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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鄴城假日

    鄴城裡最豪奢的地方,莫過於袁紹的宅邸。這是一個七進的大院,正廳宏大,台階有四重之高。這一天入夜時分,正廳前的院落點起了二十餘枚大白蠟燭,照得如白晝一般。袁府上下家眷二十餘口都聚在正廳中,以袁紹的妻子劉氏為核心環跪而坐,邊吃著糕點,邊朝院落裡望去。
    院落裡用一匹白絹鋪在地上,上頭擱著七個朱漆盤。忽然環珮叮噹,眾人先覺幾縷熏香飄入鼻中,馨香幾醉。再定睛細看,看到一名女子緩步走進廳來,走到白絹之上。
    這女子頭梳雙髻,身穿圓領長袖舞衣,下著綠膝襴裙,雙腳紅絲繡鞋,臉上略施黃妝,眉心一點濃黛,雙眸若星,實在是漂亮極了。這女子站在絹上,兩腳分開,右腳踏上一隻淺盤,身體後傾,擺開起舞姿勢。
    珠簾後頭的諸樂師琴聲緩起,她隨樂而起,穿梭七盤之間,高縱輕躡,紅鞋巧妙地踏在盤子邊緣,與地面不時相磕,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是興於宣帝時的七盤舞,民間極為盛行,各地舞姬都會,只是跳得好的不多。這種舞講究的是用腳踏盤叩地,叩出明快清脆之聲,合於鼓點。此時這女子可算是個中翹楚,踩踏之餘,不忘長袖揮若流雲,飄逸不停,恍如仙子下凡,妙艷無方。袁家的家眷,不時發出驚歎聲。就連不少侍者都偷偷站在簷下屋角,希望多看上幾眼。
    一曲終了,稱讚聲此起彼伏。劉氏格外喜歡,拊掌讚歎道:「這位舞姬跳得真好,我當年曾在長安欣賞過一次宮中的七盤舞,也只那次可與之比擬。這是哪裡找來的?」旁邊一位管事道:「她是咱們鄴城一位儒生的侍妾,從前就是倡家,在弘農頗有名氣。」
    「想不到這儒生和曹阿瞞的性子倒是差不多。」劉氏樂呵呵地說。
    曹操的側室卞夫人也是琅琊的一位舞姬出身,當初曹操娶她的時候,還頗惹起了一陣物議。那時候袁紹和曹操還是極好的兄弟,因此劉氏對這段典故頗為熟悉。
    「那人是一個狂生,擇偶自然也是與眾不同。」管事應和道。劉氏「哦」了一聲,吩咐說給她些賞賜,請她再跳一次。管事應命而去。劉氏環顧院落,袁家家眷個個歡聲笑語,讓她十分欣慰。劉氏對丈夫那些事都不懂,家庭和睦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勝利。
    可當視線最終落在她的正廳的角落時,劉氏不由得斂容歎息了一聲。她的二兒媳婦甄氏此時正跪坐在那裡,雙手托腮,一臉無聊。在她身旁,劍眉星目的呂姬閉著眼睛,一副倔強的表情,雙手居然還被鐐銬鎖住。在她們二人身後,站著四名侍婢,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
    這個甄家的小丫頭似乎從沒看過什麼《女誡》,更不知什麼叫做婦道,滿腦子裡都是些古怪的想法。自從她嫁來袁家以後,肆意妄為,莫名其妙,與袁府其他人格格不入。可是二兒子袁熙對她卻是百般寵愛,任由她胡鬧。劉氏是個慈祥懦弱之人,唯恐對甄氏處罰重了,搞得家中不和。於是她只是偶爾訓誡,不敢嚴管。
    在一個多月之前,沮授前來拜見劉氏,說要送一名姓呂的女子來府上暫居。劉氏把她送去與甄氏為伴,結果她萬萬沒想到,這兩個人湊到一起,竟合計著一起私逃。
    袁家是什麼身份,四世三公的大族,如今卻鬧出這種笑話,這讓河北士族怎麼看?劉氏問她為什麼出逃,她又不肯說,又不能打她一頓。劉氏沒辦法,只得去求審配,要來一支精銳衛隊專門負責盯著袁府外圍,府內還安排幾個侍婢,亦步亦趨地跟著,不離半步。就這麼盯著,前兩天還是又跑出去了一次。
    「等到熙兒回來吧,他這個媳婦,我可管不了。」劉氏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院落裡。
    這時舞姬已經開始了新的一輪舞蹈。她手持兩截帶葉的桃枝,時而高舉過頂,時而掩在身前。她忽然身子趨向正廳,雙臂一動,把這兩截桃枝拋向家眷們的席位。
    這桃枝有個名目,叫做「桃瑞」。據說若有女子接到這枝條,懷孕產下的子嗣,前途貴不可言。大戶人家家眷觀舞,都會安排這麼一出,以示吉祥。所以一看到這桃瑞被拋出來,廳中已婚未孕的女子都起身想接,大呼小叫。可這桃枝卻如同被什麼無形的手托住一般,悠悠在半空飛了一段,落到了甄氏的手裡。
    一下子整個院子的目光都集中在正在發呆的甄氏身上。甄氏開始沒明白怎麼回事,她一低頭,看到「桃瑞」正落在自己身前,「哎呀」一聲撿起來,兩眼放光。劉氏在遠處看著,微微點頭,心想她再頑劣,畢竟還是知道女人最重要的責任是什麼。
    「我與這位姐姐可真有緣,不如留下來敘話如何?」甄氏開口說,一臉期待。
    這個要求著實有些魯莽,劉氏不由得皺起眉頭。舞姬款款走下白絹,向劉氏和甄氏下拜:「夫人厚愛,小女子原應不辭。只是夫君初來鄴城,走動不便,若不回返,難免見疑。」
    甄氏歪歪頭,面露失望。在一旁的呂姬望著舞姬,呆在了原地。劉氏雖和善,卻不是傻子,一下就聽出了弦外之音。按時下規矩,即便是倡家,嫁人以後也不該拋頭露面重操舊業。那個弘農的狂生肯讓她來袁府跳舞,那就是存了交好袁公親眷的心思。如今這舞姬婉拒,只不過是想為她夫君爭取些好處罷了。
    不過這舞姬舞跳得著實不錯,言談也頗有規矩。若她能藉著桃瑞的事,規勸甄氏收心,未嘗不是一件美事。於是劉氏笑道:「夫君那邊不必擔心,等下我派人去告訴他一聲便是。我這宅邸裡沒有男眷,你不妨留宿一夜——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舞姬再拜:「賤妾叫做貂蟬。」
    到了次日一早,一架輕便馬車把任紅昌送回了館驛,她的精神很好,只是眼睛略微發紅。
    「情況怎麼樣?」曹丕迎上來問道。
    任紅昌用手帕蘸著井水擦去臉上的脂粉,回答道:「一切順利。袁紹的老婆劉氏很好說話,跳上幾段舞,說上幾句家和妻賢的吉祥話,就能哄得她眉開眼笑——跟曹公的幾位夫人可真不一樣。」曹丕尷尬地撇了撇嘴,不知這句算不算是對自己母親的誇獎。
    「任姑娘,你到底還有多少個身份啊。」劉平真心欽佩。任紅昌就像是一個千面人,當你自以為瞭解到她的真面目,她扭身一變,又露出另外一張面孔。嬌媚的寵妾、慈祥的養母、霸氣的大姐,現在又成了一位技驚四座的舞姬,層出不窮。
    「人在亂世,不得不多學些技藝傍身。」任紅昌淡淡回答,「現在我算是取得了劉夫人的初步信任,這幾日我多走動一下,很快便可自由出入。」
    「我就說仲達的策略不會有問題吧?」劉平略帶得意地說道。袁府這根線,是所謂「一石四鳥」之計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司馬懿說袁府是鄴城的核心所在,也是最薄弱之處,牽其一發,便可引動鄴城上下。
    「至少目前沒有問題。」任紅昌始終對那個陰森森的傢伙沒有好感,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做事確實有章法。她能夠被引薦入袁府,是司馬懿暗中操作的,卻沒人把她和司馬懿聯繫到一起。
    「對了,你看到呂姬沒有?」劉平問。
    任紅昌感慨道:「呂姬和她父親一模一樣,頑強得像塊石頭。她雙手雙腳都戴著鐐銬,可見嘗試了不少次逃走都失敗了。尋常人早就認命了,可她從來沒放棄過。見到我以後的第一個手勢,就是問怎麼逃走。」
    「這麼說來……上次那起馬車事故,不是甄家小姑娘要私奔,而是呂姬要逃走?」劉平問。
    「沒錯。甄家的那個叫甄宓的小姑娘對呂姬著實不錯,一直護著她。昨天晚上我剛把刻字桃瑞扔給她,她立刻就領會了我的意思,開口相留,我才有機會接近呂姬——不然起碼也得花上十幾天工夫來培養感情,才有機會留宿。」
    曹丕聽到甄家小姑娘,難得地失神了一下,腦海裡不期然地回想起那姑娘的容貌,趕緊晃了晃腦子,把她的影像從伏壽身邊驅散。
    「前幾天那次出逃,正是甄宓出的主意,要助呂姬離開鄴城。若不是碰到二公子,她們幾乎成功了。甄姑娘昨天晚上可是沒少埋怨你。」任紅昌有意無意地看了曹丕一眼,看得他面色一紅。
    「這麼說來,她也是自己人嘍?」劉平道。
    「不見得。」任紅昌難得地露出頭疼神情,「這姑娘極有主見,很難被別人言語所影響。她是要幫呂姬脫困,但她只按自己的想法來,對其他人都有排斥。我昨夜試探著說服她,都失敗了。這姑娘無法捉摸,若駕馭不了她,她只會對整個計劃造成阻礙。」
    劉平疑道:「甄宓為什麼要幫呂姬?她不是袁家二媳婦麼?怎麼幫助外人?」
    任紅昌露出一絲奇妙的笑意,還帶著點困惑:「甄宓這姑娘啊,可真是個奇葩。你說她傻,其實聰明得很;你說她聰明吧,有時候卻瘋瘋癲癲的,有無數荒唐念頭。」
    「是怎麼樣的話?」曹丕突然插嘴,一臉好奇。
    任紅昌道:「我也問她為何要幫呂姬。甄宓的回答是:她最討厭的就是束縛,她已經在鄴城被關了太久,艱於呼吸,渴望能自由自在地奔跑,幫呂姬就等於是幫她自己。我問她莫非不喜歡這段婚姻。你們猜猜她怎麼回答?她居然說:父母之命都是虛妄,媒妁之言盡為胡說,擇偶須要憑自心喜好,方是上品。」
    「這可是真有點離經叛道了,難怪劉夫人和你都要頭疼。」劉平說。
    「這還不算什麼。她居然還說,雖然如今嫁了袁熙,也不見得一世跟他。說不定這世上還有個司馬相如,在等著與她這卓文君相見的呢。」
    劉平和曹丕聽了,頓時無語。
    司馬相如是漢景帝時的辭賦大家,曾在臨邛卓王孫的宴會上,以一曲《鳳起凰》打動了卓王孫的新寡女兒卓文君。卓文君不顧家裡反對,與司馬相如私奔到了成都,成就一段佳話。如今甄宓以卓文君自命,那是巴不得自己丈夫早死了……他們對袁熙雖無好感,但他這媳婦居然天天惦記著這種事情,可真是太令人同情了。
    「其實這話,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男子講究唯才是舉,女子怎麼不能講究唯才是嫁呢。」曹丕道。
    他說完這句,忽然發現任紅昌和劉平都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劉平道,「我忽然有了個主意。」任紅昌說:「我也有了個主意。」
    劉平轉過臉來,笑瞇瞇地看著曹丕:「二公子,聽說你學問不錯,還能跟田豐聊上一宿呢。」曹丕登時緊張起來,手裡冒出汗來:「那又怎麼樣?」
    「論起文才、學識,你也算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說你一句相如再世,並不算過吧?」劉平道:「袁府是咱們行動中的重點。如今任姑娘已取得劉氏信賴,若再能將甄宓控制在手,成功可能就又會大上幾分。」
    「有任姑娘不是足夠了麼?」曹丕心慌意亂,連連擺手。任紅昌很有默契地搖了搖頭:「甄宓從小就有女博士的稱號,才貌雙全,這樣的小姑娘,不能動之以理,只能曉之以情——後者我可不擅長。」劉平也附和道:「甄宓是計劃的關鍵所在,何況你也不吃虧嘛。」
    曹丕快被這兩個人逼得走投無路了,忽然傳來敲門聲。他如蒙大赦,飛也似的跑去開門。他打開門,看到原來是辛毗站在門口。辛毗對這書僮的古怪神情沒多留意,直接問道:「你家主人呢?」
    「正在屋中。」
    曹丕把辛毗帶過去,然後借口打水一溜煙跑了出去,任紅昌也避去了內室。
    辛毗看著任紅昌的背影,劈頭就對劉平喝道:「你小子好厲害的手段。」劉平一臉茫然,辛毗冷哼一聲,把一面腰牌扔過來。劉平接過腰牌,發現這是塊銅製的熊羆紋牌,上頭刻著「隨行」兩個字。
    「有了這牌子,你就可以隨意在鄴城內外活動,不受盤查——你小子行啊,我不過是壓了你幾天,你居然打通了府上的門路。」
    辛毗的口氣充滿了埋怨。他最初把這位狂士放入城內,本打算挫挫他的狂氣,然後再收為己用。可沒想到這才幾天,人家就搭上了別的關係。
    劉平把亂髮往後披了披,無奈地解釋道:「劉夫人喜歡歌舞,開口相求,在下又怎好拒絕。」
    辛毗冷笑:「都說你狂,我看你比誰都精明。獻妾求覲,好光榮啊?」他停頓了一下,把劉平拽得近了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荀諶是我的老朋友,他可從未收過你這樣的徒弟。」
    這個把柄,辛毗本來打算留到最後用的,但眼下這個狂士眼看就要脫離掌控,他只得亮出要挾。果然如他所預料的一樣,「劉和」一聽這話,連忙惶恐地跪倒作揖,說他被司馬懿欺負得狠了,一時氣憤,才想到獻妾的辦法,並非與辛毗作對。
    辛毗態度緩和了些,拍了拍他肩膀:「我那日偏袒司馬懿,實是因為他是審配面前的紅人。審配這人氣量狹小,我若幫你,你必會被他報復。年輕人多抄幾卷書,權當做學問了,我這也是保護你。」
    辛毗的話裡暗示頗為明顯。他一直在拉攏非冀州籍的儒生,如今劉平在儒生中人望頗高,屬於必須握在手裡的人。劉平心中暗笑。這一切果然和司馬懿預料的一樣,他把任紅昌往袁府這麼一獻,辛毗立刻就坐不住了。
    「劉和」連連點頭稱是。辛毗又道:「現在你既有了隨行的腰牌,走動就方便多了。還有什麼需求,跟我說一聲就是。」
    劉平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了,又深鞠一躬:「其實我正有個不情之請,想請辛先生幫忙。」然後他湊到辛毗耳畔,細聲說了幾句。辛毗抬了抬眉毛,一直到聽完劉平的話,他的眉毛也沒放下來。他沉聲道:「我考慮一下。」然後轉身離去。
    送走了辛毗,劉平穿戴整齊,也走出門去。盧毓和柳毅幾個人湊過來,拉他出去喝酒。劉平挺喜歡跟他們混在一起,沒那麼拘束,有點當年在溫縣跟司馬家幾個兄弟吃喝玩樂的感覺。他們找了個酒肆,盧毓掏錢把場子全包下來,他們的僕役都站在門口,黑壓壓的一片。
    鄴城不是前線,糧食充足,並不禁酒。於是這些人推杯換盞,喝得不亦樂乎。酒酣耳熱之際,這些人又開始拍著桌子大罵審榮為首的冀州士子。這幾乎已經成為他們每次聚會的必備話題。柳毅哇啦哇啦又說了許多瑣碎的事情,從守城士兵的態度到大將軍幕府的政令,審配幾乎是處處為難他們。盧毓屢次提醒他聲音小點,劉平也出言相勸。柳毅醉醺醺地嚷道:「劉兄你這樣的人,怎麼也畏懼不言?不是被司馬懿整怕了吧?」
    劉平不屑道:「趨炎附勢之徒,豈配讓我相懼,只不過君子不立危牆罷了。」
    「哈哈,劉兄你說這鄴城是危牆啊?」柳毅大笑。
    劉平道:「審治中把咱們拘在鄴城,不許離開,圖的什麼心思?打的是聚儒旗號,我看咱們不是遊學,不過是人質罷了。眼下袁、曹打得正熱鬧,萬一官渡有變,或者咱們各自家族有變,這危牆可就會嘩啦一聲倒下來,把咱們砸個粉碎,說實話——早知鄴城如此險惡,我根本就不來。」
    酒肆裡一下子安靜下來,柳毅還不依不饒地追問:「可劉兄你已經在這了,又該如何?」劉平答道:「人必自助而後人助之,而後天助之。」
    在座的都是學子,都知道這是出自《易經》的話。劉平語氣一轉,舉杯笑道:「我這只是隨口亂講,荒唐之言,無稽,無稽,咱們接著喝酒。」這些非冀州士子彼此交換了眼神。他們此前也都有預感,只不過沒人敢像劉平說得這麼透罷了。酒肆裡的喧囂聲頓時變得小了,盧毓連忙道:「劉兄,你醉了。」
    劉平順勢站起身來:「確實喝得有點多了。你們先喝著,我出去走走。」
    離開酒肆以後,劉平本來渙散的眼神一下子恢復清明,這點酒對他來說,根本不成問題。他信步而行,沿途的士兵看到他的隨行腰牌,都不敢過問。就這麼七拐八繞,他很快轉入一條僻靜的內巷,這條巷子的側面是一座破舊的土地廟,香火已廢,罕有人至。
    他才一進去,司馬懿就閃身從泥像後鑽出來,把頭上的蜘蛛網扯掉,一臉的不耐煩。
    「你到得可真晚。」
    劉平咧嘴笑道:「被那些士子強拉著喝了幾杯。不過也沒白喝,我的話,他們都聽進去了。」
    他和司馬懿在明面上是敵對關係,鄴城館驛人多眼雜,不能直接來往,都是靠曹丕傳遞消息。可有些話,是連曹丕都要瞞著的,所以他們只能到城裡的某隱秘處碰頭。
    司馬懿道:「進展如何?」劉平道:「很順利,任姑娘已經順利打入袁府,隨行腰牌也拿到了。剛才我還跟辛毗談了一下,他說會考慮。」司馬懿「嗯」了一聲:「我這邊也準備得差不多了,不過我說你真的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麼?一石五鳥啊。」他伸出五個手指頭,在劉平眼前晃了晃。
    劉平咬了咬嘴唇,卻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不行,仲達,這件事我不會同意。」
    「在鄴城殺掉曹丕的話,對漢室可是好處良多。」司馬懿不甘心地遊說道,甚至忘了擺出身段。他當初定計之時,就對劉平說可以順手殺掉曹丕。曹丕如今是曹公的嫡子,嫁禍給袁紹,後續可選擇的手段便會很多,騰挪空間會很大。可劉平卻一直不同意,這讓司馬懿有些起急。
    「迂腐兄,你是肩負著漢室復興之任,可不要又來什麼婦人之仁。」司馬懿憤憤道。
    劉平閉上眼睛,此時腦子裡浮現出來的,是曹丕在黃河裡向他伸出的援助之手。作為政敵之子,劉平承認曹丕之死頗有價值;可這孩子是因為相信自己而來到官渡戰場的,又在關鍵時刻救過自己的命。對劉平來說,這麼做不是打擊敵人,而是出賣同伴。這樣的選擇,不是他的道。
    「曹丕對我們,還有價值。」
    劉平緩緩開口道,把甄宓的事情說出來。司馬懿聽完以後,先是一臉怒氣,可轉瞬間突然斂起怒容,手指靈巧地彈了彈,恢復到雲淡風輕的笑意:「你說的也有道理,如果曹丕能把甄宓控制住的話,對我們的計劃,將有極大的助益。」
    這次反而輪到劉平起疑了。他這位兄弟勃然大怒時,意味著暴風驟雨;而當他沒來由地露出笑容時,卻往往意味著更大的災難。
    「來吧,咱們來說說細節。」司馬懿壓根不給劉平質疑的機會,拽著他盤腿坐下,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劉平不好意思打斷他,只得耐心地傾聽著,那個疑問一直沒機會說出口。
    司馬懿面色如常地說著,心中卻在勾勒著另外一幅圖景。他和劉平有一點是相似的:絕不會害自己兄弟。只不過究竟什麼算是害,什麼算是幫,兩個人的理解略有不同罷了。
    這一天,袁府上下人聲鼎沸,都在忙著為劉夫人慶賀大壽。劉夫人本來表示前線正在打仗,不必大操大辦。但那個叫貂蟬的舞姬,腦子裡有各種奇妙的主意。她在鄴城外轉了一圈,請了大約兩百餘名民間藝人,在袁府內外支起了二十多個小場子。
    這些藝人有跳折腰的,有弄鼓的,還有些雜耍與馴獸,甚至還有個西域人會表演吞火,各展其能,精彩紛呈。所有的場子,要演足三天。在這三天內,鄴城的居民只要說句祝壽的吉祥話,都可以聚到袁府外面來看外圍演出——當然,真正精彩的小場都設在袁府內,只有祝壽的賓客才允許進去觀賞。
    這些藝人在城外都是饑民,能給口飯吃就心滿意足了,而鄴城居民很少看到這種允許全民參與的慶典,祝一句壽又不破費什麼,都紛紛湧過去看熱鬧;袁家主母的生日,各級官吏誰也不敢不來。於是這次壽宴辦得熱熱鬧鬧,風光無比,花費又不多,讓劉氏大為高興,直誇貂蟬真是能人。
    在這一片喧囂之中,審配手持酒杯,面無表情地踱著步子。周圍的各色奇景根本激不起他的興趣,也沒有人敢來打擾這位鄴城最高的統治者。說實話,這樣的場景,只會讓他感到心煩,莊嚴的鄴城這兩天快變成市墟了,什麼賤民都敢放肆地四處遊走。若不是礙著劉氏的面子,審配早就下令禁絕了。
    「那個叫劉和的是個狂生,他這個侍妾倒真有些手段。」審配的侄子審榮小心地陪在叔叔身旁,興奮地四處觀望。
    審配冷笑一聲:「哼,什麼狂生,獻妾求寵罷了,這等人也只有辛佐治看得上。對了,榮兒,我聽說你還派人去對付他的書僮,結果衝撞了甄夫人的車駕?」
    審榮臉色變了變,只得承認。審配沒怎麼生氣,只是淡淡提醒道:「以後做事,要麼不做,要麼做絕,不要給人留下把柄。這次若不是仲達出手夠快,我得費上一番手腳。」
    「叔叔教訓得是。」審榮乖巧地答道,順手擦擦冷汗。
    「你暫時也別在鄴城待了。眼下官渡那邊兩軍對峙,等到下批輜重過去,你也一起去,在戰場上有些資歷,將來也好在主公面前留個名。」
    「袁公兵力佔優勢,為何不一口氣打過去呢?」審榮問。
    審配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兵法有云:不戰而屈人之兵。現在跟曹阿瞞決戰,縱然贏了,損傷也會不小,還給了四邊野心勃勃之輩乘時而動的機會。多拖上幾個月,等到曹軍糧盡自潰,不費一兵一卒便可取下許都,大軍留著元氣,南邊和西邊可都用得著呢。」
    說到這裡,審配忽然問道:「田豐在獄中如今情緒如何?」審榮道:「和原來一樣,情緒很平靜,偶爾罵人。」
    審配道:「他好歹也是冀州派的巨頭,在鄴城盤根錯節的勢力不小。記得吃喝優待,只是不許與人接觸。」說完以後,他忽然發出一聲感慨:「田豐如今被囚,沮授也失寵,冀州派正是群龍無首之際。若是官渡能勝,咱們南陽派可就徹底出頭了。」
    這兩人正說著,看到司馬懿迎頭走來。他看到審家叔侄,連忙過來施禮。審配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仲達,你怎麼也跑來看這種東西?」司馬懿回答道:「我是來給劉夫人祝壽的,正要離開。」
    雖然司馬懿是河東人士,但審配對他十分欣賞,時常叫過來談話,完全把他當成冀州人看待。審榮對司馬懿也很親熱,尤其是司馬懿果斷殺了幾個潑皮替他滅口以後,更是尊重非常。
    三人閒話了一陣,司馬懿忽然問道:「聽說大人您還為這次壽辰,特批了幾百張入城狀?」審配道:「不錯,都是那個叫貂蟬的舞姬從城外遊民中招募而來的,這次若非劉夫人壽辰,他們根本沒資格入城。」
    「我叔叔手底下的書吏,可是忙了足足半宿呢。」審榮笑道。
    「不過您的辛苦,也算物有所值啊。這辦得多熱鬧,劉夫人也很高興。」司馬懿環顧左右的小場,樂呵呵地說道,「之前都沒注意過,咱們鄴城附近可真是藏龍臥虎啊。」
    這句話聽在審配耳朵裡,登時讓他的表情陰沉下來。司馬懿這句話,意味十分深長。這些流民會舞蹈雜耍,鄴城根本沒人知道;那麼,這些流民也許還會些其他特別的技能,鄴城就更不知道了。而幾百個這樣不知底細的人,如今卻在鄴城的中心袁府活動。再往下推演下去,審配突然不寒而慄。
    這時候,他看到「劉和」和盧、柳等人簇擁而來,府外黑壓壓的一片,都是各地學子的僕役,表情更是有些難看。
    「辛佐治那天來找我,說鄴城館驛已經不夠了,建議把非冀州的學士搬出去。仲達,這建議你怎麼看?」
    司馬懿道:「辛先生人是好的,只是太過軟弱。不過此舉可行,那些學士通宵達旦酗酒玩鬧,驚擾得四鄰不安,冀州學士早有怨言。再者說,兩者混處,不若有所區格。鄴城分新舊之後,秩序井然,民眾各安其位,就是一例。」
    審配沉吟不語。司馬懿看到審配表情有異,連忙請罪。審配擺了擺手,表示他沒說錯什麼。他把酒杯裡的殘酒倒在地上,杯子扔到審榮懷裡,說我還有事先走了,然後轉身離去,剩下不明就裡的審榮和一個表情有些詭秘的司馬懿。
    「……這鄴城,是得擠一擠水分了。」
    審配心想,同時加快了腳步。他走過一處僻靜的小棚,卻滿腹心思,壓根沒有注意到在這個小棚裡,曹丕一身的峨冠博帶,臉上還敷了些白粉,一臉僵硬地坐在一具七絃琴前。
    這次的壽宴獻藝中,任紅昌給曹丕特別安排了一個單獨的小棚,美其名曰「琴操館」。可惜這種東西太過風雅,曲高和寡,大家對那些雜耍舞孃更有興趣。於是在大部分時間裡,這個棚戶都特別冷清。曹丕挺高興,他巴不得一個人都不來。任紅昌和劉平給他安排的任務實在太離譜了,他寧可跟著史阿去殺人,也不想在這個地方附庸風雅。
    耳中聽著遠處的喧囂,曹丕百無聊賴地把雙手懸在琴上,用掌心去輕輕蹭著琴弦。琴弦微微顫動,那種麻酥酥的感覺讓他十分愜意。正當他沉醉其中,一個清脆的女聲忽然在耳畔響起:
    「你是在操琴還是在蹭癢癢?」
    他循聲看去,看到棚外站著一個大眼睛、寬額頭的少女,身後還緊緊跟著兩個侍婢。她與曹丕四目相對,一下子兩個人都愣住了。
    「原來……是你?」少女抬起一邊眉毛,神情驚訝。曹丕也認出來了,她就是那天被壓在馬車下的小姑娘——袁熙的妻子甄宓。曹丕一想到自己的任務,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有些心慌意亂。
    甄宓邁前一步,好奇地打量著曹丕:「那天我還以為你是個乞丐……原來是個琴師?」她環顧四周,嘖嘖了幾聲:「還獨佔一間棚子,你的琴技一定很高嘍?」
    曹丕盯著她的臉,一時沒說話。上次事起倉促,未及仔細端詳,如今細看才發現,甄宓和伏壽只是眉眼相似,氣質上卻大不相同。伏壽雍容中帶著幾絲憂鬱,而甄宓則給人一種幼鹿踏春的感覺,矯健而充滿活力。
    甄宓被曹丕盯著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咬咬嘴唇,大聲喊了一聲「喂!」,曹丕這才如夢初醒,把視線收了回來。甄宓問:「問你話呢,你到底會不會操琴啊?」
    曹丕想起自己身份,把高冠一整,神態倨傲地點了點頭。他注意到,呂姬沒跟著她出來,反而那兩個侍婢跟得形影不離,表情略顯緊張。甄宓饒有興趣地背著手走近幾步,低頭看了看那琴床,用白皙的指頭尖去碰了碰,抬頭道:「那彈一曲聽聽吧,你會彈什麼?」
    曹丕暗自歎了一口氣,努力把自己扮出雲淡風輕的名士風度,淡淡吐出三個字:「《鳳求凰》。」
    甄宓眼睛一亮,催促道:「那快彈給我聽。」曹丕沉吟一下,露出為難神色。《鳳求凰》這曲子有些挑逗意味,若被懂樂的人聽出來這是小琴師彈給大府內眷,怕是會惹出不少亂子。
    甄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為難在何處。她回頭對那兩個侍婢道:「你們兩個出去等我。」侍婢對望一眼,身子卻沒動:「劉夫人讓小的貼身伺候您,不可少離……」甄宓不耐煩地瞪起眼睛:「聽琴須心靜,人多耳雜,豈不污了曲子?這裡不過是個小棚子,就一個出口,你們站在那裡,我能跑到哪裡去?」
    「可是……」
    「你們不出去,我就拿這琴砸自己的頭,說你們照看不周,到時候看誰挨板子!」
    兩個侍婢被這麼一威脅,只得退出棚去,守在門外。曹丕看著甄宓,有些目瞪口呆。她解決問題的方式真是匪夷所思,簡直是有些刁蠻,不過確實很管用。
    「你不用擔心,這兩個大字都不認識一個,更別說聽懂琴曲了——整天只知道跟屁蟲一樣地跟著。」甄宓一邊說著,一邊跪坐在曹丕對面的茵毯上,雙手覆在膝蓋上,臉上掠過一絲疲憊。
    此時小棚裡只剩他們兩個人,甄宓閉起眼睛,似乎在享受這難得的安靜。過了一陣,甄宓忽然道:「謝謝你那天救了我。」
    「呃……」曹丕有些慚愧,其實他當時真沒有救人的打算。
    甄宓嘴角輕佻:「我知道開始時你有點不耐煩,不過後來把我壓在身下的時候,應該是發自真心吧?」
    這種讓人誤會的話,甄宓卻說得無比自然。曹丕不敢正視,趕緊低頭去調琴弦,即使是面對王越,他也沒這麼難受過。甄宓看到曹丕慌亂的神情,咯咯笑了起來,似乎看到什麼滑稽的東西。她笑的時候從不掩口,一顆小虎牙嬌俏地露了出來。
    「不逗你了,快彈吧,我很久沒有聽過這曲子了呢。」甄宓拍了拍手,像個男人一樣把右臂支在大腿上,托腮凝目。
    曹丕身為曹操的次子,自然這操琴之法也是學過的,而且老師還是天下聞名的師曠。他雖沒怎麼認真練習,但畢竟還有些天分。彈《廣陵散》有點難度,《鳳求凰》倒不成問題。
    指肚撫過細弦,發出一連串清脆的流音。曹丕起手幾聲顯得頗為生澀,偶有斷續。他有些擔心地抬頭去看聽眾,卻發覺甄宓跪坐在原地閉目,脖子微微向上向前,如同一隻引頸的飛燕,彷彿渴求聽到這曲子很久。
    看到她這副神情,曹丕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手指在琴弦上擘、抹、挑、勾,指法熟練,越彈越順。優美的琴聲從容不迫地流瀉而出,充斥整個棚內。
    曹丕不時抬眼去看,開始他看到的是閉目的甄宓,可隨著琴聲愈發激越,自己的情緒也開始翻騰起來——師曠曾經說過,琴師須與琴聲共情,隨曲而悲,隨曲而喜,人曲合一,方為上品——自從來官渡之後,他每日都處於警惕的狀態,不敢有一時鬆懈。戒懼成功地壓抑住了他的夢魘,但同時也深深地壓抑住了其他情感。隨著曹丕慢慢進入共情,封鎖在逐漸解開,在他眼中,伏壽與甄宓兩個人的影子竟逐漸合二為一。以往曹丕對伏壽的那種朦朦朧朧的情感,此時竟被這一曲《鳳求凰》抒發出來。
    年輕的樂師時而垂首,時而後仰,雙手柔順地撫過琴弦,而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似是沉醉其中。曹丕望著眼前的甄宓,想著許都的伏壽,不知為何,突然沒來由地想到宛城,心中一股戾氣陡升,琴弦「錚」的一聲斷了,琴聲戛然而止。
    甄宓一下驚醒過來,她看了眼那斷開的琴弦,起身走到曹丕跟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曹丕心想這琴聲難道真的打動了這女人的心弦,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努力裝出一副淡然模樣。
    下一個瞬間,甄宓「啪」地把他的手按在琴弦上,對曹丕一字一句道:「司馬相如才不會彈得這麼爛!」
    曹丕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雖然不以琴藝自傲,可被人當面這麼說,還是覺得面皮有些發疼。
    甄宓卻不顧他的感受,繼續說道:「知道琴弦為什麼斷嗎?就因為你指法有問題。知道為什麼指法有問題麼?因為你的心思不對。彈琴最重要的,是心境。司馬相如彈這一曲《鳳求凰》時,心中並沒有卓文君,他的風流倜儻不是做給誰看的,是真實流露,是無人之境。你的琴聲太膩了,好像色迷迷地看著什麼人似的——」說到這裡,甄宓忽然瞪大眼睛,像是發現了什麼珍寶一樣,「——哎,你不會是看中我了吧?」
    被說中心事的曹丕一下子變得尷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為何,他面對這女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論惱怒還是心虛,幾乎無法掩飾。甄宓笑意盈盈,彎腰湊近曹丕的臉:「你是不是聽誰說過我喜歡司馬相如,所以才特意做此態,哄我開心啊?」
    曹丕面部僵硬,閉口不言,額頭居然沁出汗來。甄宓掏出一塊香帕,輕輕在他額頭擦了擦,嗔怪般地點了一下:「你呀,是跟貂蟬姐姐一夥的吧?」她感受到曹丕肩膀一顫,嘴角微翹,又說道:「司馬相如的事,這些天裡我只對一個外人說過,那就是貂蟬姐姐。這次的壽宴獻藝,也是她操辦的,把你弄進來也不是難事。你們都是想把呂姐姐救出去,對不對?」
    說來也怪,甄宓把話說透以後,曹丕反而不那麼緊張了。比起勉強裝成風流才子去騙人,曹丕還是更喜歡這種對話的感覺。他把身子朝後傾了一點,雙手按住琴弦,平視甄宓:「你說的對,我們這次來,是為了呂姬。」
    甄宓點頭道:「呂姐姐在我身邊。把我籠絡住,你們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倒是不錯……」她用右手食指點著自己鼻尖,陷入沉思。
    曹丕道:「若甄夫人你肯幫忙,我們還需要袁府裡的一樣東西。」
    「甄夫人……」甄宓有些厭惡地咀嚼這三個字,吐出舌頭呸呸了幾下,方才說道:「我猜,你們要的是袁紹的副印吧?」
    袁紹是天子親授的大將軍,他自己刻了一副官印,正印帶去了官渡,副印則留在了家中。持此副印,等同袁紹親至,效力之大甚至要勝過審配。
    甄宓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們的目的,這讓曹丕有些驚訝。這女子看上去活潑天真,眼光卻犀利得很,曹丕不得不暗自調整對她的觀感。
    「你猜的不錯,我們想借這副印一用。」曹丕道。甄宓離開琴床,輕輕歎息一聲道:「唉,你還不懂……」
    「什麼?」曹丕一怔。
    「不懂女人心呀。」甄宓搖搖頭,又站開幾步,「原本我是很同情呂姐姐的,希望她能順利逃出去。可是現在我忽然不想了,這麼多人想幫她出去,卻沒人幫我,我不開心。」甄宓嘟起嘴來,像個受氣的小女孩。曹丕脊背卻是一涼,這女人明明肯冒著風險幫呂姬出逃,怎麼這轉眼間就不認賬了。他連忙說:「若你想走,我們也會設法把你帶出去。」
    甄宓不屑地撇了撇嘴:「回答得這麼快,一聽就是唬人的假話,其實一點計劃也沒有吧?你這樣的傢伙,和袁熙都沒區別,連句哄女人開心的謊話都編不出來。」
    「袁熙……也是這樣?」曹丕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個與正題無關的問題。
    一聽這名字,甄宓幽幽地喟歎:「他那個人,疼愛我是疼愛我,只是沒什麼可談之事。我與他談漢賦,他說許多字不認得;我跟他說儒學,他說一看到書名就犯困;我給他寫信引了幾段詩經,居然被他當成是我寫的,拿出去給賓客炫耀,多丟人啊!」
    一提到這個話題,甄宓情緒就有點激動。她拿起香帕在腮邊趕上一趕,好似在驅趕一隻蚊蟲:「你知道蔡邕麼?」
    「知道。」曹丕點頭。那是這個時代頂尖的文學大家,可惜因為依附董卓,為王允所殺,他父親曾經數次感歎蔡邕的早逝。
    「蔡邕有個女兒叫蔡昭姬,才華不輸給班昭。可惜自從蔡邕死後,她流落北方,成了匈奴人的妻子。我得到這個消息以後,懇求袁熙去找袁紹說一聲,利用袁家在北方的勢力,把蔡昭姬請回來,好使這份才情不致淪為胡虜——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中原識字的人那麼多,也不差這麼個娘兒們。蔡昭姬何等才華,竟被如此侮辱,真是氣死我了!」甄宓義憤填膺,小臉漲得通紅。
    「袁家世代簪纓,應該不至如此……」曹丕小聲說。
    她走到曹丕跟前,輕蔑地伸出小指頭,往地上一指:「觀子如觀父。袁紹這一家子人,上馬征戰喝酒玩樂都是一把好手,文章儒雅卻都毫不沾邊。與這樣的人為伴,有何樂趣可言?」說到這裡,甄宓朝南方看去,幽幽歎道:「同樣是世族出身,你看看人家曹孟德,寫的詩句多麼蒼勁風流。若是這樣的人,我嫁也便嫁了。」
    曹丕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露出自豪的表情。甄宓怒道:「又沒誇你,你在那裡美什麼。」曹丕連忙收起眼神。甄宓乜斜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哼,連《鳳求凰》都彈不好,就想打動我的芳心。你和袁熙一樣,就連花點時間編套好點的謊言騙我都不肯!」
    「不,不是的。」曹丕回答。
    「哦,那就是你花了許多時間研究怎麼騙我嘍?」
    曹丕發現不能按照甄宓的節奏,否則很快就會被她帶到詭異的方向去。他雙手用力拍了一下琴弦,響過一聲強硬的顫音,打斷了甄宓的話:「行了,我放棄了。」甄宓見曹丕態度陡變,不由得好奇地盯著他,想知道這男孩打算如何。
    曹丕把琴推開,坦誠地攤開手:「其實我一開始就不贊同這個計劃。靠撫琴來誘惑女人,尤其是應付你這樣的女人,實在是個笑話。」甄宓鼻子一聳:「你什麼意思?什麼叫我這樣的女人?」
    曹丕沒有跟著她的話題走,他把身子探前,盯著甄宓道:「談情終究不適合我,還是談談生意吧。」
    甄宓狐疑地盯著曹丕,這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剛才還很青澀,現在卻一下子老成起來。她眼珠一轉:「也好,那就來談談看吧。」
    「我們需要把呂姬帶出城去,還需要袁紹的那枚副印。你如果幫我們做到這兩件事,我可以竭盡所能助你離開鄴城,甚至——」曹丕深吸一口氣,「——甚至可以把你帶去許都,把你介紹給曹氏一族的子弟。」
    甄宓聞言先是一愣,然後咯咯笑了起來:「你可真是大話精,不過拿這種話來哄我,也算用心了。」曹丕淡淡道:「你怎知我說的不是實情?」甄宓道:「我剛讚了一句曹孟德,你就馬上拍胸脯說願把我帶去曹家,還不是空口白話順嘴一說麼?」
    曹丕緩緩起身,聲音開始蓄積起力量:「你根本想像不到,我的真實身份是什麼。」甄宓一甩香帕:「有什麼好猜的,你身份再高,總不會是曹操兒子吧?」
    曹丕表情抽搐了一下,原本憋足了勁的氣勢突然撲了個空,不知該怎麼接下去了。難道順著她的話,主動承認自己是曹操兒子?氣勢已去,那麼說只會招來一頓嘲笑。
    「被我戳破了吧?」
    甄宓「撲哧」一聲被曹丕的表情逗笑了,她捂嘴笑了一陣,斂容道:「我告訴你。我幫呂姐姐,那是我同情她,卻不是義務。你們這一群來路不明的奇怪傢伙,我更沒相信的理由。若真有心要談生意,總要有個令我心動的價格。」
    曹丕低頭想了半天,把琴頭重新整了整,一字一句道:「我彈的那首《鳳求凰》那麼難聽,難道你不想指導一下麼?」
    「喂,真的是……」甄宓無奈地搖搖頭,「不是在談生意嗎?怎麼又開始談情了?」
    「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請你做我的琴技之師,修束就是你的自由。你那麼喜歡《鳳求凰》,總不至於放任這曲子為庸劣之弦奏吧?」曹丕理直氣壯地回答。
    甄宓像是欣賞珍禽異獸一樣端詳曹丕半天,突然大笑道:「這個價碼也太無賴了吧?」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伯牙不出,奈子期何。」曹丕簡單地說了十六個字。
    這個請求,是曹丕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決定破釜沉舟——要麼甄宓被氣走,要麼被打動。
    華佗的人分五品論,曹丕也從郭嘉那裡聽說過。人之所欲,分為五品,由簡入奢,循次遞增,只要搞清楚對方真正要的是哪一品,便可拿捏自如,洞徹其心。
    像甄宓這樣的小姑娘,用謊話是騙不過的,也不可能靠風雅來打動她。從剛才那一系列關於蔡昭姬的議論裡,曹丕能感受得到,她其實對自由、婚姻什麼的,也不是特別在乎。她最渴望的是認可,是對自己才能的肯定。這麼聰明的一個女人,一定心中自負得很,渴望能一展才華。
    甄宓聽到這十六個字,怔了怔,一時竟沒說出話來。曹丕知道自己賭對了。甄宓和任紅昌,其實都是一類人,她們有著自己的想法,不願依附於男人。這大概就是任姐姐為什麼不在許都陪著郭嘉,而是自己獨立撫養著幾個孩子的原因吧。曹丕心想。
    甄宓用指頭戳了戳下巴,眼波流轉,露出一絲笑意:「你可真是討厭,這句話可真是打動我啦。」曹丕卻沒上當,追問一句:「我們這算是談成嘍?」
    甄宓伸出雙臂,環在曹丕脖子上吹了口氣:「這得看我們談的是什麼……」曹丕拚命忍出臉紅耳熱,繃緊著臉問:「不是說好談生意麼?」甄宓雙手環得更緊,兩人的鼻尖相距不過半寸,彼此能感受到呼吸。正當曹丕有些忍耐不住時,甄宓卻突然鬆開手,站開幾步。
    「你還好意思說是生意?人家是有夫之婦,就這麼跟你走了,我豈不是成了淫奔之女?我可不是那麼隨便的人。」
    曹丕一口血差點噴出來:「難道你還想找個媒妁不成?」
    甄宓微微噘起小嘴:「得有個名分才好,哎,你結婚了沒有?」曹丕搖搖頭。甄宓眼睛一亮:「這樣就好辦啦。你是司馬相如,我就是卓文君。我在袁府聽了你的琴聲,決定跟你走。嗯,嗯,這樣不錯!這樣傳出去,天下人都知道我是為了重演《鳳求凰》才毅然私奔,只會傳為美談,說不定還能記到史書裡呢。」
    曹丕看著神采飛揚的甄宓,不由心想,你真是一心想咒袁熙死啊……說幫她出逃,她不樂意;說帶著她私奔,她倒甘之如飴——這女人的想法,他實在是無法捉摸。
    甄宓看曹丕面露不豫,以為他不情願,拍了拍肩膀道:「我父親當年可是上蔡令呢,你娶了我,也算是光耀門楣了。」曹丕暗暗腹誹,心說你若知道我什麼身份,哪裡還敢這麼說。
    這時門外傳來聲音,甄宓朝後退了幾步:「你快把琴彈起來,不然外頭的侍婢會心生懷疑。」曹丕連忙續了根弦,隨便挑了首曲子彈起來。就在琴聲掩護下,甄宓道:「副印放在劉夫人的寢室,守備森嚴無比,就不要想把它盜出來了。不過若你們有什麼文書案牘,我倒是可以試試進去蓋上大印。」
    曹丕點點頭,表示聽到了。甄宓又道:「自從我上次出逃失敗,如今他們看得更緊了,我在袁府裡可以隨意走動,但不能出門一步。外圍還有我二哥甄儼親自帶兵守衛。他雖然不夠聰明,但為了甄家安危,可是會不遺餘力地堵截我。怎麼把我和呂姬弄出袁府,你們可得仔細想想。」
    曹丕道:「任姐姐自有辦法。」
    甄宓笑道:「那咱們就這麼約定了。不過我得要你一件信物,才好行事。不然我怎麼知道你不會騙我?」曹丕摸了半天,想不出身上有什麼信物。甄宓歪著頭想了一下,伸手抓住曹丕衣襟拽到跟前,忽然湊臉過去。曹丕頓覺一陣馨香撲鼻,還未說什麼,被甄宓一口咬在脖頸一側,留下兩排牙齒印。曹丕疼得想要大叫,卻被甄宓的眼神所阻止。
    她咧嘴露出那一顆小虎牙,得意道:「我的牙齒生得很有特點,這兩排牙印幾天都不會掉。如果你辜負我,我就到審配那裡去舉報,說你意圖侵犯我,被我咬跑了。」
    曹丕無語,他自命算是聰明人,可面對這麼一個表面文靜卻有無數瘋狂想法的丫頭,卻是束手束腳。他摸摸生疼的傷口,只能虎著臉答應。甄宓摸摸他的臉頰,輕輕親了一下,算是安慰,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她忽又回首柔聲道:
    「我要走了,你說咱們現在算談的什麼?」
    她的眼神裡,此時湧動著柔情蜜意,如同望著自己最心愛的情人一樣。曹丕知道這只是她的演技,可四目相接之時,心中還是一熱。還沒等他想好怎麼回答,甄宓一旋身消失了。
    曹丕獨自跪坐在小棚之中,呆愣了半天,手摸在傷口上,心想我這算是完成任務了?應該算是吧,可總覺得哪裡的味道不對。
    這一天一大早,鄴城新城的居民們感覺氣氛和平時不太一樣。在各個裡顯眼位置的木牌上,都出現了一張大告示,旁邊還站著一名小吏,給圍觀的人大聲宣讀。告示的內容寫得四駢六麗,小吏的工作就是將之轉成人人皆懂的白話。
    告示說最近各色流民蜂擁而入鄴城新城,忠奸難料,良莠不齊,長此以往,必生禍患,如今前方激戰,為防曹軍細作生事,從即日起將整肅城防,清查戶籍,閒雜人等一律清除出城。落款是大將軍幕府的血紅大印。有懂行的人一望便知,這是審配借了袁府的副印,表達了鄴城高層對這件事的重視。
    彷彿為了證明這張告示的嚴肅性,不時有大隊的衛兵轟轟地開過街市,設卡查驗,甚至挨家挨戶拍門搜查。鄴城新城雖說是進城管制嚴厲,但一干官吏望族的日常生活需要有人伺候,一些城中的髒活累活也需要勞役來做,每日開放的那些人數根本不夠用,所以利用各種關係偷偷進來的人著實不少。
    在這一場大整肅中,這些人被一一揪了出來,用繩子捆成長長的一串,由騎兵拽著往城外走。有人上前求情,但平常收了賄賂就抬手放行的衛兵們,這次卻毫不通融,冷著臉用長槍橫在身前。一群群驚慌失措的老百姓就這樣被拖曳過街,跌跌撞撞,求饒呼喊聲此起彼伏。街邊有一間館舍,臨街是一個大敞間,此時這敞間裡聚著三十餘名學子,他們或跪坐或站,目光凝視著外面,神情嚴峻。
    柳毅一拍桌子:「審配這個傢伙,真是太過分了!孟子有雲,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他竟在堂堂大城中肆意欺凌百姓,這和當年董卓屠戮洛陽有什麼不同!」
    他的話引來學子們的議論紛紛,大家紛紛引經據典,有的舉夏桀,有的說商紂,還有的說是贏政。劉平在一旁端著酒杯,沒有說話,只是冷眼旁觀。
    別看這些人在這裡為鄴城百姓鳴不平,其實他們憤懣是另有原因的。
    審配的這次整肅,也波及了這些非冀州的學子們。他們個個出自大族,到鄴城來也是擺足了排場,每個人都從家裡帶了十來個僕役,伺候起居住行。可鄴城衛的人剛剛到了館驛,宣佈了兩件事,一是將所有非冀州籍的學子都搬出館驛,重新安置在一處臨街的大院,這裡雖也叫館驛,但條件比之前差遠了;二是每個人只能留兩個貼身僕役,其他人必須離開新城。
    這兩個決定掀起了軒然大波,氣得柳毅、盧毓等人嚷嚷著要去衙署抗議。好在辛毗從中斡旋,據理力爭,說館驛搬遷工程浩大,如果太早遣散僕役,恐怕會多有不便。審配這才鬆口,給了他們三天緩衝的時間。如今這些士子的僕役們在兩處館驛之間來回搬運著東西,而閒來無事的士子們則坐在敞間裡對著街上怒氣衝天。
    柳毅罵得口乾舌燥,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看著劉平道:「哎,劉兄,怎麼你今天這麼沉默啊?平時你可都是罵得最精彩的幾個人之一啊。」
    劉平捏著自己的杯子,微微動了下嘴唇:「我在想一些事情,只是還沒想通。」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而深沉,似乎想到了什麼。
    「哦?劉兄在想什麼?」盧毓問。他在這群人裡算是沉靜的,但對劉平這份鎮定也頗為佩服。
    「我在想,審配在這時候頒布這個命令,有些蹊蹺。事情沒那麼簡單,大家要少安毋躁。」
    柳毅跳起來叫道:「劉兄,你只帶了一僕一妾,自然不肉疼!我們可是一下子十停裡去了八停啊。你想,我們都是遠道而來,若不多帶些人,豈不事事不方便?他審配倒好,一張薄紙就想攆走這麼多人,分明是針對我們這些不是冀州的士子!」
    柳毅說了實話,大家也都索性放開了,紛紛表示不滿。盧毓也問劉平:「劉兄,你說這事不簡單,莫非還別有隱情麼?」
    劉平笑道:「隱情什麼的,我可不知道。不過從這一張告示裡,倒是可以看出許多不一樣的東西,我有些推測,不知諸位是否願意聽聽……」其他人一聽他這樣說,都圍過來。劉平環顧四周,一指外頭:「我這也只是猜的,未必猜得準。你們聽聽就罷了,不要當真,也不要外傳。」柳毅拍拍桌子,豎起手掌發誓道:「今日劉兄之言,若洩與無關人知,我柳毅甘願五雷轟頂。」眾人見他帶了頭,也都紛紛起誓。
    劉平不緩不急地啜了口酒,轉了轉酒杯,抬頭對柳毅道:「柳兄,你可還記得告示原文是什麼?」
    過目不忘是讀書人的基本功,柳毅張嘴就開始背了起來。當他背到某個特定段落時,劉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諸位,聽到了麼?告示這一段說,鄴城不穩,亟需整頓,閒雜人等一律驅逐出城云云。」
    諸人交換了下疑惑的眼神,都不明白劉平的意思。劉平敲了敲桌面,沉聲道:「這告示說要驅逐閒雜人等,可這閒雜人等究竟是誰?怎麼界定?卻沒提及,沒有規章可循。換言之,他審配指誰是閒雜人等,那誰就是。今天他可以說你們的僕役是閒雜人,趕出城去;那明天萬一說到你們也是閒雜人等,你們如之奈何?這一句模糊的話,就是審配的手段。」
    眾人俱是一愣,他們倒沒想這麼多。可劉平這麼說,似乎又頗為在理。盧毓道:「審配再偏袒,也不至於驅逐我等吧,難道他想把幽並青幾州的世族都得罪光?」
    劉平冷冷一笑,沒回答這個問題,又繼續說道:「你們可去看過告示原文?那落款處有個大紅印,乃是大將軍的專印。」柳毅道:「審配代袁紹掌後方,這又怎麼了?」
    劉平道:「整頓鄴城,只用鄴城衛就夠了,審配何必多此一舉用大將軍印?要知道,正印已被袁紹帶去官渡,副印在袁府深藏。審配要用印,還得跟劉夫人去借。」
    這一句質疑一出,堂內登時一片寂然。所有人都不期然地皺起眉頭,陷入了思考。審配這個古怪行為,殆不可解,於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劉平,等他揭秘。劉平徐徐起身,右手向外一點:「前日壽宴你們也去了,那些雜耍藝人表現不俗,得了劉夫人不少賞賜,好多官吏請他們府上獻藝。可如今這告示一頒布,這些藝人居然都被清出鄴城了,審配為何要急匆匆地趕他們走?」
    「只怕這裡面魚龍混雜,有曹賊的奸細混入吧?」一人試探著說。
    劉平的指頭一敲桌面:「不錯!你會這麼想,別人也會這麼想,大家都這麼想——但這恰恰是審配讓我們這麼想的。」他負手在堂下來回踱著步子,不時伸展右臂,用力揮舞,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手勢。
    「若只是為了對付雜耍藝人,審配下一道命令就是,何必大費周章搞整肅清城?可他卻發了告示,還用了大將軍的副印。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審配的用意,根本不是這些竊居鄴城的流民,而是另有所圖!這個圖謀還相當得大,已經超越了鄴城衛的能力範圍,所以他才會用大將軍印鎮在那裡,以便未來有事的時候,可以隨時代表袁紹的意志。」
    劉平這麼一分剖,盧毓忍不住問道:「那劉兄所謂大事,究竟是什麼?」
    劉平把酒杯舉起來,一下將其中酒水潑在地上,抬眼逐一把眾人掃過去:「審配的真正用意,正是在諸位身上。他搞這麼一出,是打算不動聲色地把你們與僕役之間隔離開來。這些僕役一離開新城,你們身邊只剩寥寥數人,屆時審配便可隨心所欲,你們只能聽之任之,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士子們聽到這一句,無不色變。他們帶這麼多僕役來,表面上是照顧衣食住行,實則是有保鏢之用。這些人都是家族選拔出來的好手,危急關頭可以起碼做到自保。若按照劉平的說法,審配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把他們這點最低限度的武裝解除,那他的用心可就真的要深思了。
    盧毓道:「劉兄,茲事體大,你可確定麼?」
    劉平道:「雖無明證,但咱們被趕來這個舊館居住,豈不就是個先兆?」柳毅瞪大了眼睛,促聲道:「你是說……」劉平淡淡道:「把冀州與非冀州的人分開,自然是方便他們辦事嘍。」
    「辦什麼事?」柳毅沉不住氣。
    劉平冷笑一聲,什麼也沒說,把潑光了酒水的杯子擲到地上,「啪」地摔了個粉碎。
    之前的館驛是混住,冀州與非冀州的混雜一處。可這一次遷移,搬家的卻全是非冀州籍的士子,早就有許多人心懷疑惑,劉平這麼一解釋,他們頓時恍然大悟。他摔杯的動作,猶如向滾燙的油鍋裡扔入一滴水,激起無數議論。
    劉平注視著激動的士子們,心情卻異常平靜。
    他剛才的那些推斷,若是細細想想,都是牽強附會、不成道理。但他的聽眾已經對審配先入為主,他只消用一些反問與疑問,不斷把不相干的論據往審配身上引,聽眾自然會補白出他們最想聽到的結論。他們對審配懷恨已久,只要稍微一煽動,審配做什麼他們都會認為是處心積慮。
    其實館驛搬遷之事,是劉平向辛毗建議的,審配只是批准而已。但劉平刻意隱瞞了這個細節,誇大了審配在其中的作用;而那一則告示的內容,其實是司馬懿代審配起草的,用大將軍印只是因為審配這個人好名,以幕府之名落款顯得威風。兩處關鍵,均與士子無關。
    正如盧毓所言,審配再看不起外州人士,也斷不會對這些士子動手,得罪諸州世族。這些淺顯道理本來一想就通的,可眾人為劉平言語蠱惑,竟無一人醒悟。
    這就是司馬懿所謂的補白之計,劉平小試牛刀,卻發現效果驚人。
    劉平見眾人的情緒越發激動,彎起指頭磕了磕案沿:「諸位莫要高聲喧嘩,若被人聽見,便不好了。」周圍立刻安靜下來,他無形中已成了這些人中的權威,令行禁止。柳毅搓了搓手,一臉激憤道:「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劉兄,你說如何是好?」
    劉平閉上眼睛沉思,旁人也不敢驚擾他,都焦慮地等待著。過了一陣,劉平「刷」地睜開眼,沉聲道:「危機迫在眉睫,諸君若想活命,唯有離開鄴城,或有活路。」
    盧毓道:「審配布了這麼大的局面,豈會容我等隨意離開。」
    劉平道:「辛先生不是幫我們爭取了三日麼?這三日裡,諸位不妨以搬遷為借口,把自家僕役都集中起來,盡量不要分開。你們每人都帶著十來個僕役,三十幾人都聚到一起,也有三百之數,可堪一戰。」
    最後四個字說出來,如同一把大錘在每個人的心中重重砸了四下。可堪一戰,這就要說,要跟袁氏徹底撕破臉了?這些人雖對審配極度不滿,可要讓他們公開與河北袁氏決裂,卻實在為難。何況這裡是袁氏腹心,他們這三百人,能有什麼用處?
    劉平看出了他們的猶豫,順手拿起一副竹筷:「一根竹箸,一折即斷;三根竹箸,縱然能折斷,手也要疼一疼。投鼠忌器的道理,諸位都明白。審配為何搞鄴城整肅,還不是忌憚你們聚在一起的力量麼?這三百人奪城不足,若真心想出城的話,他們卻也攔不住。」說到這裡,他放緩了語速,「人為刀俎,你們就甘心做魚肉麼?」
    「可走去哪裡呢?各自回家嗎?」盧毓滿面憂色。如果就這麼回去,家族勢必會招致袁紹的怒火。劉平胸有成竹,一指南方:「不,去許都。」
    這個建議提出來,大家都是一愣。去許都?許都不是曹操的地盤麼?柳毅狐疑地瞪著劉平:「劉兄,你是讓我們去投曹?」
    「諸位莫要忘了,許都又不止有曹操,尚有另外一人可以投效。」劉平淡淡說道,然後虛空一拜,「當今皇帝,漢家天子。」
    眾人面面相覷,一人失笑道:「劉兄,你說別的在下都很認同,可這個未免玩笑了。天子如今是怎麼境況誰不知道,自己尚且寄人籬下,哪裡還有投效的價值。」另外一人道:「我聽說董承敗亡以後,漢室急著向曹家示好,把能給的朝職都封了曹家人,咱們過去,怕是連個議郎都當不上啊。」另一人道:「說不定天子還得跟你借僕役呢。」
    大家一齊哄笑。劉平心中苦笑,用極細微的動作搖了搖頭。老一輩的人曾感受到過漢室天威,心中尚存敬畏;而這些年輕人生於末世,長在亂世,心目中的漢室早就成了一個大笑話。觀一葉而知秋,從這些邊陲世族士子的態度,便知天下人心所向。
    所謂漢室衰亡,實際上就是漢室逐漸為人淡忘的過程。這個趨勢是否可逆,自己的努力會不會只是緣木求魚?一個疑問悄然鑽進劉平心中。
    這時,盧毓突然一拍桌子,叫了一聲「好」!柳毅問他怎麼了,盧毓大笑道:「我等亂了方寸,竟然沒體察到劉兄苦心。這南下投天子,可真是一步妙棋。」
    這下別說其他人,就連劉平都愕然地望向盧毓,不知他何出此言。
    盧毓道:「大家不要忘了,咱們待在鄴城的理由,是同去許都聚儒。我們出城南下許都,不過是提早幾日離開罷了,審配就算氣瘋了,也挑不出毛病。」
    一人疑道:「可是許都是曹氏地盤。如今袁曹開戰,袁紹萬一打勝了,咱們家族豈不慘了?」盧毓拊掌笑道:「許都是曹氏盤踞不錯,但畢竟打出來的是漢室大旗。袁紹又是漢家的大將軍,我們公開宣稱是去效忠皇帝,便不必與他徹底撕破臉,家裡也背不上通曹的罪名。投漢不投曹,這就是劉兄之計的精妙之處了。」
    大家一聽,轟然叫好,看向劉平的眼光又多了幾絲敬服。劉平怔怔呆在原地,他原本的目標,只是煽動這些士子的情緒,沒想到盧毓居然在不知覺的情況下,分剖出這層深意,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倘若這些人能夠進入許都,漢室局面應該也會為之一變吧。劉平暗暗攥了下拳頭,想要不要把計劃修改一下。
    曹丕恭敬地垂手等在劉府門口,望著緊閉的朱漆大門。在他與大門之間,有五名衛士排成一條線,彼此相隔數尺。最中間的那一位壯漢神色陰鬱,披掛齊全,手中還握著一把佩劍。
    曹丕現在知道了,這人是甄宓的二哥甄儼,名義上是專門負責劉府的安全,實則是為了看守他妹妹。他的鎧甲披掛整齊,連絛帶都束得一絲不苟,應該是個認真謹慎的人。曹丕偶爾抬頭,看到對方正盯著自己,便回一個茫然的微笑,然後低下頭去。
    甄儼盯了一陣曹丕,又把視線轉移到即將靠近大門的一輛木輪車上去。其實無論是曹丕還是那木輪車,甄儼都不認為是個威脅,但他不敢掉以輕心——他太瞭解自己的妹妹了,那簡直就是「匪夷所思」四個字修煉成了人形。她總能想到一些荒唐又瘋狂的辦法,甄儼自認在想像力上無法與妹妹相比,只好用最笨拙的辦法去杜絕一切可能性。
    甄儼根本不想做什麼劉府的護衛,這對一個校尉來說實在是大材小用。他的實職是鄴城衛的統領,管理著整個鄴城的城防。可審配告訴他,甄宓是你們甄家的人,理應由你來親自解決。甄儼知道這是審配想架空他,但是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甄宓逃出鄴城,那家族的聲譽就全毀了。為了甄家的前途,甄儼必須承擔起這個責任來,不能假手他人。
    這時府門發出一聲響動,旁邊校門開了半扇,一名衣著華美的女子提著籃子從裡面走出來。甄儼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劍柄,心情緊張起來。他認識這女人,她叫貂蟬,是鄴城一位士子的夫人,如今是劉府最受歡迎的人,可以來去自如無須通報。據說前幾天讓這些衛士疲於奔命的壽宴獻藝,就是出自她的建議。
    不知為什麼,甄儼一看到貂蟬的身影,身體就莫名激動。他早已婚配,也知道貂蟬嫁了人,可一看到那道曼妙的身影,還是控制不住有些口乾舌燥。
    任紅昌走出門來,撩了撩額頭的頭髮,把籃子伸向甄儼,嫵媚一笑:「甄校尉,你可辛苦了,檢查一下吧。」甄儼忙不迭地把籃子接過去,隨手翻了翻,籃子裡都是些鮮果布帛,想來是劉夫人的賞賜。甄儼把籃子還回去,交接時,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任紅昌的手背上蹭了一把。
    這是何等滑膩細嫩的手啊,甄儼一瞬間有點迷醉,然後又緊張起來,這可是唐突之極的行為。不料任紅昌面色如常,把籃子接過去,向甄儼道謝後就離開了。甄儼長出了一口氣,抬起自己的手在臉頰上蹭了蹭,那種滑膩感讓心頭一陣蕩漾。
    任紅昌走到曹丕跟前,說咱們回去吧。兩人並肩而行,慢慢走到一處河道旁。鄴城新城為了追求風雅,在城內修了數條縱橫河道,道旁還遍植垂柳,石基墊肩,是個幽靜的去處。尤其是大戰開啟以後,來的人就更少了。
    任紅昌走到一塊平整的大石旁坐下,打開籃子把裡面的瓜果都拿了出來,擺滿了石案。曹丕安靜地站立一旁,一言不發。遠遠望去,還以為是一個侍女一個童子在忙裡偷閒地賞春。
    籃子拿空了水果以後,任紅昌從底下一個墊層裡抽出兩張折好的麻紙文書,遞給曹丕。曹丕打開一看,落款都蓋著殷紅的大將軍印,條印分明。他趕緊將其揣在懷裡,還左右看了看。
    見文書收置妥當了,任紅昌長長舒了一口氣,感歎道:「這都是甄宓的功勞。那姑娘可真是個奇才。她想出來的辦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曹丕把文書重新折疊好,放入懷裡,沒動聲色。任紅昌眨了眨眼睛,別有深意地看了眼這男孩的表情,促狹道:「這麼聰明的姑娘,你都能靠一曲《鳳求凰》勾搭上,也算是個奇才了。」
    曹丕苦笑一聲,脖頸處的牙印隱隱做疼。父親曹操年少時和袁紹是親密好友,他絕對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兒子居然會去勾引袁紹的兒媳婦私奔。
    「對了,她還讓我問問你,有沒有好好練琴。」任紅昌揶揄道。
    「我哪有那種匈奴時間。」曹丕有點惱火地嘟囔了一句,臉色卻有些泛紅,「如果沒什麼事,我先走了。」任紅昌身子卻沒動,她軟軟靠著石案,欣賞著河道旁已經翠綠一片的垂柳,秀容浮現出幾絲難以名狀的寂寥。她輕輕磨動紅唇:「真羨慕你們啊……」
    曹丕驚訝地看向任紅昌。在他的印象裡,任紅昌雖然形象多變,可從來都把自己的內心裹得嚴嚴實實,從不袒露心聲。剛才那一聲輕歎,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任紅昌轉過頭來,對曹丕道:「你是否覺得我水性楊花、不守婦德?」曹丕嚇得連連搖頭。任紅昌自嘲地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去:「不必掩飾了,男人根本不懂遮掩自己的心思。你縱然不說,心裡也一定在嘀咕。我從前追隨呂布,後來做了郭祭酒的寵妾,又來做皇帝的侍婢,豈不是淫亂得很?」
    一時間曹丕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任紅昌拿起一片小石子,揚手丟入河道裡,泛起幾絲漣漪:「我羨慕甄宓。我應該如她一般率性而為,轟轟烈烈地談一段情,才不枉費此生。甄宓說她心羨卓文君,我又何嘗不是——」她的聲調陡然提高了一點,「哪怕像普通女子一樣,學學女紅,讀讀《女誡》,尋個如意郎君,相夫教子,終老一生也好。甄宓避之不及的人生,對我來說也是奢求。」
    「生逢亂世,皆有不得已之事吧。」曹丕笨拙地勸解道。一抹苦澀與堅決同時出現在任紅昌的臉上:「你說的不錯。我有我不得已的責任,我捨棄了這麼多東西,就是為了完成這份責任——二公子,你會幫我麼?」
    曹丕以前也知道,任紅昌不是中原人氏,她來這裡是想尋求支持,以求復國。他不知道那個國家在哪裡,也不清楚任紅昌的打算。但一接觸到她憂鬱的眼神,曹丕熱血湧上,一拍胸脯道:「我一定幫你!」
    他對任紅昌懷有一種特別的情感,既不同於對母親的眷戀,也不同於對伏壽的迷戀。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描述的話,應該是「大姐姐」。曹丕有姐姐,可他幾乎見不到她們。身為弟弟的體驗,他要從黃河被救起時才覺醒。這一路北上,曹丕在任紅昌身上感覺到了來自姐姐的呵護,這讓他感到溫馨,同時也激起了他的保護欲。
    面對曹丕的慷慨激動,任紅昌笑了笑:「曹家公子的承諾是很貴重的,不要隨意許諾啊。」曹丕道:「怕什麼,有郭祭酒在呢。」一聽到這個名字,任紅昌面色一黯,卻沒多說什麼。
    曹丕見任紅昌似有疑慮,抬起三指對天發誓:「我曹丕在此起誓,必助任姐姐復興國統,子孫亦然。如有違背,天雷共劈。」
    任紅昌摸摸他的腦袋,用力揉了一下:「有你這句承諾我就放心了。」她站起身來,遞給曹丕一個果子,說你把文書帶回去給陛下和司馬先生,我還有點別的事情。曹丕一愣,問她去哪裡。任紅昌嫣然一笑:「我去找甄宓的哥哥談談心,大人的事,你就不要問了。」
    曹丕臉色一紅,趕緊轉身離去。任紅昌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以後,仰望東方的天空,忽然輕輕歎了一聲,把頭髮綰起一個蛇鬢,又返身朝著袁府走去。
    曹丕懷揣文書,朝著館驛走去。他現在身上也帶了一塊隨行的腰牌,所以也不擔心沿街搜捕的衛兵。他懷裡的這兩份文書,都是司馬懿親自擬定的,一份是城防調令,還有一份是模擬袁紹筆跡的書信,後者是為了進入許攸私宅而準備的。許攸被軟禁在家,任何人不得進入,唯一可能接近的辦法,就是偽造袁紹的手令。
    他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了腳步,右手下意識地按住胸口的文書,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一個小小的念頭悄然從曹丕的意識深處爬出,像春天的毛毛蟲一樣,頑強而堅定地向上攀緣,很快就爬到了心尖。
    「文書既然在我這,為什麼我不自己去呢?」
    這個念頭一想出來,便無法抑制。胡車兒想要通過徐他轉達給許攸一句話,而這句話與當年宛城之戰密切相關。曹丕來到鄴城,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許攸,搞清楚當初在宛城到底發生了什麼。直覺告訴曹丕,這件隱秘很可怕。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能單獨去見許攸。無論是任紅昌還是當今天子,都最好不要插手宛城之事。
    而此時,正是一個絕好的良機。
    曹丕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這麼做有點背信棄義,可他別無選擇。他朝前走了三步,又後退了五步,腳尖一轉,眼神變得堅定,整個人朝著右邊毫不猶豫地走去。
    許攸的宅邸不算是秘密,他們一早就已經打聽好了。這是一座位於西城區的深宅,許攸一家都在這裡住。門口有大將軍幕府直屬的衛兵看守,這些人連審配的面子都不賣,唯袁紹命令是從。平時一日三餐都由幕府派人送到門前,再由衛兵送進去。
    曹丕把自己的僕役服脫掉,從成衣鋪裡買了一套成人的舊短袍換上。他的身材不低,這套短袍並不顯寬綽。他又用炭筆在嘴邊淡淡地掃了幾筆,讓自己起碼看起來年長了五歲。曹丕準備停當以後,忽然又想到什麼,就地打了一個滾,沾了好多灰塵在衣服上頭,逕直朝著許攸深宅走去。
    「幹什麼的!?」一名衛兵看到曹丕走過來,端起鋼槍大吼一聲。曹丕毫不畏縮,一直走到快頂到槍尖才停下腳步。沒等衛兵再次發問,曹丕先低聲做了一個手勢:「東山來人。」然後亮出一塊木牌。
    那塊木牌是蜚先生贈送給劉平的,代表了東山身份,在他們逃離白馬的過程中起了關鍵作用。現在曹丕又把它拿了出來,打算故伎重演。衛兵拿起木牌檢驗了一番,面露疑惑。這牌子是東山頒發的無誤,但東山的活動範圍一直是冀南,鄴城是不允許他們的勢力進入的,而且,眼前這個傢伙未免太年輕了吧?
    東山在普通袁軍士兵眼中,多少帶點神秘色彩,裡面充斥著奇人異士。所以衛士對曹丕的疑心稍顯即逝,東山的人嘛,古怪一點也很正常。
    曹丕注意到了他的微妙表情,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官渡急報,主公有密事與許先生相商。」然後他把司馬懿偽造的袁紹手令遞了過去。衛兵接過手令,打開來看,確實是袁紹手筆,說見信如見人沿途不得阻撓云云,落款大印鮮明無比。
    曹丕道:「我可以進去了麼?」衛兵猶豫了一下,身體卻沒動:「我們接到的命令,是不允許任何人與之接觸。你可以把信函給我們,我會轉交給他。」
    曹丕眉毛一挑,把懷裡的另外一份公函露出個邊:「主公在手令裡說得明白,這函干係重大,必須親自交到許攸手中。在許先生親手拿到這封密函拆開之前,我不會允許任何人碰它——你想把它拿走麼?」
    衛兵沒敢接受這種挑釁,他膽怯地後退了一步道:「可我們也是奉了命令……」
    「你在質疑這份手令是假的嘍?」曹丕低聲吼道,把袁紹手令扔到他臉上,「官渡戰事正急,若因為你而耽誤,這責任你敢承擔麼?!」
    衛兵沒有回答,可還是沒動。曹丕冷笑道:「很好,我這就去回稟主公,可不是我沒把密函送到,而是有人不太想讓主公在官渡獲勝,所以在此許以阻撓。」曹丕說完,轉身要走。
    剛才那句話太誅心了,衛兵一聽嚇得臉都白了。曹丕這一走,就等於坐實了他裡通曹操,這個罪名扣得實在太大。他連忙把曹丕拉住,解釋說自己也是照章辦事。曹丕道:「我對你的解釋沒興趣。我只想知道,憑著主公的手令能不能進去?」
    衛兵這次不敢再阻攔了,但要求必須有人跟隨。曹丕也沒堅持,就讓兩名衛兵跟在左右,亦步亦趨地往裡走去。衛兵們把守的位置,是在許家宅邸外圍的裡坊,再往裡走上二十幾步,才算是許家宅邸的正門。
    衛兵敲了敲門,從裡面走出一個侍婢。侍婢以為是來送飯了,把上次吃剩下的食盒拿了出來,衛兵一揮手,表示不是為了這事。侍婢一愣,連忙放下食盒,放他們進來。
    院子裡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正趴在地上玩著沙土,一名姿色還算不錯的女子在一旁照顧著他。女子看到他們,連忙別過臉去,用袖子擋住。曹丕心想,這大概就是許攸的家眷了吧。他沒有多做關注,繼續朝前走去,來到一間青磚鋪地的瓦房前,許攸就在裡面。
    曹丕邁步上前,要去敲那扇房門。他看到衛兵也跟了進來,眉頭一皺:「你要幹嗎?」
    「你遞送密函的時候,我必須在場。」
    曹丕冷冷道:「笑話,你都說是密函了,還要在場?等下我呈遞完密函,還要等許先生給主公回書,才趕回官渡。這等軍機大事,你區區一個小卒也配參與?」
    「我必須確保許先生安全。」衛兵還在堅持。
    曹丕轉向他,高舉雙手,不耐煩地喝道:「你可以搜一下,看我是否帶著什麼凶器!」衛兵檢查了一番,除了胸前那封密函,別無可疑之處。衛兵沒辦法,只得悻悻退了下去,卻不肯離開,站在院子當中等著曹丕出來。
    曹丕敲敲門,大聲道:「東山來人,主公密函!」屋裡傳來一個聲音:「進來吧。」這聲音尖細銳利,好似鐵槍尖在銅鏡上摩擦的聲音。曹丕輕輕推門邁進去,把門順手帶上。他一抬頭,看到堂前一人在伏案奮筆疾書,背後堂中還掛著一把長劍。這人頭髮花白,臉形極瘦,下巴尖得好似一枚錐子。
    他對曹丕的進入恍若未聞,也不抬頭,繼續在寫。直到這一頁紙都寫滿了墨跡,他才心滿意足地吹了吹氣,把毛筆掛起來,用旁邊的絲絹擦了擦手,向堂下的曹丕望去。
    「東山來人,主公密函。」曹丕重複了一遍。許攸看看窗外,問道:「衛兵沒為難你吧?」曹丕道:「有主公手令。」許攸「哦」了一聲,卻不急著追問,他走到窗前,對院內的妻子揮了揮手:「我要談主公的要事,你們都站遠點,別在這裡礙事。」
    他妻子連忙扶著孩子進了隔壁廂房。那名衛士本來不想走,可許攸一雙三角眼一直盯著他,也不說話。他實在頂不住,只得又退到院門的位置。
    許攸把窗戶關好,回到案幾前跪定。他用胳膊肘支在案几上,身子前俯,似笑非笑道:「曹阿瞞好膽識,竟敢把自家公子送進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