一下。除了痛苦萬分的曹丕,沒人注意到這個小細節。曹丕慢慢把捂頭的手放下來,瞪大了眼睛盯著司馬懿。司馬懿的右臂動了一下,緩緩抬起抓住釘在胸口的弩箭尾部,用力一拔,隨著一聲痛苦的呻吟,他竟把整支箭拔了出來。
    曹丕看到這弩箭的尖頭已經被取下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圓鈍的木頭,而弩箭射入司馬懿的位置,也不是胸口,而是靠近肋側和腋窩的位置。在那裡,司馬懿裹著幾層絲綢和一片牛皮甲。絲綢是為了掛住弩箭,不讓它彈開;牛皮甲是用來減緩射力的衝擊。曹丕精通射藝,知道即便如此防護,弩箭對人體的衝擊力也相當大,搞不好連肋骨都能撞斷。
    司馬懿試著直起身體來,可失敗了,那種劇痛至今仍讓他的身體動彈不得。曹丕連忙把他攙扶起來,手不小心碰到傷口,司馬懿立刻疼得齜牙咧嘴,咬牙切齒道:「那個混蛋,射得還真疼啊,這是報復!」
    曹丕不是傻子,立刻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劉平一定是事先準備好了弩箭,在司馬懿故意挑動兩邊矛盾之後,射殺司馬懿,將矛盾徹底引爆——按照司馬懿最初的構想,非冀州士子與審配之間的矛盾要經過一個醞釀的過程,然後從容挑撥,從中漁利。可曹丕被捕打亂了這一切部署,司馬懿倉促之間,只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來製造混亂,這手法固然有效,後遺症也是極大的,他們沒有餘裕時間準備撤離,現在必須冒險穿過整個危險的鄴城,才能逃出生天。
    司馬懿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規劃出如此縝密的計劃,這實在是令人佩服。但更令曹丕心驚的,是他這股拿自己性命不當回事的狠勁兒。就算是郭嘉,恐怕也設計不出讓自己當胸中一箭這麼慘烈的計策吧。
    曹丕攙著司馬懿,一步步慢慢爬離街面。一大群人在捨生忘死地拚殺,沒人注意到這兩個人悄悄離開。他們好不容易挪到了一處彎角的屋簷下,司馬懿靠在牆壁,臉色慘白,額頭有大量冷汗沁出。可見這一箭雖沒要他的命,可帶來的傷害著實不小。
    「對不起……」曹丕慚愧地低下頭。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張,司馬懿也不必採用這種法子。司馬懿冷哼一聲,什麼都沒說。曹丕又道:「我回去一定稟明父親,把你征辟去當幕僚。」
    在曹丕看來,司馬懿和皇帝雖然關係不錯,但畢竟曹操如今才是實權在握。以司馬懿的年紀,如果進了司空幕府,前途將無可限量。說到底,司馬懿是為了自己才中了一箭,無論是恩情還是人情,這樣的人都該被曹氏所用。
    聽到曹丕這麼說,司馬懿撇了撇嘴:「這種便宜話,等到活著出去再說吧。」
    他們環顧四周,廝殺仍舊在持續,而且有隱然擴大的趨勢。鄴城衛和監牢的門前屍橫遍野,那些穿著同樣服飾的袁紹士兵,與自己的同僚作戰,反而對那些士子和僕役沒那麼上心。
    曹丕語氣裡充滿了驚歎:「這,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司馬懿強忍著劇痛,嘴角浮起一絲得意:「人心,因為人心。你知道麼,人總是會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我不過是把他們內心最渴望的情緒挑動起來罷了。」
    審配一直對田豐心存忌憚;甄儼一直對任紅昌有覬覦;士子們一直認為審配有偏見。只要稍加挑撥,給予他們一些殘缺不全的線索,他們就會按自己喜歡的方式補完。這就是司馬懿佈局的精髓所在。
    曹丕看著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歲的傢伙,佩服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父親身邊有郭嘉,我的身邊也該有個人才行。如果是他在身旁輔佐,那該是多麼大的助力。
    「咱們快走吧,等到他們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麻煩了。」司馬懿掙扎著站起身來。
    「對了,陛下和任姐姐呢?」
    司馬懿道:「陛下帶著偽造文書去開城門了;任紅昌在袁府設法把呂姬和你的甄宓都弄出來。」他故意咬住「你的甄宓」四個字,曹丕腳下一頓,卻沒說什麼。
    他們攙扶著繼續上路,在鄴城大街小巷裡拐來拐去。此時在前方街道有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平民在搶劫一家店舖,店舖老闆倒在地上,肚子居然被生生剖開。旁邊的一戶人家還被點起火來,濃煙滾滾,好多人發出歡呼聲。看來這些人對鄴城的積怨很深,趁這個機會全都爆發出來了。
    民怨也是司馬懿計算中的一步,可連他也沒想到,積怨已經深到了這種地步,幾乎要動搖整個城池。數十處的黑煙騰起,張牙舞爪,宛如一條憤怒的黑龍衝上天空,在新城上空盤旋。
    「看看,這就是光鮮表面下的真實鄴城。」司馬懿感歎道。
    任紅昌撩開擋住臉部的絲布,警惕地朝西城門看去。她手裡提著一把短劍,劍刃上還有血在滴落。在她身後,甄宓和呂姬忐忑不安地蹲下去,像是被母雞保護著的雛雞。她們都用炭塗了臉,換了男人的衣裝。
    「這實在是太倉促了,真的可以逃出去嗎?」甄宓有些不安地嘟囔著,她身後的呂姬雖然不會說話,但眼神裡充滿疑惑。對此任紅昌什麼也沒表示,她只是專心致志地盯著城門,白皙的臉上透著些許蒼白。
    按照原來的計劃,任紅昌會花上五到十天的時間來誘惑甄儼。這是一個精妙的過程:先是輕微的肢體與眼神接觸勾引住他的興趣,再用冷漠和拒絕讓他產生失落,接下來給一點甜頭,讓失望的他欣喜若狂,最後傾訴衷腸,激發起他的保護慾望。
    可這個過程被曹丕的自作主張給毀掉了。
    任紅昌把文書交給曹丕以後,本來想回袁府,後來想起來要給曹丕交代一下甄宓的事情,返身去找曹丕,恰好看到他走進許攸的府邸。任紅昌登時明白了這個大男孩的心思,可是那時候已經來不及阻止了,她只得立刻通知劉平和司馬懿。
    司馬懿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將所有的伏筆一次都放出來,制定了一個急就的計劃。在這個計劃裡,任紅昌成為了關鍵的核心:她必須在一個時辰——不是十天,也不是五天——之內讓甄儼徹底淪陷。
    這個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任紅昌終究還是做到了。她沒想到甄儼對她的渴慕已經到了病態的地步,她只是稍微露骨地撩撥了一下,立刻就引燃了整座山林。在交歡的過程中,甄儼的精神完全陷入瘋狂,而任紅昌卻始終保持著冷靜。一等甄儼睡著,她盜走了他的腰牌,把這支衛隊調去監牢附近。這樣一來,既能削弱袁府的防守,又誤導了審配的判斷,他們這一小撮人才有可乘之機。
    做完這些工作以後,任紅昌再度進入袁府,隨便找了個借口進入甄宓的寢室。這次她不再是善解人意的舞姬,她化身成一個殺氣騰騰的女魔頭,將跟隨在甄宓身旁的幾個侍女全數斬殺。
    讓任紅昌感到驚訝的是,面對如此血腥的場面,甄宓表現出異常的鎮定。她親自動手,把那些屍體都藏進了寢室的榻下和帳內,還拿出幾盒珍藏的香料灑在地上,遮掩血腥味。然後甄宓告訴任紅昌,在袁府的後院牆角有一個隱秘的狗洞,可以從那裡鑽出去。
    「你逃了這麼多次,袁府居然還沒把那個漏洞補上?」任紅昌驚訝道。甄宓一邊用炭灰塗臉一邊說:「這條通道我一直沒捨得用,所以沒人知道——這次我覺得成功希望很大,才會去動用它呢。」
    任紅昌神情複雜地端詳了下甄宓,這個小姑娘為逃走所做的準備,可比她想像中充分多了。
    現在她們置身於一條小街的拐角木樓的屋簷下,距離西城門只隔著一條街。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劉平應該已經設法騙開了城門。可任紅昌反覆探頭看了一陣,城門依然緊閉,沒有任何動靜。
    「那個傢伙真的可靠嗎?不會出賣我們吧?」甄宓有些擔心。任紅昌頭也不回,唇角微微上翹:「你與其擔心他,不如擔心你未來的夫君。咱們這些麻煩,可都是他一手搞起來的。」
    甄宓面色微微一紅,撅起嘴,想要辯解幾句。任紅昌卻按住她的頭,讓她把身子縮回去,因為城門那邊似乎出現了兩個人。
    在這個時候,西門的城門丞也正陷入了惶恐不安。鄴城突如其來的混亂,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按照條例,一旦城內外發生混亂,他必須立刻緊閉城門,隔絕交通。可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卻帶來一份古怪的命令。
    「這份文書有任何問題嗎?」劉平不耐煩地問道。
    城門丞放下文書,賠著笑臉道:「這用印確實是大將軍印。可是……怎麼沒有審治中的副署呢?」
    劉平眉毛一挑:「哦?你是說,審治中的命令,比主公的吩咐更重要,是嗎?」
    這指控太誅心了,城門丞立刻嚇白了臉:「不,不,在下不是這個意思。在下是說,如今鄴城突發暴亂,有什麼緊急處置,也該先問過他才好。」
    城門丞清楚地記得,就是十幾天前,這個人在西城門口聚了幾百人坐而論道。他上前想驅逐,結果反被這個書生罵得抱頭鼠竄。現在這個諷刺時政的書生搖身一變,居然自稱是主公心腹,這個轉變委實讓他有些疑惑。
    劉平不願讓他在自己身份上多琢磨,連忙上前一步,眼神變得危險起來:「你可知道這鄴城為何鬧得如此之亂?」
    城門丞剛要表示洗耳恭聽,忽然覺得不對勁,他猛一抬眼,看到這年輕人唇邊帶著一絲冷笑,嚇得連忙閉嘴。不用猜,這一定牽涉到高層之間的鬥爭,他這樣的小吏貿然摻和進去,只有被滅口的命。
    通過之前的那次交鋒,劉平看出這位城門丞懦弱怕死,於是刻意給了點暗示,恰好拿住他的七寸——這也是為什麼劉平選擇在西城門突破。
    城門丞不願與聞高層紛爭,眼神有畏縮躲閃之意。劉平卻不給他堵住耳朵的機會,振眉凜聲道:「如今業已查明,作亂的是田豐餘黨,他們想從監獄劫走田豐,所以才勾結亂民,搞出這麼一場亂子。如今鄴城四方皆在鼓噪,局勢危如累卵。我奉命出城,是為了平息民亂。」
    聽到這事跟田豐有關,城門丞腦門立刻沁出汗來,這可真是要出大亂子了。他慌亂地看了眼城內的黑煙,抖著嘴唇道:「既然如此,這時候難道不該關門才對嗎?」
    「荒唐!」劉平大聲叱責,讓城門丞身體一顫,「關門能解決問題麼?大火焚城,你是闔門不出,還是外出撲火?」他看到城門丞仍在猶豫,把文書高舉,幾乎把那方大紅印記貼在城門丞臉上:「主公文書在此,叫我便宜行事,你若不從,就是違抗軍令,論律當斬!」
    司馬懿偽造這一份文書時,在內容上煞費苦心,故意將文字寫得特別含糊,以便做出各種解釋,應付各種場合。如今劉平將這份文書祭出來,口稱得了主公授意,城門丞縱然心有疑慮,卻不敢上前質疑。
    「可是……可是萬一打開城門,亂民們衝進來怎麼辦啊?」城門丞搓著手嘟囔道。劉平一聽這話,就知道這道門已被撬出一條縫隙。他微微一笑:「有我在,這個你不必操心。」
    城門丞頓時恍然大悟。劉平當日論道,展現出了在那些賤民中的影響力。如今這個人去平亂,憑著他的口才和人望,豈不是一言即定?
    對呀,那個人當初聚眾論道,鄴城非但不責難他,反而破例將之召入城中。看來人家早就和高層有了聯繫,主公的安排,原來還有這樣的深意,城門丞把這些事前後聯繫,立刻全想通了。
    劉平看著表情逐漸放鬆的城門丞,心情也逐漸緩和下來。司馬懿的手段,和賈詡、郭嘉風格又不同,他擅長拋出層出不窮的線索和暗示,讓對方自行補白。這樣一來,對方往往以為這是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實則卻是在走司馬懿事先規劃的思路而不自知。高明如審配、辛毗,再如這個城門丞,都成了他手下的傀儡。
    當初的趙彥,就是中了司馬懿的補白之計,自以為得計,一步步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這傢伙實在是太聰明了。」劉平又一次感歎。
    城門丞自己「想通」了,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劉平說他要帶幾個幫手出去,這些人都是在城外賤民群中頗有影響的,可以幫助他迅速平亂。城門丞問他們在哪,劉平說他們正在趕來的路上。「你知道,現在局勢有點亂,城裡到處都有暴民在鬧事,中間可能還藏著田豐的死士,聚齊了要花一點時間。」劉平說。
    「那您在城樓裡等一下吧,到時候我開一條小縫把您放出去,實在不敢開大了。」城門丞提心吊膽地說。
    「辛苦了,主公會記得你的功勞。」劉平和藹地補充了一句,讓城門丞樂得屁滾尿流。劉平趁機叮囑了一句:「我們出城之事,你們的人盡量知道的少一點,你懂的……」城門丞連連點頭,返身把手底下人都派到城牆上,只留劉平一個在城門樓口。
    這邊搞定以後,劉平抽出一條赭色絲巾,掛在城樓前的火炬架上。這是他們事先約好的信號,任紅昌一看到這個,立刻帶著甄宓和呂姬跑過來。城樓裡空無一人,她們這才稍微覺得安全了些。
    「辛苦了。」劉平簡單地對任紅昌說了一句,眼神裡沒有鄙夷或嫌棄,只有敬佩。任紅昌知道他是指什麼,泛起一絲自嘲的苦笑:「對有些女人來說,這是不得了的醜事;對我來說,倒無所謂了。」劉平鄭重其事地雙手一拜:「昔日西施入吳,人皆稱善;昭君出塞,邊陲安寧。為大義而捨小我,何丑之有。」
    任紅昌閃身避開劉平的一拜:「你的身份,我受不起。再者說,這次只有你空勞一場,原是我等辜負了你。」
    他們三個人來到鄴城,各有目的。任紅昌是為了救出呂姬,曹丕是為了從許攸那探聽宛城之變,劉平則是要設法取得許邵名冊。任紅昌雖不清楚曹、劉二人的企圖,但她能推測出來,前兩個目的已然達成,這最後一個卻因為曹丕的關係變得縹緲。
    劉平沒說什麼,只是溫和地笑了笑。事情並非不可挽回。許攸接到急報,要南下官渡,那本名冊事關重大,他一定會帶在身上。只要順利離開鄴城返回官渡,仍有機會取得。
    任紅昌又問道:「他們兩個呢?」劉平面上浮起擔憂:「不知道,我發完弩箭以後,立刻離開了鄴城衛,趕來這裡——他們應該是在趕來這裡的路上吧?」說完他抬起袖口,露出一具烏黑發亮的小弩機。
    這玩意兒是袁紹軍特有的裝備,尺寸不及普通弩機的一半,弩臂還可收起。雖然威力變小,但可收在袖中,很適合將軍或高官用做防身。司馬懿通過審榮弄到這玩意兒,正適合偽造一次狙擊。
    「我用它把一支箭送入自己兄弟的胸膛。」劉平晃了晃弩機,自嘲地說。任紅昌聞言一愣,兄弟?她記得司馬懿是靖安曹的人,什麼時候跟一位皇帝稱兄道弟了?劉平陡然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掩飾道:「司馬公子不惜以身犯險,朕自然待他如兄弟一般。」
    好在任紅昌沒有追究,只是勸道:「司馬公子神機妙算,二公子也是決斷機靈之人,他們不會有事的。」劉平歎了口氣,把弩機拿出來,遞到任紅昌手裡:「這個你拿著防身吧。」
    任紅昌明白他的用意。她需要保護甄宓、呂姬兩個人,多了把武器,等於多了一層保障。劉平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看向身後的兩個女人。
    「這位就是呂姬?」劉平隨口問道,呂姬張口「啊」了一聲。從她英姿勃勃的五官之間,依稀可見她父親當年的風采。劉平道:「張將軍如今正在曹營,他等你很久了。」呂姬聽到這個名字,身子忽然一軟,淚水從眼眶裡滾落出來。甄宓搶出來擋在呂姬身前,氣憤道:「如今大難未脫,你幹嗎說這樣的話?萬一大家逃不掉,你打算讓呂姐姐死不瞑目嗎?」
    劉平只是好心安慰一下她,卻被迎頭如此斥責,有點發懵。甄宓圍著劉平轉了幾圈,瞪大了眼睛端詳了一番,忽然問道:「你連張將軍和呂姐姐的事都知道,魏文是你的書僮,而剛才任姐姐居然不敢受你一拜——看來你的身份不簡單啊。這次鄴城大亂,就是因為你的緣故吧?你到底是誰?」
    劉平遲疑道:「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甄宓後退幾步,蹙眉道:「我現在可是捨棄了家族和聲譽跟著你們走啊,你卻連真實身份都不告訴我——哼,如果你不說,我就不走了!」說完她一跺腳,別過身去。
    任紅昌眉毛一立,要作勢拔劍。劉平卻輕輕抬手,示意她把劍放回去,對甄宓緩聲道:「我的身份,牽涉甚廣,如今確實不是時候。等我們逃出生天,再講與姑娘你聽不遲。」他眼神忽然變得溫和,正色道,「我劉平絕非負恩之人,絕不捨棄一個同伴。姑娘你盡可放心。」
    甄宓一下被他說中了心事。她是個聰明姑娘,對人性看得很透,一直擔心這伙來歷不明的傢伙利用完自己就捨棄。她之前的各種要求與刁難,無非是為自己求得一份安全感罷了。如今聽了劉平這麼一說,甄宓覺得心安了不少。這個人說的話沒什麼出奇,但似乎有種讓人信服的魅力。
    「魏文說他會給我介紹許都的大人物,不會說的就是你吧?」甄宓好奇地反問道。劉平淡淡地露出一絲笑意,不置可否。
    任紅昌忽然喜道:「他們來了!」眾人都朝城內望去,看到遠處有兩個人跌跌撞撞地走過來。甄宓掃了一眼,就愣住了,語氣滿是驚歎:「原來……他也是你們這邊的。」
    遠處走來的,正是司馬懿和曹丕。曹丕把司馬懿的右臂吊在自己肩上,咬緊牙關用全身力氣托住,司馬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每走一步表情都抽搐一下。兩個人的衣袍都帶著血跡和煙熏痕跡,看上去狼狽不堪。看來這一路上也遭遇了幾次危險。劉平疾步跑了出去,和曹丕一左一右,把司馬懿架入城門樓。
    「仲達……你不要緊吧?」劉平急切地要檢查他的傷勢。司馬懿把他的手推開,齜牙咧嘴道:「暫時還死不了,人都到齊了?先出城再說吧。」
    「魏文!」
    甄宓興奮地跑過來,想要抱住他。曹丕一動不動,任憑她環住自己滿是血腥和汗水的身體,面無喜色。今天這一切亂象,歸根到底都是因為曹丕自己,儘管他毫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但那種背叛的沉重感,讓他的夢魘變得更嚴重。
    甄宓看出曹丕的情緒不對,問他怎麼了。曹丕輕輕捏了下她的小手,什麼都沒說,只是勉強擠出一點點笑意。不知為何,甄宓突然覺得這個滿臉疲憊的男孩子很有魅力,就連身上的味道都變得有趣起來。她把下巴墊在他的肩上,慢慢磨動,無意中瞥到他脖頸上那兩排淡淡的牙印,心中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劉平把城門丞叫出來開門。城門丞一看他要帶的人居然有五個,而且其中一個似乎還受了傷,有些起疑。劉平解釋說這是在穿城時被暴民所傷。城門丞把他們帶到城門旁的一處小門,打開一條縫隙。
    先是甄宓,然後是曹丕和任紅昌攙著司馬懿,然後是呂姬魚貫而出,劉平留在了最後。
    當呂姬邁步走出城門之後,劉平卻沒有挪動腳步,他深吸一口氣,轉頭對城門丞說:「請關門吧。」城門丞一愣:「您不去嗎?」劉平面上浮現出一絲堅毅:「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是必須要去做的——哦,對了,慢點關,我要跟他們交代幾句話。」城門丞一聽,連忙說:「你們慢慢談。」然後站開遠遠,生怕聽到不該聽的東西。
    那五個人已經發現了異狀,都紛紛回頭,看到劉平站在門內沒走出來,無不大驚。劉平隔著城門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少安毋躁,然後囑咐道:「你們出去以後,一切都聽司馬公子的安排。」
    所有人都愣在那裡,司馬懿掙開曹丕的攙扶,不顧自己的傷口迸裂,激動地吼道:「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要去救那些非冀州的學子們,」劉平平靜地回答,把手搭上了城門,「審配很快就會掌握城內局勢,如果他們那時候還沒衝出去,全都會死在這裡。我手裡的文書,是唯一開城的鑰匙,只有我能救他們。我不能扔下他們不管。」
    「他們在計劃裡注定只是棄子!你一開始就知道的。」司馬懿此時的眼神像是一頭怒狼。
    劉平做了個歉意的手勢:「如果我一開始就說出來,恐怕仲達你就不會允許了。所以抱歉,我只能用這種辦法。」
    「你是覺得這些士子還有什麼價值,所以有什麼算計嗎?」司馬懿問。
    「不,我只是單純不想看著他們因為我去送死。」劉平誠懇地說。
    司馬懿磨動牙齒,一拳砸在門上:「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才不管你的死活吶!」
    「我是什麼樣的人,仲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司馬懿一下子被噎住了,一時間竟無法反駁。劉平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終於有一次機會讓仲達啞口無言。旁邊的四個人聽到這樣的對話,心中都浮現出一個疑慮:這兩個人應該已經認識很久了吧?
    「對不起……你現在一定想罵我偽善吧?」劉平低聲道。
    「如果是偽善就好了,我怕你是真善!」
    偽善代表了有利益的算計,而真善卻是不計代價的仁慈。司馬懿鼻子裡發出沉重的呼吸聲,肩膀直顫。這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驚慌。他對劉平太瞭解了,知道這個宅心仁厚的混蛋又犯了迂腐病,而且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決心已下,這次無人能夠阻止。
    劉平慢慢抬起頭,隔著城門的縫隙看向天空:「仲達,道之所以為道,正是因為它萬世不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如果我今日捨棄他們而去,那麼我之前的堅持、之後的努力將變得毫無意義。那樣的結果,不是我想要的——還記得那隻母鹿嗎?」
    「滾吧,我對你的死活已經沒興趣了,你也不要來管我們。」司馬懿喘著粗氣,手腕虛空一揚,像是撿起一塊並不存在的石頭砸向劉平的額頭。
    劉平嘴角翹了翹,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擔心什麼了。他欣慰地握拳一拜,然後消失在城門裡側。很快城門「光當」一聲,關了個嚴嚴實實,把他們五個人徹底與鄴城新城隔絕開來。司馬懿轉過身去,啞著嗓子對其他人說:「我們走。」
    曹丕忍不住悄聲問道:「陛下……說的什麼道?」
    司馬懿學著劉平的樣子望向藍天,歪著脖子,露出一個頗為奇妙的神情:「道可道,非常道。」
    盧毓和柳毅此時面如死灰,一籌莫展。
    鄴城衛前射向司馬懿的那一箭,讓他們意識到再沒了退路,只有拚命一途。好在他們事先聽從了劉平的勸告,人聚得比較齊,身邊帶的僕役又不乏好手。這幾百人的隊伍在毫無準備的城裡橫衝直撞,一時間倒也所向披靡。
    一路上,不斷有小股的袁軍城防部隊對他們展開襲擊,都很快被擊潰。盧毓很快注意到,袁軍的動向非常奇怪,不光會攻擊他們,而且有時候兩支袁軍還會絞殺到一起。再加上沿途的平民也開始燒殺搶掠,讓盧毓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場混亂似乎不是這幾百個臨時起意的人能掀動起來的,在幕後另有操控者。柳毅倒是沒想那麼多,鄴城越亂,對他們就越有利。
    盧、柳二人先帶著他們衝到了最近的南城門,結果城門緊閉。他們不敢耽擱,又轉向了東城,結果還是吃了一個閉門羹。看著城牆上拉著弓、捧著弩的一排軍士,盧毓知道硬闖的話,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裡,只得悻悻退去。
    可他們畢竟不是職業軍隊,凝聚力和紀律性都很差。在之前的遭遇戰裡,不斷出現的傷亡已經使士子們士氣大降。當連闖兩道城門都失敗以後,絕望的情緒在隊伍中瀰漫。很多人開始後悔參與鬧事,甚至有人悄悄脫離了隊伍,向袁軍投降。
    盧毓和柳毅試圖鼓動大家繼續行動,但終於有人公開質疑他們的決定,在隊伍裡鼓噪起來。就在這群人即將分崩離析之際,一匹馬飛馳而至,馬上的騎士一邊靠近一邊高呼:「盧兄、柳兄。」
    「是劉和!」
    盧毓和柳毅聞聲大喜,一起迎了上去。聽到這個名字,一時間就連隊伍裡那些質疑者的喧鬧聲都小了幾分。審配的陰謀,是「劉和」這位弘農狂士抽絲剝繭點破的,他在這些士子心目已隱然形成了權威。事實上,當他們與鄴城徹底翻臉以後,所有人心裡都藏著一個期盼,盼著劉和站出來,成為他們的中流砥柱。
    劉平翻身下馬,一臉急惶:「你們都沒事吧?」盧毓苦笑道:「劉兄你去哪裡了?我們都以為你被審配……」說完做了個喀嚓的手勢。
    劉平自然不能說實話,但也不想太騙他們,只是搖搖頭道:「也是一言難盡,咱們先脫離危險再說吧。」盧毓點頭稱是,然後把連闖兩門的事說了一下,歎息道:「以現在的士氣,如果再闖不出去,恐怕就直接散伙了。」柳毅也低聲恨恨道:「那些笨蛋,稍微遇到了挫折,就打退堂鼓。」
    劉平略做思忖,比了個手勢道:「走北門!」
    盧、柳二人一怔:「莫非劉兄你在北門有辦法?」劉平眼神閃過一絲堅毅:「有沒有辦法,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不去闖一闖,就只能坐以待斃。」
    他走到那一群神情沮喪的人面前,一一審視。劉平望向隊伍,士子人數比最初少了很多,幾乎人人帶傷,僕役的境況還要更淒慘一些,一副敗軍模樣。其中一名士子半跪在地上,正在低頭哭泣。劉平分開人群,把士子扶起來,問他怎麼了。士子說跟隨他來的僕役全都被殺死了,他的一條腿也被砍傷了。劉平把他扶上自己的坐騎,環顧四周,突然嚴厲地喊道:
    「你們別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你們是望族之後、名士之種,你們的家族傳承了幾百年,從來都是漢室的驕傲。如今區區這麼一點困難,就讓你們低頭了?家族的榮光、儒者的責任,都不顧了麼?你們難道忘記了先賢的教誨——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這一連串的質問,如春雷滾過每一個人的頭頂。無論是質疑者還是沮喪者,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原本沮喪的眼神開始有了光彩。他們都還年輕,碰到困境,除了惶惑,心中總還有那麼一點不甘。而這一點不甘的火星,正在被劉平煽成一場燃燒魂魄的大火。
    劉平高舉右臂,大聲道:「我已經決定從北門再闖一次看看,即使半路戰死,也好過怯懦地坐以待斃。今天我們也許會死,但身為士,卻該有自己的氣節與道,不可以卑怯地倒在地上,被人家戳著脊樑骨說:看,這是懦夫。諸位何不與我冒險一次,像當年李膺、郭泰一樣青史留名。等死,死國可乎?」
    李膺、郭泰都是黨錮之禍的士人首領,而結尾則是《史記》裡記載陳勝起義時用的句子,這些士子都讀過書,對這些典故很熟。劉平此時喊出來,大家一下子覺得熱血湧上頭來,都紛紛學著劉平的樣子舉起手,重複著那一句話:「等死,死國可乎。」
    「願意有尊嚴地活著或死去的人,跟上我。」劉平轉過身去,大踏步地朝前走。他步子邁得十分豪邁,連頭也不回,彷彿就算只有他一個人,也要前進。
    開始是一個人,然後兩個人、五個人,剛才還惶惑不安的士子們全都站了起來,彼此對視一眼,默默地跟在劉平身後,整支隊伍再度泛起奇妙的活力。盧毓和柳毅暗自感慨,劉平口才發揮得酣暢淋漓,居然輕而易舉地將這一盤行將崩裂的散沙凝在一起。這種天生的領袖魅力,可是他們不具備的。
    劉平向前走著,心情激盪不已,渾身麻酥酥的,心中有一種異樣的興奮。
    這是劉平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獨立行動,沒有任何人能幫他,所有的事情都只能靠自己。劉平此時沒有惶恐,反而有一種奇妙的滿足感——他終於做了一次完全屬於自己的選擇,終於可以由自己掌控一切,酣暢淋漓地貫徹自己的「道」。
    劉平的腳步,從來沒邁得如此堅定。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他心中已經沒有疑問了。
    北城的城門丞在覺察到城內亂象以後,當即果斷地關閉了城門。他是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對危險有種天然的直覺,讓手下人做好迎敵準備。
    「可我們怎麼知道誰是敵人?」副手焦慮地問道。如今城內到處都在廝殺,誰也搞不清楚到底誰是我方,誰是敵人,甚至連他們為什麼暴亂都不知道。
    城門丞彈了彈手指:「很簡單,誰膽敢來衝擊城門,就是敵人,其他的不要管,以不變應萬變,才是最好的策略。」
    這時候一名衛兵來報,說有一個人手持一卷文書來到城下要求開城。城門丞一聽,不由得瞇起眼睛,決定親自去看一看。這個年輕人沒穿著官吏的袍子,也沒腰牌。他一見到城門丞,就把文書遞給他,說奉主公的密令,要他立刻開城。
    「沒有審治中的副署,誰也不許通行。」城門丞面無表情地回絕。
    年輕人面色陰沉地威脅道:「你是說審治中比主公的話還管用?」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遠在官渡,自然以審治中之命為最先。」這個城門丞不像他的同僚那般懦弱,根本就不吃這一套。
    年輕人很氣憤,把文書抖開道:「你先看看裡面說什麼,再擺架子不遲!」說完他讓城門丞扯住一頭,慢慢把文書展開。當文書快展到盡頭的時候,城門丞看到了落款處的大印。他想湊近看得仔細點,卻發現在大印旁居然多了一把匕首。
    城門丞一驚,隨手扔開文書,身形急退。年輕人一把抓起匕首,朝他刺去。只見寒芒一閃,刀刃已經切入了城門丞裸露的咽喉。
    這一招圖窮匕見讓城門前一片混亂。城門丞身後的幾名護衛怒吼著衝上來,年輕人揮舞著匕首拚命抵抗。他的武藝並不算太強,在數名訓練有素的士兵進攻下,顯得有些勉強,很快就被砍出數道血痕。但他一直咬著牙拚死不退,似乎在等待什麼。沒過多久,從城門裡側的數條巷道裡一下子衝出一百多人,朝著城門口殺來。為首的柳毅手提長劍,大聲喊道:「劉兄,我們來助你!」
    城門丞的副手看到這一幕,想起自己的主官剛說過,只要衝擊城樓的一定是敵人。他立刻傳令下去,讓守城士兵出去助陣,務必把他們截殺在城門樓前。這一百多人都沒披著甲冑,甚至沒什麼像樣的兵器,駐守城門的士兵足以應付。
    兩支隊伍在狹窄的城門樓前發生了激烈的碰撞。前者勝在人多勢眾,後者卻是裝備精良,往往這邊倒下兩三個人,那邊才會倒下一個。不過前者顯然事先有所準備,士兵每倒下一個,立刻會有人俯身去把甲冑和兵刃撿起來,再行反擊。於是整個戰局變得異常混亂,雙方混雜成一團,喊殺四起。
    就在戰局陷入僵持之時,從另外一個方向衝來一支軍隊。副手立刻緊張起來,命令城牆上的弩兵與弓兵做好準備。不過他很快又下令不要擅自開射,因為來的是一隊穿著袁軍兵服的士兵。這隊士兵為首的主官在快接近城樓的時候,大聲下了號令,然後迅速展開隊形,朝著進攻城門樓的暴徒背後掩殺過去。
    副手長舒了一口氣,趕緊讓城頭的人把弓弩放下來,避免誤傷友軍。不料弓弩手剛撤掉,情況就發生了突變。那些袁軍士兵攻入城門樓以後,根本沒碰暴徒,反而對一直浴血奮戰的守軍大下殺手。那些守軍本來以為他們是援軍,紛紛放鬆了警惕,此時猝然遇襲,心神大震,一下子就兵敗如山倒。
    等到副手反應過來,招呼弓弩手重新施射的時候,這兩支隊伍已經合流衝進城門樓,而且毫不遲疑地打開城門,向城外衝去。城頭上的士兵拚命放箭,可他們的人數太少,城下又沒有步兵阻擊,雖然不斷有人中箭倒地,但有更多的人輕而易舉地跑到了射程之外。那些士兵甚至看到,最初那個刺殺城門丞的年輕人,居然還折返回來,扶起一個中箭者繼續前進,為此自己險些也中箭。
    當北城門重新歸於平靜之後,副手走在屍橫遍野的城門樓過道,面色嚴峻。這支身份不明的隊伍在城內、城門樓和城外留下了約摸幾十具屍體,刺鼻的血腥瀰漫在整個城樓裡——但大部分人都順利脫離了射程,消失在鄴城舊城裡。
    副手不敢開城追擊,萬一城裡再湧現出另外一支莫名其妙的敵人,那就更麻煩了。於是他只是簡單命令收拾殘局,把大門徹底鎖死,然後才敢下來檢視屍身。
    這些敵人實在太狡猾了,先是派了一個人呈獻文書,伺機刺殺了城門丞,然後又讓一半人發起正面衝擊,給守軍造成陰謀已經全部發動的錯覺;當第三波敵人接近時,守軍的心中已經形成了思維定式:前面兩次來的是敵人,那麼第三次怎麼也該是友軍了吧?結果……敵人居然是一分為三,徹底耍了他們一把。鄴城敵我難辨的混亂局勢,給了他們最好的掩護,否則自己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誤判。
    副手搖搖頭,停止了檢討。他蹲下身子,端詳著城門丞的屍體,腦子裡莫名閃過一個念頭:「不知道那些人跑出去以後,會去哪裡。」
    他不知道,在距離他只有數里的鄴城舊城一處廢墟裡,那個年輕人用行動回答了他的疑問。一隻手臂,在眾目睽睽之下,直直地指向南方。
    「鄴城這麼亂下去,田老師不知會怎麼樣。」曹丕念叨著,同時用力把司馬懿的胳膊拽了一下,讓他走得更舒服些。司馬懿嘴角抽搐一下,忍著疼痛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只要看看這次大亂中,有多少田豐的黨羽被驚動,就知道他的下場一定堪憂。」
    「如此說來,他豈不是因為我們的計劃而倒霉?」曹丕暗自歎了口氣,為那位無辜的老人哀悼。司馬懿斜了他一眼,鼻子裡冷哼道:「你也開始像那個人一樣了?淨有些無謂的同情心。」
    曹丕登時不敢說話。他本來是刻意想岔開話題,免得司馬懿老琢磨劉平的事。但看來司馬懿腹誹非常之大,三兩句就會拐回來痛罵劉平。他無奈地回過頭去,正看到甄宓衝他做了個鬼臉,一臉的歡欣。
    「哼,你倒是開心……」
    曹丕心想:「甄宓一直挖空心思要脫離鄴城,這次終於得償所願,自然是開心得不得了。不知為何,看到甄宓的笑臉,自己憂鬱的心情也隨之開朗了。」
    此時他們一行五人已經深入鄴城舊城,算是初步逃離生天。任紅昌在這裡經營出不小的勢力,只要跟他們接上頭,就算是徹底安全了。任紅昌本來還想在這裡等一下劉平,卻被司馬懿斷然否決。司馬懿說既然那傢伙做了選擇,那麼就要自己承受後果,沒必要把其他人拖下水。
    他們邁過一條小河溝,全都停住了腳步。眼前的大道當中站著一個人。這人披掛甲冑,手持鋼戟,有如一頭盛怒的猛虎盯著他們。他只有一個人,那雄渾的氣勢卻好似有十萬人站在那裡一樣。
    「甄校尉?」
    「二哥?」
    兩個不同的驚呼從任紅昌和甄宓口中飛出。甄儼把長戟向前一挺,充滿怨毒地說道:「總算等到了。」他渾身都升騰起滔天的殺氣,恨不得撕開眼前這幾個人的胸肌把裡面的心臟剜出來捏個粉碎。
    甄儼在發現任紅昌偷走了自己的腰牌以後,就意識到這件事一定跟甄宓有關,於是連忙進袁府查看。在寢室裡看到那幾具屍體以後,甄儼知道這次事情鬧大了。
    甄儼從不低估自己妹妹的智慧,他判斷鄴城衛那邊只是調虎離山,甄宓一定會趁亂逃出城去。於是他心一橫,抓起一桿長戟,單槍匹馬去追趕甄宓。他對鄴城附近地形十分熟悉,大概能推測出這些人逃離的路線,果然,終於在這鄴城舊城的廢墟前截住了他們。
    「二哥,我……」甄宓怯怯的聲音還沒說完,甄儼惱怒地一揮長戟,凜然喝道:「閉嘴!你還嫌給甄家帶來的災禍不多麼?!」他對這個原本很寵溺的妹妹,如今卻是憤怒無加。
    惹出這麼大的亂子,袁熙再怎麼寵愛甄宓,也不可能為她遮掩——別說她,就連甄儼自己,包括整個甄家都要被陪葬。甄儼現在只想把所有人都殺死,然後提著妹妹的頭去請求寬宥。
    這時任紅昌上前一步道:「甄校尉,請你聽我說一句話。」甄儼先是窒了一窒,二話沒說,挺戟就刺。甄儼現在一腔憤怒,都放在「貂蟬」身上。若不是這個淫婦勾引,自己怎麼會鑄成如此大錯?
    甄儼這一戟速度極快,直取任紅昌的胸膛。任紅昌不及反應,呂姬在一旁眼明手快,把她迅速拉開,堪堪避過這一戟。可是呂姬忘了,這是戟,不是矛,戟旁還有小枝。甄儼一刺落空,手腕一晃,長戟化刺為掃,刷的一聲把呂姬的腰部勾開了半邊。
    呂姬一聲也未吭,撲倒在地,腰間登時鮮血狂湧。任紅昌一見呂姬倒地,整個人呆在了原地。反倒是甄宓尖叫一聲,拚命抓住了曹丕的胳膊,把臉別過去不敢看。
    司馬懿看了曹丕一眼,嘴裡喃喃道:「該死,果然是這樣。」
    在他原來的計劃裡,甄儼這個人是先要用計死死限制住,然後其他行動才可從容展開。可曹丕的擅自行動,使得司馬懿不得不制定了一個粗糙的急就之計。這個計劃最大的缺陷,是無法限制甄儼的行動,使得他成為一枚無法預測走向的棋子。出城之時,司馬懿還暗自鬆了口氣,以為甄儼會趕到鄴城衛那裡去約束部屬,可結果他還是成為最危險的變數。
    曹丕注意到了司馬懿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時懊悔、慚愧以及不耐煩的惱怒湧上心頭,讓盤踞在心口的夢魘迅速壯大,凝聚成一團狂暴的戾氣湧出身體。他猛地甩開甄宓的手,瞪著眼睛大聲道:「你們一直都在怪我是吧?好,好,是我不好!我在這裡戰死,總可以贖罪了吧?!」
    夢魘讓他頭疼欲裂,也讓他內心的戾氣與日俱增。曹丕負氣抄起一把城裡撿來的環首刀,黑著臉向甄儼斬去。
    甄儼早就注意到了甄宓與曹丕的曖昧。他對整個鄴城的局勢不是很瞭解,也不知道曹丕等人的來歷,一門心思認為,就是這個混蛋勾引了自己妹妹,才導致這麼多事發生。現在看到曹丕拿刀衝了過來,他毫不客氣,抓起長戟也刺過來。
    甫一交手,甄儼心中一驚。這個十幾歲的孩子力道雖然不夠,但出手速度相當快,而且變招之間有一股戾氣撲面而來,自己的憤怒甚至在他面前都遜色了幾分。甄儼稍微冷靜了一些,調整姿態,與曹丕保持著一定距離。他的戟比環首刀長,只要不讓曹丕近身,就可立於不敗之地。
    曹丕卻不管這些。王氏劍法從來不教什麼叫做審時度勢,只教什麼叫一往無前。他憑著一口夢魘化成的戾氣,把王氏劍法中的精義發揮得淋漓盡致,暴風暴雨般地劈斬過去,迫使甄儼不得不採取守勢,以避鋒芒。
    甄宓站在一旁,看著自己未來夫君和二哥鬥得你死我活,一臉不知所措。平時的那些鬼主意,這時候一個都想不出來。她拚命抑制住慌亂,側眼朝旁邊看去,看到呂姬身下的鮮血已積了一潭,眼見是活不成了。任紅昌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呂姬,渾身僵直,只有手在微微顫抖。
    「任姐姐?」甄宓走過去,輕聲叫了一聲。任紅昌木然回首,甄宓發現她原本俊俏的臉龐,陡然間老了許多。
    「幾年之前,我就是這麼看著她的父親死去……我本以為這種事不會再發生,可我錯了。也許我不該來,但我又怎能不來。我連她父親這一點囑托都做不到,又有什麼資格要求什麼……」
    任紅昌嚅動嘴唇,也不知在向誰訴說,或許只是自言自語,聲音裡浸滿了徹骨的悲傷。甄宓聽不懂這些話,覺得實在是莫名其妙,她小心地抓住任紅昌的手,想看看她是否安好。任紅昌轉過臉來,雙眸空洞地看向她身後。
    「你知道麼?那個馳騁中原的飛將軍,為何在最後時刻不顧顏面,要向曹操屈膝投降。他不是怕死,他是要為自己的女兒尋一條活路啊……他的努力,他的用心,居然就這樣敗落在我的手裡。」
    甄宓不知那個飛將軍是誰,她只看出來,任紅昌眼眸裡的光彩在逐漸消失。
    那邊的死鬥還在繼續。交手了十幾回合以後,甄儼已經掌握了曹丕的節奏,覷到一個破綻,長戟飛快地在環首刀上猛地敲了一下。曹丕銳氣已經耗盡,體力又難以支撐,整個人如水洗一般,動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甄儼是搏擊老手,他敏銳地注意到曹丕收刀回擋時的遲緩,大喝一聲,挺戟一挑,把刀霎時挑飛,然後戟首直刺向曹丕。
    曹丕沒有躲閃,他只是疲憊地閉上眼睛,準備接受這個事實。就在這時候,他聞到一陣帶著腥味的馨香,然後一個身影擋在了他前面。曹丕瞳孔急縮,他看到任紅昌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戟尖正刺入她的雙乳之間。
    甄儼也被這一幕驚到了,他想把戟拔出來,任紅昌卻抬起左手,死死抓住長戟的側枝,讓他撤不回去。甄儼咬著牙正要用力奪還,卻看到任紅昌的右手多了一具漆黑的東西。只聽「崩」的一聲,一支弩箭飛射而出,跨越了極短的距離,深深刺進了甄儼的額頭。
    「任姐姐!」
    「二哥!」
    曹丕和甄宓同時發出叫喊,一個伸手抱住任紅昌癱倒的身體,一個衝向仰天倒下去的甄儼。
    曹丕知道那把戟不能拔出去,只能就這樣把任紅昌抱在懷裡。曹丕覺得這一切實在太不現實了,剛剛還生龍活虎的任姐姐,怎麼會就這麼死了?他的嘴唇在劇烈顫抖,身體卻驚懼得如浸泡在冰水之中。上一次如此驚慌,還是在宛城聽到兄長曹昂戰死。
    「任姐姐,任姐姐,是我錯了,是我錯了!」他只能不停地重複著自責的話。
    任紅昌睜開眼睛看向曹丕:「我沒完成呂將軍的囑托,合該有此懲罰。二公子,接下來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曹丕大哭,他抱住任紅昌語無倫次地喊道:「任姐姐,你不能走啊!對了!你不是還有復國大計嗎?你離開了,你的國家怎麼辦?我會說服父親和郭祭酒幫你復國,你要堅持下去。」
    任紅昌露出一個虛弱的笑意:「你有這份心,我就很開心了。你知道嗎?我一直有種奇怪的預感,你會成為中原最有力者,你和你的子孫是真正能幫到我的人……咳咳……」她說到這裡,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嘴都是鮮血。
    曹丕激動地說道:「我會讓父親派出大軍,帶著你殺回去!」任紅昌搖搖頭:「我只請求你,善待我在村裡養的那些孩子。他們都是我的族人……」
    「好,好,我答應你!」曹丕急切地回答。
    「等他們長大,告訴他們真相,讓他們記住自己真正的名字,幫助他們返回我的國家。」
    「你的國家在哪裡?他們真正的名字又是什麼?」
    任紅昌用盡全身力氣抬起手臂,指向東方,眼神裡閃動著無限的眷戀:「我的國家,就在東海之外,太陽升起的地方。我的族人裡,年紀最大的兩個孩子,一個叫難升米,一個叫都市牛利。」
    「那任姐姐你真正的名字呢?!」
    任紅昌的眼瞼慢慢闔上,聲音已幾不可聞:「我的名字,已經被那個女人竊走了啊;我的名字,本來該叫做卑彌呼……」曹丕記下這個古怪的名字,垂下頭去,驚駭地發現她已然沒了呼吸。曹丕怔了怔,這才意識到,她一直到死,都不曾提到郭嘉一個字。
    曹丕沒有嚎啕大哭,他木然放開任紅昌的屍身,朝甄宓走過去。甄宓正蹲坐在甄儼屍體的旁邊,兩行淚水不停地從眼眶湧出來,卻不肯發出一聲嗚咽。她聽到腳步聲,以為曹丕要對二哥的屍體做什麼,伸開雙臂攔在他面前。
    「不要再往前走了。」甄宓低聲道,嬌弱得像是一朵暴雨中凋零的鮮花,但仍舊不肯讓開。二哥的死亡,讓這個姑娘一瞬間變得成熟起來。
    曹丕停下了腳步:「看來我們都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代價。」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是一樣的悲痛,一樣的悔恨。
    「我是曹操的兒子,我叫曹丕。」曹丕突然開口,這意外的坦白讓甄宓一下子摀住嘴,完全驚呆了。曹丕注視著她,伸出了手:「所以我對你的承諾,一定都會實現。跟我走吧,我不希望再有人為此犧牲。」
    此時的曹丕滿臉血污,雙眸裡全是哀傷,散發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奇特魅力,讓甄宓的心旌為之動搖。可甄宓猶豫了一下,卻向後退了一步:「抱歉,我不能跟你走了。我必須回到鄴城。」
    「你確定要繼續與袁家的婚姻?」曹丕的神情沒任何變化。
    「我也不希望再有人為此而犧牲。」甄宓淡淡地回道,然後自嘲似的搖搖頭,「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或者說懲罰吧。」
    曹丕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他沒有試著說服她,而是扯開自己的衣襟,將脖頸上即將消失的齒痕袒露出來:「齒痕雖愈,琴猶繞樑。總有一日,我會親自來到鄴城,風風光光地把你接回去,到時候我們再彈那一首《鳳求凰》。」
    說完以後,曹丕俯身抱起任紅昌的屍體,一步步地走遠。甄宓呆了呆,露出小虎牙,向曹丕的背影拋去一個明艷的笑容:「一言為定,我等著你。」但她對這個承諾並不怎麼相信。
    司馬懿靠著一旁的斷垣,一直冷冷地盯著這一出高xdx潮迭起的悲劇,這個如狼般的年輕人迅捷地轉動著脖頸,將這一切收入眼中,卻未動聲色,像是一尊墓穴前的翁仲石像。
    「為情所累的傻瓜們。」他心裡如此評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