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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鄴,鄴,鄴

    天下矚目的袁、曹之戰在四月末五月初發生了一次劇烈的碰撞,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延津戰場上,文丑先擊敗了新降的胡車兒,然後在有優勢兵力的情況下,在延津被曹將徐晃斬殺。有傳聞說玄德公也參與了這次戰役,還及時收攏了敗軍,不致形成潰敗。據說玄德公還與他的二弟關羽直面相對,但這個說法沒得到任何確證,因為關羽仍留在曹營之中,玄德公也返回了白馬。
    但袁紹也並非是一無所獲。在烏巢戰場上,高覽與張郃兩員大將以烏巢為中心,與曹軍主力展開了數次戰鬥。烏巢大澤的地形複雜,兩軍都無法展開太多兵力,互有勝負。本來夏侯淵、李典兩部已對袁軍進行了一次極具威脅的合圍,但突然莫名其妙地撤退了。結果曹軍不得不退出烏巢澤,袁軍大大地向前邁進一步。
    儘管先後有顏良、文丑兩員大將陣亡,但袁紹軍的兵力優勢絲毫未減。進佔烏巢以後,袁軍兵分三路,分別從烏巢、武源、敖倉三個方向氣勢洶洶地進軍,泰山壓頂般地朝官渡落了下去。曹軍只能依托官渡以北的陽武進行騷擾,完全撤回官渡只是時間問題。
    這種態勢,即使只是在圖上推演,都能夠感受到強大的壓力——至少對大多數人來說,是這樣。
    郭嘉捏著下巴,輕輕把一尊兵俑推到了地圖的某一點,腦袋略歪了歪,又稍微向右挪動幾分。此時地圖上還剩下十幾個兵俑,分成黑黃兩色分佈在這一張獸皮的大地圖上,彼此犬牙交錯。在郭嘉對面的賈詡沉吟片刻,用指頭夾起另外一尊兵俑,顫顫巍巍地放到了地圖的另外一角,那裡有一座小小的泥城,在兵俑的威脅下顯得格外孤獨。
    「文和,有你的。」
    郭嘉哈哈大笑,把那個泥城抓起來,扔到旁邊的一個籮筐裡。他拿起一杯冷酒,就著藥丸一飲而盡,然後用袖子擦了擦嘴,拍拍地圖:「不玩了,不玩了,我露了這麼多破綻,你這隻老狐狸還是黏黏糊糊地糾纏,不肯正面對抗,太沒勁了。」
    「我年紀大了,氣血衰威,早沒了那股子衝勁——不過袁大將軍正值壯年,意氣風發,可比小老積極多了,他肯定願意陪你下完這盤棋。」賈詡意味深長地說,似乎疲憊不堪。郭嘉把地圖折起來,兵俑收入匣中:「袁大將軍的幹勁,可是不小呢。你可知夏侯淵和李典在烏巢那一仗為何失利?」
    「烏巢賊?」賈詡眼皮也不抬。
    「真是什麼都瞞不住你。」郭嘉咧開嘴笑了,「不錯,那些傢伙本來已經偃旗息鼓,可最近突然變得活躍起來,連續騷擾曹軍的後勤、斥候與小股部隊。在夏侯、李兩位將軍打算合圍高覽的時候,有數名我軍中層裨將遭到了刺殺,就連夏侯將軍都差點弄瞎了一隻眼睛。」
    賈詡狐疑地抬起一隻眼:「你的靖安曹,不可能一點風聲都聽不到吧?」
    「是那個王越干的。」郭嘉輕鬆地把幕後黑手摘了出來,比拈起一枚兵俑還容易,「他和烏巢賊關係一向不錯,這次他武力和重金並用,說服了烏巢賊的五個賊首,配合袁紹——蜚先生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
    聽到蜚先生這個名字,賈詡動了動眉毛。這個執掌河北耳目的神秘策士手段了得,從袁、曹開戰前,他就一直在跟郭嘉對著幹,東山和靖安曹在水底下的爭鬥不知流了多少血。賈詡一直對這個人頗為好奇,但除了知道他與郭嘉似乎淵源不淺,其他情況一概付之闕如。
    「蜚先生這碗毒藥,你就這麼嚥下去?放棄整個烏巢澤,這可不像你的風格。」
    郭嘉看了賈詡一眼,臉上的笑意更盛:「我軍兵寡,前期纏戰無非是爭取個大勢。真正的爭鬥,還是在官渡。烏巢大澤這種地方,乃是雞肋,留之無用,棄之可惜,不如早離。」
    「這比喻倒是很新鮮。」賈詡樂呵呵地誇讚一句。
    「呵呵,哪裡,是楊修說的,我只是借用了一下。」郭嘉大大方方承認,「哎,說到楊家,那個徐福已經被我派去烏巢澤了,文和若有空,不妨幫我盯著點。」
    徐福收為郭嘉所用的因果,賈詡都清楚,那算是從楊家半強迫征辟出來的。於是賈詡搖搖頭:「老夫這幾日殫精竭慮,燈盡油枯,哪裡還有多餘的精力。」
    郭嘉給他斟了一杯酒,讚歎道:「文和你又謙虛了,你在延津的手段,真是讓我歎為觀止啊——我都有點想提前動手把我幹掉算了,太危險了。」他眼睛微瞇,說得十分真誠。面對這赤裸裸的威脅,賈詡鬍鬚微顫,卻像是沒聽出來:「延津有陛下為內應,我不過略做補綴,何功之有——比起你在烏巢的用心,還是差了那麼幾分。」
    螳螂和蜘蛛彼此睥睨了片刻,螳螂悻悻地放下手裡的鐮刀,而蜘蛛依然穩坐在蛛網之中,似乎仍在沉睡。最終打破尷尬的是一位匆匆入內的小吏,他手裡捧著厚厚的一摞案牘,這些都是靖安曹在各地搜集來的軍政要情,郭嘉每天都要過目。
    最上面的幾封文書以朱色套邊,這是一切與袁紹軍有關的匯報,屬於最要緊的一類。郭嘉拿起一封,先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不由得「嗯」了一聲,又看了幾眼,然後扔到賈詡面前:「文和,你看看。」
    賈詡拿起來一看,也微微有些動容。文書裡說昨天晚上白馬城裡似乎出了點狀況,驚昏鑼響徹全城,袁軍搜了一整夜的城內外。據一名內線說,似乎是有要犯脫逃。至於抓沒抓到,要等明日才有回報。
    「是二子內訌,還是冀州、南陽兩派起了衝突?」賈詡喃喃自語。曹軍沒有中高層將領被俘,夠得上稱為要犯而且被關在白馬的,大概只能是某位觸怒袁紹的隨軍高官吧。
    郭嘉漆黑的眼眸轉了幾轉,又掃了一眼文書:「如今在北邊的大人物,可不止是袁紹麾下那些人啊……」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身邊的口袋裡掏藥丸,這次他的手指花了一段時間,才慢慢摸出一枚。口袋癟了下去,想來裡面所剩無幾。郭嘉微微皺了下眉頭。
    「你最近吃的藥可是越發多了。」賈詡提醒了一句。郭嘉拍拍那一摞堆積如山的卷牘,難得露出無奈神色:「分憂的少,牽心的多,這官渡雖小,要照顧的事情可太多了。」
    這一老一少都沉默下來。郭嘉忽然拍了拍手。從裡帳出來一個艷麗的女子。隨軍帶女人,這事連曹公都不敢公開做,整個曹營只有郭嘉如此坦然。不過除了陳群,其他人也不會公開指摘他——靖安曹的眼睛,可不是只盯著袁紹。
    女子先向賈詡鞠躬,慇勤地把郭嘉面前的地圖和兵俑收拾好,然後蜷伏在郭嘉懷裡。郭嘉握著酒杯,吃著藥丸,手又開始不老實地在女子身上摸索,臉上那從容不迫的笑意卻消失了。
    賈詡知道,這是郭嘉式的逐客令,表示他現在需要靜一靜。看來郭嘉從這一封白馬文書中也嗅出了一絲令人不安的味道,那是一種事態脫離自己掌控的跡象,是所有策士最為厭惡的東西。令賈詡稍微有些意外的是,郭嘉居然還流露出一絲擔憂,這可並不多見。
    「他是在擔憂別人。」一絲驚訝閃過老人的腦海。
    賈詡起身告辭,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子兩眼,她居然不是任紅昌,而是張陌生面孔。郭嘉看到他的疑惑,開口解釋道:「紅昌有自己的打算,她對官渡興趣不大,死活不肯跟我過來。」
    「你的女人都很有意思。」賈詡評論道。
    郭嘉正色道:「文和可莫小看了女子,天生陰陽,各佔一半,我可從來不敢看輕她們。」
    「我也是。」賈詡說,然後就告辭了。
    從郭嘉的住所離開以後,賈詡沒有馬上返回,而是去了張繡駐紮的官渡營地。
    中牟縣內的官渡並非什麼地勢險要之地,但這裡是許都的北門戶,如果官渡一丟,許都將徹底敞開,再無阻礙。所以官渡是曹軍的底線,絕不可以被突破。有鑒於此,曹公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此經營。如今官渡已經以牟山為中心,築起了十餘個營寨和土城,綿綿相連,都是深壘高牆,嚴陣以待。
    中牟是曹公的幸運之地。當年曹公從洛陽出逃,在中牟被亭長擒獲,幸虧有縣內的功曹賞識,這才得以逃出生天。大家都覺得,這樣的幸運,不可能只發生一次。
    張繡的營地駐守在整個陣線最中央的土城之內。這裡地勢相對低窪,左右沒有丘陵、山林可資利用,硬生生築起幾道營城,溝塹挖深,牆壁夯實。一旦要展開對攻,這裡將會承受極大的壓力。曹公把新降的張繡擱在這裡,大家都看在眼裡,只是不說。
    「賈先生,胡車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張繡一見到賈詡,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他這幾天來無時無刻不在蹙眉憂思,額頭已經形成一個深深的川字。
    賈詡從容把他按回到茵毯上:「胡將軍中伏而死,為國捐軀,曹公自會優加撫恤。」
    「賈先生,跟我不要打這種官腔!我看過戰報了,他真的不是被曹公有意犧牲的嗎?」張繡的表情非常憤怒。任何人在發覺自己的親密部屬被友軍當成犧牲品,都會壓抑不住憤怒。他的憤怒裡,還有一絲恐懼。
    「將軍,你可記得出發之前,我是如何叮囑的麼?」賈詡輕咳了一聲,像是在撫慰一個生氣的大孩子,「官渡的水太深,做個單純的武人就好,多想無益。」
    「可是……這次是胡車兒,下次可能就是我啊。不,不用下次。賈先生,你看,這個營壘根本就是個死地。袁紹一旦打過來,我只有坐以待斃。我是個騎將,不是守將,先生當初的建議,真的是對的嗎?曹公這麼安排,說明還是在記恨宛城之事吧?」張繡滔滔不絕地說著。
    賈詡的眼神突然變得無比嚴厲,像是一團棉花裡探出一枚尖針:「閉嘴!」
    張繡還從沒見過賈詡露出這樣的神情,一下子滿腔的驚慌都被噎了回去。老態龍鍾的賈詡彷彿年輕了十歲,皺紋舒展開來,浮在面上那一層病弱之色像是強風驟然吹散,露出一張鋒芒畢露的嚴厲面孔。
    「宛城之事,絕對不許再在任何人面前提一個字。」賈詡一字一句道。
    「那我該怎麼辦……」張繡頹然地向後退了幾步。賈詡的強硬稍現即逝,重新變回到老病之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那是曹公自己都不敢觸碰的一根刺,你又何必自找麻煩伸手去拔呢。」
    張繡點點頭,眼神裡卻帶著點點不甘。賈詡知道他的秉性,深深歎了口氣,又補充了一句:「放心吧,只要老夫在此,只要將軍不亂說話,必有平安。」他渾濁的雙眸迅速轉動兩下,嗓音沙啞低沉,幾不可聞:「凡事要多想想好的一面,胡將軍這一走,能拔刺的人,可是又少了一個。」
    這次連賈詡也沒注意到,張繡身後的帳簾悄悄動了一下,簾後那位有著一張狐狸臉的年輕人浮現起莫測的笑意,手裡的骰子捏得緊緊。
    與此同時,徐他站在一處大纛下面,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這不是他第一次進入曹營,但是他第一次毫無危險地進入曹營。周圍士兵們投來的不是殺意,而是羨慕。
    站在高處的徐晃昂起下巴,大聲喊道:「徐他出列!」徐他走出隊伍,身體挺得筆直。徐晃一揮手,一名親衛端來一個木盤,盤子裡擱著兩小塊馬蹄金、兩匹絹和一塊腰牌。
    「徐他雖為鄉野遊俠,忠勤可嘉,奮勇忘身,甘心伏事敵酋,誅殺文丑,居功闕偉。特有賞賜,並擢屯長。」周圍的士兵發出羨慕的嘖嘖聲。徐他接過木盤,無驚無喜。
    徐晃第一次接觸徐他的時候,真的想殺了他,但徐他扔下的竹簡卻讓他改變了主意。竹簡裡寫的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竹簡上看到了一個印鑒。這個印鑒很隱晦,只有少數人能看懂,徐晃恰好是其中一個。他知道,這是曹府世子的標記。
    世子入袁營是曹軍的頭等機密,徐晃只是略有耳聞。按照徐他的說法,他是遊俠出身,曾在袁紹營中險遭殺身之禍,卻被一個神秘人所救。這人教他用荊軻刺秦之計,潛入文丑身邊,伺機殺之,來投曹公。這個神秘人是誰,徐他卻沒說,徐晃也就沒問。
    「聽說這裡有一個能以一敵十的高手?」一個粗豪的聲音在旁邊發問。徐晃轉頭一看,先看到的是一面寬闊高大的肉牆,要抬起頭來,才能看到那人碩大的腦袋。
    這個給人以壓迫感的健碩男子,是曹公的侍衛長許褚。侍衛長這個位子品級不高,卻極其重要。尤其是上一任隊長典韋戰死以後,懸了很久,最後才任命了許褚,軍中都叫他「虎癡」,虎是指他勇猛,而那個癡字,則是說他腦子一根筋,對武力的追求已經超越了正常的需求。
    徐晃見許褚過來,連忙施禮。許褚沒理睬徐晃,打量了一下徐他,說道:「咱們來打一架。」
    士兵們連忙給讓開了一塊空地,他們知道,許褚這人是個武癡,看到高手總是忍不住技癢。徐晃也無法阻止,只得退開十幾步去。
    兩人對面而立,許褚從腰間拔出一把短戟,示意徐他進招。徐他毫不客氣,揮劍便刺,許褚用短戟的側枝擋住,傳來清脆的鏗鏘聲。徐他一擊不中,退後調整姿態,許褚卻抓住這個機會,巨臂一揮,短戟劈頭砸了下來,徐他舉劍格擋,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通過戟端猛然壓來,震得他幾乎脫手。
    徐他暗暗心驚,他知道這個大漢的臂力一定非常強勁,但威力之大,還是出乎了自己意料。他以快為先,卻被許褚的力所壓制。兩個人打了十幾招,徐他逐漸處於劣勢。眼看許褚的短戟力道一陣強似一陣,徐他微微閉目,想到徐州的慘狀,一股戾氣自胸中橫生。
    當他再度睜開眼睛,長劍猛然刺出,沛然莫御。許褚躲閃不及,被他的劍刃劃破了脖頸。許褚眉頭一皺,暗哼一聲,抬腳踹去,把瘦弱的徐他一下踹開一丈多遠。
    現場一陣混亂,好幾名侍衛衝上去把徐他制住。許褚摸摸脖子上的血跡,很是開心:「好快的劍!很久沒人能傷到我啦。你們別為難他,遊俠之劍就是這樣,一往無前,沒有後路。尤其是這種劍法,易發不易收。」
    徐他從地上爬起來,覺得腰眼處生疼,那一腳力度著實不小。他相信,許褚若是下狠手的話,此時他已脾臟破裂而死。
    「對了,你有沒有興趣來我這裡?給曹公當侍衛?」許褚公然當著徐晃的面挖人。徐晃忙道:「此人新降曹營就擔任近侍,這不妥當吧?」
    許褚渾然不為意:「文丑不是他搞死了麼?我正好在用人之際,需要這種單兵強勁的傢伙。」徐晃無奈道:「只要徐他本人願意,在下自然無不應允。」許褚把視線轉向徐他,徐他默默地點了下頭。
    許褚很高興,他把短戟扔開,一隻肥厚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你簡單收拾一下,馬上就有任務要交給你。」
    「嗯?」徐他眼神閃爍。
    「隨我潛入烏巢澤,好好整治一下那裡的賊寇。」許褚露出雪白的牙齒,似乎在討論什麼美食,「這件事你做好了,我保薦你去曹公那裡做侍衛。」
    自從皇帝病倒以後,許都的朝會便不怎麼熱鬧了,本來就是個有名無實的空架子,現在連這空架子的主角都不出現了,更加沒有必要參加。但是這一天,在城中的百官都接到了一封朝函,說是三日後朝會,落款是司徒趙溫和少府孔融。
    這封朝函的內容很簡單:「司徒趙溫、少府孔融上表,言稱九州紛亂,經學殘破,多有不彰,計議聚天下宿儒於許下,重議典籍,參詳聖賢。請陛下安車蒲輪、束帛加壁,延請高密鄭公至許都主持。」
    安車平闊,以蒲葉包裹車輪,絹帛垂掛於車壁,可避免顛簸。當年漢武帝就是用這種方式把枚乘接入了京中,從此這種方式被視為漢室敬賢的最高禮節。鄭玄是當世最著名的大儒,這個禮節放到他身上,誰都不覺得過分。孔融在信裡說,安車蒲輪若無詔而發,則於禮不正,於賢不敬,如今天子病重,所以需要百官在朝堂形成朝議,這才合乎規矩。
    一部分官員在家裡低聲嘟囔,覺得孔融實在是太能折騰了,屁大點的事,也要搞得如此大張旗鼓。更多官員則無可無不可,反正他們無事可做,偶爾上朝發發議論,總比待在家里長毛的好。而在曹系官員的眼裡,孔融這舉動實在有些出格,甚至可以說是不知好歹——可惜孔文舉是個特立獨行的孤高名士,這些城狐社鼠的議論,他才不放在心上呢。
    如果說,在這許都還有什麼人是孔融真正在乎的,恐怕除了天子,就只剩一個荀尚書了。所以,給荀彧的朝函,孔融是親自送到尚書檯,還在信上粘了一扇蒲葉。
    荀彧從堆積如山的案牘裡抬起頭,神情有些疲憊。他扯下蒲葉,把朝函放到一個標著「即閱」的書筐裡,對跪坐在對面的孔融說道:「鄭公今年七十四歲,身體豈能折騰。萬一在半路有個閃失,你我可都是士林罪人吶。」
    孔融抬起右手,誇張地擺了擺:「身為儒生,最重要的是什麼?自然是成就經典,留芳後世!鄭老師若能來許都聚議,重現白虎觀的榮光,他一定會高興得年輕十歲不止——」他說到這裡,有意拖長聲調,別有深意地看了眼荀彧:「莫非文若你還是對他耿耿於懷?」
    鄭玄是古文派出身,但他不拘今、古,自成一黨,兩派都頗有些議論。只不過他學問太大,這些議論聲都被壓服,偶爾腹誹一下。荀彧正色道:「我對鄭公一向以師事之,可不敢有半點不敬。」
    孔融釋然而笑:「鄭公也是這麼說的。他說荀令君規嚴方正,不是背後搞些小動作的人,不會以權勢來逼壓異見。縱有學術歧見,也會交由聚眾論辯,當場分剖。」他把這頂高帽子送出去,不失時機地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來,交給荀彧:「鄭公給你的。」
    荀彧恭恭敬敬先拜了兩拜,這才展信開讀。這筆跡他一看便知是鄭玄親筆所書,筆力微弱,但字體品格不減。信並不長,鄭玄簡單地回顧了一下前代幾次大儒聚議之事,然後表示許都若能讓盛世重現,必成一代佳話。他雖已是老弱之軀,也必會效仿伏生、枚乘這些前賢,親自前往京都襄助。
    對於孔融能請動鄭玄,荀彧並不覺得意外。孔融當年在北海的時候,對鄭玄有大恩,他出面邀請,鄭玄不會不答應。以鄭玄的地位,他若表示參加聚議,荀彧無法直接拒絕。孔融求這一封親筆信,正是為了封住荀彧的嘴。
    荀彧放下鄭玄的信,問道:「鄭公遠在高密,如今是袁譚的勢力範圍。曹、袁交戰正熾,你如何把他安然送來許都?」
    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孔融早有準備:「荀令君真是燈下黑。你莫要忘了,袁紹軍中,有一人身居要職。這人恰好還是鄭公最得意的高足,也是您的親族。有了這三重關係,他出面斡旋,誰也不會為難。」
    「荀諶……麼?」
    荀彧捋了捋鬍須,表情古井無波。熟悉荀彧的人會知道,這種表情的他,情緒才是最不佳的時候。荀諶是荀彧心中的一根刺,倒不是因為他這位兄弟選擇了袁紹陣營——亂世之中,各地大族多邊投注,兄弟叔侄往往各事一主,乃是尋常之事——而是因為從幾年前開始,荀諶變得神秘莫測,幾乎不與族中來往,連專門前往河北的荀家族長都見不到。種種跡象表明,他和許都裡的雒陽系一直有勾結,現在他又突然跳出來,積極與孔融合作,無異於把荀彧推到一個相當尷尬的地位。
    「你的兄弟都在反曹公,你又有何顏面輔佐曹公?你會不會和袁紹私通,以謀求退身之路?會不會假公濟私,利用手中權勢把曹公陷入敗亡?」
    當然沒人會當面對荀彧說這種話,但每次荀諶的名字一出現,都會有類似的疑問在所有人心中響起。日積月累,三人成虎,以後難保會形成什麼局面,造成什麼影響。如今是曹、袁交戰的敏感時期,荀彧不得不有所提防。
    「既然荀諶也插手,文舉,記得把這次聚儒的朝函,給驃騎大將軍也送去一封,這事要做得公開大氣,沒必要藏著掖著。」
    荀彧不動聲色地提醒了一句,孔融笑瞇瞇地滿口答應下來,誇口說袁紹對他的文章一向讚賞有加,不會不給這個面子。然後他又得意洋洋地說道:「對了,咱們還可以發道詔書,責成荀諶在河北召集各地儒生,統一趕往許都,省得我們一一去發邀請了。」
    孔融這話有點得寸進尺,荀彧卻眼前一亮。
    聚儒這事對曹公是個麻煩,卻也未嘗不是個保護傘。若是鄭玄參加,這次許都聚儒將會成為近四十年來最大規模的學術盛事。幾十位大儒和各地士子在城裡這麼一擺,就算是座不設防的空城,袁紹也不敢發起進攻。屆時倘若曹公在官渡不利,可以從容撤回許都,多些喘息和迴旋的餘地。
    孔融只為了聲名,荀彧的眼光卻早已落在了天下。
    想到這一層,荀彧便開口道:「我會請陛下盡快下詔給河北。對了,鄭公與那麼多位隱士逸儒要蒞臨,少府沒什麼人手,只怕忙不過來吧?」
    「我請了楊俊來幫我,他在北邊認識很多人。」
    荀彧一聽這名字,眉頭一皺。楊俊已被郭嘉定性為極端可疑之人,只是還沒拘押而已。孔融把他叫來幫忙,顯然是有意為之。不過這無關緊要,荀彧微微一笑:「光是季才一個人,怕是不夠。我讓徐干來協助你。」
    孔融表情一滯,發現自己居然被繞進去了,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好。
    孔融的打算,是多召集些今文派儒生,敲釘轉角把這段公案定了性,荀彧心裡如明鏡一般。徐干接替了滿寵擔任許都令,文聲也不錯,荀彧派他去,可謂名聲言順,任誰都無可指摘。這一把沙子摻進去,孔融對古、今派的人數比例控制便無法隨心所欲,再怎麼樣也翻不了天。
    這是典型的荀氏手腕,看似謙沖退讓,實則綿裡藏針,還把面子搞得光光的,誰也不必撕破了臉皮。
    孔融揚長而去,而荀彧則重新投入到如山的案牘中來。剛才的交鋒,只是一個短暫的小插曲,與其說是一個煩惱,倒不如說是難得的喘息機會。荀彧現在的全部精力,都投在如何讓曹公心無旁騖地在官渡作戰上。
    曹公若是戰敗,這一切伎倆的基礎,也就蕩然無存。
    楊俊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曾在荀彧的腦子裡一閃而過,他此時剛剛拜別伏完,正要離開伏府,伏完起身送至門口。
    伏完與楊俊的年紀相仿,可面相卻老得像賈詡一樣,走起路來佝僂著腰,似乎無時無刻不承受著巨大壓力。他在許都的朝職不高,只是個中散大夫,但身份頗為尊貴。原因無他,只因他有一個叫伏壽的女兒。伏完和野心勃勃的董承不一樣,這是個深自內斂、極懂謙退之道的人。天子移蹕許都時,本來曹公給他封了一個輔國將軍儀比三司,地位只比董承低一線,可是他堅辭不受,繳還了印綬,最後只封了個中散大夫的閒職。平時他極少與宮內來往,府裡的大門除非有朝議,否則很少打開,生活得無比低調。
    楊俊來拜訪他,是為了聚儒之事。伏完除了外戚的身份以外,還有一個格外顯赫的身份——他是今文《尚書》的鼻祖伏生的十一世孫。
    伏生是秦時博士,私藏《尚書》二十九篇,一直到孝文帝時方才開帳授徒,地位極其尊崇。今文尚書一派,歸根溯源皆出他的門下。而伏家世傳經學,歷秦漢二世四百餘年,號為「伏不鬥」。孔融搞許都聚儒,伏家這塊大牌子,是無論如何不會放過的。
    可惜楊俊的請求,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伏完委婉地表示,他是外戚,不應參預政事。大家心裡都明白,如今政在曹氏,連天子都大權旁落,他這個外戚又能干預什麼政事,無非是個借口罷了。但楊俊沒有勉強,有人甘願為了漢室付出一切,有人甘願深藏身名以求保全,這都是個人的選擇。
    伏完把楊俊送到門口,楊俊用獨臂向他拱手告辭:「請恕在下肢體不全,不能施以全禮。」伏完把笑容擠在層疊的皺紋裡,上前扶住:「先生客氣了,還請轉告孔少府,小老勳戚之身,恐惹士林非議。有女兒做了皇后,伏家就知足了。」
    楊俊看著他的臉,不知他只是客氣幾句,還是有所暗示。這時伏完的動作卻僵硬了一下,楊俊覺察有異,回過頭去,看到徐干站在身後,身後還有幾個許都衛的探子。
    「楊俊楊季才?」徐幹不客氣地直呼其名。
    「是我。」楊俊回答。他知道徐干代替滿寵擔任許都令,這個臉上白白淨淨的儒雅之士,不比那個陰毒的大麻子好對付。
    「先生能否造訪許都衛一趟?董承案頗有幾個疑點,要與您商榷。」徐干說。
    楊俊眉頭一皺:「我和車騎將軍素無瓜葛,恐怕有負所望。」
    「等一下我們可以慢慢說。」徐干露出一個假惺惺的微笑。
    趙彥之死讓徐干一直耿耿於懷。那是他出任許都衛以後的第一件任務,結果辦砸了不說,還當著郭祭酒和滿寵的面大大地丟了臉。徐乾熱切地盼望著能夠再有機會挽回這一切,證明自己的才幹。
    可是他失望了。郭祭酒離許之前,告訴他對漢室要保持距離,絕不能深入刺探,甚至把皇宮裡的幾個耳目都撤了下來。徐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郭祭酒的話他又不敢違背,只得另闢蹊徑打別的主意。
    徐干查閱了滿寵遺留下來的資料,以他的才智,很快也發現了楊俊身上的疑點。他認為這是個合適的突破口,偷偷布了眼線。當他聽說,楊俊拜訪伏完,立刻意識到,這一定是宮內和外界勾結的陰謀,便興沖沖地跑過來了。
    楊俊不肯去,用單手推開衝上來的探子,大聲道:「不知楊某是何罪名?」
    徐干看了一眼伏完,吐出八個字來:「中外勾結,禍亂朝綱。」漢時朝臣與外戚交往,確實是件很忌諱的事,但在許都的形勢下,這個罪名委實有些滑稽。徐干知道伏完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根本不怕惹惱他。
    他話音剛落,從伏府內走出一人,冷冷說道:「徐大人,你說中外勾結,是何意指?」徐干聞言一愣,再一看,認出這是中黃門冷壽光,皇帝身邊的一個宦官而已。徐干放下心來,倨傲道:「許都衛在辦事,你一個宮內的宦官插什麼嘴。」
    冷壽光淡淡:「楊先生月前曾覲見陛下。如今徐大人說中外勾結,莫非是對陛下心有所疑?」
    徐干眉頭一跳,這可真是誅心之論。郭祭酒臨走前明確指示,漢室絕對不能碰,現在冷壽光把這楊俊和漢室綁在一起,形勢變得棘手起來。徐干連忙解釋說:「許都衛只是懷疑楊先生與逆賊董承有關,和陛下無涉。」
    冷壽光道:「董承之亂,有楊修判詞在先,荀尚書朝決在後,早有成議。徐大人翻出舊賬,拷掠大臣,可是要讓闔城官員惶惶不安?」
    曹操在前線打仗,後方無論有什麼理由亂起來,許都衛的責任都小不了。徐干沒想到冷壽光一個宦官,詞鋒卻如此鋒利,心裡暗暗罵:我他媽還沒拷掠呢,再說楊俊一個司空府的幕僚算個屁大臣啊!
    不料冷壽光踏前一步,又拋出一頂更大的帽子:「楊先生是司空府征辟而來的河內名士,你如此對待,消息傳出去,河內士子與大族會做何想?」這頂大帽子扣下來,徐干可有點受不了。冷壽光在暗示楊俊一旦被抓,必會引發河內各界不安。在這個敏感時期,萬一在有心人的攛掇下,整個河內倒向袁紹,那徐干有幾顆腦袋都要被砍了。
    徐干臉上陰晴不定,在原地尷尬。伏完這時開口道:「徐大人,楊先生造訪敝府,實只是為聚儒之議,老夫可為其擔保。一會兒老夫修書一封,送到許都衛解釋,您看如何?」這個台階鋪下來,徐干只得就坡下驢,硬生生把鬱悶憋回去。他在儒林也算有聲望,可不想因為這件事搞得人人側目。徐干沖三人一拱手:「既然如此,還請伏大夫早早把折辯送去,以證清白。」然後匆匆離去了。
    望著徐干悻悻的背影,三人相顧,均是一笑。楊俊要向冷壽光道謝,冷壽光擺擺手道:「我是代皇后陛下送來些手織的絹布,恰好撞見此事,多嘴幾句罷了。」楊俊看著這個肌膚光滑如鏡的宦官,心中暗暗敬佩,剛才冷壽光那三句反問,字字誅心,卻又無從辯駁,可不是尋常人能問得出的——這個宦官,不簡單。
    冷壽光已經辦完了事,出言邀請楊俊一路走走。於是兩人拜別伏完,一路朝著皇城走去,兩名隨從遠遠跟著。楊俊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有些詫異:「曹氏對漢室,可比從前放心多了。」
    之前漢室四周遍佈耳目,恨不得無時無刻如影相隨,所以楊俊有此一說。冷壽光道:「陛下病重,曹氏自然也就沒那麼擔心了。」
    皇帝遠在官渡,這個秘密知道的人極少。為了避免洩密,郭嘉索性把漢宮內的耳目都撤了出來,只在外圍佈置了些人手。他離開許都以後,針對此事的保密,就由荀彧和冷壽光一外一內負責,漢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寬鬆環境。
    楊俊聽到「陛下病重」四字,眉宇間多了些擔憂:「陛下的身體……」天子曾經是他的兒子,他始終對劉協有種父親式的關懷。冷壽光看出了他的憂慮,微微一笑:「楊先生不必擔心,天子很好。」楊俊聽到弦外之音,他是個知輕重的人,立刻改換了話題:
    「冷公公曾師從何處?聽閣下言辭,實有人傑之風啊。」
    冷壽光停下腳步,仰頭望天,楊俊以為問到他的傷心事,連忙致歉,冷壽光擺擺手,唇邊露出一絲自嘲的意味:「我乃是華佗門下,說起來,還是郭祭酒的同學呢。」
    楊俊驚愕地望向冷壽光,他可沒想到還有這層關係。冷壽光簡單地把他與郭嘉的恩怨說了一遍:郭嘉化名戲志才去投華佗學藝,卻騙奸其侄女華丹,以致華老師震怒,把一門弟子盡數閹割。他講述的時候,語調異常平靜,如同在說一件不關己的事。
    「……你一定很恨郭嘉吧?」楊俊感歎。華佗不光以醫術出名,名下弟子無所不學,冷壽光有這等見識,就是做州郡之長都不為過。可如今卻因為毀損了身體,只能屈居宮中忍受豎閹之辱,他一定對郭嘉懷有極深的怨恨。
    不料冷壽光輕輕搖頭道:「我如今專心侍奉天子,個人的怨恨,早已不重要了——」說到這裡,他的話鋒突然一轉,溫和的雙眼閃過一道光芒,「聽說楊公你將不日北上,去迎鄭玄公?」
    「不錯。」
    「郭奉孝天生病弱,依靠老師為他親自調製的藥方,才勉強支撐。只是那藥方未臻完美,還缺一味養神的藥引。我前幾日略有所得,楊先生路過官渡時,能否代我轉交給他?」
    「你難道想毒……」楊俊有些吃驚,「即使你我有這心思,郭嘉那麼聰明的人,又怎麼會上當?」
    冷壽光輕笑道:「放心好了。我這藥引絕不含半分毒,乃是盈縮滋壽的妙方。郭嘉跟隨華老師時間很短,鴆毒之術我不如他,養生之道他卻不如我。」
    「這麼說,這藥引反而是為他延壽的嘍?」楊俊還是不明白。
    冷壽光雙手垂拱,雙眼望向天空,清秀的眉目之間,湧動著奇妙的情感:「我雖不恨他,但也不曾寬恕他。這藥引是毒是藥,全在他一念之間。如何抉擇,就要看郭嘉自己了。」
    劉平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過來,腦袋重得像是裝著十具青銅鼎器。夢的細節他睜眼那一瞬間便全忘了,只依稀記得置身於無邊的混沌,有無形無質的東西從四面擠壓而來,侵入身體,艱於呼吸。
    劉平用手肘勉強支起身體,環顧四周,才發現榻邊有一個女子。他定睛一看,是個女子,五官很是熟悉,那是一種不同於中原人的眉眼,雖不秀媚,卻有野性之氣。
    「任……任姑娘?」劉平大驚,認出這女人是郭嘉的寵妾任紅昌,她在許都附近的村子獨自過活,他還跟著郭嘉去拜訪過。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劉平連忙回想,自己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段記憶,應該是在黃河之中——難道說自己被救回許都了?
    任紅昌見他醒來,端來一碗肉湯:「慢些吃。」
    劉平飢腸轆轆,拿起碗大吃起來。這肉湯裡擱了姜絲和花椒,入口辛辣,他吃得額頭滿是汗水,體內寒氣被盡數逼出。劉平吃完以後,覺得身體這才有了絲活力。他抬起頭,看著任紅昌:「我在哪裡?」
    「陛下,這裡是鄴城。」
    任紅昌平靜地回答。劉平一聽這名字,一下子從床榻上坐起來。怎麼跑到袁紹的大本營了?這時曹丕從外頭一腳踏進來,他看到劉平恢復了清醒,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收斂起來。任紅昌跟曹丕交代了幾句,把碗收起來,轉身離開屋子。
    「二公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劉平問。曹丕告訴劉平,他當時浮上水面以後,發現劉平半天沒上來,用牛皮水袋充滿氣,再次潛入水中,把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劉平拽到了黃河北岸。
    劉平聽他說得輕描淡寫,卻知道這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是何等艱難。他咳了幾聲,滿是感激地說了句謝謝你,曹丕卻淡淡答道:「要謝,就謝任姐姐吧。我把你扶上岸以後,已是精疲力盡。這時候恰好任姐姐經過,把我們都救了起來,不然袁紹的追兵次日巡河,還是會把我們捉回去。」
    「她一個遠在許都的弱女子,怎麼會湊巧路過黃河?」
    劉平滿腹疑竇。曹丕苦笑道:「她說是來鄴城辦事,至於辦的什麼事,我實在套不出來——順便,她可不是什麼弱女子。」
    這時候任紅昌又走進屋子,她換了一身緋紅色的短襟胡袍,頭上還多了一支鷹嘴步搖,整個人犀利得如同一位將軍。
    對於劉平來說,任紅昌一直是個謎。她似乎可以在各種氣質之間轉換自如,時而是郭嘉懷中婉轉承歡的美妾,時而是村中撫養孩童的慈祥大姐,似乎這些只是隨時可以更換的衣物。
    她掃視了一眼曹丕和劉平:「我出去一下,看有沒有機會進入新城,你們好生在屋子裡修養。」
    「新城?」劉平有些糊塗。曹丕解釋說,鄴城如今分為新城與舊城,達官貴人都住新城,貧苦百姓都住舊城,兩者有城牆相隔,不能隨意通行。
    劉平掙扎著起身:「任姑娘,你來鄴城,到底所為何事?是否郭祭酒指使?」在他看來,任紅昌蹊蹺地現身鄴城,肯定又是郭嘉施展的手段。他必須搞清楚郭嘉的打算,才能決定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聽到他這麼問,任紅昌的臉上浮出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賤妾雖然托庇於奉孝,卻不是什麼傀儡木俑。他是他,我是我,你們這些人,總覺得女人做什麼事情,都是男人做主麼?」
    劉平有些尷尬地閉上了嘴。任紅昌道:「不過告訴你們也不妨。我要找的那個人,她姓呂,如今就關在這鄴城的某個地方。」
    「姓呂?」劉平和曹丕對視一眼,心中升起一個猜測。
    「不用猜了,是呂溫侯的女兒。」任紅昌說。
    劉平出發之前,就知道呂布的女兒落在冀州派手裡,而且顏良打算以此要挾張遼。於是郭嘉策謀,楊修實行,讓張遼在白馬害死顏良,一舉數得,借此提高劉平在袁營的地位——而張遼換來的,是一個把呂姬救出生天的承諾。
    現在看來,這個承諾的執行者,就是任紅昌。
    「你們不要誤會,我不是為郭祭酒才來的。呂姬與我情同姐妹,於情於理我都不會坐視不理。」
    任紅昌雙手抱在胸前,眼神閃著銳利的光芒。劉平記得郭嘉曾經說過,任紅昌並非中原人氏,她此前一直跟著呂布。呂布敗亡之後,她才從了郭嘉。那麼她與呂布的女兒結下深厚關係,親自為其涉險,不足為奇。
    任紅昌看看窗外的日頭:「時候不早了。我不知道一位天子和一位曹家的嫡子跑到這裡做什麼,我也不關心。救下你們,是我給郭祭酒一個交代。而我要做的事情,也不用你們插手。」
    劉平忙道:「這裡是敵人腹心,咱們須得團結才行。」
    任紅昌眼神「刷」地射向他:「那好,我問你,你來鄴城的目的是什麼?」
    劉平一下子被噎住了。任紅昌又看向曹丕:「你來鄴城呢?」曹丕也只能尷尬地垂下頭。任紅昌冷笑:「兩個大男人,還不如我坦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還談什麼合作。好自為之吧。」說完她一扭頭,轉身走出屋子去了。
    「請,請等一下……」
    劉平掙扎著想追出去,他一邁出門檻,卻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在門外站著十幾個衣衫襤褸的黑瘦漢子,站成兩排,一看到任紅昌出來,一齊躬身說道:「任大姐。」
    任紅昌左手叉腰,掃視一圈:「都來齊了?」一個漢子道:「是。」她把額頭撩起,輕輕一揮手:「走。」然後邁開長腿,頭上的鷹嘴步搖分外顯眼。十幾條漢子跟在後面,肅然無聲,如同服侍女王一般。
    「這是……」劉平呆住了。曹丕道:「我第一次看見時,和陛下你現在的表情差不多。這些人都是鄴城舊城的閒散農漢,沒事在鄉里橫行霸道,也不知任姐姐使的什麼手段,全給整治得服服帖帖。那些粟米,還有這房子,都是他們供奉的。」
    「咱們到鄴城多久了?」
    曹丕臉上浮現出敬佩的苦笑:「三天。」
    三天時間,就把鄴城附近的惡霸給收拾成這樣,這女人到底有多可怕?兩個男人面面相覷,末了劉平直起身子,對曹丕說:「咱們……也出去走走吧。」
    曹丕沒言語,默默地攙起劉平,給他找了一套袍子。這袍子不知是買的還是從屍體上扒的,有一股強烈的油膩味。劉平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適應。他的體格很健壯,加上這一路任紅昌與曹丕照料得很好,除了稍微虛弱一點,沒別的問題。
    兩人出了門,劉平這才發現,他們是住在一處破落的大屋裡,四周都是類似的房屋。這些屋子不能算簡陋,但明顯是年久失修了,架構尚在,殘牆破瓦滿目皆是,像是一座已經死去很久的城市遺骸。大多數老百姓都面黃肌瘦,神色枯槁。
    在這些房屋之間,放眼望去皆是雜亂無章的小旗與洗晾的衣物,垃圾遍地,黑水縱流。在遠處可以看到一道高大巍峨的城牆,曹丕說那裡就是鄴城新城,達官貴人都遷去那裡,剩下的屋舍索性開放給附近百姓,隨意居住。結果老百姓一哄而上,彼此爭搶住所,這裡成了一片混亂之地。這是典型的袁紹式治政,大手大腳,粗豪慷慨,卻缺少全盤規劃。
    「全憑一時心血來潮,全無籌劃。看似慷慨,實則亂政。」曹丕一臉厭惡地發表評論,同時靈巧地避開一堆碎瓦。劉平也有同感,袁紹家底殷實,對這些細節全不在乎,比起曹氏錙銖必較的作風,真是霄壤之別。
    兩人慢慢來到了舊城的主道之上,這條主道連接著新城與外地,所以修繕得還算齊整。路面皆用條石鋪就,中凸側凹,便於排水。可惜兩側的溝渠早被淤泥填滿,發揮不出什麼功用。那些沿途種植的樹木都還在,只不過樹葉稀疏,每隔幾段就有被盜砍的痕跡,樹底滿是便溺的味道。
    曹丕和劉平混在其中,且看且走,逐漸靠近新城的城門。
    「再往那邊就不能走了,非得有手令或入城憑信才成。」曹丕指著一個方向說。主道與新城城門之間有一道很深的護城河,河上搭著一架隨時可以拉起的吊橋。吊橋靠著主道這邊有一道關卡,用粗大的杉木交錯紮成拒馬,足有十幾名士兵把守。
    在門口還聚集著許多人,他們都是希望能進入新城的平民。新城裡的達官貴人經常要找些短工做零活,要從舊城找人,他們就指望這種微薄的幸運過活。如果有人足夠幸運,當上了哪位高官或富豪的僕役,贏得在新城長期居留的權利,那更是要被人人羨慕的。
    「這裡戒備特別嚴,即使是任姐姐,也只弄到一日牌,早上進城,晚上就得出來。咱們兩個就更難了,一定得想辦法進去才行。」曹丕喃喃道。
    劉平聽完曹丕的說法,沉默不語。鄴城是他一開始就計劃要來的地方,儘管中途變數多多,還幾乎丟了性命,但歪打正著,總算是順利抵達了。
    可是,曹丕為何要來鄴城?
    劉平注意到,現在曹丕像是換了一個人,以往因不成熟而展露的鋒芒全都掩藏起來了,史阿和鄧展的死對他來說,似乎不再有任何影響。只有雙眸不時閃過的光芒,流露出這位少年內心的劇烈翻騰。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有如此之大的變化?劉平想問,可是他覺得,如果曹丕不主動開口,即使問了也是白問。
    兩人觀望了一陣,打算往回走。這時他們看到遠處的百姓有些慌亂,紛紛往兩邊靠去,一陣煙塵掀起,看起來是有人騎馬朝著鄴城新城而來,數量還不少。他們趕緊躲在一旁,過不多時,一隊趾高氣揚的騎士開了過來,他們沒帶長柄武器,只在腰間懸劍,兜盔上還紮著孔雀翎,應該是禮儀兵。他們簇擁著一輛馬車,飛快地跑過來。馬車輪子在石路上滾動,發出低沉的隆隆聲。
    這支隊伍很快開過兩人身邊,來到關卡。關卡守衛沒有做任何阻攔,反而早早挪開了拒馬,推開城門,讓他們直接開了進去。
    「袁紹也真闊氣,前線正在用兵,鄴城還能搞出這種排場。在許都,就連我和母親出門,都沒有兩匹馬的車可坐。」
    曹丕嘖嘖地說,不知是羨慕,還是諷刺。劉平問旁人這車隊裡的是什麼來頭,別人告訴他,皇帝在許都發出詔書,要請鄭玄大師聚儒大議五經,各地士子都要去。北方統攝此事的人是荀諶,所以各地大族都紛紛把自己的子弟派來鄴城。
    劉平點點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在這一天清晨,鄴城西門的城門丞發現一件怪事:平時總有許多老百姓聚在拒馬前,給衛兵們賠著笑臉。可如今卻一個也看不到。衛兵們已習慣了冷著臉把這些刁民叱退,他們突然不出現,一下還真有點不適應。城門丞朝著舊城廢墟張望,看到遠處似乎聚了很多人,隱約還有喧嘩傳來。他覺得有些不安,決定過去看看。
    站在高台上的是個青袍書生,面容稚嫩,恐怕只有二十歲,他在台上走來走去,不時揮手,慷慨激昂地講著話。在他身後,還有一位童子手捧長劍,面容肅穆。童子身後還有一位面紗罩面的女子,手中持一管笛子,不時吹起清越之聲。台下聚集了好多百姓,都昂著頭,聚精會神地聽著。
    城門丞湊近了,才聽清楚,這個書生講的原來是國人暴動的故事。
    國人暴動發生在周代。周代城邑有兩層城牆,內曰城,城內為國人;外曰郭,城外為野人。周厲王在位之時,多行暴政,鎬京的國人不堪欺壓,群聚而攻之,把周厲王逐至城外,活活病死。周定公、召穆公暫代政事,六卿合議,暴動才算平息。
    這些老百姓全都目不識丁,什麼周厲召穆,根本不知道,所以這個書生沒用那套文縐縐的話,用詞粗鄙不堪,頗為吸引這些村民的興趣。可城門丞越聽越不對勁,這個書生講的明明是周代之事,可怎麼聽都特別刺耳。他說周厲王驅趕國人建了鎬京新城,把舊城分贈給野人,可不允許原來的國人進城,惹得怨聲載道。
    老百姓們聽得聚精會神,講到國人開始暴動,周厲王倉惶離京時,下面更是一片叫好。城門丞注意到,人群裡有不少附近出名的惡霸,他們往往先聲叫好,周圍人隨聲附和。
    這哪裡是在說周代,根本是在誹謗袁公。城門丞怒氣沖沖地跳上台去,喝令書生住嘴。書生看了看他,輕蔑一笑:「這裡既非國,也非郭。我與諸位講故事,你是何人,敢來喧嘩?」台下一陣喧嘩,城門丞道:「你聚眾鬧事,論律當斬。」
    書生又是一笑:「論律?漢律六十篇,先有《九章》、《傍章》,又有《越宮律》、《朝律》。你說的是哪一篇?」城門丞一愣,他是行伍裡拔擢上來的,沒當過刑吏,哪裡知道這些,只得說道:「自然是殺你頭的一篇!」書生又笑了:「律令合計三百五十九篇,其中有死罪六百一十條,贖罪以下二千六百八十一條,你又說的是哪一條?」
    這一連串數字讓城門丞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書生面向百姓道:「地穴裡的鼷鼠,也敢妄談太陽光輝,豈不可笑?」那女子的笛聲也恰到好處地吹出一個滑音,似是調笑,立刻惹來了一片哄笑。城門丞惱羞成怒,從腰間拔出佩刀朝書生砍去。書生身後的童子猛然睜眼,長劍遞出。只聽鏘的一聲,城門丞的刀頓時被磕飛,一把鋒利的劍頂在了他的咽喉。台下百姓齊聲驚呼,眼睛都瞪得大大。
    「無知之徒,還不快下去,擾了我說史的雅興。」書生揮揮袖子斥道。童子把劍一收,城門丞連滾帶爬地下了台,背後一陣冷汗。那童子的劍法未免太快了,簡直不像是人。他當即打消了召喚衛兵驅散人群的念頭,這個書生的談吐不俗,萬一有什麼來歷,他這個小小的城門丞可得罪不起。
    很快新鄴城裡許多人都聽說了,說舊城有個書生善講舊事,頗得民心,無論走到哪一門附近,都有大量聽眾。還有一些流氓閒漢主動維持秩序。這個書生既不煽動鬧事,也不聚眾誹謗,所言所講都是三代春秋,衛兵們拿他沒辦法,只得任由他去。有些官員嗤笑他斯文掃地,可也忍不住派些僕役出去,聽聽他到底講些什麼,以作談資。一來二去,這個消息傳到了治中從事審配的耳朵裡。
    袁紹大軍離開以後,審配就成了鄴城最高的統治者。這位治中從事的地位比較古怪,雖然出身河北,但擁護袁尚繼嗣,所以與逢紀為首的南陽派相善,是田豐、沮授等人的眼中釘。不過審配根本不在乎,他堅信一切都會按照他的軌道行進,任何阻撓的人都會被車輪碾碎。
    審配正在給袁紹寫信。在他看來,袁軍勢大,沒有必要急著與曹軍決一死戰,慢慢耗死才是正略。近期袁軍調整了策略,進攻放緩,審配認為這毫無疑問是自己的功勞。
    他寫到最後一筆,毛筆在信箋上漂亮地甩出一個大大的撇,墨跡幾乎甩到紙外。審配欣賞了一番,心滿意足地把信箋折好,這才望向下首。
    「辛老弟,那個書生你如何看?」
    跪坐在他下首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儒雅之士,長臉細鼻,兩隻圓眼分得很開,像是一隻驚訝的山羊。他叫辛毗,也是大將軍幕府的幕僚。辛毗見審配把視線移向他,連忙道:「以卑職之見,這不過是一個想出名的儒生,故意舉止狂狷,欲暴得大名,以獲入城之資罷了。」
    審配輕聲「哦」了一下,又問道:「鄴城一向歡迎儒士遊學,優容以待,他何必多此一舉呢?」辛毗恭敬道:「欲效馮諼而已。」
    馮諼是戰國時孟嘗君門客,初時不受重視,故意三次彈劍抱怨,才被孟嘗君以上客對待。這個書生,顯然是不甘心於普通儒生,想獲得更好的待遇。這些小心思,審配自然知道,他輕蔑一笑:「既然想當馮諼,不知道有何才能?」
    辛毗道:「口才倒還不錯,不然四野百姓也不會圍著他轉悠。」審配篤信君子訥言,對鼓舌搖唇之徒一向沒什麼好感,他有些厭惡地擺了擺手:「既然是儒士,就交給辛老弟你去處理吧。」
    辛毗一愣,可這時候審配已經開始鋪開另外一張信紙,這是下逐客令了,他只得起身告辭。等到離開了審配的府邸,辛毗才恨恨地低聲罵了一句:「老狐狸!」
    這書生在城外隱然成勢,若是直接下令抓起來,難免會攪動百姓不安,還會惹來士林物議;若是接入城中,以那書生的狂狷性格,惹出什麼麻煩,也會怪罪到主事者頭上。審配極度愛惜自己名聲,這種左右都不落好的事,他毫不猶豫地拋給了辛毗,幾乎不加掩飾。
    辛毗和哥哥辛評、公則一樣同屬穎川派,在審配眼裡,都屬於沽名釣譽之黨,派他們去交接沽名釣譽之徒,再合適沒有。辛毗想到這裡,無奈地歎了口氣,登上馬車返回自宅。他其實並不看好穎川人在袁營的未來,只不過哥哥辛評一心熱衷於子嗣擁立,他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留下來。
    幸虧他見審配時,也多留了一個心眼,沒把情況說全,那個自稱叫做劉和的書生,一直在公開宣揚是荀諶的弟子。
    荀諶弟子這個名頭,或許能唬住別人,但嚇不到辛毗。「荀諶」究竟是誰,辛毗最清楚不過。按照蜚先生的謀劃,這幾年來,「荀諶」大部分書信都是由辛毗代筆而成。他和荀諶是同鄉,對他的口氣、筆跡乃至學見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此時突然冒出一個荀諶的弟子,這在辛毗看來,與其說是破綻,倒不如說是個把柄。
    「使功不如使過,待我戳穿了他的大話,再施恩於他,不怕他不心悅誠服。這人口才了得,或許能為我穎川所用。」辛毗想到這裡,吩咐車伕停一下車,然後派了心腹出去辦手續,安排「劉和」入城。
    「您還要見見他嗎?」心腹問。
    「不必了,直接送到驛館裡……嗯,安排一間中房。」
    辛毗淡淡道。這種貌似狂狷、實善鑽營的傢伙,不必太給面子,晾他一陣,收服的效果更好。自從孔融在許都放出風說要聚儒以後,許多河北士林之人都騷動起來,他們不便前往南方,就都聚在鄴城,什麼人都有,都等著統一南下。
    「現在我把你擱進囊中了,錐子能不能冒頭,就看你自己了。」辛毗心想。
    就這樣,書生劉平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大車以高規格接入新城,直入館舍。其他儒生看他大搖大擺的模樣,無不竊竊私語。他們被分配的那間屋子寬敞明亮,打掃得一塵不染,甚至在大榻旁還有一張小榻,顯然是給小童準備的。無論袁氏行事如何,在優待士人這方面,確實是無可指摘。
    他們進了屋子,掩起門窗,確定四周無人。劉平一屁股坐到榻上:「快取些水來。這些天來可把我渴壞了。」
    劉平以前在河內時,就經常跟一些鄉夫野老聊天,在他看來,這些人與自己並無差別,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樂於聽他們講話,還時常把書中看來的故事,化為粗鄙之言,講給他們聽。這次在鄴城故伎重演,他感覺到很快樂。他的口才其實並沒多好,受到如此歡迎,只不過是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士子像他一樣,紆尊降貴給這些百姓講故事。
    任紅昌環顧小屋,看到屋角放著一口精緻的水甕,旁邊擱著三個碗。她舀來一碗,劉平一飲而盡。這是上好的井水,清洌甘甜,和舊城那種土腥味的河水有霄壤之別。
    曹丕也喝了一小口,欽佩道:「陛下你的這個狂士之計,果然管用。若是化裝成平民,還不知何時能入城,就算入城,也享受不到這麼好的待遇。」
    劉平道:「所有人都覺得潛入堅城要低調,我只是反其道而行之。我看袁紹行事,對士子頗為禮敬。看來這狂士我還得扮下去。」
    曹丕環顧四周,忽然問:「晚上如何睡?」劉平放下碗,發現這的確是個問題。任紅昌名義上是他的侍妾,自然要睡在一間屋子裡。任紅昌忽然露出媚笑,雙臂伸出去環在劉平脖子上:「如果你需要,我並不介意,郭祭酒也不會。」
    她這大膽的發言讓劉平和曹丕都面露尷尬,劉平連忙後退幾步,擺脫任紅昌的纏繞。曹丕閃過一絲猶豫,然後也毅然回絕。任紅昌抿嘴笑道:「或者我睡小榻?你們兩個……」劉平和曹丕對視一眼,一齊搖頭。
    任紅昌道:「男不行,女不行,你這皇帝倒真難伺候。」劉平趕緊讓她聲音小些,任紅昌滿不在乎:「你現在是個狂書生,就算是自稱仲尼在世,也沒人懷疑什麼。」說到這裡,她輕輕喟歎一聲,「倘若你是真正的皇帝,說不定我早已投懷送抱了。」
    兩個男人都知道,任紅昌似乎懷有大志,一直在尋找最有能力幫她的人,先是董卓,然後是呂布,再接下來是郭嘉,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實在是有些不容易。
    任紅昌說完這些,把頭髮束起來,挽去一個籃子:「好了,你們自便吧,我要出去做事了。」
    她此前用盡心機只獲得了日牌,不方便展開手腳。如今可以長居鄴城,她不願意浪費半點時間,馬上就要出去調查。以她的姿色與手段,假以時日,不愁查不出來。
    「請等一下。」劉平把她叫住,雙手撫膝,誠懇地說道:「我仔細想過了,你說的對。如果我們連坦誠都做不到,勢必一事無成。」
    「你要怎樣?」任紅昌和曹丕同時問道。
    「我們如今已進了鄴城,已成一籠之鶴。藏心掖腹、各行其事早晚是要敗亡的。任姑娘既已表白,那我們二人不妨同時說出來如何?」
    劉平眼神灼灼,盯著曹丕,神情十分嚴肅。曹丕踟躕片刻,最終還是同意了。劉平從案幾上拿出兩管毛筆,蘸好墨交給曹丕。兩人轉過身去,各自寫在掌心,任紅昌在一旁抱臂觀望,未置一詞。兩人寫好以後,同時亮出來,愕然發現兩隻手掌上寫著同樣兩個字:「許攸。」
    許攸是南陽派的重要人物,袁紹的核心幕僚之一。可他既非聲名高遠之輩,也無一語定鼎的大權,只不過是大將軍幕府裡的策士之一,而且地位遠在審配、田豐、沮授、逢紀等人之下,只與公則勉強相當。劉平和曹丕的心中同時浮起疑問:「他找這個人,到底是想幹什麼呢?」但都不好追問。
    現在事情變得清晰起來,任紅昌想找的是呂姬,劉平和曹丕找的是許攸,所以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接近許攸,探聽三個人都想要的消息——許攸也是鄴城高層,或許對呂姬能略知一二。
    和肅殺的許都不同,鄴城對城內居民管束不甚嚴格,所有人都可以隨意在城中走動,如果配發了令牌,甚至可以接近核心區域,只要在宵禁閉城前趕回來就可以。於是三人決定分頭行動,各自去打聽。
    任紅昌和曹丕一起離開館驛,打著外出去買粉餅頭飾的旗號。而劉平則留在館驛的公區,這裡聚集了不少人,高談闊論,註疏經卷什麼的。劉平根本不需要走動,立刻就有幾位儒生過來打招呼,為首的兩人一個叫盧毓,一個叫柳毅,向他笑嘻嘻地打聽野民講古之事。
    劉平牢記自己是個狂士,模仿著孔融的樣子,對他們愛答不理,反而更引起這些人的興趣,紛紛圍攏過來,與他談論所謂「有教無類」的話題。有人贊同劉平的做法,野民也需要教化,卻也有人反對,說孔門弟子,都是有姓氏的名門,一個賤民都無,然後這個話題變成了門閥大議論,參與的人越來越多。
    幾番交談之下,劉平發現,這些年輕人言談之間,都帶著淡淡的傲氣,對教化野民也持輕蔑態度。旁敲側擊之下,他才知道,他們各自背後都有大族的背景。比如那個叫盧毓的傢伙,是涿郡盧氏出身,是盧植的兒子;那個冒冒失失叫柳毅的人,是河東柳家的。其他郡望諸如陳郡謝氏、清河張氏、高密鄧氏、太原王氏等等,無不是在當地赫赫有名的門閥士族。看來袁紹將各地士族子弟籠絡在鄴城,又把他們的私兵驅趕到官渡,這兩手棋,可是包藏了不少心思。
    劉平也給自己編造了一個籍貫——弘農劉氏。這個家族號稱漢室遠親,其實早出了五服,毫不顯赫。果然他一說出口,立刻就有人面露不屑,說了一句:「又是一個村夫!」
    劉平一看,說話的是一位錦袍貴公子,周圍簇擁了一群幫閒。他一發話,盧、柳等人立刻站開幾步。他心裡有了計較,瞇起眼睛雙手虛空一拜:「我弘農劉氏的始祖乃桓帝時的司徒劉崎,先祖乃是高祖的兄長——代王劉喜,地道的漢室宗親。敢問這位公子,漢室子弟在你心目中,乃是村夫否?」
    那貴公子沒料到他反應這麼犀利,一時間有些不自在,反唇相譏:「漢室支脈可多了,一看你就是住在窮鄉僻壤,仗著那點遺澤出來招搖的可憐蟲!」劉平踏步向前,咄咄逼人:「高祖起於沛郡,光武生於濟陽,敢問他二人所住,也系窮鄉僻壤否?」
    面對這有點無賴的質疑,貴公子張了張嘴,正要回答。這時劉平又抬起手指,大剌剌地指著他,問出了第三句:「弘農除我劉氏之外,尚有楊氏。封爵拜相,四世三公,乘朱輪者十人,敢問楊氏也是窮鄉僻壤之村夫否?」
    這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砸下來,貴公子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對方根本不給他回答的餘裕。劉平知道,論辯之道,勝在氣勢,只要連續不斷地提問,不留應答間隙,便可勝得大半。他居高臨下,又是數個質疑出口,一個比一個刁鑽,一個比一個誅心,直斥對方是一個蔑視皇權、踐踏儒學、虐民寡德的罪人。
    那貴公子哪知道一句無心嘲諷,居然被別有用心地引申到了這地步,氣得臉色發青,手指指著劉平發顫,說不出話來。劉平眼睛一瞪:「果然心虛,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你個狂生!你等著吧!」貴公子知道自己在口舌上討不到便宜,一拂袍袖,轉身走掉,他身邊一群人也跟著出去,剩下劉平站在原地,氣定神閒。
    「劉兄,你可真是太厲害了!」柳毅抓住他肩膀,激動地嚷道。劉平道:「我只是見他欺人太甚,略施薄懲罷了。」這屋子裡剩下的人哄地都笑起來,對他的態度親熱了不少。劉平一向謙遜內斂,如今卻要扮成一個跋扈自傲之人,剛才藉著那些狂放的言語,內心壓抑一洩而出,備感輕鬆。
    盧毓告訴劉平,轉身離開的那個傢伙叫審榮,是審配的侄子,出身冀州魏郡,平時高傲得不得了,冀州人都圍著他轉。柳毅插嘴道:「冀州人總覺得他們高我們并州人一等,不過并州又比青州、兗州的強點,最慘的就是老盧這些從幽州來的,總被奚落為公孫餘孽——這館驛裡還有幾個兗州、徐州甚至司隸的士子,但零零散散,抱不成團。」
    劉平暗暗點頭。他剛才就隱隱注意到了這個隔閡,故意挑事,正好可以拉攏這批非冀州的士子。
    「那個叫審榮的,一貫這麼囂張?」
    盧毓一臉不爽:「哼,還不是因為他叔父故意壓制我們。劉兄你知道麼?審配連我們的隨身僕役都要限制,最多只能有十人,還不許隨意出城,這成什麼話。」劉平這才知道,為何自己公然帶著侍妾和侍童入內,卻沒人說什麼。原來這些世家子弟帶的更多,在他們眼裡,十個僕役都嫌少。
    劉平暗暗把這些都記在心裡,又問道:「你們來鄴城遊學,莫非都是大將軍的意思?」
    柳毅聳聳鼻子:「要不是大將軍的命令,我等早去許都了。」
    「哦?為何,因為靠近天子麼?」
    「天子?哈哈哈哈,那尊泥俑能有什麼用。」盧毓和柳毅一齊大笑,「還不是因為孔少府倡議聚儒的號召。各地的儒生都打算去湊個熱鬧。袁大將軍讓我等齊聚於此,是想等人齊了,由鄭玄公和荀諶公帶著一同上路——這是審配怕別州有才俊先行,搶了他冀州的風頭啊。」
    果然這件事和蜚先生及孔融有關。孔融在許都點火,蜚先生藉著「荀諶」這具殭屍煽風,審配又借此打壓各地大族。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劉平暗暗歎息,漢室在這些年輕士子心目中,已是羸弱不堪的土俑,帝威蕩然無存,再想挽回,還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劉兄來此,難道不也是為了許都聚儒麼?」盧毓問道。
    劉平昂起下巴:「不錯,我來之前,聽說河北精英甚萃,袁公海納百川,想來切磋一下。如今一看,實在令人失望。都是些只認郡望不通經典的愚昧之輩!」柳毅和盧毓紛紛點頭稱是,覺得這人狂歸狂,講的話倒是很中聽。盧毓歎息道:「正所謂上行下效,大將軍的幕府重籍貫甚於德行,才會有審榮這些小丑跳梁。若不是辛毗先生從中周旋,我們不知還要被輕慢到什麼地步呢。」
    看來這郡望之爭積怨已深,劉平眉頭緊皺,負手沉聲道:「看來這鄴城,竟是他們審家的天下啊。」這一句話,引得這些人七嘴八舌,不是講自己在鄴城如何被排擠,就是說袁氏如何對當地家族苛酷。
    見大家情緒都起來了,劉平抬起右臂,傲然道:「不瞞諸君,在下乃是荀諶荀老師的弟子,那審榮在我眼中不過是土雞瓦狗而已!我今在此,行孔孟之道,秉純儒之心,教他們知道,不是只冀州才有名士!」他這一番話,又惹得一群士子嗷嗷叫起來。柳毅興奮地嚷道:「說的對!把咱們逼急了,咱們就叫起了人去衙署鬧!當初太學生數千人詣闕上書,連桓帝都要退讓,何況區區一個審榮!」
    盧毓在一旁忽然道:「審榮不過是借他叔父名頭橫行,學識有限。但這城裡有另外一人,才是真正危險的人物。」屋子裡霎時安靜下來,劉平看眾人的表情,似乎對此忌憚得很,微微一笑道:「聽憑八面風起,我自巋然不動。」
    柳毅連忙道:「劉兄,這人可是個狠角色,不能掉以輕心啊。我們在他手底下,都吃過虧。連審配、辛毗那些人,都時常過來拜訪,對其讚賞不已呢。」
    「哦?你這麼一說,我倒想去拜會一下了。」
    劉平昂起頭來,顯露出孤高傲然的氣質。他知道,鄴城的那些人在暗處注視著自己。表現得越狂放,就越容易受重視。最好的途徑,就是打敗他們最看好的英才。
    這是鄴城館驛中的上房,獨棟獨戶,還有個小院。劉平走到門口,叩了叩門上的獸環,發出沉悶的鈍聲。他的身後簇擁了一群以盧毓、柳毅為首看熱鬧的士子。盧毓有點擔心把事情鬧大,柳毅卻是唯恐天下不亂。
    很快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個年輕人出現在門口,與劉平四目相對。
    「司馬懿,你的勁敵來了!」柳毅在劉平身後大叫起來。
    這兩個人靜靜地望著對方,一時間都沒說話。柳毅對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很是詫異,他看向盧毓:「他們原來認識?」盧毓皺眉道:「弘農與河內,倒不是特別遠,兩人認識,也未可知……」可他看兩人神情,語氣裡也沒什麼自信。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司馬懿,他晃動脖子,陰惻惻地環顧四周:「你們跑來我家門口,還沒吃夠教訓麼?」他眼神掃處,眾人都紛紛把視線挪開。劉平抱拳道:「我是弘農劉和,特來向司馬公子請教。」他的肩膀在微微發顫,聲音略僵硬。
    「哦……姓劉的,你是漢室血親嘍?」司馬懿昂起頭,嘴角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慢慢拔出了腰間的佩劍,踏出門來,頂著劉平走了幾步:「漢室的人,可不會只耍耍嘴皮子,咱們來比劍吧。」劉平這才發現,司馬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似乎右腿受過傷。
    這年頭的年輕人,除了讀書研經以外,都要學點劍技、當幾天遊俠,乃是一代之潮流。那些士子看到司馬懿直接亮出了劍,都有些興奮。劍斗可要比吵架精彩多了。劉平身上沒有劍,柳毅立刻從同伴那解下一把,遞了過去。
    劉平剛把劍握緊,司馬懿已經挺劍刺了過來。因為腿傷,他的劍速並不是很快,可劉平的反應卻更加遲鈍,甚至連躲閃的動作都沒有。司馬懿的手腕一抖,化刺為拍,劍脊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左肩。劉平往後踉蹌了好幾步,神色有些痛苦,想來被拍得不輕。
    司馬懿的進攻仍在繼續,劉平勉強抵擋,卻左支右絀,被他連連拍中,狼狽不堪。
    「劉兄辭鋒了得,可手底的功夫還是差了點火候。」柳毅嘖嘖地說,面露遺憾。盧毓歪了歪頭,他也懂得劍道,總覺得這場比鬥的兩人有些蹊蹺。進攻者與其說是殺意凜然,不如說是怒火中燒;防守者似是心存歉疚,卻又帶著幾絲輕鬆。兩人一進一退,居然頗有默契。
    「住手!」
    一聲大喊傳來,司馬懿與劉平都停下手。眾人循聲看去,看到辛毗匆匆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審榮。辛毗面沉如水,開口便喝叱道:「你們都是儒生,在這裡像個匹夫一樣亂鬥,成何體統!」審榮不失時機地一指司馬懿,瞪向劉平:「仲達腿傷未癒,你好意思與他鬥劍?」
    明明是司馬懿把劉平拍得鼻青臉腫,審榮還這麼說,就是明目張膽的偏袒了,圍觀者哄的一聲都議論開來。辛毗抬手,讓這些鼓噪的非冀州士子稍微安靜一下,問劉平道:「到底怎麼回事?」
    劉平長劍倒持,訕訕道:「在下與司馬公子切磋劍技而已,並無惡意。」
    辛毗一捋鬍髯,訓斥道:「你們兩個開釁私鬥,違背城規,都該要責罰才是。你們是誰先動的手?」
    劉平道:「是我。」辛毗鬆了一口氣,他一直在籠絡非冀州士子,卻又不想得罪審配。劉平如今主動認錯,正好解除了他的尷尬。他說道:「既然是你先動手,我也袒護不得。司馬公子,你可有什麼意見?」審榮得意洋洋地對司馬懿道:「仲達,有什麼點子儘管說出來,我知道你最有主意了。」
    司馬懿乜斜劉平一眼:「劍上虧欠的,不如筆端來還。就讓他來幫我抄抄書吧。」
    圍觀人群又是一陣聳動。這懲罰倒不重,只是太羞辱人了。這些人都是各地名族,誰能容忍像個校書郎一樣給別人抄書?辛毗問劉平是否願意接受,劉平居然點頭認罰。
    柳毅大叫:「劉公子,你不可屈服,咱們替你詣闕上書,伸張冤屈!」審榮冷笑道:「闕在許都,你有能耐,去面告天子啊。」柳毅大怒,上前要動手,卻被劉平攔住:「柳兄,今日之事我一人承擔,不必旁及別人。」柳毅這才悻悻閉口,被盧毓勸了回去。
    司馬懿背著手走回院子,勾勾手讓劉平進來。他們進院以後,司馬懿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莊子》,扔在他面前:「你這麼自由散漫,就抄這個吧。」劉平一斂狂態,居然一句話也沒還嘴,乖乖研墨鋪紙。辛毗看他沒什麼異動,這才跟審榮離開。其他人看了一陣,也都散了,無不歎息這個狂士果然還是不敵司馬公子。
    人都散了,司馬懿把院門關好,慢慢走進屋內。劉平放下筆墨,一臉喜色正要開口,司馬懿卻喝道:「不許回頭,繼續抄,不要停。」劉平莫名其妙,只得拿起毛筆蘸好墨,開始一行行抄起來。
    「剛才我打得疼麼?」司馬懿站在他身後,忽然問道。劉平筆下不停,口中回答:「嗯。」
    「哼,疼就好。這第一下是替我大哥打的,第二下是替我爹打的,第三下是替我三弟打的。第四下是替……」司馬懿嘴裡記著數,在劉平背後來回踱著步子。
    「你的呢?」劉平想要回頭,司馬懿飛快地轉動脖子,瞪了他一眼,嚇得他趕緊重新轉回去。
    「我的另算!你以為挨幾下劍就能抵償?」司馬懿冷冷道,「你這個混蛋,當初在溫縣不告而別,自己偷偷跑到許都,居然當起皇帝來了!我連你的死活都不知道,還得給你收拾殘局!現在倒好,又跑到鄴城來,又來個不告而來,還自稱什麼弘農劉氏。我現在都不知該叫你什麼,楊平?劉平?劉和?劉協?你到底是誰?」司馬懿在屋子裡走路的速度越來越快,情緒也越來越激動。
    「我是你的兄弟,仲達。」劉平停下毛筆,心情湧動。
    「不許停!不許回頭!」司馬懿厲聲道,大發脾氣。劉平低頭抄錄,不敢回首,只聽身後腳步聲往復急促,彷彿情緒化為烈馬在盡情奔馳,然後聲音逐漸轉緩,終於復歸安靜。劉平小心翼翼地側頭,看到司馬懿靠著身後柱子坐下,一臉痛苦地揉著右腿,大概是剛才走得太急傷到了筋。他面上餘怒未消,眼角卻帶著些許潮濕。
    他一看劉平又偷偷回頭,眉頭一皺,剛要呵斥。劉平已開口道:「仲達,對不起。」
    司馬懿沒說話,隔了好久,聲音才再度響起:「你總算有一件事對得起我,就是殺了趙彥——尤其是栽贓給曹氏這一點,我很欣賞。我就怕你又犯傻,念叨什麼仁義道德。亂世已興,仁德是病,得治!」
    劉平一陣苦笑,沒敢接茬兒。他的選擇,正是司馬懿所說最蠢的那種,只不過後來趙彥自己發瘋,陰錯陽差被曹家的人砍了腦袋。他不想繼續討論這個話題,轉而問道:
    「仲達你為何會來到鄴城?」
    司馬懿似笑非笑,反問道:「我來這裡,還能幹嗎?」劉平手中的毛筆一顫:「……司馬伯父打算暗結袁紹?」
    司馬懿是河內大族司馬氏的子弟,而河內地處袁、曹交兵之間,太守魏種又曾有叛變曹氏的前科。司馬懿此時前來鄴城,又如此受到厚遇,政治意味濃厚。看來河內近期,恐怕會有劇變。劉平憂心忡忡道:「袁紹兵多而不精,將廣而離心,縱然一時勢大,我以為終究不是曹公的對手,司馬伯父這次,怕是壓錯了。」
    司馬懿滿不在乎地拍了拍手:「我爹讓我來,只是考察一下風向,不然送來的就是我大哥了。你放心吧,我爹這個人雖不夠聰明,可分寸掌握得很好,從來不會站錯隊。」劉平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司馬防在諸多諸侯之間存活至今,自有一套辦法。次子前往鄴城遊學,這個舉動說輕不重,說重不輕,進退皆宜。
    司馬懿換了個姿勢:「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你這個傢伙現在做事越來越飄忽——記得把頭轉過去,一邊抄一邊說,說不定有人在外頭監視。」
    劉平轉過身去,慢慢抄錄著《莊子》,把他的事情和盤托出。這是一次漫長的坦白,劉平心中的秘密藏得太多太過複雜,對每個人都只能吐露一部分,只能三思而言,極其耗費心神。現在終於可以毫無戒備地袒露心聲了,他說得酣暢淋漓,像是一個在黃河中掙扎的溺水者浮上水面,貪婪地吸著自由的氣息。
    一直到整部《莊子外篇》全數抄完,劉平才說完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司馬懿閉目不語,陷入深深的思考。劉平的經歷確實太過奇特,所牽涉的人也太多,他不得不在身上罩上一層又一層的薄紗。從伏壽、楊修看來,他是復興漢室的同謀者;從天下看來,他是寄寓許都的孱弱天子;從郭嘉、曹丕看來,他是白龍魚服的皇帝;從公則、蜚先生看來,他是漢室的繡衣使者;如今到了鄴城,他又成了弘農來的狂士。若要把這些順序理清,即使是司馬懿也得花上一段時間。
    「義和呀義和,你可……呃……你可真是個撒謊精。」司馬懿感歎。劉平沒料到他第一句評論,居然是這個,一時愕然,旋即笑了起來。他們當年在河內一起玩耍,闖出禍來,都是司馬懿出面撒謊隱瞞,有時候能瞞過去,有時候卻會被揭穿,劉平那時取笑司馬懿是個撒謊精,想不到這外號有一天會落到自己頭上。
    司馬懿微微撇了下嘴,很快收斂起笑容,換了副憂心忡忡的神情:「義和,我聽到了你的經歷,但還是不明白你的打算。你身為九五之尊,為何不惜以身犯險跑來鄴城?你到底有什麼圖謀?」
    聽到這個問題,劉平把毛筆擱下,開始重新研墨,墨塊慢慢在硯中化為黑水。
    「自從我做了皇帝以後,日夜苦想。但無論我如何思考,都想不出在許都可以扳回局面的辦法。漢室在這個螺獅殼中騰挪,終究是一盤死棋。唯有跳出來,才有廣闊天地。」
    時近黃昏,屋子裡已有些黯淡。司馬懿取來一尊銅製燭台,插上一根素淨白蠟燭擱到案几上,自己則退回到陰影裡。劉平鋪開一張新紙,繼續抄錄內篇。司馬懿倚靠在屏風邊,慢慢地用手拍打著膝蓋。
    「讓我猜猜看……」司馬懿閉上眼睛,又倏然睜開,「你借與郭嘉聯手的機會,跳出許都;又借白馬之圍,跳出郭嘉的掌控,來到鄴城——那麼然後呢?」
    這是劉平第一次吐露出自己的真實目的,他下意識地左右環顧,壓低聲音道:「我這次來鄴城,是要找一個人。這個人叫許攸,他的手裡有一本許劭的名冊。」
    司馬懿在陰影裡一聽到這個名字,眉頭一皺。
    許劭乃是當代名士,最善於品評人物,每月一次,謂之月旦評。誰若能得他金口評價,必然是身價暴漲,各家追捧。當初曹公還未發跡之時,經常帶著禮物去求見許劭,希望他能美言幾句,許劭卻對他為人頗為鄙夷,不肯相見。曹公動手脅迫,許劭不得以,只得說他是「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據說曹公自己還挺喜歡這句。
    劉平道:「許劭本人在漢帝移駕許都的前一年在豫章去世,月旦評從此中斷。可他留下來一本名冊,幾經輾轉,最後落到了許攸手裡。許劭足不出戶,卻知天下之事。他的背後,必有一個覆蓋中原的人脈,對諸家動向瞭如指掌。你明白了?」
    司馬懿「嗯」了一聲。許劭雖然過世,但這本名冊裡一定記錄著他生前操控的那層人脈。只要把這本名冊掌握在手,等於是多了一雙俯瞰中原人才礦脈的眼睛。世族動向一目瞭然,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
    「這名冊叫什麼?」司馬懿問。
    「名冊叫做《月旦評》。」
    司馬懿隨即又問道:「這冊子如此有價值,為何許攸不給袁紹?反而深藏不露?」
    「因為袁紹用不著。河北名士這麼多,不需要費盡心思去搜刮人才。對飽食者來說,一塊烤肉無非是一口香,對飢餓者來說,卻是一條性命——許攸這個人,最喜歡待價而沽,珍寶賤賣這種事他是不會做的。」
    「誰告訴你這冊子下落的?」司馬懿好奇地問。
    「冷壽光。」
    這個名字沒有讓司馬懿產生任何觸動,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拿到名冊之後,打算如何?」
    劉平把毛筆蘸了蘸墨,抬起頭來,望著高懸的房梁,輕歎道:「古人云,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漢室如今最堪倚仗的,就是人和;最缺少的,也是人和。只要我得到這本名冊,便可多為漢室尋一些籐蘿的種子,暗中寄生滋養於曹氏之樹,以圖大計。」
    「這可不是你會說的話,誰教你的吧?」
    「是楊修楊先生。他說漢室要做倚天蘿,依附曹氏而生。」
    司馬懿嗤之以鼻:「幼稚!籐蔓在成長,大樹也在長!大樹離籐,不過是壯士斷腕;籐蔓離樹,卻是必死無疑。等到曹操發現漢室已尾大不掉時,你猜他會不會投鼠忌器?」
    劉平被他嗆得說不出話來,臉色有些尷尬。司馬懿又道:「義和,不是我貶低你。你這個人的性格太溫和,又是個濫好人,根本不會這些鉤心鬥角。這倚樹之計說起來簡單一句話,實行起來要有多難?面對荀彧、郭嘉、賈詡、蜚先生這一群人的算計,不能行錯一步,你覺得自己能勝任?」
    劉平無奈地搖搖頭道:「我也知道這局面之艱難……但是漢室孱弱到了這地步,這是唯一的出路。仲達,若換做是你,你會怎麼做?」
    司馬懿重新站起來,用手扶住柱子,五根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木節,發出橐橐的聲音:「無論把大樹纏得多緊,籐蘿終究是籐蘿,永遠成不了大樹。不如去做蛀樹的白蟻,索性把大樹蛀蝕一空,再以腐木為養料,栽下一棵新樹。」
    說到這裡,司馬懿眼神裡射出一道陰鷙的光芒,雙唇磨動,似乎在模仿巨蟻啃噬木料。劉平垂下頭,細細咀嚼著「新樹」二字,未置可否。司馬懿又湊前一步,眼神灼灼,這一次言辭更為直白:「漢室已是衰朽不堪,縱然有靈丹妙藥,也不過苟延殘喘罷了。總圍著這塊朽木招牌轉,還不如另起爐灶,別開新朝!」
    「啪」的一聲,劉平的手把墨硯碰翻,幾滴墨汁灑在了案腳的竹蓆之上。
    勸說一位皇帝別開新朝?這可當真是大逆不道的言論,犀利到讓人不能直視。劉平縮了縮脖子,囁嚅道:「可我是漢天子,怎麼能另……」司馬懿打斷他的話:「漢天子又如何?光武皇帝也是漢室宗親,號稱紹繼前漢,可誰都知道,這個漢和那個漢,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不是中興之主,根本就是開國之君!光武能做到,你為何不能?」
    司馬懿的思維一貫出人意表,但他的這個建議仍是太過匪夷所思。劉平不得不停下運筆,勉強嚥了嚥唾沫,用盡心神去抵擋、消化它所帶來的衝擊。司馬懿沒有逼迫,而是退回到陰影裡,聲音恢復平靜:「若我是你,我就會這麼做。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一條生路——不過我畢竟不是你。」
    劉平忽然意識到,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自己居然忘記問了。
    司馬懿剛才一直談論的,是劉平該如何如何,那麼他自己的態度是怎樣?給出建議是一回事,投身到其中,是另外一回事。劉平知道司馬懿與自己情同手足,可這件事太過重大,關乎到了司馬氏闔族的安危。為了家族利益,司馬懿會如何選擇?會不會投入到這一場勝算不大的艱苦對弈中來?
    理智上,劉平不希望把司馬家捲到這一場漩渦裡來;感情上,他卻一直渴望能有一位真正能放心托付的戰友。
    「仲達,你會幫我麼?」劉平擱下毛筆,回過頭來,忐忑不安地問。
    司馬懿冷冷地回答:「不會,那種對兄弟都不放心的混蛋,我沒興趣答理。」劉平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歉疚地抓了抓頭皮,正色道:「我想讓漢室復興,需要仲達你的力量,來幫我。」
    司馬懿「哼」了一聲,走到案幾前,把墨汁淋漓的《莊子》抄件一把扯過來,略看了一眼,隨手丟在一旁:「這種事,果然就不該放任你亂來,還是我自己親自動手吧。」
    「謝謝。」劉平低聲道。
    司馬懿咧開嘴,拍了拍他的肩膀,陰森森地笑道:「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出生時有人給我算過命,說我是飛馬食槽之命。所以你這個傢伙啊,安心守住皇位就行,曹家就交給我來對付。」
    劉平長舒一口氣,正要開口說話,司馬懿卻機警地猛一轉頭,豎起食指:「噤聲!」
    屋子裡立刻陷入寂靜,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然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請問我家主人劉和在否?」
    「是任紅昌。」劉平壓低聲音說,和司馬懿交換了一個疑問的眼神。按規矩,一個侍妾在入夜後,絕不可能跑到別的男子房前敲門。任紅昌這麼做,想來是有什麼特別的急事。劉平不想讓自己和司馬懿的關係暴露,便主動起身去開門。司馬懿則跪坐在案幾前,裝模作樣地翻看《莊子》。
    門一打開,任紅昌一臉焦急地對劉平道:「二公子被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