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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條暗流波浪寬

    曹丕厭惡地吸了口氣,周圍充斥著腐爛的稻草味道和霉味。他挪動身體,發現手底下的地面沾著一大塊不知質地的污垢。他嚇得趕緊把手抬起來,擦了擦,想換一個地方,可是這個狹窄的牢籠根本沒有太多選擇。他只能把衣袍的下擺墊在手裡,勉強靠坐在牆壁上,往後一抹,抹了一手綠綠的尿蘚。
    曹丕是在下午被抓進來的。他本來只想打聽一下許攸的府邸,結果誤入了貴人區,被附近的衛兵給盯上了。好在他自稱是遊學儒生劉和的僕從,負責審問的老吏沒敢特別為難,把他關到一個單監裡,還特意派人去鄴城驛館送了信。不出意外的話,第二天早上劉和過來繳納一筆錢,就能給贖出去了。
    不過這一夜,就比較難熬了。曹丕不憚於吃苦,但躺在這麼齷齪的地方,實在有點超出他的忍耐。他思前想後,決定不躺了,乾脆站上一宿算了。他不想貼著牆壁,就站在監牢正中間,待了一陣覺得實在無聊,索性右手虛握,開始在這個狹窄的監牢裡練起劍來。
    一套劍法走完,曹丕頭上隱有熱氣,呼吸微促。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不要跑來跳去,擾人清淨。」曹丕一愣,這裡是單監,怎麼會有另外一個人的說話聲?他再一聽,卻又沒了聲音。這監牢裡只有一床稻草蓆子,除此以外別無他物,絕不可能藏著別人。曹丕臉色「刷」地變了,心想不會是以前死在這裡的囚犯鬼魂吧?他不由得把身體靠在牆角,瞪大了眼睛,開始念誦驅魔的咒語——那是他從一個術士那裡學來的。
    「不要吵,煩死了。」聲音再度響起。曹丕這次聽清楚了,這是來自於隔壁的一間牢房。他蹲下身子,扯開草蓆,看到在髒污的牆角處有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口,聲音就是從這裡傳過來的。他把頭探到洞口,冷不防看到對面一個碩大的白眼珠子在轉,曹丕嚇得「啊呀」一聲,朝後躲去。
    「原來是個毛頭小子,無趣!」
    聲音意興闌珊,眼珠子旋了幾圈,從洞口離開。曹丕這才知道,隔壁的是個活人——不過這人的眼睛可是夠大的,快趕上牛眼了。曹丕定下心神,憤憤道:「君子貴慎獨,講究的是非禮勿視。你逾牆窺隙,已是無禮之舉,反來怨我?」
    他這一句話裡,帶了《論語》、《大學》、《孟子》中的三個典故。隔壁的聲音「咦」了一聲,頗為驚訝:「小小年紀,談吐倒也不凡,你是誰家的子弟?」
    讀過這些經籍並熟用其中典故的孩子,一定是有家境的人。曹丕答道:「我是弘農劉家的書僮,這次是陪主人赴鄴遊學而來,只因舉止不慎,被關了起來。」聲音沉默片刻,復又響起:「弘農劉家啊……家教果然不錯,小小書僮,說話都這麼有雅識。也罷!總比那些獄吏強點。長夜漫漫,咱們勉強來聊聊吧。」
    曹丕一愣,心想這人倒是個自來熟,剛才還嫌聒噪,如今居然主動要求聊天。
    「聊什麼?」他謹慎地問道。
    「諸子百家、詩經楚辭、三墳五典……無論什麼,老夫都可以遷就你的水平,隨便教誨一下。」聲音傲氣十足。
    曹丕頓時無語,他還是第一次見這麼急不可耐要教誨別人的人。他左右無事,又不願睡覺,於是開口道:「那就……談談文章吧。」文章無關時政,不用擔心有暴露身份之虞,最是安全。那人猛地一拍牆壁,撲簌簌震下無數灰塵:「好!咱們就來說說這文章之事!」
    曹丕面對牆壁,席地而坐。牛眼透過孔隙,看到童子坐得很端正,頗有講學聆聽的儀態,很是滿意,便開口徐徐講了起來。
    這人的聲音老成,帶著一股威嚴之氣,一聽便知是常居高位者,只是不知為何困居囚囹。他自己沒提身份,曹丕也就不問,只談歷代文章。慢慢地,曹丕聽出來了。這人一定是個孔融似的名士,滿腹經綸鋒芒畢露,一日不說便渾身難受。偏偏這監獄裡都是目不識丁之輩,他一腔議論無處宣洩,憋悶非常,正巧碰到曹丕這種懂行的聽眾,自然是如獲至寶,要一吐為快。
    這個人的學問相當大,說起話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曹丕本只是打算打發時間,卻沒想到他的言談確有精妙之處,不知不覺被吸引,聽得津津有味。曹丕家學不錯,自己一向也頗為自負,所以聽到這人的議論,頓時感覺到一扇大門被緩緩推開,引著他登堂入室,一窺文章秘奧。而曹丕偶爾的幾句反問或駁論,讓那人的談興更濃。
    曹丕自從踏足官渡以來,無時無刻不惦念著手刃噩夢,一心一念懷著仇恨苦練劍法,又要掩飾自己身份,不得有片刻鬆懈。時間一久,精神疲憊不堪。一直到今日,他才給自己找到一個理由,平心跪坐,拋開雜念,安靜地聽一個不知名的老者說些單純的東西。這時候,曹丕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綻放開來的,居然是一顆文人之心。原來,他渴望這樣一場無拘無束的談天,已經很久了。
    「這一夜,就讓我歇歇吧。」曹丕閉上眼睛,壓抑住戾氣與殺伐之氣,像一個太平盛世的普通學子一般,沐浴著春風,心無旁騖地聆聽著老師的講說。於是,這一老一少你來我往,交相論辯,渾然忘記外界的險惡,隔著一個極其骯髒的孔隙,說起最清雅的話題來。
    「總而言之,童子,文章乃是經國之大業,盛事不朽。咱們的壽數都有盡頭,身死之日,一身富貴也就煙消雲散。而文章卻是萬古長存,無窮無盡!我說完了。」
    這人說完這一句,長長歎息了一聲,手掌拍打著膝蓋,似是感慨萬分。曹丕抬頭一看,窗外濛濛微亮,這才驚覺兩人竟談了整整一夜。他慢慢挪動已經麻木的雙腿,反覆琢磨老者最後的話語,心情異常平靜。這一次對談結束了,他既無遺憾,也無不捨。
    聲音道:「天已大亮,一會兒就會有人來贖小友你出去了吧?」
    曹丕道:「正是。」
    孔隙裡的牛眼一閃而過,聲音道:「你這孩子,見識與悟性都不錯,若非屈就書僮,也是個可造之材,可惜,可惜。」曹丕站起身來,恭恭敬敬面牆而拜:「老先生金玉之言,受益良多,可比我……呃,我主人家的教書先生強多了。」
    「哼,昨夜與你所談,都是老夫這幾年來殫精竭慮的奧義,豈是尋常腐儒可比!」那聲音傲然道,旋即又低沉下來,「昨夜之言,我已有了一個題目,名曰《典論》。可惜監牢裡無有紙筆,不能寫下來,估計是沒機會傳世了——想不到這《典論》唯一的一個聽者,居然是個小書僮,嘿嘿,真是造化弄人。」
    曹丕踏前一步,大聲道:「先生所言,我已盡記在心。等我稟明了主人,抄錄下來,為先生刊行,刻在石碑之上,必可大行於世。」
    孔隙裡的眼睛消失了,一個疲憊的聲音傳過來:「呵呵,你有這心思,我很欣慰。不過等你出去以後,趕緊告訴你家主人,找個理由離開鄴城吧,不要橫死在此處。」
    「為何?曹軍不是遠在官渡麼?」曹丕大驚。
    對方沉默片刻,緩緩道:「審正南這個人,對各地宗族覬覦之心已久。他把你們召來鄴城,絕無好意。若不及早脫身,必致大禍。」
    聽到這話,曹丕脊背為之一涼,不由得退後數步。審配對非冀州的世族子弟懷有偏見,這誰都知道,可他居然打算對這些人下黑手,這卻超出了曹丕的意料。他皺著眉頭,輕輕咬住嘴唇,突然意識到,這老人對審配的心思似乎瞭若指掌,一定和鄴城高層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曹丕心念一動,開口問道:「我家主人是許攸先生的舊識,有他在鄴城庇護,應該沒什麼事吧?」
    聲音發出一聲嗤笑:「許子遠?他算得上什麼名士,趨炎附勢之徒,天性涼薄之輩。你那主人,可謂是有眼無珠!」
    「……聽您這麼一說,確實如此!自從進了鄴城以後,我們就一直找不到他。」曹丕巧妙地引導著問題。
    聲音道:「哦,這不奇怪。他之前惹惱了袁公,被罰在家緊閉。除非有袁公的憑信,誰也不得靠近……嘿嘿,待遇倒是比老夫強多了。」
    說到這裡,曹丕忽然聽到外面鐵鎖嘩啦作響,有獄吏喊道:「魏文,有人來贖你了!」曹丕整了整衣襟,對著孔隙深深鞠了一躬:「先生昨夜教誨,在下銘記於心。未敢請教先生姓名。不然他日若有機會將《典論》發揚光大,恐怕有師出無名之憾。」
    「哈哈哈,師出無名,你這童子倒是會歪解。」聲音爽朗地笑了起來,「老夫姓田,叫田豐。」
    曹丕告別田豐,被獄卒帶出監牢,卸下鐐銬。獄卒一推他肩膀:「走吧。」此時外頭陽光耀眼,曹丕手搭涼棚四下望去,沒看到劉平或者任紅昌,卻看到幾個形跡可疑的布袍男子不懷好意地靠近。曹丕連忙回頭,獄卒「光當」一聲剛好把門關上,斷去了他的退路。
    曹丕臉色一沉,知道自己有大麻煩了。這種事他曾聽人說過,叫做「逋遺」,是一種漢代陋習。監牢裡的獄卒會專門盯著那些輕犯,一旦發現他們能用錢贖罪,則說明這犯人家中有油水可搾。獄卒會在頭天晚上收了贖買錢,次日故意把囚犯提早放出來,外頭聯絡好幾個潑皮,把犯人強行擄走,再向他家人勒索一道。這種做法風險極小,獲利卻大,在桓、靈時代曾經頗為盛行。
    曹丕沒想到,在鄴城這個地方,居然還保留著如此陋習。此時天色剛濛濛亮,監獄又地處偏僻,來往行人不多,正是綁人的最好時機。這幾個潑皮散成一片扇形,朝著曹丕圍過來,嘴角都帶著貪婪的獰笑。曹丕停下腳步,昨天晚上被文章壓抑下去的戾氣呼啦一聲又翻湧上來,他像是一隻受傷的小獸,朝著獵人發出沉沉的低吼。
    他環顧左右,緩步走到一片低矮的屋簷之下。一個潑皮對這麼個半大孩子沒什麼警惕,咧著嘴伸出手去抓他的脖頸。曹丕猛然跳起來,雙手奮力一扒,把那屋簷上的瓦片辟里啪啦地落下來。潑皮猝不及防,高抬起手來去遮擋,曹丕趁機用腳猛踢他的下襠,潑皮慘呼一聲,捂著褲襠倒在地上。
    曹丕趁機邁過潑皮佝僂的身體,撒腿就跑。其他幾個潑皮見勢不妙,發一聲喊,一起追去。這些人身高腿長,比起曹丕來速度快多了,很快就追趕上去,嘴裡還罵罵咧咧,說要打折這娃娃的狗腿。
    包圍圈越來越小,曹丕眼見要被挾住,他猝然就地一滾,俯身從地上撿起一根粗大的樹枝,手做劍指,朝為首一人刺去。他現在的劍法,已有了王氏快劍五成火候,這一下子就刺中了那人的腿窩,那人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大聲呻吟。
    這些潑皮倒也悍勇,見到同伴倒地,不退反進,紛紛從腰間抽出大棒或木刀,朝著曹丕沒鼻子帶臉狠狠砸去。曹丕抵擋不住,只得轉身繼續奔逃。鄴城對他來說是一個迷宮,他不辨方向,只得憑著直覺在小巷裡七轉八轉。潑皮們顯然比他更熟悉地形,分進合擊,有好幾次險些得手。曹丕慌不擇路,忽覺眼前一闊,居然衝出巷口,來到一條寬闊大街上。
    曹丕還未鬆口氣,忽聽到耳邊傳來一聲驚呼。他轉頭去看,看到迎面一輛單轅馬車急速朝自己衝來。那車伕看到有個人斜裡衝出來,急抖韁繩想躲開,孰不知犯了馭車大忌。只聽轅馬一聲嘶鳴,車輪在青石地面橫裡滑過,整架馬車轟隆一聲,側翻在地。曹丕急忙躲閃,身體堪堪避過,卻被傾覆的車廂壓住了衣袍下擺。那車伕也被甩出車去,撞到一旁的牆壁上,一動不動。
    這突如其來的事故,讓那些尾追而來的潑皮愣住了。能用得起馬車,這車主一定身份不低,現在湊過去說不定會惹出什麼麻煩。究竟是繼續追那孩子,還是化為鳥獸散,他們一時都拿不準主意。為首的潑皮打量了馬車一番,注意到無論車廂還是轅頭均無裝飾,便吼道:「怕什麼,出了事,有審榮老大給咱們擔著,上!」
    曹丕聽到那邊大吼,急忙矮下身子去撕扯衣袍,想盡快脫身。可這時,從傾覆的車廂伸出來一隻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曹丕大驚,定睛一看,發現這隻手白皙細嫩,一看便知是屬於年輕女子的。
    「救,救我……」
    一個少女狼狽地從車廂裡探出頭來,面露痛楚,朝著曹丕小聲呼救。曹丕瞥了她一眼,剎那間呆在了原地。這少女的眉眼,竟與伏壽有幾分相似,翹鼻豐唇,雙眸美得驚人,缺少的只是後者的滄桑成熟,更多的是青澀的純淨。
    潑皮們叫嚷著衝了過來。曹丕如夢初醒,知道這不是發花癡的時候。他低下頭,想繼續撕扯衣襟,那少女的手卻緊緊抓著他,似乎在抓著自己最可信賴的人。曹丕想甩開她的手,可一看到少女楚楚可憐的眼神,總在腦海裡和伏壽的樣子重疊起來,讓他心中為之一軟。
    就這麼一耽擱,潑皮們已經殺到身旁。他們惱火曹丕的不老實,惡狠狠地對他拳打腳踢。曹丕為了避免受傷,只得把身體蜷縮起來,承受著暴風驟雨般的毒打。他身體撲倒,恰好擋在了少女跟前,看上去好似把她保護在懷裡。少女面色緋紅,閉上眼睛一動不動,曹丕卻是滿目赤火,心中鬱悶不已。
    潑皮們打了一陣,要把曹丕扯起來帶走。卻見先前倒垢車伕爬了起來,他的斗笠掉在地上,露出一張英武的面孔,年紀在二十五六歲。
    「原來是誰家的姑娘要淫奔啊。」潑皮們哄笑起來。這一男一女一大早急急忙忙駕著馬車要離開鄴城,任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車伕聞言大怒,疾步撲過來揮拳就打。這人別看行事魯莽,手底的功夫卻是不弱,出手狠辣無比,毫無花哨,拳拳都是打擊對手要害。沒幾個回合,那七八個潑皮都被打倒在地,捂著下陰或者眼睛呻吟。
    車伕抓住曹丕肩膀,粗魯地將他拽開,飛快地俯身握住那少女的手,把她從車廂裡拽出來,上下檢查一番,用手比畫了幾下,少女紅著臉,一指曹丕:「多虧了這位義士擋住那些壞人……」
    車伕冷哼一聲,似乎對曹丕的行為不以為然。曹丕這才發現,原來這車伕是個啞巴。不過他對這一對男女沒興趣,也不想辯解,自顧站起身來,扯斷下擺,轉身要走。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從街道兩旁突然出現了幾十名士兵,個個腰挎短刀,頭裹黑巾。這是袁氏在鄴城最精銳的衛隊。他們神情嚴肅,呼啦一下把傾覆的馬車團團圍住,登時圍了個水洩不通。
    曹丕有點糊塗,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書僮,即便是被潑皮「逋遺」,也不至於驚動這種級別的衛隊。那車伕把少女抱在懷裡,狠狠「呸」了一聲,怒目以對。曹丕這才恍然大悟,這衛隊原來是衝著這兩個人來的。
    一名校尉模樣的人走進圈子,略掃了一眼現場,陰沉著臉比了個手勢。立刻就有十幾名士兵出列,把那幾個潑皮以及曹丕從地上拽起來,牢牢架住。曹丕吃痛,不由得「哎呀」叫了一聲。衛士長手指輕晃,示意把他們都帶走。這時少女忽然站出來,對校尉大聲道:「這人跟他們不是一路,剛才還捨身救我,不是壞人。」
    校尉眉頭一皺,對這位弱不禁風的少女很是無奈。少女昂起下巴,顯得很堅決,他只得低聲吩咐了一句,架著曹丕兩隻胳膊的士兵稍微鬆了鬆手,讓他感覺好受些,但還是被緊押著不放。
    這時候街上已陸續有了些行人,看到這一番景象,都遠遠看著,指指點點。不一會兒工夫,一輛新的馬車從街道一頭開過來,停在眾人身前。校尉比了個手勢,請少女登車。讓曹丕驚訝的是,那個車伕居然也堂而皇之地登上去了。
    少女進到車廂以後,臉在小格窗欞裡一閃而過,似乎想多看一眼曹丕。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的氣質和伏壽愈加相似,眼中多了幾絲憂鬱。曹丕望著她在窗口消失的身影,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馬車很快離開,可是校尉看起來並不打算放過這些人。他慢慢踱步到曹丕跟前:「到底是怎麼回事?」曹丕沒什麼好隱瞞的,就把那些潑皮試圖「逋遺」的事情和盤托出。校尉點點頭,看來對這種陋習也早心知肚明。
    「那我能走了麼?」曹丕問。現在事情很明顯了,他跟那輛馬車上的人一點關係也沒有。校尉卻伸手攔住了他,搖搖頭,眼神射出兩道既諷刺又同情的目光。曹丕臉色「刷」地變白了,他早該想到,能夠驚動這種級別的衛隊,那女人想必是鄴城哪個大族的親眷。她鬧出這種淫奔的醜聞,家族肯定會設法掩蓋,目擊者肯定會被滅口。
    曹丕手腳冰涼,周圍都是精銳甲士,想逃也逃不掉了。接下來,他大概就會被帶去某一個不知名的地方,被秘密處死,屍體扔到什麼溝渠裡慢慢腐爛。一想到這種可怖的場景,噩夢便重新復甦,佔據了他的整個身心,讓他汗如雨下,幾乎站立不住。
    校尉注意到了這孩子的異狀,但沒什麼表示。他接下來的工作,是把傾覆的馬車推開,所有的目擊者都帶走殺掉,今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至於這些人是不是無辜,有沒有免死的理由,他不知道,也沒興趣瞭解。只要這件事不被洩露出去,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可他沒想到的是,意外發生了。
    曹丕突然向前撲倒,整個人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在他的身後,一個身穿青袍的儒生輕輕把左腳放下,一臉厭惡。曹丕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屁股上印著一個大大的鞋印。他強忍著臀部的劇痛,茫然地望著那個陌生的儒生——這人他從來沒見過。那儒生伸出手來,「啪」地給了他一耳光,狠狠罵道:「狗奴才,你還敢出現!」曹丕被這一巴掌打出火氣來了,大叫一聲,雙手抱住儒生的腰,兩個人糾纏成了一團。
    這突如其來的混亂,讓校尉以及他的衛兵有些不知所措。儒生似乎只打算痛打這孩子一頓,這樣的行為,需不需要阻止?誰也不知道。
    兩人正扭打得熱鬧,儒生藉著纏鬥的姿態,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二公子,繼續打,而且要哭,越大聲越好。」曹丕愣怔了一瞬間,可他畢竟聰明,立馬反應過來,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他哭得醜態百出,鼻涕眼淚滾滾而落,儼然一個被小夥伴欺負的頑童。
    校尉啼笑皆非,覺得這有點不像話了,吩咐人上去把儒生拉開。不料儒生更來勁了,一邊狠狠踢打曹丕,一邊痛罵,似是有深仇大恨一般。這時另外一個儒生裝扮的人從人群裡站出來,指那儒生鼻子就罵:
    「好你個司馬懿,為何打我的書僮?」
    那叫司馬懿的儒生毫不客氣地反擊道:「主賤僕蠢;主愚僕愚。他做了什麼好事,你會不知?看來書抄得還不夠多啊。」周圍有人認出來了,知道昨天這個弘農的劉和與河內的司馬懿打了一架,結果輸了,還被罰抄了一本《莊子》。看來這兩個人結下冤家,今天又在街頭鬥了起來。
    劉平瞪大眼睛,把曹丕扶起來,厲聲喝道:「你太跋扈了,簡直不把人放在眼裡,我去叫辛先生、審治中做主!」
    「你就是把光武皇帝請來,也沒用。」司馬懿毫不客氣地反擊,又要去踹曹丕。曹丕哭聲震天,劉平一把拽過他來,躲過這一腳。三個人你來我往過了幾招,曹丕的位置已不動聲色地挪出了校尉的控制範圍。
    校尉不認識劉平,但他認識司馬懿,知道這是最近鄴城風頭最勁的一個讀書人,連審配都嘖嘖稱讚。現在他們三個打得斯文掃地,半點儀態都不顧了。忽然右邊街角傳來幾聲喧嘩,柳毅、盧毓等人也紛紛從館驛趕過來,看到「劉和」跟司馬懿這一對冤家又打了起來,又驚又怒,還帶著幾分興奮,挽起袖子就要上前助陣。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本來肅殺的氣氛,卻被搞得如同花朝節一般喜慶。
    校尉無奈地發現,這一場仗莫名其妙地吸引了太多目光。在眼下局勢裡,他已不可能將所有目擊者悄無聲息地帶走。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一個聲音從校尉身後傳來。校尉一回頭,心裡暗暗叫苦,原來來的人是審榮。他雖然只是一介儒生,卻有個權勢滔天的叔叔審配,在鄴城無論是誰都得賣他幾分面子。
    「審公子,這裡有人鬥毆。」校尉當然不可能去提馬車的事,只得避實就虛地描述了一下。審榮看到鬥毆的雙方是司馬懿和「劉和」,神情微微一滯,低聲對校尉道:「當街鬥毆,有辱斯文,快把他們拉來吧。」校尉歎了口氣,知道自己沒別的選擇,便下令讓衛兵們拉架。
    幾個虎背熊腰的衛兵衝過去,這才把司馬懿與劉平、曹丕拽開。劉平趁著混亂的當兒,扯著曹丕鑽到柳毅、盧毓那一夥儒生的隊伍裡去。衛兵們現在若是還想動手抓人,必須得先突破這一群氣勢洶洶的天之驕子不可。
    另外一邊的司馬懿拍拍身上的土,走到審榮面前,深鞠一躬道:「審公子,現醜了。」審榮的臉似笑非笑:「仲達你是個讀書人,怎麼跟那些土包子一般見識呢?」
    「該出手時,就得出手。有些人不吃點虧,是不知道尊重為何。」司馬懿晃動著脖子,滿不在乎地說。審榮道:「下次何必弄污仲達的手,跟我叔叔說一聲,有他們的苦頭吃。」
    這時候,在他們身旁,那幾個被拘押的潑皮忽然大聲鼓噪起來。為首的挺直了脖子對審榮喊道:「審公子,你得為小的們做主啊。我們可是按您的吩咐去做的!」周圍的潑皮也是一片求饒聲,喊成一片。
    審榮一聽這話,臉色驟變,下意識地倒退幾步,有些不知所措。校尉意識到這裡似乎別有隱情,急忙喝令衛兵讓他們住嘴。可一時之間,這麼多張嘴哪裡堵得住。司馬懿瞇起眼睛,對審榮道:「審公子,借你的寶器一用。」審榮還沒答話,司馬懿欺近他的身子,「鏘」一聲把他佩帶的長劍抽了出來。審榮大驚:「你要幹什麼?」司馬懿笑了笑,提著劍走到那幾個潑皮身前,來回踱了幾步,開口道:
    「當街鬧事,妖言惑眾,此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不嚴懲不足以服眾!」
    說到這裡,司馬懿的雙眸突然暴射出兩道寒光,手裡長劍猛地刺出,把為首的潑皮刺了一個對穿。整條街霎時安靜下來。大家開始只是抱著看打架的心態,卻沒想到幾句話沒說完,居然真的鬧出人命來了。
    司馬懿握緊劍柄,輕輕一旋,潑皮的面部劇烈抽搐,口中發出呵呵的呻吟。然後這個面帶微笑的年輕人把劍從潑皮的胸膛抽出來,動作很慢,彷彿在欣賞一件自己親手完成的珍品。鮮血順著慢慢抽離的劍刃湧出來,腥味瀰漫四周。
    接下來,司馬懿手裡的長劍不停,連續刺了七次,七個潑皮一聲不吭地被刺死。司馬懿面色如常地用衣袖擦乾淨劍刃,雙手奉還給審榮。審榮臉色略有發白,接過長劍,囁嚅道:「仲達……你,你做得不錯。」審榮知道這是司馬懿在幫自己滅口,可胃裡一陣一陣地泛著酸水,想要嘔吐。
    「我剛才不是說過麼?有些人不吃點虧,根本不知尊重為何。」司馬懿微微一笑,彷彿只是踩死了七隻螞蟻。校尉站在一旁,暗暗佩服。他久經沙場,可也沒見過殺人殺得如此舉重若輕,談笑間即斬殺七人,這得需要何等的果決與毅定。
    司馬懿這種做法,讓校尉鬆了一口氣。現在圍觀者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司馬懿殺人上去了,至於那個傾覆馬車到底怎麼回事,不會有人再感興趣,無形中為他減少了很多壓力。至於那七條人命,本來校尉也是打算殺人滅口的,有司馬懿代勞,更省事了。
    司馬懿把劍還回去以後。校尉走過來,向兩位致謝。審榮說甄校尉你辛苦了,校尉苦笑一聲,連聲說家門之事。司馬懿奇道:「為何是家門之事?」
    甄校尉臉色一僵,沒有回答。審榮把司馬懿拽到一旁,悄聲道:「他姓甄名儼。剛才駕車出逃的,是他最小的妹妹,袁熙的夫人甄宓。」
    「哦?」司馬懿眉頭一抬,這身份倒有趣。
    審榮道:「甄宓是袁家老二新娶的媳婦,可這女人三天兩頭想著往外跑,被抓回來好幾回,已成了鄴城的笑話——我估計這次她又故伎重演,被衛隊給追回來了。」
    司馬懿奇道:「這麼大笑話,袁熙也不管管?」
    審榮嗤笑道:「據說這姓甄的小姑娘漂亮得不得了,袁熙喜歡還來不及,哪敢懲治啊,都是給慣出來的毛病。現在外頭打仗,袁熙在鄴城待得少,索性就讓她與婆婆劉氏同住。那劉氏也是個懦弱本分的人,就更約束不住了——不過這話仲達你聽聽就算了,莫要亂說。老袁家的家醜,旁人若是知道,可不是好事。」
    袁紹一共四子,其中長子袁譚和三子袁尚一門心思爭嫡。而次子袁熙對位子沒興趣,自己又手握實權,地位超然,兩方都是盡力拉攏,不敢得罪。所以這個甄氏動輒出走,鄴城諸方都是裝聾作啞,只在心裡笑笑,不敢公開議論。
    審榮不想多談論這個話題,拍拍司馬懿的肩膀道:「對了,那個弘農的劉和那麼討厭。要不要我稟明叔叔,為仲達你出出氣?」
    司馬懿揚揚手:「算了,把他的書僮痛打一頓,算是公開羞辱了。我也不想鬧大,你知道麼?他還是辛毗先生特別批准放進來的呢。」審榮狠狠道:「辛先生為人太老實,總被這些鼓唇搖舌的傢伙騙。哼,若讓我逮住把柄,讓叔叔整死他。」
    司馬懿打了個呵欠,似乎對這些事毫不關心。
    街上的屍體和馬車很快都被抬走,圍觀的人也都漸漸散去。司馬懿畢竟殺了人,被鄴城衛請去做筆錄,審榮也跟著去了。「劉和」一下子成了柳、盧等非冀州儒生的偶像,他們認為他敢於站出來,實在是解氣,對冀州儒生的橫行霸道越發不滿。這些人簇擁著劉平,從當街一直走回到館驛,一路上七嘴八舌。
    到了館驛,劉平借口要休息一下,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曹丕在側。曹丕沒多說什麼,先打了一盆井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臉,一去監獄裡的腌臢污氣。
    過不多時,任紅昌推門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用斗笠遮掩住相貌的人。他摘下斗笠,曹丕眼神一動,正是剛才打過他的司馬懿。
    「這位是河內司馬家的二公子司馬懿。」
    劉平忐忑不安地向曹丕介紹。他們昨天一得知曹丕入獄後,立刻就趕往贖人,然後被告知次日早上來提人。結果他們抵達之時,正看到曹丕要被校尉抓走,危在旦夕。司馬懿急中生智,使出這一招亂中取栗,才把曹丕救出來。
    目的雖然達到,但手段有些過火,劉平知道曹丕的性子傲氣,無端挨了這麼一頓打,不知能否接受。誰知曹丕一見到司馬懿,立刻走過去,一躬規規矩矩鞠到底:「多謝司馬公子救命之恩。」
    司馬懿眉毛一挑:「哦?二公子不記恨我打你?」曹丕正色道:「若非此計,我豈能脫身。大恩還不及謝,怎麼會心懷怨恨。司馬先生您急智著實讓人佩服,尤其是殺潑皮時的殺伐果斷,真是棒極了!」
    開始曹丕還說得鄭重其事,說到殺潑皮時,不免眉飛色舞起來,露出頑童本性。司馬懿大笑:「二公子不嫌我手段太狠辣就好。」
    「我父親說過,要成非常之事,要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舉。司馬先生你一定會成為他的知己!」
    他說話時雙目放光,可見對司馬懿是真心欽佩。劉平在一旁,表情有些不自然。司馬懿為了達成目的,從來不憚於任何手段,而曹丕恰好也是同一類人。兩人甫一見面,一見如故,一點都不奇怪。可這種行事風格,劉平並不喜歡,還一度想把曹丕扭轉過來——可他不得不承認,在這個時代,司馬懿和曹丕的方式才是最合適的。
    司馬懿忽然轉過臉來,對劉平道:「陛下你可不要學我們。臣子有臣子之道,天子有天子之道,不是一回事兒。」劉平尷尬地笑了笑,知道自己這點心思瞞不過司馬懿,這是他在試圖開解自己。
    曹丕一聽司馬懿口稱「陛下」,立刻猜出劉平把兩人身份都告訴司馬懿了,不禁好奇道:「陛下您對司馬先生如此信任,莫非之前你們認識?」司馬懿面不改色:「我也是靖安曹的人,是郭祭酒安插在鄴城的眼線。」靖安曹在各地都有耳目,多是利用當地大族的人,這個理由順理成章,曹丕「哦」了一聲,不再追問。
    接下來,曹丕把自己在監獄內外的遭遇講了一遍。劉平和司馬懿都沒想到,關在曹丕隔壁的那個健談大儒,居然是田豐。這個人是袁紹麾下最知名的幕僚,無論是聲望還是才智,都凌駕於沮授、審配、逢紀、公則等人之上,是冀州派的山嶽之鎮。南陽派和穎川派策動袁紹討伐曹操時,田豐極力反對,甚至不惜公開指責袁紹,結果惹得袁紹大怒,把他關在監牢裡,誰也不許探望。
    「你身為曹氏之子,能得到這位河北名士的指點,福分不小啊。」劉平道。
    曹丕歎道:「那是多麼偉大的一個人,我能得拜為一夜之師,真是幸運。這等人才,卻不為袁紹所用,他一定會敗給我父親的。有朝一日,我要進入鄴城,親自把田老師迎出牢獄。」
    司馬懿道:「田豐地位極高,對袁紹高層秘密一定知道不少。二公子你可曾聽到過什麼?」於是曹丕把田豐臨行前那幾句話也複述出來。司馬懿聽完以後,捏著下巴道:「審配對非冀州的大族子弟要有動作?這個消息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劉平見他眼神閃爍,就知道一定是在琢磨什麼辛辣的東西。這時候曹丕補充道:「我還從田老師那裡套出了許攸的下落。他如今被袁紹軟禁,沒有袁紹本人的手令,都不得靠近。」
    司馬懿看了眼劉平,後者輕輕擺了擺頭。劉平找許攸的目的,司馬懿是知道的。但曹丕為何要找許攸,這就沒人清楚了。
    這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任紅昌突然上前一步,眉頭緊皺:「二公子,那輛倒地的馬車……那個車伕,生得什麼模樣?」曹丕一愣,他剛才敘述的重點都放在田豐身上,對那輛馬車只當是意外事故而已,沒多注意。在任紅昌的要求下,他努力回憶了一番,略做描述,任紅昌情緒陡然激動起來:「是了,就是她。」
    「誰?」
    「呂布的女兒呂姬!想不到沮授居然把她藏進了袁府,怪不得我尋不著!」任紅昌的聲音有些顫抖。
    「她莫非是個啞巴?」曹丕驚道。
    「不錯。她是天生口不能言,不過呂溫侯毫不嫌棄,仍很寵愛她。」
    劉平和曹丕都是一陣驚訝。呂姬居然在袁府,還化裝成車伕掩護袁熙的老婆甄氏出逃,此中蘊涵的曲折內情,可當耐人琢磨。
    審配的野心、許攸的處境、呂姬的出逃、甄氏的態度……曹丕這短短一夜,勾出了一大堆線索,千頭萬緒。在場的幾個人又都各懷心思,一時間全沉默不語,試圖從中理出個次序來。
    「不能借助東山的力量嗎?」司馬懿突然問。如果這裡有蜚先生的東山耳目,就容易多了。
    「東山被嚴格限制在前線以及敵區發展,在冀州反而沒多少根基。袁紹終究是對蜚先生不放心。」劉平回答。
    司馬懿閉目略微思考,露出笑意,他忽然指向劉平:「陛下你要找許攸。」脖子迅速轉動,又看向曹丕,「你也要找許攸。」他又指向任紅昌,「你要找呂姬。」他最後又指向自己,「而我們所有人,都希望做完這些事以後,順利離開鄴城。一共是這幾件事,對不對?」其他三個人都望著他,等著下文。
    司馬懿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摩挲著下巴,在屋子裡一瘸一拐地踱了幾步,忽又回身,欲要開口,卻忽然嘖了一聲,自嘲似的擺了擺手:「我已有了一個一石四鳥之計。」
    等到司馬懿說完以後,任紅昌皺起眉頭:「聽起來不錯,可是這計謀完全以你為主,一旦你有異心,這就是取死之道。第一,你為什麼會幫我們?第二,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你?」
    司馬懿用手戳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第一個問題,我願意;第二個問題,你們沒得選擇。」這個有些無賴的回答讓任紅昌臉色一沉。她覺得這個人在試圖模仿郭嘉,簡直就是東施效顰。
    可還沒等她說什麼,司馬懿已走到她跟前,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讓她不由得後退了兩步,不期然想起草原上的狼。
    司馬懿一甩袖子,忽然厲聲道:「這裡是鄴城,不是許都。無論你們以前什麼身份,最好都給我忘了!我告訴你們,你們現在只是一枚棋子,想要贏,就必須對我這個棋手無限信任,不能有絲毫動搖。即使我讓你們去死,你們也必須毫不猶豫地把腦袋伸過來。做不到這點的話,不如趁早離開鄴城。」
    曹丕聽得雙眼發亮,覺得這樣的氣度太對胃口了。任紅昌卻沒被輕易說服:「我們無限信任你,但你若出賣我們,該怎麼辦?」
    「如果我真想算計你們,你們已經死了。」司馬懿冷臉道。
    曹丕偷偷扯了下任紅昌的袖子,想把她拽走。任紅昌甩開曹丕,對劉平說:「陛下,你信任這個人嗎?」劉平毫不猶豫地回答:「以命相托。」任紅昌又看了一眼曹丕,看到他也沒什麼反對意見,長歎一聲,轉身離去。到了門口,她停下腳步,回首道:
    「呂布的那群兄弟,也曾經這麼說過,兩位可要記好。」
    呂溫侯英雄一世,卻被侯成、宋憲、魏續三位好兄弟兼部下出賣。任紅昌在白門樓前,親眼目睹了呂布絕望而悲憤的怒吼。從那時候起,她就對男人之間所謂的「信任」全無好感,那些東西可以輕易被貪婪和怯懦撕碎。
    任紅昌默默離開了屋子,曹丕對司馬懿道:「司馬公子,我出去看看任姐姐,別再出什麼意外。」司馬懿笑道:「二公子請自便。」曹丕也推門出去,屋子裡只留下司馬懿和劉平兩人。
    望著曹丕離開的背影,劉平對司馬懿道:「你覺得這孩子如何?」司馬懿歪了歪腦袋:「胸中一團戾氣,卻能含而未露,引而不發。小小年紀能做到這一步,實在是不得了。日後成長起來,成就不可限量吶。」
    「是啊,我也是這麼覺得。」劉平矛盾地說。曹丕成長得越快,對漢室的威脅就越大。
    司馬懿側眼看向劉平,似笑非笑:「其實我這計謀早想好了,只不過是想先跟你商量一下,免得事後落埋怨。」
    「嗯?」
    「我這計劃,其實不是一石四鳥,而是一石五鳥。」
    「一石五鳥?」劉平先是訝異,旋即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
    「不錯。這第五隻鳥,就是曹丕。我覺得不如趁這次機會把他幹掉,為漢室除掉一個心腹小患。」司馬懿漫不經心地翹起右手的小拇指,指向少年的背影,一臉輕鬆。
    許褚大吼一聲,像扔石頭一樣把兩名烏巢賊慣入水中,激起兩團水花。在他身旁,三十餘名虎衛正在浴血奮戰,與數倍於己的敵人相持。
    這裡是烏巢大澤內的一處偏僻水域,數個奇形怪狀的無人小島把水面切割得支離破碎,宛如老人的掌紋。此時大約有十幾條小船正圍攻著曹軍的三條舢板。
    三隻舢板上的曹軍人數雖少,但個個都是許褚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虎衛。他們身披甲冑,手持木盾與長槳分列在舢板兩側,總有一半人在划船,另外一半人則揮舞著木槳,不讓敵人靠近。相比之下,衣衫襤褸的烏巢賊只在數量上佔優勢,他們連續衝擊了五六次,跳上船的人不是被亂槳砸下水,就是被那個危險的劍手刺殺。
    「再堅持一陣,援軍馬上就到了。」
    許褚站在船頭揮動著孔武有力的雙臂,虎目圓睜。他身後的虎衛們一齊發出大吼,震得水面的波紋一亂。烏巢賊們的攻勢為之一頓,又被曹軍的木槳掃落了數人。這十來條船不敢再強行衝擊,只能相隔幾十步,把舢板團團包住,圍而不打。為數不多的幾支小弓遠遠射來,都被木盾輕輕擋住。
    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島上,兩個人並肩而立,冷冷地注視著水面上僵持的戰局。
    「不愧是與典韋齊名的虎癡啊,比之前的幾隊曹兵難對付多了。」一個水賊模樣的大漢感慨道,言罷雙目凶光畢露,掂了掂手裡的一根粗鐵棒,「可惜今天他也要重蹈典韋的覆轍,把命交在這烏巢澤裡!」
    另外一人眼下有兩道淚疤,他雙手抱臂,卻不言語,腰間那柄長劍閃著陰森的光芒。水賊首領道:「王大俠,你幹掉的曹兵夠多了,不如把許褚的人頭讓給我,去蜚先生那裡邀功。」
    王越道:「取得曹軍大將人頭者,以同級相授,這是我跟你們約好了的。許褚雖只是個親軍校尉,但名聲在外。首領你若能取得他的人頭,一個中郎將的印綬是跑不了的。我沒興趣,讓給你吧。」
    水賊首領大喜。王越的劍法太過狠辣,已經有七八隊潛入烏巢的曹軍精兵被他殺光。只要他一出手,基本別人就搶不到功勞。這個殺神今天看來心情不錯,居然肯拱手相讓。水賊首領立刻掏出一枚柳笛,吹了幾聲。從其他幾處水道裡,立刻又湧出幾條船來,船上站滿了人。
    「待我親自割下許褚的虎頭,來與大俠交換印綬!」水賊首領邁腿踏入水中。一條船飛快地撐過來,把他拽上船。「看來今天的收成,會很豐富。」王越摸摸鬍子,他身形微動,雙足略點了幾下水面,像一隻大鳥一樣躍上船頭。
    在此前的烏巢之戰中,蜚先生走下一招妙棋,許以巨利,讓王越隻身入澤,利用威望與武力說服幾大首領倒向了袁紹。結果突然奮起的水賊讓曹軍吃了大虧,不得不拱手讓出烏巢,戰線被迫後撤了幾十里。
    如今袁紹的主力已全數渡河,沿著白馬、延津一線徐徐展開,對曹軍的官渡陣線形成全面的壓制。烏巢距離官渡不遠,地形又很安全,被袁紹選為一線屯糧之地。蜚先生的當務之急,變成了肅清烏巢澤以及附近地區的曹軍餘孽——而這正是郭嘉所要極力避免的。
    於是,圍繞著烏巢大澤,東山與靖安曹都投入了驚人的力量,這片湖泊大澤成了兩條隱秘戰線的角力場。
    許褚帶著虎衛進入烏巢是三天前的事情,這是直接來自於曹公的授意,目的是實行報復。若是烏巢賊的這種公開背叛沒得到懲治,恐怕從官渡到許都再到更南方的汝南,都會有人蠢蠢欲動。
    依靠靖安曹的眼線,許褚的這支精銳小部隊攻破了幾處烏巢賊的水寨。但他們的運氣很快就用光了,王越覺察到了這個異狀,驅使幾支烏巢賊聯合起來,巧妙地把許褚誘入這片錯綜複雜的水面,陷入優勢敵人包圍。
    現在,是時候狠狠地再抽郭嘉一耳光了。
    生力軍的加入,讓水賊們士氣復振。數條大船同時調轉船身,把側舷對準舢板的狹窄船頭。這樣一來,水賊們就能以最多的兵力,向最少的敵人發起進攻。與此同時,兩側的數船甲板上拋起抓鉤,一下子摳住了舢板的船邊,控制住了它的行進。
    很快這三條小舢板再度陷入重圍,岌岌可危。不料這時許褚的戰意反而更加濃厚,他伸出大手,抓住一隻抓鉤,雙臂猛一用力,竟把整條舢板朝著大船拽去。當二船接近之時,他鬆開抓鉤,身先士卒跳上甲板,手裡的一把大戟只是簡單地橫掃、橫掃再橫掃,就讓甲板上的水賊們死傷枕籍。他身後的虎衛也爭先恐後地撲上來,儼然要奪下這一條船。
    水賊首領見狀不妙,急忙指揮自己的坐船靠攏過去,然後跳船而過。他手裡的鐵棍沉重無比,幾名虎衛躲閃不及,木槳被鐵棍磕飛,人也被震到了水裡。許褚怒吼一聲,急忙回身,與他纏鬥起來。這個首領確實有些手段,居然能和許褚旗鼓相當,讓他無暇別顧。
    少了許褚這尊山嶽之鎮,其他地方的戰線頓時開始吃緊,虎衛們寡不敵眾,不斷被敵人隔著水刺過來的長戈與飛戟打中,開始出現了傷亡。王越站在船頭,注視著戰局的進展。雖然虎衛戰力驚人,但這麼消耗下去,許褚早晚是敗亡的結局。
    看來不需要自己出手了。未能和這個虎癡一戰,倒有些可惜。想到這裡,王越微微覺得遺憾。可突然他的眼神一凜,不由發出「咦」的一聲。劍客的眼神何等敏銳,他突然注意到在這亂紛紛的戰場裡,有一道極危險的身影。這身影不顯山露水,可每及之處,必噴湧出一朵血花,那濃郁的殺機瞞不過王越的眼睛。
    「原來虎衛裡還有這樣的高手。」王越摸了摸腰間的長劍,慢慢拔出鞘來。
    水賊首領與許褚此時已經打了十餘回合。許褚的招式並無甚新奇,只是倚仗著臂力猛砸,水賊首領初時還能應付,時間一長,虎口震離,有些吃不住勁了。他賣了個破綻,朝後退去,同時腳下踢來一捆解散的帆繩。許褚在船上站得不穩,被繩子一絆,登時倒在地上,露出腦後的大片破綻。
    水賊首領大喜過望,趁機舉棍要砸。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擋在了許褚跟前。只聽噗的一聲,那瘦小的身影被鐵棍砸中,直直落入水中。烏巢賊們發出一聲吶喊,卻發現自己的首領沒有繼續進攻的動作,再一仔細看,無不嚇得魂飛魄散。只見水賊首領僵立在原地不動,碩大的眼珠凸出來,咽喉上多了一把鋒利的寒劍。
    「王大俠!請快出手去救首領啊!」船頭的水手驚慌地喊道。
    王越原本已把長劍從鞘裡半抽出來,此時卻大手一按,把劍身重新按回鞘內,臉上浮現出一絲奇妙的笑容,「撤吧。」他淡淡說道,轉身欲走。
    「你怕了?虧你還是個什麼大俠!」水手怒吼道。王越泰然自若,手裡卻驟然閃過一道寒光,比剛才那一道還要快上幾分,水手的腦袋就這麼「刷」地飛到半空,盤旋一圈,落到水裡。
    「你懂什麼,徐他是要做大事的,我這做師父的,怎麼好阻止他呢。」王越看著被鮮血染紅的水面,喃喃道。
    水賊首領的陣亡,讓這次圍攻很快落下帷幕。烏巢賊們垂頭喪氣地划船離開,而同樣傷亡慘重的曹軍也沒有追擊,而是停留在原地。許褚親自跳下水去,率領倖存的虎衛打撈落水的同袍。
    「咱們虎衛不許丟下一個人,一具屍體!」許褚的吼聲在小島與水面間迴盪。
    王越在半路跟烏巢賊們分道揚鑣。他留在一處極小的小島之上,抱劍而立,面色比眼前的水面還沉。這島上只有一棵大樹,佔據了差不多六成島面,繁茂的樹冠遮蔽了附近的水域。王越站了一陣,忽然一陣風吹過,樹枝發出沙沙的聲音。王越冷哼一聲,勃然出劍,直刺樹冠,與另外一把劍猛磕在一起,發出金石鏗鏘之聲。隨後一個面塗白堊的人從樹頂飄然落下,站在王越面前。
    「我不喜歡別人躲起來跟我說話,尤其是你。」王越淡淡地說。徐福道:「我怕我忍不住會對你出手。」
    王越連眉毛都沒抖一下:「有什麼事,快說吧。」
    「你今天為什麼沒動手?」徐福問。他雖被郭嘉強行徵調來官渡,但立場卻是偏向楊家的,對東山和王越在烏巢的行動持樂見其成的態度,所以當他看到王越中止圍攻放過許褚時,大惑不解,要來問個究竟。
    王越問:「你看到全程了沒有?」
    「是。」
    「難道你沒看出來曹軍之中有個高手?」
    「確有一個,出手極快,毫不窒滯……」徐福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語氣有些恍悟,「王氏快劍,他是你的弟子!」王越不置可否。徐福心中大約猜出幾分用意,便不再追問,而是轉向了另外一個話題:「其實我今日找你,還有另外一件事——漢室向袁紹派出了一個繡衣使者,但最近失蹤了,你可知道些什麼?」
    這次王越的眉毛「刷」地聳立起來,牽動著那兩條淚疤一顫:「哦?這可巧了。蜚先生也捎來消息,問我這個人的動向。」
    這兩個人一時間都怔住了。
    徐福最後一次與劉平發生聯繫,是在公則的軍營裡。那一次,他轉達了賈詡對於延津之戰的規劃,讓劉平把全部計劃透露給逢紀。隨後延津之戰果然如賈詡推想的一樣,說明劉平的運作奏效了。但隨後天子就徹底與外界失去了聯繫——與天子同時失蹤的,還有曹家的二公子,但這件事徐福無法告訴王越。
    這個變故在知情人圈中引發了巨大波瀾。無論是曹公還是遠在許都的卞夫人、楊彪,都給予了郭嘉巨大壓力。郭嘉只得敦促靖安曹全力追查,最終只能確認那一夜白馬城的騷亂可能與他們有關。徐福此來烏巢,就是想查清此事。
    王越並不知道天子微服,更不知道曹丕同行。在他的心目中,失蹤的不過是個繡衣使者罷了,不值得特別關注。若不是蜚先生先後幾次寫信,他才沒興趣留意這些事。
    徐福看到王越的反應,心中稍定。看來袁紹方也失去了對劉平的掌握,這總算是個好消息。他不能深問,唯恐王越看出破綻,便拱手告辭,轉身離開。
    王越在他身後突然說道:「我一直很好奇。你一個讀書人,為何要選擇做我們這一類以武犯禁的遊俠?」
    徐福肩膀微顫,可他什麼也沒說,繼續朝前走去。
    「一個人適合不適合劍擊,老夫一看便知。你雖然隱術無雙,劍術出眾,可終究不是這塊料。你骨子裡,根本還是個讀書人,還憧憬著有朝一日能登朝拜相、輔弼王佐。你若不及時回頭,便只能在這條路上走到黑了。」
    「這與你無關。」徐福冷冷回答,沙礫滾動般的嗓音卻失去了往日的淡定。
    「你的母親尚在吧?」王越問。徐福聞言,肩膀微顫,眼神變得銳利:「你要做什麼?」
    王越道:「當年老夫傷你,未嘗沒有愧疚,所以這次給你個忠告。若你還想走這一條路,這個軟肋須要盡早解決,否則早晚會被拖累。」
    徐福停下腳步,回過頭:「那麼你呢?已然全無弱點?」
    「老夫家中親眷死得乾乾淨淨,兩個弟子也都不在身邊,生死都是一人,還有什麼好怕。」
    王越的聲音裡殊無自豪。徐福總覺得今日的王越與往常不同,睥睨天下的豪氣仍在,只是多了一絲不該存在的憂傷——不知這是否與他遭遇了那個身在曹營的弟子有關。
    這時一陣撲簌簌的聲音傳來,兩人同時抬頭,看到一大群烏鴉自樹頂飛起,散在烏巢大澤的天空中。王越道:「聽聞此地烏鴉極多,無樹不巢,是以名為烏巢。這裡,可真是個不祥之地啊。」
    張繡站在望敵樓上,袁軍的陣勢在遠處已隱約可見。讓他不安的是,袁軍並沒有急於發動進攻,而是慢條斯理地開始築起營寨來。這些營寨十分簡陋,但佈局卻如同魚鱗一樣,層層疊加,環環相連。
    可就是這些東西,讓張繡心驚膽戰。袁紹軍明顯改變了思路,打算打一場持久戰。這可不是個好消息。這些魚鱗寨不夠結實,但便於互相支援,一寨修妥,可以掩護工匠在稍微靠前一點的地方繼續修建,一口氣能修到敵人鼻子底下。會如同一座磨盤,緩慢而有力地把曹軍最後一滴血和糧草都磨平。
    「張將軍不必那麼擔心。」楊修站在一旁,漫不經心地安慰道。他的安慰沒起到任何作用,張繡一轉身,憂心忡忡地走下望敵樓,神色惶然。楊修尾隨而下,下到一半樓梯的時候,忽然開口道:「張將軍莫非是後悔了?」
    張繡的右腿剛要邁出去,聽到這句,腳下一空,差點跌下樓去。他雙手扶牢扶手,回頭憤怒地說道:「德祖,有些話不可以亂說!」
    「是,是。」楊修賠著笑臉閉上嘴。有些話不是不能說,只是不能亂說。他已經看到張繡心中那搖曳不定的信心,似是風中之燭,隨時可能吹熄。
    他們回到營帳內,張繡鋪開牛皮地圖,可他的眼神沒有焦點,明顯心不在焉。楊修也不言語,跪坐在一旁,難得地手裡沒玩骰子,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好似賈詡。他自從把白馬的輜重順利帶回了官渡以後,郭嘉把他不動聲色地從張遼、關羽身邊調開,轉而輔佐張繡——這正中楊修的下懷,他一直就希望能接近這位不安的將軍,如今賈詡不在,可以說是個絕好的機會。
    張遼、關羽的心中已經被埋下了種子,如果在張繡這裡再取得突破,漢室在曹氏軍中的空間,便可大大拓展。
    楊修發現,張繡是一個極為謹慎甚至可以說膽小的人,一句輕佻的玩笑,就會緊張半天。開始楊修以為這是新加入曹營的緣故,但很快他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張繡的緊張,應該是源自於他與曹操之間的仇恨。可楊修對這個判斷始終不那麼自信,總覺得另有隱情。於是他不斷地用言語挑撥,試圖把張繡心中最深的那根刺拔出來。
    營帳裡的氣氛安靜而怪異。過了一陣,張繡重重地把地圖扔下,對楊修道:「德祖,你怎麼看?」
    楊修微微睜開眼睛:「什麼怎麼看?戰局,還是將軍的處境?」張繡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前者!」他知道這個叫楊修的討厭鬼是董承之亂的曹家內應,還是楊彪太尉的兒子,盡量不可得罪。但他無時無刻不刺上一句的風格,教張繡非常無奈。
    楊修道:「若是戰局的話,將軍大可不必擔心。有郭祭酒、賈老先生他們在,袁紹軍翻不出花樣。」張繡霍然起身:「我怎麼能不擔心!袁紹軍幾倍於我軍,如今又是步步為營,一點點壓過來。怎麼破解!」
    楊修道:「看來將軍你是特別想知道郭祭酒他們在想什麼嘍?」
    「是!」
    楊修指了指自己,下巴微抬:「那你可是問對人了。在曹營裡,若說只有一個人能號住他們的脈,那就是我了。」張繡一聽,重新跪回去,態度客氣了不少,誠心向他請教。
    楊修把地圖拿過來,在上頭拿頎長的指頭一比畫:「我軍此前在白馬、延津兩場小勝,卻在烏巢吃了虧。若你是袁紹,會如何做?」
    張繡看了眼地圖,思忖片刻,答道:「若我是袁紹,會先控制烏巢,再以此為基點全線壓上。」楊修道:「官渡以北,有東、西兩個要點:東邊烏巢,西邊陽武。陽武地勢開闊,正適合用兵,遠比烏巢大澤要便當得多,袁紹為何要走烏巢?」
    張繡奇道:「德祖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我軍在西邊連斬顏良、文丑二將,烏巢卻兵敗如山,換了誰做主帥,自然都會趨利避難,藉著勝勢先取下易與之地,何必去堅城下拚個頭破血流呢?」
    不知何時,楊修的手裡又出現了骰子,握在手裡好似一枚藥丸:「這烏巢,就是一枚藥丸。你逼著別人吃,別人心中必然生疑。倘若你擺出拚命搶奪的姿勢卻力有未逮,他們反倒以為是什麼仙丹妙藥,迫不及待一口吞下了。」
    張繡的大手一下子壓住地圖,一臉驚訝。楊修緩緩點了一下頭:「郭祭酒處心積慮,示敵以弱,正是為了讓袁紹心甘情願地取道烏巢,進攻官渡。」
    「可……可即便袁紹選擇烏巢,我軍又有什麼好處呢?」張繡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
    楊修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烏巢背靠大澤,水道縱橫,灘涂交錯,是兵家所謂亂地。郭祭酒既然讓袁家把這一丸藥乖乖吞下去,自然會裹些毒餌什麼的。對付袁紹這樣的龐然大物,這一味毒丸效力可不會太低。」
    張繡聽了這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原來白馬也罷,延津也罷,都只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中間還藏了這麼大心思。賈詡說得對,他還是做一個單純的武人好了。
    「所以我說將軍不必為戰局擔憂,只消深壘死守。不出數月,必有變化——」說到這裡,楊修的聲調突然變了,狐狸眼一瞇,「——倒是將軍自己,不仔細考慮一下麼?」
    張繡面色一沉:「我有什麼好考慮的。既已投效曹公,自然是盡心竭力。」楊修拿指頭點點地圖,一字一句道:「只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張繡猛地站起身來,煩躁地走了兩步:「德祖,你不必繞著圈子問了,我是不會說的。」
    「若是將軍無意,當初何必讓我藏身帷幕之後呢。」楊修盯著他,不慌不忙地說,他的言辭像一枚鐵針,一針一針刺著張繡的心防。張繡聽到這話,頹然坐了回去,雙手垂在膝蓋上,黃色的面皮泛起疲憊。
    「那,那次是個意外……」
    那次確實是一個意外。本來楊修過來拜見張繡,討論營防之事。後來賈詡來訪,楊修自作主張躲去了後帳。張繡被胡車兒的死弄得心浮氣躁,一時氣急,忘了簾後還有個楊修,漏出一點口風,雖然及時被賈詡所阻,但楊修已經聽入耳中。
    楊修當時就敏銳地覺察到,當年宛城之戰,一定另有隱情。而這隱情,才是張繡惶恐不安的真正源頭。張繡不敢告訴賈詡隔牆有耳,但也拒絕透露更多消息。
    「將軍說是意外,別人可未必會相信。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將軍身藏巨隱,即便自己不言,難道別人就會信了?胡將軍是怎麼死的?他可不曾對人提過半句吧?下場卻是如何?西涼軍的人,現在活著的可不多了。」
    最後一句話擊中了張繡。他眉頭緊皺,拳頭攥緊復又伸開,露出痛苦矛盾的表情,嘴唇幾次張合,卻沒發出聲音。楊修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對張繡這樣的人,咄咄逼人有時比暗示更見效果。
    兩人正僵持著,忽然門外一名親兵稟告:「郭祭酒請楊先生過去一敘。」張繡如蒙大赦,長長舒了一口氣。楊修功敗垂成,也不懊惱,拍拍張繡的肩膀:「究竟誰才可信任,將軍自己斟酌吧。」
    楊修離開張繡營帳,朝著中軍大營走去。這裡是曹軍的中樞,戒備森嚴,隨處可見三五一隊的近衛兵在巡邏。遠處有一頂藏青色的帳篷,就是曹公的居所,用粗長的拒馬與柵欄與周圍隔開,每一段都有手持勁弩的守衛,別說刺客,就連蚊子也飛不進去。
    忽然一隊騎手匆匆衝過來,從楊修身旁一掠而過。楊修認出了為首的那個健碩男子——虎癡許褚。他的身後都是精銳虎衛,個個一身殺氣衣衫不整。似乎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馬隊之後還跟著一輛平板大車,上面躺著幾個人,用草蓆蓋著,生死不知。
    旁邊一個衛兵羨慕地望著這隊人馬,楊修走過去,掏出腰牌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衛兵對這個大人物不敢怠慢,恭敬地回答:「這是許褚大人剛從烏巢回來。我聽同伴說,這一趟虎衛斬殺了寇首三人、渠帥六人、水賊無數,是場了不得的大勝。」
    「烏巢啊……」楊修不期然地抬起眉毛,看來許褚這次出征,也是郭嘉針對烏巢的手段之一。但他相信,許褚只是個幌子,做個捨不得放手的姿態給東山蜚先生看,他一定還有別的暗手。
    「不過我看他們好像也很吃虧嘛,那板車上拉的是遺體?」楊修問。
    「沒辦法,那個虎賁王越也在烏巢。」衛兵露出畏懼的眼神,「咱們有個兄弟替許校尉擋下一擊,差點沒命,被許校尉沒命地拖回來了。這應該是送去軍醫那裡了。」
    這名字沒給楊修帶來任何觸動。他又隨便閒扯了幾句,逕直朝著曹軍中樞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盤算。王越這次前往烏巢,應該是應蜚先生之邀去收攏烏巢賊的。楊修權衡了一下,覺得這個舉動暫時對漢室沒什麼不利之處,決定先讓那莽夫去折騰一番——反正這個人一貫傲氣十足,就算是楊家,也無法簡單地控制他,不如放手。
    說到漢室,楊修揉了揉鼻子,心想不知道劉平在北邊做得如何。自從跟張繡談完以後,他已有了一個絕妙的想法,決定以官渡為局,開一場大賭注。劉平也罷,王越也罷,甚至曹操和袁紹,都是這賭局中的一部分。而有資格坐在對面與他放對壓寶的,只有那個討厭的傢伙。
    他一邊想著,一邊接近那頂奢華的帳篷,忽然注意到,帳篷前停著兩輛馬車。第一輛馬車極盡華麗,一看就知道是郭嘉的坐駕;第二輛馬車的造型樸實平和,輪子卻比尋常馬車大上兩圈,輪軸之間還用蒲草裹住,束帛加壁。
    這不是征辟名士的玩意兒麼?怎麼跑來官渡了?楊修腦子裡浮起疑問,隨手掀開簾子,正看到那個討厭的傢伙正衝著自己舉杯。
    「德祖,有故人來訪,一起喝一杯吧。」郭嘉懶洋洋半躺在榻上,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楊修看到一位獨臂客人拘謹地跪坐在一旁,正露出勉強的笑容。
    「楊先生?您不是在許都忙聚儒的事情嗎?」楊修有些驚訝。楊俊抬起一條胳膊,施以殘禮:「我這次北上,是去高密迎接鄭玄大人的,順便到官渡來,給郭祭酒捎點東西。」
    漢代以來,征迎大儒都需安車蒲輪的禮儀,楊修心想難怪帳篷外停著那麼一輛馬車。他和楊俊同是漢室機密的核心參與者,彼此心知肚明。楊俊這簡單的一句話,藏了不少訊息,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鄭玄老師身體還好麼?」
    「前一陣子他還親自回信給少府大人,筆跡清晰流暢,可見精神還不錯。」楊俊回答。
    許都聚儒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把當代名儒鄭玄請去。有他在,這聚儒之議才名副其實。孔融已經做通了荀彧的工作,袁紹那邊也有「荀諶」協調,於是許都派出楊俊去接鄭玄——楊俊是邊讓的弟子,在儒林身份不算低。
    郭嘉笑嘻嘻地起身給楊修也舀了一勺酒:「楊公是楊太尉義子,也算是你的義兄,今天咱們可要多喝幾杯。」
    狐狸的頸毛忽地直立,楊修心生警兆。郭嘉挑出這層關係,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問道:「對了,是捎什麼東西如此貴重,還值得楊公親自繞到官渡一趟?」
    楊俊還沒答,郭嘉先說道:「還不是我這身體的毛病嘛。須得用我老師華佗的藥方,才能緩解。只是這藥方所需藥材都比較稀罕,合藥不易。我前一陣有點忙,把帶的藥丸都吃完了,只好讓荀令君再弄點原料來。」
    「原料?」
    「是啊,華老師的藥方,只有他和他的弟子懂得調配,旁人都不懂,我只好親力親為。」郭嘉拍了拍榻邊,那裡擱著大大小小十幾個錦盒,想來都是各類珍稀藥料。
    「你是怕東山的人給你下毒吧?」楊修挑釁似的說,語中帶刺。郭嘉哈哈大笑,抓起一個錦盒放在鼻下嗅了嗅,不屑道:「能害到我的人,只有我的老師而已,餘者皆不足論。」
    郭嘉這是話裡有話,楊修臉色一僵。楊俊趕緊打圓場道:「郭祭酒真是全才,謀略不說,居然還精通岐黃之術。華佗能有你這樣的弟子,也足以自傲了。」
    郭嘉搖頭道:「華老師若見了我,非殺了我不可……不過回想起當年那段時光,可真是幸福呀。每天除了背誦《青囊經》、採藥合藥以外,什麼都不用想,心無旁騖地玩玩女人,踏踏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飛快地就過去了。」說到這裡,他的臉上浮現出感懷,把手裡的杯子轉了幾轉。
    楊俊像是忽然想到什麼,直起身子道:「說到這個,在下來官渡的路上,遇見一位仙師,自稱是郭祭酒你的同窗,說華老師給你的藥方未臻化境,尚缺一味藥引。他給了我一個錦囊,中藏藥引,說以此合藥,藥力更勝從前。」
    郭嘉看了他一眼,笑意盎然:「我的同窗,都是我的仇人,恨不得食我骨、寢我皮。誰會特意給我送來延壽的藥引?」楊俊一臉坦然:「那位仙師頭戴斗笠,面容看不清楚,也沒留下姓名。我只答應代他轉交,至於這錦囊內有什麼,還請郭祭酒自己決斷。」
    說完他從身上摸出一個小巧的紫線錦囊,遞給郭嘉。郭嘉接過錦囊,端詳片刻,眼神愈加明亮起來。他在手裡把玩了一番,隨手揣入懷裡。楊俊一愣:「您不打開看看麼?」郭嘉道:「不必看了,光靠聞就能聞得出,這確是好藥無疑,合在藥丸內——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吶。」郭嘉一邊念誦著,一邊拍打著膝蓋。
    「這末尾四句,是出自曹公的《步出夏門行》吧?曹公的詩作,實在是精妙。」楊俊感歎道,這不是恭維,而是真心實意的誇讚。曹公雖然政治上名聲不太好,但文學上一直被時人所稱讚。
    郭嘉撇了撇嘴,舉杯道:「你們知道麼?曹公其實是兩個人。」
    這一句話出口,楊俊與楊修心中俱是一凜,表情登時都不太自然。郭嘉難得地長長歎息一聲:「他們一個是梟雄,一個是詩人。曹公為梟雄時,殺伐果斷,有霸主氣象;可他有時還是個詩人,詩人都是些什麼人?任性妄為,頭腦發熱,行事從不考慮,根本就是胡鬧。你們說對不對?」
    楊修覺得這種對話繼續下去,走向實在難以捉摸,趕緊岔開了話題:「咦?賈文和呢?他怎麼沒來?」郭嘉道:「文和去找許校尉了。許仲康在烏巢剛回來,得有個人幫我去參詳參詳。我太忙了,顧不上。」
    楊修一愣,言外之意,烏巢這盤棋,郭嘉放手交給賈詡去處理了。郭嘉嘲諷地拎起錦囊,用小指頭敲了敲:「這東西其實不該給我,應該給賈文和啊。他才是最需要靈丹妙藥的人。」
    楊俊又寒暄了幾句,看了楊修一眼,躬身離去。楊修知道,楊俊如今嫌疑頗大,還被許都衛騷擾過。這次北上,也是孔融出於保護他的目的。
    等到帳篷裡只剩兩個人,楊修冷臉問道:「郭祭酒把我叫過來,應該不只是與楊公敘舊吧?」郭嘉漫不經心地給自己又倒滿一杯酒:「如今有件麻煩事,還得請德祖你幫忙。」
    楊修警惕地望著他。郭嘉道:「你知道麼?關將軍很快就要離開了。」
    「關羽?」楊修一驚。
    「不錯。當初他歸降時就與曹公約好了,只要劉備出現,他就一定會離開。」
    「這麼說,劉備沒死?」
    郭嘉無奈地搖搖頭:「是啊。前幾日靖安曹得到消息,劉備居然被袁紹派往汝南。結果關羽一聽說,立刻跑來向曹公辭行。」說到這裡,他感慨地用手指敲擊酒壺的側邊:「這個玄德公,就連我都很佩服。關羽殺了顏良、文丑,我本以為這人一定會死在袁紹手裡。可他非但沒死,反而說服了袁紹,高高興興跑去汝南了——這傢伙的運氣,未免太好了。」
    郭嘉的鬱悶可想而知,他原本打算借白馬、延津兩戰殺死劉備,讓關羽死心塌地留在曹營;楊修更鬱悶,他本來計算得很好,等到劉備一死,把郭嘉的計策透露給關羽,讓他誠心為漢室所用。結果這兩個人苦心孤詣,卻都低估了劉備的狡猾。
    郭嘉還好,關羽只是他計劃中的一個捎帶的小小成果,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對楊修來說,關羽這一走,漢室非但沒有半點好處,反而讓張遼也去掉一個大制約。等於是一條潛在的胳膊被斬斷。
    楊修強抑住心中失落,探身問道:「關將軍要走,那曹公什麼意思?」郭嘉撇了撇嘴,語氣有些埋怨:「曹公還能有什麼意思?他說了:『各為其主,隨他去吧。』哎,我剛才不是說了麼?曹公一會兒是梟雄,一會兒是詩人。當初玄德公在許都的時候,也是曹公一念之仁,把他放走,才有了徐州之亂,現在又是這樣!都是詩人惹的禍。」
    「那麼,需要在下做什麼呢?」楊修試探道。
    郭嘉略一抬眼:「斬顏良、誅文丑時,你都與關羽合作過,他對你一定沒什麼警惕心,這個任務交你去完成最適合。」
    楊修何等聰明,已經猜到郭嘉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關羽若與劉備會合,我軍南方將不復有寧日。所以德祖,你和張繡將軍帶些精銳潛伏起來,關羽一離開曹營,就設法把他幹掉。我得下一劑猛藥,治治曹公的詩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