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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東山的日子

    「左邊五亭的城垣再補上去兩個伍,告訴那邊,這是最後一批援軍,多一個人都沒有了。」
    張繡負手站在望樓之上,面色嚴峻地注視著眼前的防線,一道道果斷而冷酷的命令發佈下去。此時在曹營與袁營的高垣深壘之間,身著黑色與赭色的士兵們如炸了窩的螞蟻一般,在綿延數十里的狹窄區域陷入了最殘酷的近身搏殺,雙方的陣線不斷變化,呈現出犬牙交錯的混亂態勢。
    「報!右翼三亭後撤五十步!」一名傳令兵飛跑過來,一路高喊。張繡聞言,毫不遲疑地將食指指向一個方向:「傳令,右翼陣後七隊弓手,兩箭吊射,三箭平射。」這時他身旁的一位軍官面露難色:「將軍,那邊已經連續射了半日,弓手的指頭已經承受不住了。」張繡面無表情地答道:「指頭斷了,就用嘴;嘴裂了,就用牙。我要的是射箭,不是借口。」
    儘管張繡平時表現得謹小慎微,可一到了戰場,他骨子裡那種西涼人的狠辣就發揮得淋漓盡致。傳令兵銜命而去,過不多時,一陣鋪天蓋地的箭雨砸向右翼三亭附近的牆頭,立刻升騰起一陣血霧。剛剛衝上城垣的幾十名袁軍士兵紛紛慘叫著滾落,攻勢稍被遏制。可過不多時,又有數倍手執籐牌的袁軍撲了上來,把趕來填補缺口的曹軍步兵徹底淹沒……
    這樣的小小變化在戰場的每一處都不斷發生著。雙方的將軍、校尉、曲長、屯長乃至最底層的普通兵卒,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拼著命,希望憑借自己的睿智或武勇對戰局造成一點點的影響,只要這些影響積少成多,就能逐漸積累成勝勢。可在此時的戰場,究竟孫武會向誰稽首微笑,恐怕沒人能說得準。
    「盤口混亂,莊閒不分,好一場亂賭的局面。」楊修站在張繡身旁,狹長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不知是在看著張繡,還是在看著戰場。
    「楊先生,這裡太危險,你還是下去吧。」張繡頭也不動一下。楊修沒挪動腳步,他抬頭望了望天,忽發感慨:「日出而戰,如今已近午時。張將軍,你從前可曾打過這麼長時間的仗麼?」
    張繡微微一皺眉,他的目光終於從戰場上挪到了楊修身上:「你想要說什麼?」楊修道:「袁軍與我軍對峙這麼久,為何今日卻突然不要命似的狂攻?按說彼攻我守,他們這麼打,損失遠比我們更大,可對方卻一點沒有退兵的意思,從日出打到現在不停——今日這仗,有點蹊蹺啊。」
    張繡聞言默然,雙手擱在望樓護欄上,身體前俯。楊修的疑問,其實他心裡也一直在琢磨。今天袁紹軍的攻勢明顯不同以往,不光集結了大批北地各族的私兵,就連精銳的中軍大戟士與強弩手都拉上來了,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勢。張繡的營地位於官渡防線的核心地帶突出部,承受著極大壓力,如今手中兵力捉襟見肘,幾乎連親兵都派出去了。
    可在張繡看來,袁軍的攻擊還是稍嫌不足。按兵法正論,若要擊破官渡這種聯營防線,應當是集結優勢兵力攻敵一點。可從目前得到的情報來看。袁紹軍是全線出擊,針對曹軍的整條防線壓了過來,每一個營盤都遭受了強攻。這麼打雖然聲勢浩大,可實際效果卻值得懷疑。
    明明用利錐一刺即破的口袋,為何袁紹改用巴掌去拍打呢?張繡實在是想不通。
    這時幾聲呼嘯從頭頂飛過,望樓裡所有的人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那是霹靂車發射的聲音,這些大傢伙可以把幾十斤的大石拋出去很遠,是遏制敵人進攻最好的手段。經過一上午的劇戰,這些霹靂車損毀了一半,只有一半還在運作。但即便如此,它們仍是袁紹軍在進攻途上的噩夢。
    「楊先生你怎麼看?」張繡問。
    「袁紹這法子雖然粗暴,倒也不失為一個選擇。比心眼,他是比不過郭奉孝與賈文和,不如直截了當地拼消耗,這樣一來什麼計謀都沒了用。反正河北兵多將廣,三個人換我們一個人,贏面還是很大。如今曹軍全被死死吸在陣地,動彈不得。只要袁紹願意承受損失,不放鬆進攻,最終先撐不住的還是曹公。」
    張繡面色陰沉地點點頭,這些道理他也明白,而且他相信賈詡會看得更明白。張繡轉過頭去,看向曹軍中軍大帳的方向,他忽然很好奇,不知道那個病老頭子到底會怎麼處斷。
    「若楊先生你身在中軍,會如何應對?」張繡問。
    楊修掂了掂手裡的骰子,難得地露出為難的表情:「不在局中,不知其難。即使是我,如今也不知該如何下注才好啊。」張繡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他所謂的「下注」,是拿袁曹對賭,還是想讓官渡若隱若現的漢室坐莊。不過這種事情他不想問,這是賈詡特意叮囑過的。
    尤其是在楊修面前,他更不願意多說什麼,張繡如今對楊修充滿了警惕。之前他受命和楊修去伏擊關羽,結果楊修出工不出力,磨磨蹭蹭,導致關羽輕易就脫離了伏擊圈離去。張繡本以為他們要被大大地責難一番,結果郭嘉的申飭未到,先來的卻是曹公一紙停止追擊的軍令。
    這說明楊修之前早有算計,只是沒事先與他通氣。這個人就好像他手裡的骰子一樣,不知道落地時到底是幾點。張繡根本看不透這個古怪的傢伙,索性敬而遠之。
    張繡把思緒收回來,這時一名士兵匆匆趕到望樓,對張繡耳語了幾句。張繡眉毛先是高挑,繼而僵在了那裡,整個人都呆住了。他聽到的事情,似乎比眼前的喧囂戰局還要詭異。
    相比起一線曹軍在戰線上的艱苦,曹軍的中軍尚算平靜。這裡位於官渡防線後兩里的一處丘陵上,外圍依勢共有三重圍障,皆是粗木大釘,把中軍帳圍在正中。前線戰況吃緊,這裡的衛戍部隊也被抽調了許多,所以比平時要冷清不少。唯有營盤之間的通道,信使絡繹不絕,將前線的每一點動態都及時匯報過來。
    當太陽移到天頂之時,通道上的信使終於變少了。這說明前線局勢趨於穩定,即使還未見勝利,至少已不再惡化。中軍營內的衛兵們情緒也稍微放鬆了些,開始議論紛紛。
    「你說這會兒咋就安靜了呢?」一名在中營外圍轅門看守的年輕衛兵對自己的同伴說。他的同伴是個老兵,哈哈一笑:「前頭打了一上午仗了,就是鐵人也受不了。中午太熱,兩邊都得歇歇。」年輕衛兵慶幸地看了一眼那邊,喃喃道:「幸虧我是負責守衛中營,不然肯定活不下來……」老兵深有感觸:「我投軍十幾年了,當初一起的兄弟,如今十不存一。記得那年跟呂布在濮陽打,可比現在慘烈多了。甭管你帶上去幾個伍,一下工夫就全沒了,兩邊的兵死得比流水都快……」
    兩個人正說著,看到另外一名士兵走了過來。他面相很陌生,兵服上沾滿了泥土,右臂還有一大片血跡。「什麼人?」年輕衛兵警惕地喊道,同時抬起長矛。那士兵勉強抬起右臂,抱拳道:「我是從前線換下來替崗的。」
    曹軍在前線吃緊之時,經常會把後方駐守的精兵抽調上去,把暫時失去戰鬥力的人替回來。年輕衛兵聽到這個解釋,放下長矛。老兵卻疑惑地問道:「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那士兵苦笑道:「前線的仗已經打亂套了。哪裡吃急,上頭就往哪裡塞人,根本不管你是哪一部,塞來塞去,如今編製全亂套了。我本是韓浩將軍的人,結果打著打著就找不到上司了,反而來了這裡。」
    老兵點點頭,同情地看了眼他的右臂:「你傷到筋骨沒有?拿得動兵器麼?」士兵道:「不妨事,我是左撇子。」老兵又問他現在前頭打得怎麼樣,士兵說不太樂觀,袁軍的部隊太龐大了,經常一次衝鋒就投入數倍於前的兵力,曹軍如今憑借地利勉強抵擋,時間久了真不好說。
    三個人都是一陣感歎。這時候一陣詭異的風聲從頭頂傳來,他們同時抬頭,看到了一幅奇景:三四塊形狀各異的碩大石塊在半空飛過,劃出數條危險而優美的弧線,朝著中軍營砸來。他們三個下意識地要躲,好在這些石塊沒什麼準頭,幾乎全部落空,在中軍附近的田野裡砸起了一片煙塵。
    年輕衛兵狠狠地罵道:「霹靂車營的那些廢物一定是打偏了!」同時又有點小小的興奮。老兵瞇起眼睛,眼神卻很迷茫:「不對啊,霹靂車營在中軍的正北,打得再偏,他們也不可能會把石塊扔到身後啊?」
    中軍大營附近一下子變得十分熱鬧,許多人在大喊,許多人在奔跑。每個衛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砸懵了。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曹公主持大局的所在,哪怕是一支飛矢射進來,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何況現在居然被自家的霹靂車砸中,問題可就更為嚴重了。
    老兵想到這裡,不由得渾身一陣冰涼——難道車營叛變了?中軍不能動,如果車營調轉了霹靂車的方向,朝這邊砸來的話,不用多,十輛車就足以造成嚴重威脅。想到這裡,老兵急忙想大聲向附近的同僚示警,這時候,一柄冰涼的匕首從他咽喉輕快地劃過。老兵瞪大了眼睛,口中發出呵呵的聲音,身軀撲倒在地。他臨死前的最後一眼,瞳孔中映入他年輕同伴捂著喉嚨倒地的模樣。
    士兵默默收起匕首,把這兩具屍首扶起來靠在轅門兩側,將長矛塞回到手裡,然後走進門內。周圍人影雜亂,呼喊聲此起彼伏,沒人注意到這裡的異狀。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一名曹軍士兵放下草叉,離開中軍營地旁的草場。在他身後的草料垛裡,殷紅的鮮血緩緩流出。一名書吏掀開帳簾,手裡抓著幾根計數的算籌,臉上掛著一副熬夜工作的疲憊神色。他回頭朝帳篷裡深深地看了一眼,將簾子放下,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一名哨兵從暗哨位置離開,沒有通知任何同僚;一名民夫從兩輛馬車之間爬起來,拍了拍頭上的雜草;一位匠人拿起一把才被修復的強弓,粗糲的大手在剛剛絞緊的弓弦上來回撥弄;一名曲長脾氣暴躁地把麾下所有人都趕到了中軍營外圍,命令他們去加強戒備,自己卻留在了外圍和中圍之間,用手一掰,竟把木牆上一塊虛釘的木板掰了下來,露出一個小小的缺口。
    在七個不同的地方,七名曹軍成員似乎同時從睡夢中驚醒,他們放下手中的工作,眼神淡漠,面無表情地開始了行動。他們的舉動表面上是彼此獨立的,可如果有一雙眼睛可以俯瞰整個中軍營的話,就會發現,七個人的行進路線連貫成了一枚鋒利的釘子,狠狠地楔入了原本堅如磐石的中軍大營外圍。
    釘子不斷深入圍障,沿途不斷有曹軍的崗哨在警覺前就被拔除。這些人既安靜又狠辣,總是悄無聲息之間施以殺手,手法乾淨利落。整個中營此時被霹靂車那一擊打得頭暈目眩,無論是中級軍官還是下級士兵都不知所措,居然沒人注意到這股奇異的異動。
    釘子很快深入到了第二重圍障。曲長已經在這裡開闢了一條狹窄的小通道,其他六個人從這通道裡魚貫而入,與第七個人聚齊。他們彼此之間一句話都沒說,同時從懷裡掏出顏色一模一樣的藥丸吞下,簡單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後繼續前進。一直到這時候,衛兵們才意識到有一支敵意隊伍已經滲透進來了。
    如果是正面對抗的話,這七個人恐怕連兩個小隊都無法抵擋。但當他們如水銀一樣滲入到曹軍腠理,卻成為無法拔除的猛毒。中圍的守衛本來人數不少,但精銳被抽調一空,剩下的只是這兩年徵召來的新兵以及傷殘老兵,說是烏合之眾也不為過。更何況,剛才的霹靂車襲擊讓中營防線變得漏洞百出,給了這七個殺手可乘之機。
    在進入中圍以後,他們的行事風格陡然一變。按道理,殺手應該是潛伏在夜色下,不到出手的一刻不讓別人感覺到他的存在。而這七個人此時表現得更接近一群暴烈的刺客。他們對自己的行蹤似乎不打算遮掩,敢於對任何膽敢阻撓的人痛下殺手。這簡直就是七尊殺神,他們利用中營的木柵和迷宮般的防牆做掩護不斷移動,所到之處騰起無數血霧。
    在這七個人十分默契的分進合擊之下,曹軍的守衛被打懵了,無法組織起哪怕一次有威脅的反擊,任由這七支陰影裡射出來的箭矢擊穿一層又一層魯縞,逐漸逼近曹軍的心臟中樞。原本應該是整個官渡最安全的地方,卻變成了一片血肉橫飛的戰場。
    越接近內圍,這些殺手的突擊就越加暴烈而迅猛,速度對他們來說,比鮮血還珍貴。他們必須趕在曹軍守軍清醒過來之前穿過最後一道柵欄,擊殺曹操。
    但奇怪的事發生了,殺手們在內圍和中圍之間的轅門附近停住了腳步。轅門的門口停放著兩輛虎車,還有陰冷的勁弩與長槍隱伏在牆後。那裡是曹操最後的親衛——許褚以及他麾下的虎衛。
    殺手們沒有急於進攻,而是圍著中圍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巧妙地穿過幾處軍場和望樓,來到整個中營後方的一處小門。這裡是依照丘陵地勢修的一條汲水之道,不過在水道兩側都挖有壕溝,還拓寬了路面,可以容兩匹馬以最快的速度直線通行。一切跡象都表明,這實際上是曹軍大營的一個後門,一旦有什麼緊急情況,營中的人可以從這裡迅速離開。
    而現在,顯然就是這個緊急情況了。
    當霹靂車的石塊砸下來以後,整個中營將沒有一處是安全地帶。而許褚第一件會做的事情,就是掩護曹公脫離這個危險區域。也就是說,霹靂車這一招不光砸懵了中營的防禦體系,還把曹操從最安全的地方驚了出來。唯有如此,這七個殺手才有機會真正接近曹操,將殺意化為殺機。
    小門忽然打開了,數十名虎衛衝了出來。他們在外面站成兩個半月形的隊形,佔據了左右兩翼。緊接著許褚和一輛單軛輕車衝了出來。在情況不明的戰場,騎馬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反而不如防護力更好的輕車。虎衛們看到輕車出現,迅速散開,背對著馬車結成一個圈子,謹慎而快速地移動起來。
    殺手們沒有絲毫遲疑,在第一時間就發動了全力攻擊。四個人化為四道黑影躍向馬車,一名弓手將三支箭同時掛在弦上,激射而出——而另外兩個人則撲向了許褚。
    最先得手的是那名弓手,同時射出三箭雖然會降低準頭,但狹窄的空間彌補了這一點缺憾。兩名虎衛一下子被箭射中,翻身倒在地上。馬車的防禦圈登時出現了一個缺口。虎衛們的反應並不慢。在弓手射出箭以後,立刻有三四支短弩對準了他。弓手還沒來得及發出第二箭,身體就被射穿。不過他的使命已經完成,那四名突擊者不失時機地朝著缺口衝了過去。
    兩側的虎衛試圖移動過來填補空缺。突擊者左右兩人分別抽刀,奮不顧身地將他們阻住,中間的兩人速度不減,繼續朝著缺口衝去。
    許褚發出一聲震天的怒吼,他孔武有力的雙臂像驅趕蒼蠅一樣奮力揮動著,可負責纏住他的那兩個殺手同時從懷裡抓出一把白色的粉末,朝他臉上揚去。這個近乎無賴的舉動,讓許褚更加憤怒,但他的雙目卻變得刺痛紅腫。
    借助同伴們用性命換來的機會,那兩名殺手如閃電一般衝過缺口,接近輕車。他們手裡的刀都是百煉而成,輕車薄薄的木板根本無法阻擋,而狹窄的車廂也保證車內之人不會有任何躲閃的空間。
    就在刀刃接觸到木板的一瞬間,一名虎衛不顧一切地撲了過來,徒手推開刀刃。他的雙手被割得鮮血淋漓,卻成功地讓兩柄利刃偏離了目標。兩名殺手毫不猶豫地退刀、突刺,直接刺中了虎衛毫無防備的肩頭和後腰,讓他的身體撞在車身上,又滾落在地,濺起兩團血花。解決了這個意外之後,兩名殺手又朝著輕車刺去,刀尖像刺豆腐一樣刺入木板,然後發出輕輕一兩聲金屬碰撞聲。兩名殺手的瞳孔立刻縮小,車廂裡居然還襯了鐵板!
    這片刻的耽擱,足以致命。
    來自數十名虎衛的凶暴刀光霎時間籠罩住這了兩名殺手,把他們的身體絞碎。
    這時候,從許褚的方向傳來一聲慘叫。被白粉迷了眼睛的許褚就像是一隻中箭的野豬,只會變得更加危險。他揪住一名殺手的大腿,硬生生地撕開了半邊。另外一名殺手終於面露驚恐,試圖後退,卻被許褚扼住脖子嘎巴一聲捏斷了頸椎。腦袋從側面耷拉下來,顯得既恐怖又滑稽。
    上司的凶殘,對虎衛們來說是一個最好的激勵,對敵人卻是一個巨大的打擊。許褚手中那殘缺不全的肢體,成了壓在水牛背上的最後一個牧童。最後兩名殺手意識到,刺殺曹操的機會永遠錯過了。他們的動作變得遲鈍,然後被虎衛拋出漁網活活困住。
    戰鬥開始得倉促,結束得也很突然。只是短短十幾息,七名殺手全數倒在了地上,還有同等數量的虎衛也變成了屍體。輕車安然無恙——不過圍繞著輕車的防線並沒解除,包括那名空手奪白刃的虎衛在內的十幾名虎衛背靠車廂,繼續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許褚從腰間拿出來一塊布擦了擦眼睛,環顧四周,顯然對這次的傷亡很不滿意。當目光掃到那名年輕虎衛時,他才露出讚賞的神色。這名虎衛此時受傷也不輕,雙手鮮血淋漓,肩膀上和腰間的血洇痕跡不斷擴大,但仍堅持守護著馬車,身體挺得筆直。
    許褚想開口說幾句,卻看到虎衛眼神裡閃過一道戾光,轉身拉開車門,舉劍向裡面刺去。車廂上皆鑲嵌鐵板,車門是唯一的漏洞。
    這一個變化讓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外圍,誰會想到,剛才還奮不顧身保護主公的近衛,居然會突然倒戈一擊,突施殺手。
    「撲哧」。
    利器刺入肉體的聲音,傳到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劉平站在袁軍主帥帳內的正中央,承受著無數道眼光的注視。他微微閉上眼睛,甚至能體會到這些目光的不同意味:來自公則的目光是驚訝多過驚喜;來自逢紀的目光是憤怒,但還摻雜了一點點不安;淳於瓊充滿好奇興奮;許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張郃高覽兩個人則只是冷眼相對——至於袁紹本人,他端著酒杯,眼神缺乏焦點,似乎對這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來。
    劉平緩緩睜開眼睛,環顧四周,手指不自覺地在敲擊著大腿外側。他已經成功站在了這裡,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選擇一個突破口。這個選擇,將關乎到他的安危、整個官渡的戰局,以及漢室未來的命運。
    劉平離開鄴城之後,很快就與那群士子分手。盧毓和柳毅聽了他的勸說,直接前往許都參加聚儒之議,而他則找了個借口脫離了大隊伍。
    鄴城的經歷告訴劉平,順應大勢趁機漁利也許是不錯的策略,但對漢室來說太過消極了。如果想要在這一場複雜的弈棋中真正取得優勢,他必須要更加徹底地貫徹自己的道,才能把命運掌握在手裡。
    他的道,是仁者之道。仁者是大愛,是悲天憫人,是對人性的信心。
    而在這個亂世,充斥著許多比仁德更行之有效的選擇。如此之多的誘惑之下,堅持仁道是一件極其困難且代價高昂的事,稍有不慎,便會迷失。仁者若要把持住自己的道,唯有一個選擇。
    劉平在選擇去拯救士子的一剎那,就悟到了自己苦苦求索的答案。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仁者不願捨棄他人,那麼唯有犧牲自己,以自己為代價來換取天下之安,方為大仁。
    所以他決定不依靠任何人,放棄與曹丕、司馬懿等人會合,孤身返回官渡,逕直闖入袁紹大營,要求面見那位大漢王朝的大將軍。
    劉平宣稱的理由很簡單:「我是漢室派來的繡衣使者。」
    他初入官渡時,已經自稱過是漢室的繡衣使者,並取得了不錯的效果。那個時候的策略,是逐漸取得公則、蜚先生與逢紀的信賴,利用他們的私心來影響佈局。但因為劉平過於大意,幾乎死在了逢紀的手裡。
    不過這次失利也並非全無好處,至少現在劉平知道該選擇誰來突破了。
    「元圖兄,別來無恙?」劉平微笑道,向人群裡的逢紀打了個招呼。
    逢紀的臉色變得鐵青,這張臉他怎麼會不記得。這個自稱繡衣使者的傢伙為他提供了曹軍的動向,結果他自作聰明,導致了文丑在延津的陣亡。逢紀本打算把他幹掉滅口,卻沒料到他居然從白馬逃了出去,如今還站在了大庭廣眾之下,向自己挑釁。
    如今主公和冀州、穎川兩派的人都支稜著耳朵,劉平只消吐露出真相,逢紀就完蛋了。袁紹會問你為何私藏漢室使者不報,冀州的人會質疑你手握情報,為何還讓文丑戰死,是不是故意為了打擊政敵。無論哪一條罪名,都足以動搖逢紀在袁紹心目中的地位,讓他一跌到底。
    這就是為什麼逢紀當初決定殺劉平。
    劉平沒有繼續說什麼,而是直視著逢紀。逢紀並不蠢,他從劉平的沉默中讀出了對方的用意,只得勉強露出一個笑臉,微微一揖:「劉老弟,別來無恙。」
    聽到他們的對話,袁紹抬起頭,搖晃了一下酒杯:「元圖,你和這位使者以前認識?」劉平截口說道:「在下從前曾與元圖兄有一面之緣,那時候還想請他引薦在下給袁公您呢。」
    袁紹眉頭微微一皺,他注意到劉平一直用的稱呼是袁公,而不是袁將軍。後者是一種對上位者的尊重,前者卻把自己擺在一個平等對談的位置。這讓袁紹有些不開心。
    「有這等人才,元圖你怎麼沒和我說起過?」
    逢紀聽出來了,劉平這是提出了交換的條件:劉平不會說出真相,而他則要全力遊說袁紹相信劉平。逢紀在心裡微微一歎,他沒什麼退路了,只得躬身道:「主公明鑒,此人一直心繫漢室,臣以為事幕府也罷,事漢室也罷,皆是為國家盡忠,並無分別,所以不曾舉薦。」
    他這一番話算是委婉地為劉平這個繡衣使者的身份擔保,還捎帶著又拍了一記馬屁,讓周圍幕僚們心中都是一哂。
    那一群人裡,公則的臉色是最不好看的。他明明是最早接觸劉平的人,現在聽起來卻像是逢紀和漢室使者打得火熱。本來公則的心情是很好的。此前在劉平的策動下,顏良、文丑先後被殺,逢紀也碰了一鼻子灰,冀州、南陽兩派鬥了一個兩敗俱傷,然後劉平又恰到好處地失蹤,穎川正迎來前所未有的機遇——偏偏這個時候,劉平卻回來了。
    「該死的,你現在冒出來做什麼。」公則恨恨地咬了下牙齒,意識到出現了變數。可他卻不敢說什麼,因為如果他站出來,袁紹一樣會過問他窩藏漢室使者的事。他側眼看了一眼淳於瓊,發現他正好奇地東張西望,暗暗祈禱這老頭子可不要突然發神經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袁紹端詳了劉平半天,慢吞吞地問道:「陛下有何諭令?」
    劉平心中一鬆,逢紀的擔保起了效果。袁紹果然消除懷疑,把他當成漢室的代言人來對待了。他立刻說道:「陛下聽聞將軍南下勤王,不勝欣喜,特令我來犒軍。」
    袁紹道:「紹乃是朝廷大將軍,漢室有難,豈會坐視不理。我久有覲見之志,奈何陛下身旁奸佞叢生,孰忠孰奸,一時難以廓清,欲清君側而不得啊。」劉平知道袁紹還是有點不放心,擔心他是曹操派來耍計謀的。於是他正色道:「縱然淤泥橫塞,荷花一樣高潔不染。漢室從來不缺忠臣,遠有李膺,近有董承與將軍。曹賊凶暴,人所共睹,誰會與他為伍!」說到這裡,他猛然轉身笑道,「元圖兄和公則兄可為在下作證。」
    逢紀早有了心理準備,立刻點頭稱是。公則卻沒料到劉平把自己也扯下水來,一時又驚又怒。他最近過得已經很不順心了,想不到劉平又要往上壓一塊石頭。
    袁紹眉毛一挑:「公則,你也認識他?」公則情急之下只得答道:「是,從前略有交往,此人確非曹氏一黨,是漢室忠臣。」他咬了咬牙,又補了一句,「此事我和蜚先生都知道。」其實他手裡連天子親自寫的衣帶詔都有,但不敢拿出來。
    劉平先以繡衣使者的身份跟他們暗通款曲,如今突然現身袁紹身前,郭、逢二人心中有鬼,唯恐讓其他派系抓住把柄,只能替劉平圓謊。當他們意見一致之時,多謀寡斷的袁紹也就不難控制了——這就是劉平曾告訴曹丕的控虎之術。
    劉平回頭看了眼公則,露出詭計得逞的笑容。雖然歷經波折,但一切總算回到了最初的計劃軌道中來了。不過公則的反應,讓劉平稍微有些詫異。除了懊喪、憤怒以外,他還感受了幾分無奈,似乎在公則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公則和逢紀的擔保對袁紹產生了作用。他「嗯」了一聲,轉向劉平:「使者不妨暫且在營中歇息,只待我在官渡殲滅阿瞞,就別遣一支輕騎去許都為陛下護駕。」
    劉平注視著袁紹,發現他瞇起的雙眼閃過一絲狡黠。袁紹的意思很明顯,漢室的目的不可能只是犒軍,但他懶得說破。如今袁軍局面大大佔優,漢室只要老老實實等著被拯救就行了,其他念頭想都不要想。
    劉平也聽出了這一層意思,身子未動,卻伸出手臂虛空一拜,厲聲道:「漢室來此,可不是為了乞援!而是為了濟軍。」
    周圍的人都吃吃發笑。漢室龜縮在許都動彈不得,還奢談什麼救人,簡直就像一個乞丐要來賑濟富翁一樣可笑。劉平掃視一圈,看到許攸也在隊列之中,不過他雙手垂在身前,閉目養神,似乎對這一切都沒興趣——袁紹把他緊急召來官渡,不知是為了什麼。
    劉平暫且先把這個念頭擱在旁邊,冷笑道:「曹賊狡黠,未可遽取。若諸公還是這麼掉以輕心,恐怕就要大難臨頭了!」他這一聲大吼震得整個廳堂內嗡嗡作響,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他。除了田豐,可從來沒人在袁紹面前這麼大聲說話過。
    袁紹手掌摩挲著酒杯,眼神變得有些不善:「即便你是繡衣使者,如此危言聳聽,也是要治罪的。你倒說說看,我如何大難臨頭了?」
    劉平夷然不懼,一字一句道:「在下所言,絕非危言聳聽。將軍與曹公少時為友,應該深知此人謀略。如今他雖居劣勢,但至今未露敗象,兼有郭嘉、賈詡之謀。單憑河北兵馬,恐怕難以卒勝。」
    「你是說我不如孟德?」袁紹臉色有些難看。
    劉平道:「南北開戰以來,顏良、文丑相繼敗北,曹氏雖然一退再退,卻都是有備而走,慢慢把河北兵馬拉進官渡這個大泥潭。這等行事,你們難道不覺得可疑麼?」高覽忍不住高聲駁道:「我軍一路勢如破竹,如今白馬、延津、烏巢等要津皆已為我所據,這難道還成了敗因?實在荒唐!」
    劉平一指袁紹背後那面獸皮大地圖:「曹氏將烏巢讓給你們,根本就沒安好心。這裡貌似安全,卻背靠一片大澤,無法設防周全。曹軍此前故意在西線糾纏不休,又故意敗退,就是要你們產生這裡已經很安全的錯覺,把糧草屯到烏巢。時機一到,他們就會偏師穿過烏巢大澤,發動突襲,畢其功於一役——這,難道還不是大難臨頭麼?」
    周圍一下子變得特別安靜,高覽忍不住問:「你是怎麼知道的?」劉平輕蔑地抬手道:「在下剛才說了,縱然淤泥橫塞,總有荷花破淤而出,高潔不染。在許都和官渡,有許多忠直之士時刻等待著為陛下盡忠。所以唯有裡應外合,才是取勝之道。」
    聽到劉平這句話,袁紹仰天長笑,笑得酒杯裡的酒都灑了出去,好像聽到什麼特別可笑的事:「陛下操勞國事,這些小事就不必讓他操心了。也罷,陛下既然肯派人到此,費了這麼多唇舌,我若不露些誠意,反而顯得河北小氣。」
    劉平見袁紹居然面色如常,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個烏巢之計,是臨行前郭嘉告訴他的,他原來指望能夠一錘定音,贏得對方信賴,可如今袁紹卻置若罔聞,到底是他早已知曉,還是另有安排……
    袁紹看到劉平面上陰晴不定,很是享受這種尷尬。他打了個響指,一輛木輪小車被軍士隆隆地從後堂轉了出來。車上坐著一人,白布裹身,只露出一隻血紅色的眼睛,正是蜚先生。而他進了廳堂之後,整個屋子的溫度陡然下降了不少。
    劉平一下子全明白了。
    蜚先生原本是跟公則結盟,暗中打擊冀州、南陽兩派。現在看來,蜚先生如今羽翼豐滿,所以甩開了公則直接去攀附袁紹。穎川派失此強援,難怪公則一點好臉色也沒有了。
    大部分幕僚見蜚先生出現,紛紛起身告辭,逢紀和公則都想留下,兩個人差點撞到一起,只得狠狠對視一眼,拂袖離開。許攸也隨大眾離開,臨走前淡淡地掃了一眼劉平,卻什麼也沒說。
    很快屋子裡只剩下袁紹、劉平和蜚先生。
    劉平的手指飛速敲擊著大腿外側,心中起伏不定。
    蜚先生輕易不肯離開他的東山巢穴,現在他居然跑到袁紹的大帳內,這只能說明一件事,袁紹軍正在籌備什麼重大事情。而這個「重大事情」,是袁紹如此淡定的根源所在。
    這次兩人再度會面,蜚先生咧開嘴嘶聲笑道:「先生你如今才來,只怕只能吃些殘羹冷炙了。」
    劉平知道他指的是什麼。蜚先生此前跟劉平有過約定,讓穎川派與漢室聯手一起斗郭嘉。可惜這個計劃因為逢紀事發而夭折。如今蜚先生來了這麼一句,自然是說漢室再沒什麼利用價值了。
    劉平控制著表情:「聽起來,蜚先生你胸有成竹啊。」
    蜚先生抬起右臂,虛空一抓:「天羅地網,已然罩向曹阿瞞與郭奉孝。這一次大勢在我這邊,郭嘉再智計百出,也沒有翻身餘地了。」
    「哦?」劉平發出一聲嗤笑,膽敢宣稱超過郭嘉,這得需要何等的勇氣。袁紹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同情地看了眼劉平:「郭嘉的神話傳頌得太久了,到了該被人終結的時候。你不知道蜚先生的來歷,有這種錯覺也不奇怪——」他懶洋洋地指了指蜚先生,「這位是漢室的繡衣使者,有些話但說無妨。」
    蜚先生在木車上艱難地鞠了一躬,然後對劉平道:「你到了這裡,是否感覺到和從前有何不同?」
    劉平道:「似乎戰事比從前激烈許多。」
    蜚先生湊近劉平,他臉上的膿包比上次見還要嚴重,黃綠色的可疑液體隨處可見:「你錯了,不是激烈許多,是前所未有地激烈。這次進攻,我軍是全線出擊,從每一段防線對曹軍進行壓迫。聽清楚了麼?每一段,沒有例外!」
    「這確實,但如果憑這種進攻就能讓曹軍屈服,那麼他早就敗給呂布了。」劉平冷冷道。
    袁紹笑了,蜚先生也發出乾癟的笑聲,似乎對他的無知很同情。
    「王越你是知道的吧?」蜚先生突然毫無來由地問了一句。劉平有些莫名其妙,只得回答道:「是的,虎賁王越嘛,天下第一用劍高手。」
    「王越前一陣在烏巢剿滅曹軍的時候,意外地遭遇了許褚的虎衛。結果他回來告訴我,發現了一件奇妙的事情——他的弟子,也是你那位小朋友魏文的隨從徐他,居然出現在虎衛的隊伍裡。」
    一聽到這個名字,劉平眼角抽動了一下。
    這可真是個意外的轉折。
    當初在公則帳下,徐他要挾曹丕和劉平,讓他們把自己送到曹操身邊。恰好郭嘉(實際上是賈詡)要求劉平在延津之戰做出配合。於是,曹丕便順水推舟,把徐他送入戰場。曹丕知道徐他不識字,便為他準備了一份竹簡。竹簡的前一部分是告訴徐晃,此人在延津有大用;而結尾部分還留了一個尾巴,提醒徐晃此人非常危險,務必在得手後第一時間幹掉。
    可劉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份竹簡末尾至關重要的暗示,居然被徐晃忽略了。徐他就這麼陰錯陽差地進了曹營,居然還混成了虎衛。
    蜚先生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漢室計劃的一部分,不過對我們來說,這是件好事,於是我們決定配合一下他。」
    劉平似乎摸到了一抹靈感,他恍然道:「你們盡起三軍,就是為了把曹軍主力吸引在前線?」
    「不只如此。我們還動用了一直隱藏在曹軍陣營裡的幾枚棋子。這些棋子也許不足以殺掉曹阿瞞,但足以對他構成威脅,給徐他創造機會。誰能想到,最後的殺招,是來自於忠心耿耿的近衛呢?」
    劉平倒吸一口涼氣,袁軍動員了數萬人以及幾枚極為珍貴的暗棋,居然只是為了給一個人做鋪墊,手筆實在驚人。
    袁紹握著酒杯,發出感慨:「阿瞞這人一向警覺,當初為了點誤會,就殺了呂伯奢一家十幾口人。可沒想到有一天,他還是要死在這上面。」
    「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你那個小朋友魏文啊。」蜚先生得意洋洋地說,「等到許都平定,記得提醒我請主公給他們魏家褒美一番。」
    劉平的嘴唇翹起一個微妙的弧度,跟著蜚先生的語調喃喃道:「是啊,都要歸功於魏文。」
    中營後門的意外驚變,讓包括許褚在內的所有人都陷入石化。他們眼睜睜看著徐他的劍刺入車門,聽到金屬利器刺入血肉的聲音。
    但更令他們驚駭的是,這個聲音傳來的位置不是車內,而是徐他的胸膛。
    就在徐他出手的一瞬間,從車廂裡伸出另外一把劍。徐他的手不知為何顫抖了一下,硬生生剎住了去勢,結果那把劍卻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胸膛上的疤痕,進入身體。
    徐他瞪大了眼睛,望著車內。車內狹窄的空間裡,盤坐著一個少年。少年臉上滿是戾氣,握劍的方式與徐他驚人地相似。
    「主……主人?」徐他勉強發出聲音,他的身體開始大幅顫抖。
    「徐他,別來無恙。」
    曹丕臉上閃過一絲快意,又閃過一絲遲疑,他手腕一動,「刷」地把劍抽出來,血如噴泉般地湧出徐他的胸膛。徐他緩緩低下頭,注視傷口,忽然想起來,當年在徐州曹軍的矛手也是捅在了相同的位置。
    一種陳舊而清晰的哀傷湧上他的心頭,彷彿一個長久的夢終於醒來。徐他手裡的劍慢慢低垂,終於「噹啷」一聲落在地上。曹丕走出車廂,站到了徐他的面前,凜聲道:「這一劍,我本來是要送給王越的,你是他的弟子,替他受一劍也是應該的。」他忽然又歎了口氣,「可史阿救過我的命,我沒什麼能報答他的,只好給你一個速死。」
    徐他的眼神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下去,嘴裡反覆發著一個音:「徐……徐……」曹丕知道他要說什麼,平靜地說道:「我會稟明父親,對徐州良加撫恤,以為補償,你可以放心去了。」
    徐他試圖抬起手臂,上面的傷痕是他對魏文的血肉之誓。曹丕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是什麼意思,是責問,是不甘,還是臨終前的感謝?還沒等他弄明白,徐他原本木然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起來,他喃喃道:「媽媽……」身體向後倒去,整個人倒在了泥土之中,不再起來。
    這個本該六年前就死在徐州的人,終於還是死在了曹氏手裡。曹丕看著徐他的屍體,殊無快意。他本來以為手刃王越的弟子,應該能緩解自己的夢魘,可他發現心中的戾氣沒有絲毫減少,反而多了幾絲淡淡的惆悵。
    「希望九泉之下你們一家人可以團聚。」
    曹丕在心裡默默祝福道。他人生最先立下的兩個血肉之誓,一個為他而死,一個因他而死。這絕不是什麼開心的體驗。
    曹丕放下劍,向四周看去。他忽然聞到一種古怪的味道,不由得聳聳鼻子,多吸了一口。虎衛們也聞到了同樣的味道,但很快大家都覺得不對勁了,因為所有人都開始頭暈目眩。曹丕就因為多吸了那一口,突然失去平衡,一頭栽倒在地……
    ……等到曹丕再度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一張綿軟的木榻之上。這木榻應該是女人用的,還熏了香料,用錦緞鋪床,旁邊還掛了幾串瓔珞。一名僕人見他醒來,連忙端來一碗藥湯。這藥湯極苦,曹丕捏著鼻子一飲而盡,胃裡翻騰不已,「哇」的一聲吐了一地黃水。
    「吐出來就沒事了。」
    一個人掀簾走進帳內。曹丕抬頭一看,居然是郭嘉。郭嘉仍是那一臉病態的蒼白,眉眼之間的細密皺紋多了不少,唯有那雙眸子依然精光四射,散出無限的活力。
    「這是哪裡?」曹丕虛弱地問,頭還是有些發暈。
    「你在我女人的帳篷裡,這是她的床榻,比較軟,躺起來舒服些。」郭嘉捏著下巴,笑瞇瞇地端詳著曹丕。曹丕心裡有點發寒,連忙在床上擺正了姿勢。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郭嘉撓撓頭,面露慚色:「你中了一種叫做驚墳鬼的毒藥。這種毒藥很歹毒,要先被人服食,服食者一切舉止如常,但一旦他們生機斷絕,藥力便會從肌體瀰散而出,聞者皆會中毒——我竟然忘了這點,差點害死二公子,這都是我的過錯啊。」
    曹丕是今天早上回歸曹營的,他一回來,先打聽徐他的事。結果他驚訝地發現,徐他居然沒有按照計劃被處死,反而混進了親衛。他請求郭嘉馬上動手,郭嘉卻打算借徐他誘出蜚先生藏在曹營的所有暗樁,一舉拔除。這個行動非常隱秘,除了曹公本人以外,只有郭嘉和曹丕知情,連許褚都不知道。曹丕堅持要參加這次行動,於是就由他代替自己父親坐進車廂,親手殺死徐他。
    如果不是有驚墳鬼出現的話,這本來是一個完美的誘殺行動。
    「就是說,那些刺客事先都服下了驚墳鬼,就算戰死,也會觸發藥力把周圍的人牽連進來嘍?」曹丕問。
    「不錯。」
    曹丕暗暗心驚,這些刺客的手段竟然決絕到了這地步,連自己的屍體都不放過。
    「其他中毒的人呢?」
    「都死了。」郭嘉很乾脆地說道,「這毒藥整個曹營只有我能配出解藥,所以就把你接過來親自調理了。但解藥的原料只夠救活你一個人——哦,對了,倖存下來的還有一個許校尉,他的體質太強壯了,吸入的毒藥又很少。」
    曹丕露出擔憂的神色,郭嘉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你身上的毒拔除得很乾淨,只要以後每年讓我調理一下,堅持五年就沒事了。」曹丕更緊張了:「如果不堅持調理會怎樣?」郭嘉道:「大概活不過四十吧——不過沒什麼好擔心的,別看我病怏怏的,五年總堅持得了。」
    說完郭嘉哈哈大笑,曹丕不願意讓人笑自己膽小,便把話題岔開道:「你怎麼會對這毒藥知道得如此詳細?」
    郭嘉下巴微抬,露出自矜的神色:「因為驚墳鬼正是我在華佗老師那裡發明的。」曹丕大吃一驚,郭嘉道:「華佗老師有個規矩,每個出師之徒,都得發明一樣藥物,要麼是治病的,要麼是下毒的。這驚墳鬼就是我的出師之作,得了個上上的好評呢。」
    曹丕一下想起來董承。董承意外慘死的事,他也略有耳聞。如今聽郭嘉這麼一說,他確定就是郭嘉給董承吃了延時毒發的藥物。一想到這傢伙已經夠聰明的了,還玩得一手好毒,曹丕終於明白為何世人都怕他怕得要命。
    「真是辛苦你了。」曹丕由衷地讚歎道。他看到郭嘉的眼睛裡滲著血絲,面色浮著一層不健康的昏紅,知道他這一段時間當真是殫精竭慮。官渡十幾萬大軍的調遣與對抗,得花多少精力去考量,他居然還有餘裕來顧及曹丕。全天下除了他,恐怕沒人能這麼長袖善舞、舉重若輕。
    郭嘉知道曹丕的心意,他不以為然地捏了捏太陽穴:「袁紹已經退了,接下來可以稍微喘口氣。等到官渡打完,我得好好歇歇,這些天我可是連女人都顧不上碰。」他雖說得輕鬆,那一抹疲憊卻是無法遮掩。
    聽到女人二字,曹丕神色一黯:「任姐姐的事……」
    「你回頭告訴靖安曹的人她埋骨的具體位置,我會把她接回來。」
    曹丕看到郭嘉神色沒什麼變化,忍不住開口責問道:「任姐姐的死,你一點都不傷心嗎?」
    郭嘉看了眼曹丕:「她是個好女人,我對她的事很遺憾,她的遺願,我會盡力去完成。」
    「僅僅只是這樣嗎……」
    還沒等曹丕說完,帳外有人來報:「祭酒大人,兩名刺客已經帶到。」郭嘉揮揮手道:「我馬上就去。」然後對曹丕道,「二公子,我去見兩位同學,你且安心休養。」
    「同學?」曹丕疑惑道,剛才明明說的是刺客,怎麼會變成同學?
    郭嘉眨眨眼睛,像少年般地興奮道:「咱們不是活捉了兩名刺客麼?事先服用了驚墳鬼的人,再聞到那味道就不會有效果了,所以他們都活了下來——這兩個恰好都是我的同學。」
    郭嘉的同學,卻變成了潛入曹營的刺客。這其中曲折,讓曹丕有些頭暈。更讓他覺得詫異的是,郭嘉在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微妙的改變。郭嘉在曹營的形象一向是放浪形骸,而此時的他,全身卻洋溢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青澀活力。
    不知為何,曹丕腦子裡想到的,是孔子那句描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曹丕閉上眼睛,他大概明白,為什麼任紅昌在臨終前隻字未提郭嘉了。
    郭嘉告別曹丕以後,走到中軍營中的一處隱帳內。此時裡面已經有兩個人在,他們都是五花大綁。這兩個人一高一矮,一個是民夫裝扮,手上隆起厚厚的繭子;還有一個是書吏模樣,皮膚陰白。他們見到郭嘉以後,都露出怒色。
    郭嘉見到他們很是高興:「丹丘生,岑夫子,想不到這次是你們兩個來。」
    丹丘生一揚脖子:「反正今日落到你手裡,殺剮隨便!」岑夫子也是怒哼一聲,似是對他懷著深仇大恨。郭嘉望著他們,眼神卻變得很溫和,與平時的銳利大不相同:
    「咱們得有好多年沒見著了吧?」
    岑夫子大聲道:「你這是幹嗎,羞辱我們?」郭嘉卻對他們的怒火恍若未聞,圍著他們左看右看:「你個頭倒是沒長,丹丘生可瘦了不少。」
    郭嘉的言談舉止,是那種見到多年未見的故友的欣喜。對於這種奇異態度,丹丘生和岑夫子對視一眼,都不知該怎麼應對。郭嘉索性盤腿坐在地上,以拳支住下巴,仰望著他們兩個,眼神無限懷舊。
    「丹丘生,你還記得嗎?當年老師家旁的李子樹熟了,咱們幾個去偷摘,最後被鄰居一路追著打。好在事先把李子都藏到華丹的裙兜裡去了,不然白挨了一頓。」
    「岑夫子,你知道你這個外號的來歷麼?我告訴你吧,那是華丹起的。她覺得你這人行事慢慢悠悠,面相又顯老,像個老夫子似的,就偷偷起了這麼個外號。起完以後,她又不肯承認,非把黑鍋扣到我頭上,哎呀哎呀,真拿她沒辦法……」
    「也不知道老師現在對頭風病研究得怎麼樣了,華丹以前就有這毛病。我記得她每次背藥譜的時候都會犯——那藥譜還是丹丘生你抄的呢,筆跡很爛啊,你最近有沒有練字?可不要再被華丹嘲笑了。」
    郭嘉對著他們兩個,絮絮叨叨地說著陳年瑣事,垂著頭用指頭在沙土地上隨意勾畫著,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說了半天,丹丘生聽得實在不耐煩了,發出一聲雷霆怒吼:「郭奉孝!你還有臉提華丹,若不是因為你,她怎麼會死!她若不死,我們又怎麼會被師父閹……」最後一個詞他終究沒有說出口。
    郭嘉似乎一下子從夢中被驚醒,他緩緩抬起頭來。丹丘生和岑夫子一下子都說不出來話,剛才還意氣風發的郭嘉居然已經淚流滿面。那個談笑間可退百萬大軍的浪蕩子,現在像個小孩子一樣蹲在地上哭了。
    郭嘉的哭泣無聲無息,只能聽到淚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丹丘生和岑夫子發現,在他面前的沙土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幅女子的畫像。這畫像是用指頭勾勒而成,寥寥幾筆,卻準確地捕捉到了女子的神韻,描出了那燦爛如朝陽般的笑靨。任何人看到這畫像,都會油然生出感慨:作畫者一定是時時把她放在心上,時時念著,才會描摹得如此傳神。
    一時間丹丘生和岑夫子面面相覷,不知是該出口勸慰,還是破口大罵。郭嘉把身子向後靠去,軟軟靠在一根支柱上,任憑淚水流淌不去擦拭。他的臉一瞬間老了許多,彷彿這些天積累的疲憊一下子乘虛而入,打碎了他從容的外殼。
    帳篷裡一片寂然,過了許久,郭嘉才如夢初醒,淡淡說道:
    「這些年來,一共有十六個同學先後來刺殺我。我每次都能擒獲他們,卻一個都沒殺,反而任其離開,哪怕他們會捲土重來我都不在乎——你們可知道為什麼?」
    「哼,你內心有愧!」丹丘生道。
    「不!是因為我捨不得!」
    郭嘉站起身來,謹慎地後退,唯恐把沙畫弄亂:「你們每一個人的經歷裡,都有華丹的影子。每次你們前來刺殺我,都能喚醒我關於華丹的一段記憶。如果把你們趕盡殺絕,我豈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丹丘生和岑夫子一陣愕然,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過,郭嘉的理由居然是這個。
    「如果不是你們時常出現在我面前,滿臉怨毒地叫嚷著要復仇,我怕我真的會忘掉她。」郭嘉的視線越過兩人的肩頭,望向虛空。他的身影,顯露出前所未有的孤獨。
    岑夫子「呸」了一聲:「說得好聽!既然如此,你為何要做那等禽獸之事!」
    郭嘉微微一抽搐,似乎被刺傷,神情旋即又恢復過來,冷冷道:「我和她的事情,不需要你們來評價。我對你們,可從來沒什麼愧疚。你們怨毒越深,我見到華丹的機會就越多。」
    「你!」
    丹丘生和岑夫子睚眥欲裂,拚命掙脫繩索要過來拚命。郭嘉微微一笑,一腳踏在沙地上用力一抹,只是一瞬間,女人的畫像消失了,剛才那個哀傷的郭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世人所熟悉的那個郭嘉——從容、睿智,而且有著看透一切的銳利目光。
    「是蜚先生讓你們來的?」
    「只要能殺死你,就算是做豬做狗,我們也心甘情願。」岑夫子嚷道。
    「你們既然潛伏在曹營這麼久,接近我的機會很多,為何到現在才動手?而且還是針對曹公而不是我。」
    「只是殺死你遠遠不夠解恨,我要殺死你效忠的主君,看著你的事業一點點坍塌!」岑夫子豁出去了,肆無忌憚地大叫,「我們投奔了蜚先生,因為他答應會給我們一個完美的復仇!」
    他的聲音震得帳篷都微微發抖,而郭嘉卻只是輕蔑地笑了笑:「完美的復仇?在我郭奉孝面前,你們只能在失敗和屈辱的失敗之間選擇。」他說得無比自信,也無比驕傲,熊熊的戰意從這個弱不禁風的男人身上燃燒起來。
    「華丹是我的逆鱗。他既然拿你們來做刺客,說明他已做好了承受我怒火的準備。」說到這裡,郭嘉的手臂高抬伸直,食指直指北方的某一個方向。
    「蜚先生……不,也許我該稱呼你的本名——戲志才,就讓我們在烏巢做一個了斷吧。」
    入夜以後,持續了整整一天的殘酷戰事終於結束了,雙方像兩匹精疲力盡的野獸,無可奈何地退回到自己的巢穴,舔舐傷口。空氣裡飄浮著刺鼻的血腥味,許多沒來得及收殮的屍體還橫在軍營內外,不時還有垂死的士兵發出慘呼,卻沒人敢上前幫他,因為不知什麼時候,敵人就會從黑暗中射出一箭。
    在一輛殘破的霹靂車旁,楊修撿起一塊斷木研究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扔回到地上。這時候,一個聲音從他身後的黑暗中傳來:
    「史阿死了,徐他也死了。我的弟子為了漢室,可是死得乾乾淨淨。」
    一個老人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來,語氣裡有些傷感。楊修卻毫不動容,冷冷地說道:「自作主張就是這種下場。如果徐他肯事先跟我說一聲,我們可以取得比現在好百倍的結果。」
    凜冽的殺意從他身後傳來,楊修卻渾不在意,挑釁似的回過頭去:「說起來,為何你沒參與這次刺殺?」
    對方沉默了一下,回答道:「這是徐他的復仇,我不能參與。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尊嚴。」楊修不以為然地撫弄著手裡的骰子:「既然你不下注,又何必糾結桌上的輸贏。」黑暗中半天沒有聲音,似乎離去,又似乎啞口無言。
    楊修忽然開口道:「你可知道徐他為何失敗?這事與你倒也有些淵源。」
    「哦?」
    「今天早上,曹丕——就是差點被你殺掉的那個孩子——從北邊回來了,正好從這個營盤進來。我和張繡立刻將他送去中軍營。據說就是他指認出徐他的身份,導致整個刺殺行動功虧一簣。」
    「哦,那個小孩子啊。」王越在陰影裡發出驚歎,隨即呵呵一笑,「我當初見到他,就覺得此子不凡,想不到竟如此有膽識。」
    「呵呵,後悔當初沒在劍上多使一分力了吧?」
    「哼,如果不是徐福聽你父親的要求攪局,我已經得手了,哪裡還有後面這麼多事。」
    楊修聽到「父親」二字,嘴角抽動一下:「老一輩人有老一輩人的做法,我們這一輩有我們這一輩的責任——對老年人保持尊重,敬而遠之就是。」他不願在這個話題過多探討,立刻轉開,「你來曹營,恐怕不是憑弔弟子這麼簡單吧?」
    「蜚先生讓我來查明,那個叫劉平的漢室使者到底在哪裡,自從白馬城後他就失蹤了,你一定清楚。」王越這時候還不知道劉平已經在袁營現身。
    楊修沉吟起來。他和劉平的聯繫也已經中斷很久了,就連徐福都找不到他。一直到曹丕今天早晨回歸,才讓楊修重新看到希望——儘管曹丕立刻被接進中軍,楊修沒機會去詢問,但他猜測劉平應該也不遠了。不過這些事沒有必要跟王越說,對方有求於己,正是開價錢的大好機會。
    「你們想知道劉平的下落,很簡單。我要你去做一件事。事成以後,我會告訴你。」楊修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不由得興奮起來,拋動骰子的速度加快了幾分。
    王越冷哼一聲,非常不滿:「你可要想清楚,你們楊家的情分,只夠讓我再做一件事而已。」
    「一件事就一件事。此事若成,以後就不必再煩你什麼了。」楊修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王越在黑暗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先旨聲明,刺殺曹操或者郭嘉就別想了,他們的防衛現在太過森嚴,我沒送死的興趣。」
    楊修道:「不,我要你去殺的,是另外一個人。」
    「誰?」
    楊修兩隻細眼一睜,迸出一道寒光:「賈詡賈文和——那是一個病弱老頭子,對你來說總不是件難事吧?」
    王越沒有立刻回答。賈詡的名聲他也知道,一個百病纏身卻活到現在的老傢伙,一個連郭嘉都不願意輕易招惹的老毒物,他的身上永遠籠罩著一層霧靄,教人無法看清楚。對付這種人,即使是王越也要三思而後行。
    「你確定殺死他對你會有幫助?」王越反問。
    「總要賭上一賭。」楊修說。
    楊修現在一門心思要從張繡口中探出那個宛城的秘密,而賈詡是張繡敞開心扉的最大阻礙。只要他一死,張繡在曹營最大的依靠就沒了,那個傢伙將別無選擇,只能對楊修坦承。
    讓王越去殺,可謂是一本萬利。勝了,漢室這方便可少一個可怕的對手;就算失敗,刺殺者也是王越,他如今是蜚先生那邊的人,跟楊家沒任何關係。
    楊修見王越還有些遲疑,又不急不忙拋出一句:「蜚先生動員了這麼多資源,結果還是刺殺失敗。如果你能帶回一位名士的人頭,想必他在袁紹那邊的壓力也會小一些。」
    王越終於被說動了,答應下來。楊修不由得呵呵笑了起來:「聽說你在烏巢那邊搞得風生水起,我還不信。如今看來,你果然對蜚先生是盡心竭力啊。」
    他半是譏諷半是試探,王越卻未動怒,只是冷冷道:「他有為我弟弟報仇的能力,你們呢?」
    楊修沒回答,當然,王越也沒指望從這隻小狐狸那裡得到什麼答案。
    黑暗恢復了平靜,隱藏其中的人影不知何時離開了。楊修在霹靂車旁佇立了一陣,喊了一句「徐福」,往常徐福會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可這次卻沒有。楊修愣怔一下,又喊了一句,四周仍是寂靜無聲。
    「哼,一定是又被郭嘉使喚出去了。」楊修厭惡地聳聳鼻子,「算了,反正叫來也只是聽我爹的命令。王越也是,徐福也是,整天念叨什麼楊家情分,楊家情分,好像所有的事都是我爹恩賜給我的。老一代的傢伙,都是這麼古板。他們可不知道,自己已經過時了。」
    楊修自言自語把骰子收好,一腳踢在霹靂車的殘架上,幾乎把整個架子踢垮。他也不伸手去扶,轉身徑直離開,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與楊修相見之後,王越在曹營裡又潛伏了一陣,終於摸清楚了賈詡的居所。這個老頭子很懂養生之道,每天作息時間都是固定的,比郭嘉要悠閒多了。他身邊的護衛雖多,但那些護衛都有些心不在焉,似乎都不大喜歡這個老頭子。
    王越觀察了許久,決定把動手的時間定在酉戌之交,因為他發現賈詡在這個時候都會獨自在帳篷裡熬一種藥,那藥的味道非常古怪,周圍的衛兵避之不及。於是他耐心地伏在一處距離營帳不遠的柴禾堆裡,等待著夜幕的降臨。
    當營內梆子聲敲過四下以後,王越慢慢從隱蔽處伸展開身體,悄無聲息地接近賈詡的住所。果然,那一股藥味準時瀰漫而出,衛兵們捂著鼻子極力忍受,根本沒心思警戒四周。王越一步一挪,如同一條蛇一樣慢慢靠近帳篷。當他的雙手已經可以碰到篷布之時,忽然停住了腳步,眉毛不期然地皺了起來。
    怎麼這個時候還有訪客?
    他看到一個人走了過來,身邊還跟著十幾名護衛。這人的身影頗為熟悉,可光線太暗,王越看不大清楚。這人走到帳篷前十步的地方,畢恭畢敬道:「請問賈將軍可曾歇息?」訪客聲音稚嫩,應該還是個孩子。
    「哦,曹家的二公子啊,什麼風把你給吹過來了?」賈詡的聲音從帳篷飄了出來。曹丕也聞到那股異味,但他只是用指頭輕快地在鼻前一揮,就放下了。
    「漏夜至此,想請教您些問題。」曹丕恭敬地說道,語氣卻強硬得很。
    帳篷裡的聲音道:「只要不介意小老吃的這些藥味,就請進來吧。」
    曹丕得了許可,往前走了幾步,又左右看了眼,皺眉道:「你們都站遠些,不許靠近這帳子三十步。」那些衛兵還要堅持,可曹丕自從回歸曹營以後,威勢大增,只是淡淡地哼了一聲,衛兵們就乖乖退開了。
    王越心中一喜,曹丕這時候來,倒是幫了自己一個大忙。他的位置是在背光處,十分隱秘,那些衛兵退開三十步,幾乎不可能發現。於是他挑選了一個好位置,緊貼在帳篷外圍,摸出短刀,輕輕在牛皮質地的帳面上劃了一個口,朝裡望去。
    身為當世大俠,王越本來更喜歡光明正大的廝殺,而不是這樣雞鳴狗盜的宵小所為。但他深深知道,兩軍對壘,與十幾個遊俠對刺完全是兩回事。在戰場和敵營之中,任你個人能耐再大,稍有不慎也會萬劫不復。
    兩個人的聲音從帳篷的縫隙裡傳出來,清晰地傳入王越的耳朵裡。
    先是賈詡的聲音,不疾不徐,夾雜著些許咳嗽:「夜寒露重,二公子可要小心身體,不要讓寒氣入體啊。」
    「多謝賈將軍關心。」這是曹丕的聲音,很禮貌,但明顯心不在焉。
    簡單的寒暄過後,曹丕立刻迫不及待地問道:「賈將軍,我今日來此,是想有件事要問你。」
    「但說不妨。」
    「宛城之戰,究竟是怎麼回事?在下絕非是來報仇,只是想弄清楚。」
    帳篷裡突然沒了聲音。王越一瞬間幾乎以為裡面沒人了,他把眼睛湊到縫隙處,看到帳篷裡燭光搖動,暗灰色的陶藥甕咕嘟嘟地冒著熱氣。賈詡佝僂著身軀背對自己,而曹丕則站在他面前,瞪大了眼睛,雙拳緊握。
    「今日您不說出真相,我是不會離開這頂帳子的!」曹丕的聲調突然提高。
    「二公子,當日各為其主罷了,又何必掀出舊賬呢?」
    賈詡的語氣裡全是無奈,他似乎無法承受曹丕的鋒芒,向後退了退。曹丕不肯相讓,踏步逼前,從腰間抽出一把劍,竟是要逼迫這位曹營熾手可熱的重臣。
    「您若不說,我就殺了您為我大哥報仇,再去向父親請罪!」
    曹丕手執長劍,脖頸處青筋綻起,如怒龍騰淵,整個人為一股戾氣籠罩。王越在外頭窺視,不覺暗暗點頭。此子果然是王氏快劍的好苗子,多日不見,他比在許都時可更成熟了。
    賈詡幾乎退無可退,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讓人懷疑肝都吐出來了。曹丕卻毫不同情,只是冷冷地盯著他。賈詡好不容易咳完了,沙啞著嗓子道:「容老夫喝些藥湯……」
    「不說個明白,別想吃藥!」
    曹丕用長劍一挑,那小藥甕被他挑到半空,劃過一條弧線,恰好朝著王越藏匿的位置砸來。那小甕已被燒得滾燙,若被砸中,就算隔著帳布也會被燙個好歹,可如果閃身躲避,說不定會露了行藏。王越心中猶豫了一下,打算屏息寧氣,向右邊小小地避讓半分。
    可突然間,多年沙場歷練出的直覺告訴他,事情不對!
    他心念電轉之間一咬牙,身形不動,硬是用左臂挨了藥甕一下,登時如萬針攢肉。與此同時,「刷」的一聲,一道鋒銳直直劈開了王越右邊的帳布。如果王越向右躲閃的話,那麼勢必會被這一劍活活劈中。
    王越暗叫好險,身形疾退。那劍一劈未中,又追著王越刺了過來,迅如雷電,盡得王氏真傳。王越到底是一代宗師,稍微拉開點距離,立刻恢復了從容。他手中鐵劍微微一點那劍身,逼它偏離幾分,然後問道:「你的劍法是跟誰學的?」
    聽到這個聲音,曹丕手中的長劍一頓,驚駭莫名,招法登時散亂起來。這聲音曹丕太熟悉了,它已經在每天的夢魘中迴盪了無數遍,幾乎是烙入記憶。是那個幾乎把自己置於死地的王越,一切夢魘的根源。
    曹丕方才剛進帳篷與賈詡沒談幾句,賈詡就蘸著水在地上寫了幾個字,告訴他有人在外頭窺視。曹丕一邊假意與賈詡吵翻,一邊拔出劍來,挑起藥甕來個聲東擊西,趁偷窺者躲閃時一劍斃命。曹丕萬萬沒想到,在帳外偷聽的人,居然是他。
    「啊啊!」曹丕目如赤火,挺劍又刺去,滿腔的仇恨霎時宣洩而出。別的場合,他都可以保持鎮定,唯獨見到王越時,他的理智之壩就會被怒洪衝垮,一瀉千里。
    可惜曹丕雖然劍意凜然,畢竟火候未到。王越雖然左臂不能運轉自如,但右臂足以輕鬆地奪回先機。不過王越此時並不想著急殺他,只是一招招地纏鬥,面色逐漸陰沉下來。
    因為他從曹丕的劍法裡,想起了一件事。
    楊修說過,曹丕是從北邊回來的,舉發了徐他的真實身份。此時王越看到曹丕的劍法,立刻想到,這兩個人之間一定大有淵源。可是,這幾年徐他和史阿大部分時間在東山效力,又怎麼會和曹操的寶貝兒子扯上關係呢?
    王越忽然想起來,蜚先生曾經說過,史、徐二人此前被兩個來到袁營的人討去做隨從,然後徐他失蹤,而那兩個人隨後在白馬之亂中也不見了,史阿還為了掩護他們而死。
    關於那兩個人的身份,蜚先生沒有多談,只說是漢室來的使者。但綜合目前的情況來看,毫無疑問,曹丕應該就是其中一個。他肯定是改換了名字,在袁紹營裡認識了徐他、史阿,還學到了王氏劍法的精髓,然後回來揭穿了徐他的身份。
    也就是說,漢室的那兩個使者,其中一個是曹操的兒子。
    這可太奇怪了,漢室使者前往袁營,顯然是商討反曹之事,為什麼曹操的兒子會匿名跟隨?除非,那個漢室使者,根本就是曹氏與漢室聯手製造出的一個大騙局!是郭嘉為了扭轉整個戰局而下的一招假棋。
    王越不知道漢室在這件事上涉入多深,他對漢室復興也沒特別的興趣。他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任由那個「漢室使者」在袁營活動,足以對袁紹的勝勢造成極大的危害。王越如今一門心思想借助袁紹之手,為自己弟弟復仇,自然不能坐視這種事發生。
    楊修可沒想到,他無心的一句話,居然陰錯陽差之間讓王越幾乎接觸到了最隱秘的真相。
    王越不想再多做耽擱,他身形輕晃,曹丕一下用力失衡,倒在地上。王越朗聲笑道:「光有戾氣卻無控制,還要多加練習啊。」說罷他單腿一蹬,衝進帳內。
    王越打算先殺掉賈詡,然後趕緊返回東山,把剛剛的新發現告訴蜚先生。曹丕大吃一驚,如果讓他把賈詡殺了,自己的打算就全落空了。他咬著牙起身撲過去,可哪裡來得及。王氏快劍只要半息便可帶走一條性命,哪裡還等他再回身進帳去救人。
    可出乎曹丕意料的是,只聽帳內發出一聲慘呼,隨即王越倒退著躍了出來,胸前一片血肉模糊,無比狼狽。曹丕愣了一下,立刻遞劍前刺,「撲哧」一聲,一下子恰好洞穿了王越的左腿。
    王越還從來沒吃過這麼大的虧,他驚怒之下,出手再無留情,鐵劍重重拍在曹丕的小腹上,把他一下子拍飛。這時附近的衛兵也已經趕了過來,圍堵過來。王越大吼一聲,振劍狂掃,登時掃倒了三四個,包圍圈出現了一個缺口。他趁機一躍,好似一隻大鳥般飛過眾人頭頂,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不多時,遠處的陰影中又傳來幾聲慘呼,想來是別處趕來阻截的士兵遭了毒手。
    曹丕沒想到王越身受重傷,還如此悍勇。他強忍小腹劇痛從地上爬起來,朝帳子走去,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頂牛皮帳篷先被王越扯開一個小口,又被曹丕劈開一個大口,然後王越突入時又把它撕大了些,使它看上去好似賈詡乾癟的嘴裡又掉了一顆牙,滑稽得有些可笑。
    曹丕從這個裂口鑽進去,第一眼就看到賈詡躺倒在地,老人的右手還緊握著一把匕首,匕首上沾著鮮血。
    天下聞名的大俠王越,居然就是被這個老頭子用匕首給傷了?
    曹丕有點難以置信,可事實擺在眼前。他俯身過去檢查,發現賈詡還活著,沒有外傷,只是似乎受了什麼劇烈刺激昏過去了。他喊了幾聲名字,老頭子眼皮轉了轉,終究沒有醒過來。
    一大群面色驚惶的衛士衝進帳篷,把他們兩個團團圍住。曹公才遭遇過刺殺,現在曹家二公子居然又碰到一次,而且刺客還全身而退,賈將軍倒地不起——他們這些負責警衛的人,恐怕是要大禍臨頭了。
    「先去找個醫師來。」曹丕淡淡地下達了命令,就手把劍插回劍鞘,也不等醫師前來,信步走出帳子。
    一出去,他就看到附近營地裡的火把一個接一個地點燃,把周圍照得如白晝一般,整個營盤都被驚動了,大隊人馬在軍官的喝叱下踏著步點往返奔馳。可王越早已逃走,這些忙亂又有什麼用呢?曹丕仰起頭,歎了口氣,這次被王越攪了局,看來短期內是不方便從賈詡口中問出真相了。
    他回過頭去,看到一個醫師急匆匆鑽進帳篷,數十盞蠟燭點起來,立刻燈火通明,能看到裡頭人影忙亂。賈詡的側影平穩地躺在榻上,始終一動不動。
    賈詡到底用的什麼手段擊退王越?他到底會不會武功?如果會的話,到底有多厲害?他是真的受創匪淺,還是故意裝出來避開曹丕的?他那一身病症到底是真是假?
    一直到現在,曹丕才突然發現,自己對賈詡幾乎一無所知。那老頭子簡直就是一潭深不可測的黑水,也許深逾千仞——而他,甚至連潭口都沒找見。
    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二公子,你有何困惑,不妨說與我聽聽。」
    許都。
    伏壽坐在寢宮中,專心致志地縫著一件寬襟袍子。白皙的手指帶著銀針上下翻飛,金黃色的絲線靈巧地穿梭。這件羊毛翻邊的長袍看似普通,實則頗有來歷,那是寢殿大火那一天她從劉協的身上解下來又披在劉平身上的。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都把味道殘留在這件衣物中,成為她在這個冰冷城中唯一的慰藉。
    這時宮外傳來腳步聲,伏壽手一顫,一下走神,銀針刺入指頭尖。伏壽微微蹙眉,想要把指頭含在嘴裡吮吸,可她中途停了下來,把指尖上那一簇小血珠抹在了衣袍的襯裡。
    進宮的人是唐姬,她幾乎每天都會來,是極少數幾個能進入到寢宮的人。她手裡捧著幾株藥草,一進來就隨手擱在了旁邊的木桶裡。桶裡已經積存了不少植株,因為來不及處理開始變黃。
    「還沒消息?」伏壽頭也不抬,繼續穿針引線。
    唐姬搖搖頭,沒有說話。伏壽喟歎一聲:「沒消息,也許就是最好的消息。」她略停頓了下,「我現在最怕的是,得到一個確定的消息……」唐姬知道伏壽的心思,她把手搭在皇后的肩上,試圖去安慰她。她能感覺到,微微的顫抖從伏壽的肩上傳到手掌心。
    自從白馬城出事以後,伏壽再也沒聽到過任何消息。無論是郭嘉的靖安曹還是楊修的隱秘勢力,都找不到劉平的蹤跡。伏壽開始是惶恐,然後擔憂得夜夜睡不著,現在反而變得平靜,像是一眼即將枯竭的泉水,水面再無半點漣漪。
    唐姬對她的這種平靜很是擔心,她覺得哪怕嚎啕大哭都比這樣強。她決心要挑破這個傷口:「如果……嗯,我是說如果真的有不那麼好的消息傳過來,姐姐你該怎麼辦?」
    伏壽抬起頭,眼神飄到一旁的梳妝台上,那裡擱著一把匕首:「如果是那樣,我會用那把刀殉國或者殉情——隨便他們用什麼詞去描述——我會去九泉之下告訴他們,我已經盡過力了。」
    最後一句她說得異常疲憊,讓唐姬一陣心疼,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伏壽拍拍她的頭,笑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刻,你及早出城,冷壽光會安排。你也盡過力了,可以去尋找自己的幸福了。找個疼你愛你的人,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唐姬回答。
    這兩個女人相對無言,若有若無的愁雲瀰漫在清冷的寢宮內。這時候冷壽光從外頭匆匆走過來,低聲說了一句。伏壽麵色一變。唐姬問她怎麼了,伏壽眼神閃過一絲厭惡:「孔融又來鬧著要覲見陛下。」
    「這個人難道就不能有片刻消停嗎?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次。」唐姬恨恨道。皇帝離宮的事屬於機密中的機密,對外都宣稱是臥病在床。文武百官都很知趣地不去打擾,只有孔融上躥下跳,不停地折騰。尤其是聚儒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更是來勁。
    「他現在在哪裡?」伏壽問。她一瞬間已經把憂鬱收起來,換回一副冷靜的神情。
    「宮門外,徐干已經去攔他了。」冷壽光道。
    伏壽斷然道:「不行,徐幹這個人太弱,馬上去告訴荀令君。」冷壽光領命而出,伏壽看了眼唐姬,苦笑道:「現在倒成了漢室跟許都衛同仇敵愾了。」
    徐幹不知道伏壽對自己的評價有那麼差,他也不知道皇帝不在宮內。他只是牢牢記住郭祭酒臨行前的指示:「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孔融進入宮殿去覲見皇帝。」
    若換了別人,直接叫幾名衛兵攆走就是了。但此時在他眼前的是孔融,當世的大名士。徐幹不敢動粗,只得伸開雙臂,牢牢擋住禁中的大門。
    「徐偉長!你難道要做個斷絕中外的奸臣嗎?」孔融瞪大了眼睛呵斥道,像是一隻義無反顧的猛虎,作勢要往裡闖。徐干閃避著孔融的口水,解釋道:「在下有職責在身,軍令如此,不敢違抗。」
    「軍令?誰的軍令?誰有資格下命令讓外臣不得覲見天子?」
    孔融抓住他的語病窮追猛打,徐干文采風流,可真要鬥起嘴來,卻完全不是孔融的對手。他只得狼狽地閉上嘴,維持著防線。
    「我忝為少府,效忠漢室。只要天子出來說一句:孔融我不想見你。老夫立刻掛冠封印,絕不為難。可若是有人假傳聖旨,屏蔽群臣,千秋之下,小心老夫史筆如刀!徐偉長,你是奸臣嗎?」
    孔融的攻擊,比霹靂車的聲勢還要浩大,徐幹一會兒工夫就潰不成軍。他和滿寵最大的區別是,他還要臉,還要考慮自己在士林中的形象。換了滿寵,肯定是直接下令用大棍子把孔融砸出去了。孔融見徐干氣勢已弱,伸出手把他推搡到一邊,邁腿就要往裡去。就在這時,一個溫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文舉,禁中非詔莫入,帶鉤遊走更是大罪,莫非你都忘了?」
    孔融停住腳步,回過頭去,冷笑道:「荀令君,他們總算把你請出來了。」
    「我正在尚書檯處理公務,聽到這裡喧嘩,特意來看看。」荀彧並沒說謊,他的手邊墨漬未乾,確實是趁著批閱公文的間隙出來的。徐干見他來了,如釋重負。
    「禁中非詔莫入,這我知道,可這得分什麼時候。天子已經許久不曾上朝,有些大事非得陛下出面不可。」
    荀彧也不著惱,溫和地伸出手來:「若文舉你有何議論,不妨把表章給我,我轉交給陛下。」
    「不行!」這次孔融表現得無比強硬,「你是處理庶務的。我這件事,卻是千秋大事,事關人心天理。」
    「是什麼?」荀彧不動聲色。
    孔融忽然換了一副悲慼的表情,他雙手高舉向天:「鄭公已逝,泰山崩頹啊。」這聽到荀彧耳中,不啻為一聲驚雷。饒是他心性鎮定,也不由得渾身一顫。
    鄭玄死了?那個總執天下經學牛耳的神,居然過世了?荀彧覺得呼吸有些不暢,耳邊嗡嗡作響。原本孔融說要請鄭玄來主持聚儒之議,荀彧也頗為贊同,能為與這位當世聖人切磋學問而興奮不已。可沒想到,他居然沒到許都就去世了。
    「怎麼回事?為何尚書檯都沒消息?」荀彧勉強壓抑住激動的心情,扯住了孔融的袖子,把他扯到禁中外門旁。孔融很滿意這消息給荀彧帶來的震驚效果,他賣了個關子,多享受了一會兒荀彧的驚訝神色,這才說道:「我派了楊俊去高密迎接鄭老師。前日剛剛接到消息,楊俊說鄭老師離開高密,走到元城,身體突然不行了。」
    荀彧沒懷疑這消息的真實性。鄭玄算起來今年已經七十四歲了,已是風燭殘年,又要走這麼遠的路,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孔融的聲音悠悠傳來,淒悲痛切:「今年開春,鄭老師曾經做了一個夢。夢裡孔聖人對他說:起、起,今年歲在辰,來年歲在巳。鄭老師醒來以後,說今年干支庚辰,屬龍,明年辛巳,屬蛇。龍蛇交接,於學者不利。想不到……他竟是一語成讖……」
    說到這裡,孔融竟在禁中前大哭起來,眼淚將白花花的鬍鬚打濕。他在擔任北海國相的時候,力邀請鄭玄返回高密,並派人修葺庭院,照顧有加,兩人關係甚厚。這次鄭玄願意來許都,也是看孔融的面子。兩位老友還沒見面,就陰陽相隔,他如此失態地痛哭,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妥。
    「文舉,人固有一死。鄭老師學問究天人之極,又著書等身,也是死而無憾了。」荀彧勸慰道。孔融收住眼淚,抓住荀彧的胳膊,痛聲道:「泰山其頹,天帝豈不知乎?哲人其萎,天子豈不聞乎?」
    荀彧一時為之語塞。孔融這一下子,可給他出了個難題。鄭玄名氣太大了,如果天子不站出來說兩句,確實不好交代。孔融的要求合情合理,可偏偏這是荀彧無法做到的。他站在原地為難了一陣,說道:「文舉可以擬篇悼文,我轉給陛下,發詔致哀。」
    「陛下連當面聽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嗎?以鄭公之名,連討一句天子親口撫慰都不得嗎?」孔融寸步不讓。
    荀彧歎了口氣:「陛下病重,如之奈何。」孔融盯著他的眼睛,嚴厲地問道:「是陛下真的病重,還是你們不打算讓他接觸群臣?」荀彧面色一沉:「文舉,注意你的言行!」
    孔融道:「如今聚儒在即,已有許多儒生雲集許都。鄭公之逝,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如果天子連態度都不表一下,天下士人,恐怕都會寒心啊!」
    荀彧何等心思,立刻捕捉到了孔融話裡有話。他一捋鬍須,微微垂頭:「依文舉之見,當如何。」
    孔融毫不猶豫地說:「天子賜縗,以諸侯之禮葬之。在京城潛龍觀內設祭驅儺,許人拜祭十日,九卿輿梓。」
    「潛龍觀?」
    荀彧聽到這名字,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是孔融為了聚儒之議搞的新建築,就修在城內,距離宮城不算太遠。起名潛龍,是為了和白虎觀並稱,孔融一心想把它搞成《白虎觀通議》一樣千古留名。不過孔融沒用「青龍」,而用「潛龍」一詞,荀彧知道這是他嘲諷曹氏專權的小動作。
    若能在潛龍觀公祭鄭玄,將為聚儒之議添上厚重的一筆。孔融如今非要覲見天子的舉動,說白了,不過是以進為退,向荀彧討可祭鄭的首肯罷了。
    平心而論,這些要求很高調,但多是虛事,倒也不算過分。於是荀彧答道:「我會稟明陛下。不過如今前方戰事緊,所有的葬儀器具與花費,你得自己想辦法。」
    曹軍在官渡的對峙,諸項用度都非常浩大。荀彧光是琢磨如何籌措糧草及時運上去,就已經焦頭爛額了,更別說撥出富裕物資來搞這種事情。孔融想搞這些事,可以,只要你自己掏錢。
    孔融達到目的,不再鬧著要覲見。他眉開眼笑地對荀彧道:「對了,文若,還有個消息。各地儒生如今雲聚許都,就連荀諶那邊,都送來了三十幾位士子。你如果有空,不妨去見見。他們對荀令君的仰慕,可是不小呢。」
    這件事荀彧早已通過許都衛知道了。那三十幾個人都是北方各地家族的子弟,前兩天突然跑到許都,口口聲聲說是來參加聚儒。荀彧讓徐干查了一下,結果發現他們都是幽、並、青等州的,唯獨冀州籍的一個都沒有。
    而孔融現在居然故意說他們是荀諶送來的,明擺著要扎一根刺在荀彧身上。試想一下,一群打著河北標籤的儒生在許都城裡亂逛,師承還是河北重臣荀諶——這放到有心人眼裡,對荀彧的聲望可不怎麼好。
    但荀彧只是溫和一笑,對這個挑釁視若無睹:「最近我太忙了,還是讓陳長文代表我去吧。」
    「陳群?那傢伙說話不太討人喜歡。」孔融搖搖頭。
    「你可以教教他。」
    荀彧扔下這一句話,轉身離開。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官渡那邊一封接一封的催糧文書發過來,他可沒那個時間跟孔融鬥嘴。
    等到荀彧離開以後,孔融恢復了一臉冷峻,仰臉看了看禁中的巍峨城門。這是寢殿大火以後新修的,青森森的高大磚牆像囚籠一樣把皇城團團圍住,顯出拒人千里的冷漠。
    「既然陛下不能視事,那麼納貢總還可以吧?」孔融問徐干。徐干擦了擦額頭的汗,表示沒問題。孔融從懷裡拿出一個錦盒:「河北士子此來許都,為陛下進獻了一些貢物。我既不能覲見,就煩請內臣轉交吧。」
    徐干知道如果自己不接,這個瘋老頭子一定會絮絮叨叨再說上一個時辰大道理。他接過盒子,打開檢查了一下,發現裡面只放著一本《莊子》,抄錄者的筆跡頗為清秀。徐干自己就是鴻儒,《莊子》閉著眼睛都能背下來,他翻了翻內容,沒什麼可疑的。大概是那些窮鬼沒錢,只好手抄一本以示誠意吧。
    「學問之重,甚於錢帛。」孔融看徐干有些不屑,正色勸誡道。
    徐干連忙擺出受教的神情,把《莊子》交給冷壽光,請他轉給陛下,然後陪同孔融離開宮城。
    很快這一本《莊子》通過冷壽光轉到了伏壽手裡。伏壽好奇地接過去,信手翻了幾頁,覺得這筆跡有些眼熟。她忽然看到《莊子·大宗師》這一段裡,有一句「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啕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在「相濡以沫」四個字旁邊,劃了一道淡淡的墨線。
    她捧著它,忽然哭了出來。
    司馬懿最近的日子,過得頗為清閒。他跟隨曹丕回歸曹營以後,對曹丕表示自己身份敏感不方便露面,於是曹丕就把他藏在營中養傷,就連郭嘉都不知道。
    司馬懿就這麼好整以暇地賴在榻上,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曹丕對他言聽計從,什麼事都問計於他,儼然把他當成了一個隱藏的智囊。曹操本來想讓曹丕趕緊回許都,司馬懿教曹丕說了一句「父親此地若敗,天下豈有兒容身之處?」成功地說服了曹操,讓他留了下來。
    曹丕很享受這種擁有自己幕僚的感覺,而司馬懿也借此悄悄瞭解戰場變化和劉平的行蹤。這一天,曹丕又來找司馬懿,兩隻眼睛發黑,明顯昨天一夜沒睡。
    「昨天又夢魘了?」司馬懿半支起身子問。
    曹丕搖搖頭道:「這次不是。仲達,你說楊修這個人,可信不可信?」
    司馬懿沒有馬上作答。楊修這個人他是知道的,楊彪之子,漢室幕後的智囊,是劉平最大的依靠。他突然跑過來找曹丕,到底有什麼用意,最重要的是,對劉平的計劃有什麼影響,這都是司馬懿要考慮的。雖然司馬懿現在一提劉平就火冒三丈,但還是得幫他時時留心。
    按道理,他應該去找楊修聯手,才符合漢室利益。但司馬懿在確定劉平的行蹤之前,沒有這個打算——楊修也許願意為漢室盡忠,而他司馬懿只是幫自己兄弟罷了。
    「他跟你說了什麼?」司馬懿問。
    「我之前去找賈詡探聽宛城的事,可被王越攪了局。現在賈詡裝死,我沒辦法逼問。楊修找到我,說他輔佐張繡的時候,無意中聽到過張繡與賈詡發生爭執,賈詡警告他不要對任何人提及宛城。建議我去找張繡問問。」
    「張繡?」司馬懿拿指頭敲了敲床榻邊框,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也對,他也是宛城之戰的親歷者,沒道理比賈詡知道得少。」
    「可楊修無緣無故這麼做是什麼意思?討好我?」曹丕警惕心很強。
    「這世界上沒有笨蛋,每個人做事都有他的目的。楊修年紀不大,在你父親府中的資歷又淺。與其跟那一群宿老爭雄,不如早早與你結交,為今後綢繆。」
    曹丕不屑地撇了撇嘴:「誰稀罕他,我已經有仲達你了。」
    司馬懿笑了笑,沒繼續這個話題:「其實楊修的建議很好,你去找張繡,是個不錯的選擇。」
    「為何?難道不會動搖軍心麼?」曹丕雖然年紀小,這些事還算看得透。張繡是降將,非常敏感,如果貿然去找他質問,導致對方心存驚惶乃至叛逃,對父親的事業將大為不利。他就是顧慮這點,才來與司馬懿商量。
    司馬懿詭秘地笑了笑,聲音變低:「你的亡兄之殤,比之喪子之痛何如?」
    曹丕呆愣在了原地。
    「你父親的一言一行,天下矚目,有些事情不方便去做。而你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為兄復仇,誰也不能說什麼。」
    經過司馬懿這麼一提點,曹丕恍然大悟。他咬咬牙,慨然道:「既然如此,我願犧牲自己,為父親承擔污名!我馬上去找他!」說完他匆匆離開帳子。
    司馬懿重新闔上眼,好似養神一般。他的腦子,卻在飛速地轉動著。從離開鄴城開始,司馬懿總覺得似乎遺漏了一個重要的線索,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剛才曹丕那一句話,讓他有了點觸動。他默默地在心中推演,將無數飄浮在半空的線頭捋順。突然一道閃光劃過,散亂的線索糾結到了一處……
    「嗯……不好!」
    司馬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臉上罕有地閃過一絲驚慌。他終於知道那種不安是從何而來了。
    他深知劉平的秉性,那個混蛋是個講究仁德的濫好人,既然不願給別人添麻煩,那就只能犧牲自己——他不會返回官渡或者許都,一定會隻身再探袁營,去完成未竟之事。
    如果曹丕所言不錯,昨晚襲擊賈詡的是王越的話,那麼有極大可能,袁營中會有人從曹丕的劍法裡,推測出劉平的真實意圖。那對劉平來說,將是一場滅頂之災。
    屆時對劉平來說,想活命只有一個辦法。而那個辦法,會把這個迂腐的笨蛋推上最危險的風尖浪口。
    「該死……」司馬懿一骨碌從榻上坐起來,右手狠狠抓住被子,脖頸急轉,朝著北方望去。他縱然有百般妙計,此時也是力無處使。
    司馬懿磨動牙齒,臉色陰沉地拚命思索著。這時候曹丕掀簾踏了進來,一看到司馬懿要起身,趕緊過來要扶。司馬懿抬頭問他:「怎麼?沒找到張繡?」
    曹丕搖搖頭:「他的部隊今日開拔了。」
    「去了哪裡?」
    曹丕撓撓頭:「他們走得特別突然,所以楊修臨走前給我留了個字條,至於去哪裡就不知道了。不過我看到他們原來的營裡豎起不少假人,看來抽調的兵力不小。」
    司馬懿的雙目一亮,勉強支撐身體站到地上,看來事情還有轉機。
    「仲達,你想到了什麼?」曹丕驚問。
    司馬懿陰惻惻地說道:「賈詡既然能料到你去找他問話,自然也能算到你會去找張繡。」
    「你是說,張繡這次調動,是賈詡為了避開我而故意搞出來的?」曹丕大怒。
    「也不盡然。兩軍對峙,兵馬調動豈是兒戲。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把張繡從這麼重要的位置撤走,恐怕我軍會有什麼大動作。」司馬懿說到這裡,聲音陡然提高,「所以我們先等一等,你這幾日查查張繡調去了哪裡,但別有動作。等到時機成熟,賈詡警惕心一去,咱們再偷偷去尋張繡不遲。」
    「可那都是軍中機密,就算是我……」
    「不是還有一個熱心的楊修嘛。」
    曹丕恍然大悟,高高興興離開。司馬懿望著他的背影,咧開嘴笑得有些奇異。
    「義和,你可得堅持到我去。」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