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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繡衣使者的日常

    「持劍要穩,突刺要發力於腰。」
    史阿舉起短劍,口中教訓道。眼前的少年點點頭,再一次揚劍朝他刺來。這一刺迅捷無比,已隱然有了幾成火候。史阿游刃有餘地格擋著,還不時提點兩句。每一次提點,都讓少年的劍勢變得更加兇猛。他的悟性和根骨,讓史阿心中頗為驚訝。
    史阿覺得有些奇妙。他和徐他原本受雇於蜚先生,和其他十幾名刺客潛入曹魏各城,伺機擾亂。現在卻被指名要來教這個曾被自己挾持過的小孩子劍術。這少年看來身份不低,連公則都對他客客氣氣的。
    對於這個叫「魏文」的少年,史阿還是挺欣賞的。他有著同齡人中難得的沉穩,而且悟性極佳,天生是個學劍的好苗子。他記得老師王越曾經說過,劍是殺人利器,人心懷有戾氣,才能在劍術上更進一步。而魏文在這方面的天分,讓史阿嘖嘖稱奇,小小年紀,一握住木劍就殺氣四溢,尤其是聽他解說王氏快劍的要訣時,更是殺氣四溢。他與史阿對練,每次都好似面對殺父仇人一樣,經常逼得史阿使出真功夫,才能控制住不傷到他,也不被他傷到。
    史阿真心喜歡這孩子,毫不藏私,把自己胸中所學盡數教出。他相信,如果師父王越知道,也一定會很高興的。
    「行了,今日就練到這裡,筋骨已疲,再練有害無益。」史阿第十次拍落了曹丕手裡的短劍,宣佈今日的練習就到這裡。
    曹丕臉上紅撲撲的,微微有些喘息,但整個人特別興奮。他深躬一禮,然後用衣襟下擺擦了擦劍身,隨口問道:「王越如今在哪裡你可知道?」史阿微微皺了下眉頭,這孩子的話裡對王越殊無敬意,按輩分來算王越可是他的師公呢。不過這些大族子弟都是如此,學劍學射學御,無非是一技傍身而已,改變不了世家寒門之間的尊卑藩籬。他回答道:「我與師父已一年未見。上次見他,還是在壽春。師父閒雲野鶴,從來都是行蹤不定的。」
    曹丕「哦」了一聲,又問道:「跟你同行的那個徐他呢?」史阿笑道:「那個人性格有點古怪。他以前在徐州遭逢過大難,所以不大愛說話,公子不要見怪。」曹丕好奇道:「遭逢什麼大難?」
    「曹賊屠徐嘛。」史阿回答,沒注意到曹丕眼裡閃過一絲惱怒。「那年曹操打陶謙,在徐州大肆屠戮,死了十幾萬人。徐他當時家在夏丘,一家人都被殺死,屍體拋入泗水,只有他僥倖活下來了,被師父所救。王氏劍法,講究『懷懼而自凜』,要心中懷著口惡氣或戾氣,才見威力。我這個師弟,一直對曹操仇怨極深,施展出劍法來,連我都未必是對手呢。」
    曹丕道:「原來如此,下次有機會,我想和他過過招。」史阿連忙勸阻道:「還是算了,他根本分不清喂招與決鬥,一上手就是不死不休之局,傷了公子就不好了。」
    曹丕露出一絲嘲諷的意味:「王越起手無悔,徐他不分輕重,王氏快劍的劍手裡,反倒是先生你最正常不過。」史阿無奈地笑了笑,把鐵劍綁回到腰間。他們這樣的人用不起劍鞘,都是用一根粗繩子把劍拴在腰帶上,走路時得用手扶住劍柄,不然容易割傷大腿。曹丕看了一眼,把手邊的吞口包鐵楠木鞘拿起來,扔給史阿:「這個送你吧,權當束修。」史阿連忙推辭,不過曹丕再三勉強,他只得收下。
    「若是你過意不去,就多教教我王氏快劍的要訣吧,我可是迫不及待要用呢。」曹丕眼神灼灼,這讓史阿感到幾分熟悉。他記得徐他在第一次學劍時,也是這樣的眼神,不由得在心中納悶,這錦衣少年哪裡來的這麼大仇恨?
    這時候,在校場外傳來馬蹄聲,一騎信使飛快馳來,行色匆匆不及繞路,直接踏過校場,直奔主帥大帳而去。曹丕和史阿對視一眼,後者漠不關心,前者卻隱隱有些期待。
    那信使馳到大帳門口,下馬把符信扔給衛兵,一頭闖了進去。帳篷裡公則和劉平兩個人正在飲酒吃葡萄,公則一直不提北上見袁紹的事,劉平也故作不知,兩個人虛以委蛇地談些經學趣聞,雞舌香的味道瀰漫四周。
    信使走到公則身邊,俯耳說了幾句,公則臉色陰晴不定,揮手讓他出去。劉平一枚枚吃著葡萄,仔細觀察著公則的神情。公則起身道:「劉先生,告罪告罪,有緊急軍情需要處置一下。」
    「看來我的禮物,是送到了啊。」劉平輕描淡寫地說,公則聽到這句話,渾身一震。他揮手讓帳內其他人都出去,趨前壓低了嗓子,像是吞下一枚火炭:「顏良……是你安排的?」
    「若不如此,怎能顯出我漢室誠意呢。」劉平把葡萄枝擱入盤中,還用指甲彈了彈盤沿。
    公則心情有些複雜,顏良的跋扈確實讓他十分困擾。他也施展了些小手段,想讓這蠻子吃點虧。但公則沒想到,等到的卻是顏良梟首全軍覆沒的消息。能讓數百精騎死得這麼乾淨,必是曹軍精銳悉出。能對曹軍如臂使指,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一念及此,公則看向劉平的眼神,多了幾絲敬畏。劉平道:「郭大人,禮物可還滿意?」公則面孔一板:「顏將軍首戰遇難,挫動我全軍銳氣,這叫什麼大禮!先生太荒唐了!」
    「袁公心懷天下之志,應該接納九州英傑,豈可局於一地之限,計較一人之失。」
    劉平的話沒頭沒腦,可意思卻再明白沒有了。
    袁紹軍的體制相當奇怪。冀州派的勢力俱在軍中,魁首是田豐、沮授,下面有顏良、文丑、張郃、高覽四員大將牢牢地把持著軍隊;而在政治上,卻是南陽派的審配、逢紀、許攸等人並總幕府大權。此次出征,逢紀名義上執掌軍事,冀州派一直深為不滿,兩邊齟齬不斷。
    主帥身亡,兵將未損,對公則、對穎川來說,算得上是一個最理想的結果。依著規矩,顏良死後,麾下部曲都會暫時劃歸監軍公則統轄。這握在手裡的兵,冀州再想討要回去,可就難了。等於冀州派經營得密不透風的軍中崩壞了一角,一直處於弱勢的穎川派便有了可乘之機。
    劉平說的一點都沒錯,這對公則來說,絕對是一份豐厚的大禮。
    公則望著一臉淡然的劉平,突然驚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之前他總是有意無意把自己擺在一個施恩者的高度,居高臨下,現在才發覺,漢室的實力比想像中更可怕,他們根本不是走投無路前來投奔的困頓之徒,而是與袁紹地位對等的強者。
    公則重新跪坐下來:「先生教誨得是……郭某乍聽噩耗,亂了方寸,還望先生見諒。」劉平笑道:「顏良輕軍冒進,以致傾覆。只要將軍審時度勢,反是個大機遇啊。」
    公則連忙抬起頭:「依先生的意思,該如何應對?」
    劉平在手心上寫了一個字,伸向公則。公則一看,為之一怔,失聲道:「這,這能行麼?」劉平道:「行與不行,明日便知。」然後把手縮了回去,用素絹擦拭乾淨。公則隱隱覺得有些明白,卻隔著一層素帷沒點破。
    公則覺得這太荒謬,不再細問,劉平也不解釋,起身告辭。公則送走他以後,馬上傳令諸營加強戒備,親自帶著幾十名親衛去顏良營中去。主帥身死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不早早鎮伏,造成營變營嘯就麻煩了。
    劉平一出大帳,恰好看到曹丕在帳外持劍等候。他走過去一拍肩膀:「走,回營。」曹丕把劍鞘送人了,只得把劍扛在肩上,小聲問道:「我看到有信使匆匆忙忙進去,你的禮物送到了?」
    劉平笑著點點頭。這一份大禮送來得相當及時,一下子就把公則給震懾住了。剛才他故意賣了個關子,就是為了進一步奪取話語之勢。言語交往,形同交戰,取勢者佔先。當公則開口向他求教應對之策的一刻,攻守之勢已易,劉平完成了從「求助者」到「決策者」的角色轉換,終於把一隻手伸進袁紹軍中,這對他接下來的計劃至關重要。
    「何必這麼麻煩,想對付這種人,辦法多得是。」曹丕頗不以為然,他覺得公則就是個貪婪的膽小鬼,一把劍、幾個把柄,足以讓他言聽計從,用不著這麼苦口婆心。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劉平道,與曹丕並肩慢慢走著,「昔日有風伯和羲和二神相爭,約定說誰能將誇父的衣袍脫掉,便可為王。風伯先使北風勁吹,誇父卻將袍子裹得緊緊。羲和召了自己的十個兒子,化為太陽,當空熾曬。誇父耐不住酷熱,不得不袒胸露乳,裸身逐日,羲和遂勝出。」
    曹丕聽完這故事,默不作聲。劉平也沒過多解說,他相信以這少年的聰明勁兒,能想明白其中寓意。這就是劉平自己選擇的「道」,是仁慈之道,於無聲處潛移默化,勝過咄咄逼人。
    這時候曹丕忽然停下腳步,唇邊露出一絲戲謔:「那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嗎?」
    劉平一下子被問住了,這個寓言到這裡就該結束了,哪裡還有什麼後續。曹丕一本正經道:「後來這十個太陽都不肯回家,大地焦旱,把誇父給生生渴死了。結果惹出了后羿,射殺了九個太陽,最後只剩下一個,成為天上獨尊之主。」
    「……」劉平沒想到這孩子居然會這麼想,咳嗽一聲,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倒是曹丕開口問道:「可是,公則也不過是個前鋒罷了,袁紹身邊策士眾多,你怎麼可能掌握全部?」
    「袁紹在官渡,我是無能為力的,可是鄴城不是還空著麼?」劉平笑了笑。
    鄴城是袁紹的重鎮根基所在,地位與南皮彷彿。曹丕沒想到劉平想得那麼遠,從官渡輕輕跳去了鄴城。他一時想不出其中淵源,於是乖巧地閉口不言。
    兩個人走到營帳,發現門口站著一個人。他們定睛一看,原來是徐他。他還是那一身衣不遮體的模樣,一把無鞘的破舊鐵劍隨意繫在腰間,大腿外側儘是新舊傷口。他見劉平到了,把鐵劍扔在地上,雙手伸平走過去,以示沒有敵意。
    劉平不知道他為何出現在這裡,徐他走到跟前,突然雙膝跪地:「大人你曾說過,人命如天,無分貴賤,可是真心的嗎?」曹丕皺眉,剛要出言喝叱,卻被劉平攔住。
    「你有什麼事?」
    「大人既敬惜性命,必然不恥曹賊徐州獸行。」徐他一扯胸口,露出右胸一處觸目驚心的傷疤,「我一家老小,全數拋屍泗水。我獨活至今,只為殺死曹賊,為徐州十幾萬百姓報仇,懇請大人成全。」
    曹丕的臉色陡然變了,劉平按住他肩膀,平靜道:「你不是受雇於袁紹的東山人麼?此事你該去找郭大人商量,我不過一介商人,又有何能為?」徐他昂起頭來,黃褐色瘦臉頰顫動一下,難以分辨是笑容還是憤怒:「大人可不是什麼商人。你們從白馬城出逃,是劉延與你們配合演的一齣戲,我當時都看在眼裡了。如果我說給公則聽,你們就會死。」
    四周的空氣一下子凝滯住了,徐他的話直截了當,反倒更具威脅意味。劉平瞇起眼睛:「可我能做些什麼?」徐他毫不猶豫地說:「我要你把我送進曹軍主營,要近到足夠可以刺殺曹賊。」
    劉平的呼吸依舊平穩,他把視線緩緩轉向曹丕:「小魏,這件事,就由你來定吧。」這是個避嫌的舉動,表明漢室對刺曹沒有想法。曹丕卻沒想到劉平居然讓自己來做決定,一下子沒什麼心理準備,慌亂了一陣才說道:「你確定要這麼做?曹操治軍嚴謹,你進了主營,就算成功,也沒機會逃掉了。」
    徐他手掌一翻,表示對這些根本不在乎。曹丕飛快地轉動著念頭,心想如果是父親或者大哥面對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才好,忽然,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天才的想法湧入腦中。
    「這麼說,你願意為刺曹付出任何代價?」
    「是的。」
    「很好很好,很有荊軻的風範嘛。」曹丕讚賞地看了他一眼,又環顧四周,「那咱們現在缺的,只剩一個樊於期了。」
    「樊於期?」徐他眼神有些茫然,他根本不識字,這輩子唯一學過的兩件事,只有務農和劍擊。
    「他是秦國的將軍,後來叛逃到了燕國。荊軻取得了他的首級,才得以接近秦王身邊。」
    「哦……」徐他的眼神漸漸亮了起來,他身為刺客,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曹丕揮了揮手,上前一步:「你暫且留在我身邊,等到時機成熟,我會為你做易水之別。」
    徐他與曹丕對視片刻,終於雙膝「咕咚」一聲跪在地上,用配劍割開手臂上的一片血肉,用手指蘸著血擦拭曹丕的劍身。這是死士們效忠的儀式,意為「以肉為劍,以血為刃」,將自己化為主家的利刃,兵毀人亡,在所不惜。
    曹丕俯視著徐他,這是他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死士,心情有些得意,也有些複雜。
    顏良的死訊當天晚上就被公佈出來,諸營著實騷動了一陣。好在公則和淳於瓊及時彈壓,才沒釀成大亂。公則宣佈在袁紹下達新的命令之前,全軍都要聽從他的調遣。他是監軍,於是這個命令被毫無障礙地執行下去。
    整個袁營當夜都嚴陣以待,公則還撒出去大量斥候,去偵查曹軍進一步的動靜。一直到快要天亮的時候,消息終於傳回來了。
    斬殺顏良者,是玄德公曾經的麾下大將關羽,他如今已投靠曹營。顏良的部隊覆沒之後,關羽沒有立刻趨向白馬城,而是在白馬與延津之間建起一道由弓兵定點哨位與游騎構成的遮蔽線。袁紹軍的不少斥候都在這條線附近遭到狙殺。
    好在關羽的兵力不足,無法在黑夜裡做到全線封鎖,還是有幾名袁軍斥候漏了過去,給公則帶回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曹軍主力從官渡傾巢而出,直撲白馬而來。
    而與此同時,來自於蜚先生的一封加急密信也交到了公則手中。公則展信一看,驚訝得眼珠都要掉出來。蜚先生給他的建議,居然和昨天劉平寫在掌心的那一個字,完全一樣:
    「撤」!
    公則把密信揣好,親自趕到劉平和魏文的宿營大帳,忐忑不安地向劉平請教道:「先生昨日手心之字,我一晚上都沒想通。還請先生教我。」
    劉平見他主動來問,知道這個關子算是賣出去了:「敢問今日可是有新消息了?」公則連忙把曹兵大軍壓境的事告訴他,劉平點點頭:「這就是了,先生你的大機遇,就在這裡。」
    他看到公則還是一頭霧水,繼續說道:「我來問你,袁紹指派大人為渡河先鋒,所圖者為何?」
    「攻拔白馬,確保渡河無憂。」
    「那為何圍而不攻呢?」
    公則遲疑道:「袁公的意思,自然是圍城打援……」
    「不錯!」劉平一拍几案,「袁公真正關心的,不是小小的白馬城,而是如何調動曹公,來一場大決戰,以優勢兵力一戰而勝。顏良這一敗,看似曹軍大勝,實則把曹公拖入尷尬境地,再無法龜縮在官渡,只能驅軍來救白馬,而且一動必是傾巢而出——我問你,你們這裡一萬多人,能抵擋得住麼?」
    公則略算了算,回答說曹軍在官渡總兵力有六萬之眾,我這裡一萬多人雖抵擋不住,堅守數日等到袁軍主力來援,不成問題。
    劉平搖搖頭道:「郭大人這就錯了。如果你在白馬周圍拚死抵擋,曹公最多象徵性地打一下,然後趕在袁公抵達前就撤回官渡了,但是——」他故意拉長聲調,公則身體不由自主前傾,「——但如果你現在主動後撤,遠離白馬,曹公又會如何呢?」
    公則現在完全被劉平牽著鼻子走,連聲問如何。劉平身子往後一仰,雙足微蹺:「白馬之圍一解,曹公只有一個選擇,就是盡快把白馬城內的軍民輜重回遷官渡——這可走不快呀。」
    公則「啊」了一聲,立刻全明白了。
    他這一撤,無形之中把白馬當成一個包袱扔給曹操,曹操還不得不接。趁著曹軍背起包袱緩緩退往官渡的當兒,袁軍主力便可迅速渡江,在黃河與官渡之間的廣袤平原形成決戰。
    公則懷裡揣的那封密信裡,蜚先生說的和劉平論調差不多,但他行文匆匆,並未詳加解說。如今聽了劉平分剖,公則方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心悅誠服地伏地讚道:「先生智慧,深不可測。漢室重光,指日可待啊。」
    劉平坦然受了他一拜,心中卻一陣苦笑。這等謀略和眼光,他可沒有。這一切說辭,都是他在臨行之前與郭嘉商議出來的。那幾天裡,郭嘉跟他一起推演了官渡之戰的許多種可能,將曹軍、袁軍的每一步變化都解說得非常詳盡。劉平那時候才知道,那些號稱「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天才謀士,大家只看到決勝千里的神奇,卻不知道運籌帷幄背後要花費的心血。
    郭嘉告訴他,他無法提供詳盡的計劃,只是盡可能把出現的變化都說出來,具體如何運用,就只能靠劉平自己了。
    「放心好了,不會比在許都做事難多少。」郭嘉這樣說道,劉平一直不太理解,他到底是諷刺還是暗有所指。
    公則心中的疑惑被開解,神情輕鬆了不少。他這才發現,魏文一早就跟史阿出去練劍去了,而那個叫徐他的人,居然站在劉平身後,一言不發。劉平解釋說,史阿現在是魏文的老師,那麼如果能把他師弟調過來做個護衛,就再好不過了。一兩個刺客,公則根本不放在心上,一口答應下來。
    「哦,對了,劉先生,有件事,我想還是告訴您為好。」公則遲疑片刻,還是開口說道。
    「哦?是什麼?」劉平也很意外。
    公則從懷裡掏出蜚先生的密信:「剛剛傳來的消息,孫策在丹徒遇刺了。」劉平眉頭一揚,這個消息他早就預料到了,但公則居然會主動拿出來說,證明他已對劉平徹底信任。
    「這是哪裡得來的消息?準確嗎?那可是江東小霸王,誰能刺殺得了他?」劉平連聲問道,恰到好處地流露出疑惑。
    「肯定準確。」公則神秘地把那封密信攤開,「因為這是來自於東山蜚先生,我們河北軍中的耳目。我想讓您在動身北上之前,先去見一見他。」
    公則宣佈撤軍的命令很快傳遍全軍,包括淳於瓊所在的軍營。淳於瓊對這個指示沒什麼異議,吩咐了幾名手下出去督促拆營,然後走進鄧展的帳子。
    自從那次鄧展突然狂暴之後,他一直被綁在一頂小帳子內,平時只有吃飯時才會被鬆開雙手,雙腳則永遠被一根結實的麻繩子捆住。淳於瓊進帳子的時候,鄧展緊閉雙眼,裝作沉睡。淳於瓊端詳了他一陣,歎息道:「你說你這是何苦。我不會放你,也不會殺你。你就算掙脫了,也跑不出營地去,白白被人射殺。」
    鄧展沒理他,繼續裝睡。淳於瓊敲了敲他後背:「你也別裝睡了,趕緊起來收拾東西。咱們要拔營回軍了。」鄧展聽到這句,眼睛「刷」地睜開:「曹軍勝了?」他的嗓子經過調養,已經恢復過來,只是稍微有些沙啞。
    「呸!想得美。」淳於瓊笑罵道,「只是暫時回撤而已。你可得老實一點,萬一行軍的時候亂跑,軍法可不饒人,到時誰也幫不了你。」
    「撤去哪裡?」鄧展有心誘他多說幾句話。
    「不知道,肯定不會渡河回黎陽,估計只是往西邊挪挪屁股吧。」淳於瓊摸摸自己的大鼻子,顯得很興奮,「顏良那小傢伙被人給砍了,砍人的叫關羽,以前還是玄德公的舊部哪。最妙的是,現在玄德公還在黎陽,這可是夠亂的。」
    鄧展仔細聽著每一個字,試圖推測出時下到底是個什麼狀況。淳於瓊又跟他嘮叨了幾句,有士兵過來,說輪到拆這裡的帳篷了。淳於瓊吩咐兩名近侍解開鄧展雙腿的繩子,親手拿起一件輕甲給他披上,讓他們先帶到外面隨便找個地方待著,然後又去巡查全營了。
    鄧展一到帳外,就看到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幾十輛馬車與牛車散亂地停在營中,士兵們把一頂頂帳子拆卸、折疊、捆好擱到車上,還有望樓、柵欄、鹿砦什麼的,也都要拆散了帶走。整個營地熱火朝天,亂哄哄的一片。
    兩名近侍帶著鄧展,走到一輛裝滿箭矢的牛車旁邊,讓他坐了上去。忽然附近傳來一陣叫喊聲,他們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處大纛沒繫住,斜斜地朝這邊翻倒過來。周圍的士兵吶喊著去拽繩子,可還是拽不住。只見大纛轟然倒地,寬大的旗面把整輛牛車都給蓋住了。
    鄧展和旁邊的兩個侍衛都被壓在了大纛之下。他在旗下身子一橫,眼神閃過一絲狠戾,右腿膝蓋一頂,正撞在其中一名侍衛的咽喉,後者一聲沒吭就昏了過去。他又用雙足夾起一枚箭鏃,狠狠釘在另一名侍衛背後。鄧展迅速掀開大纛,對迎上來的士兵喝道:「到底是誰幹的!怎麼這麼糊塗!!」
    他身披輕甲,又把捆縛著的雙手藏到背後,一時間竟沒人認出來他是個囚徒,還以為是淳於瓊身邊的某個侍衛,都不敢靠近。鄧展罵了一通,這才讓開身體:「快過來幫忙!」趁著士兵們一湧而上的混亂,鄧展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臨走時還在手裡握了一枚箭鏃。
    他估計就算士兵們發現纛下昏迷不醒的侍衛,也會以為是砸昏的,那會爭取到不少時間。鄧展迅速判斷形勢,隨手偷了一件風袍,然後走到營中下風處的一處簡陋的土溷裡。這是一個一面是緩坡的大土坑,士兵平時順著坡面走到坑底便溺,味道非常重,一般很少有人靠近。鄧展用箭鏃磨斷了繩子,活動一下手腕,改換了一下裝束。等到他再度走出來時,已經是一名幽燕的騎兵。
    所有人都在忙著拆卸,沒人留意到這位其貌不揚的騎兵。鄧展在營裡自由走動,琢磨著下一步的行動。對虎豹騎出身的人來說,搶一匹馬逃出軍營,輕而易舉。但鄧展不能這麼一走了之,曹家二公子如今還在袁紹營裡,吉凶未卜,他必須做點什麼。
    鄧展憑著記憶,在營中四處尋找,努力回憶上次遭遇二公子的地點。他拉住一個過路的士兵問路,士兵對這位騎士不敢怠慢,告訴他這裡是淳於瓊將軍的營盤,郭監軍的營盤在另外一側。根據這條模糊不清的線索,鄧展一路摸到了公則的營地附近。
    這裡的大部分帳子也正在被拆除,現場一片忙亂。鄧展小心地貼著人最多的地方轉悠了許久,發現在東南角有一座小山丘,也被木柵欄圍成營地的一部分。比起其他地方的熱火朝天,那裡卻很安靜。
    鄧展心中生疑,信步走了過去。他看到,在山丘的緩坡之上,有兩個人正在鬥劍,一高一矮。高的那人面目陌生,矮的那個少年卻熟悉得很——不是曹丕是誰?此時兩個人拚鬥得異常激烈,一時分辨不出是在比試,還是真的在廝殺。聽那鏗鏘之聲,用的不是木劍,而是真劍。
    鄧展大吃一驚,心想難道二公子是奪了把劍,試圖逃離?他不及多想,順手從身旁輜重車上抽出兩把短戟,朝著那高個子甩過去。史阿忽見暗器飛來,顧不得給曹丕喂招,慌忙收劍挑撥,勉強撥開二戟。趁著這個當兒,鄧展又抽出第三把短戟,朝他們跑去,口中大喝:
    「二公子!我來助你!」
    曹丕聽到這呼喊,渾身一震,驟然回身,眼神銳利至極。鄧展連忙開口要自報家門,卻不料曹丕手中長劍一振,毫不遲疑地刺向他的胸膛。在那一瞬間,鄧展寒毛倒豎,彷彿回到了許都的那一夜,彷彿再度面對王服那雷霆般的快劍和凜冽殺意。好在曹丕的劍法還顯稚嫩,鄧展下意識地閃躲,這一劍只是刺穿了他的右肩。鄧展本來就是大病初癒,失血未復,此時驟受重創,一下倒在地上,幾乎暈倒過去。
    「這人是誰?」史阿擦了擦額頭的汗,走過來問道。他如今算是半個默認的保鏢,若是魏文出了什麼問題,干係不小。
    「仇人。」曹丕努力讓表情顯得平靜,心臟卻劇烈地跳動著。他沒想到,在袁營裡居然還有能認出自己的人,幸虧當機立斷,否則自己很可能就暴露了。他仔細去端詳鄧展的面孔,覺得有幾分熟悉,似乎以前在府上或者田獵時見過,大概是哪位曹氏或夏侯氏的親隨吧——只是不知他怎麼會跑來袁紹營裡。
    史阿問:「怎麼處置?」曹丕有些為難,他有心把這傢伙一劍捅死,永絕後患,可又怕會有什麼牽扯。正猶豫間,遠處一陣馬蹄聲傳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將領驅馬跑過來。這人耳大如扇,鼻若懸膽,正是淳於瓊。
    淳於瓊聽到鄧展潛逃的消息以後,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尋找目擊者。很快就有一位士兵前來舉報,說一個行跡可疑的騎手向他問路,然後朝著郭監軍的營地去了。淳於瓊一聽,立刻騎馬趕過來,正看到曹丕刺中鄧展的肩膀。
    「你們好大的狗膽!敢動我的人!」淳於瓊怒不可遏,眼前這兩個人他都不認識,想來是哪處營頭的低級軍校,所以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你的人,可是要試圖刺殺我。」曹丕不甘示弱地抬起頭。他不認識淳於瓊,但從甲冑就知道是個大將,有他在場,鄧展無論如何是殺不掉了,只能先栽贓再說。
    「鬼扯!他才來不久,跟你一個小娃娃能有什麼仇怨……」說到這裡,淳於瓊忽然停頓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露出一副詭秘笑容:「難道說,你們原來就認識?」
    曹丕心裡一突,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時鄧展咳嗽一聲,掙扎著要從地上爬起來。曹丕眼明手快,圍著鄧展緩緩走了七步,突然大喝:「我費了千辛萬苦避入袁營,不讓仇人知道底細!你又何必窮追不捨?」
    鄧展聽到這幾句話,眼光一閃。淳於瓊在馬上奇道:「我說老鄧,你真的認識這娃娃?」曹丕搶先冷笑道:「我乃扶風魏氏子弟,名叫魏文。我兄長唯恐我奪其位子,買通了這人三番五次害我,豈會不認識?」他倉促間用七步時間編出來一段兄弟相爭的故事,也算是捷才了。鄧展立刻心領神會,立刻接口叫道:「魏文!若不是我身陷袁營不得自由,定要去殺你不可!」
    兩人對喊了幾句,俱是微微點頭,算是把對方的處境差不多摸清楚了。曹丕暗自鬆了一口氣,看來這鄧展不是叛變,而是出於某種緣由被帶進袁紹軍營,現在自己至少不會有暴露的危險。
    聽著兩個人的對談,淳於瓊卻呆在原地,捏著馬鞭,恍然失神。
    魏文這個名字,讓他回想起來,在董承死前,在渡口留下的二字血書,是他在最後時刻試圖傳達出來的重要訊息。這兩個字只有淳於瓊知道,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過。
    那兩個字,乃是「魏蚊」。
    一個只有齊魯人——準確地說,是只有琅琊人才知道的詞。
    「巧合嗎?」淳於瓊心想。
    許都,皇城。
    皇城已被修葺一新,被大火焚盡的宮殿也被重建。尚書令荀彧手持文卷,慢慢踱著步子走進禁中。冷壽光一早恭候在那裡,看到荀彧來了,恭敬地推開寢殿的殿門,請他進去,同時口中喊道:「尚書令荀彧覲見。」
    荀彧和冷壽光對視一眼,都是淡淡的苦笑。他們都知道,天子如今不在這裡,這些虛文無非是給外頭人看的,雖然滑稽,卻不能省略。
    皇帝在官渡御駕親征,這事若是捅出去,一定會天下大亂。現在許都對外給出的說辭,是皇帝又染重病,只得在深宮調養。皇帝一向體弱多病,去年冬天差點病死,所以沒人懷疑其中有問題。更何況,荀彧荀令君每三天就會去探視一次,是唯一被允許覲見的外臣。他說一切正常,那就更沒人多嘴了。
    這段時間,許都特別平靜。滿寵走後,徐干蕭規曹隨,繼續按老法子經營許都衛,滴水不漏。而雒陽那班臣子,除了偶爾上書要求拜見天子以外,也沒什麼特別的動靜——董承已死,楊彪蟄伏,剩下的硬骨頭不多了。
    最讓荀彧感到意外的是,孔融這個大刺頭居然格外老實。若換了平時,他只要三日未見天子,一定會把整個尚書檯鬧得雞犬不寧。可開春以來,這位少府大人一反常態地低調,不僅上書次數變少,連出格言論也不多了,平時只跟司徒趙溫等人互相走動,許都衛都查不出可疑之處。
    仔細算下來,孔融的異常舉動,恰好是在議郎趙彥被殺之後。荀彧對趙彥做過調查,認為那只是一次董承餘黨的個人義舉罷了。郭嘉對這個結論並不贊同,不過他要前往官渡,便沒有徹查。
    「雖然還有些隱患,但有荀令君在,沒問題的。」郭嘉臨走時說。荀彧對此只能苦笑。他知道為何郭嘉如此乾脆地撒手不管,因為趙彥的好朋友陳群非常憤怒,一口咬定是郭嘉陷害忠良,官司一直打到了曹操那裡。郭嘉索性把爛攤子交給荀彧來收拾,自己揚長而去。
    趙彥之死的震動還不止是在許都,它被有心人渲染成了一起政治迫害事件,和楊彪被拷掠的事提升到同一高度,甚至被寫入了袁紹的檄文中去,這在士人之中造成了波動。更有人把這說成是古文派對今文派的一次挑釁,一個與世無爭的今文士子,在古文派當權的城市裡慘遭殺害,這是要用刀匕來毀滅經學。
    荀彧在許都禁止了這些流言的蔓延,但許都之外就無能為力了。
    他努力搖搖頭,把這些思緒都努力趕出腦海。與在前線鏖戰的曹公相比,這些都是小事。如何把足夠的兵員和補給送上前線,才是最重要的。他深吸一口氣,踏進寢殿。在他面前,伏壽穿著全套宮裝,跪坐在坐榻之上,光彩照人,只是眉宇間有幾分寂寞。
    荀彧伏在地上,執君臣之禮,伏壽揮揮寬袖,第一句便開口問道:「陛下可還安好?」
    這是他們每次見面,伏壽必問的第一句話。荀彧垂首道:「最新得到的消息,陛下已抵達白馬城。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幾日他們已進入袁營了。」
    伏壽微微側頭,身子前傾,唇邊挑起一絲耐人尋味的弧線:「荀令君是在擔心陛下?」
    荀彧歎了口氣:「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此舉,臣終究是不贊同的。袁營凶險,又有田豐、沮授這樣的人在,一步算錯,就可能萬劫不復。」他從一開始就不贊成這種高風險的計劃,但事已至此,無可奈何。
    「咱們這邊,不是有從不犯錯的郭祭酒嘛。」伏壽語氣裡帶著淡淡的自嘲。
    「縱有千般妙計,奈何鞭長莫及。到頭來,還得要看陛下自己。」
    「陛下天資英俊,聰敏機變,這些小事,想來難不倒他。」
    「您對陛下,可真是信心十足哪。」荀彧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
    「那是當然了。」伏壽整張臉上都洋溢著笑容,那是一種自信而幸福的笑容,「那可是我的夫君、當今的天子啊,一個能在董卓、呂布、李傕、郭汜、楊奉等虎狼之間周旋數年,仍能保全漢室的男人。」
    沒等荀彧回應,她忽又輕聲喟歎:「不過荀令君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趕到官渡,與陛下同進退,也勝過在深宮裡每日提心吊膽。」她看荀彧臉色有點僵硬,又笑道,「說說而已,荀令君別這麼緊張。這點輕重,我還分得清楚。」
    剛才還對天子信心十足,現在卻又擔憂安危,女人的心,真是矛盾。荀彧心想。伏壽斂起笑意,把略顯豐腴的身子挺直,她身材本就很高,這麼一挺,對荀彧就成了居高臨下的俯瞰。
    「對了,聽說最近孔少府在城裡四處遊走,可還是為了聚儒之事?」伏壽問。
    荀彧苦笑著點點頭。孔融除了到處宣揚趙彥被迫害的事情,一心一意只忙一件事,就是搞許下聚儒之議。這最初只是曹氏一個小小的安撫手段,卻被這位大儒抓住機會,大聲嚷嚷,傳書各地,拳打腳踢弄到了今日的局面。
    伏壽帶著絲嘲諷道:「哦,看來孔融是打算把這次聚儒,搞成第二次白虎觀啊,他野心不小。」
    章帝建初四年,天下大儒群集在京城白虎觀內,今文派與古文派展開了一場大辯論,最終核定了五經同異,由班固執筆寫成《白虎通義》,成為儒學名典,影響深遠。孔融這一番舉動若是成功,史書上恐怕會大大地書上一筆。
    荀彧道:「學問之議,有裨人心,乃是好事。可惜眼下戰事緊,朝廷無餘力顧及,只好辛苦孔少府一個人了。」
    荀彧的意思很明白,你想玩可以自己去玩,我們不攔著,但絕不要指望朝廷給你什麼襄助。伏壽其實對孔融也很無奈,她不認為這種文人的耍嘴皮子能有什麼實際用處,可孔融卻樂此不疲,大概是為了虛名吧?她不由得暗自慶幸當初沒把他拉進反曹陣營——這傢伙當自己人的破壞力比當敵人還大。
    於是伏壽道:「這些事情我們婦道人家不好參與,荀令君您定便是。」算是表明了漢室的立場。
    兩人又閒談了幾句,荀彧便告辭了。當他離開皇城返回尚書檯時,卻在門口看到一位出乎意料的訪客。卞夫人荊釵素裙,滿面愁容地等在門外,她看到荀彧過來,快步迎了上去,連聲問道:「可有我兒的消息?」
    曹丕偷偷離開許都的事,是他自作主張,除了劉平誰都不知道。卞夫人一直到當晚,才發現曹丕留在枕下的告別信,一度昏死過去。得到消息的荀彧也嚇了一跳,可已經阻攔不及。卞夫人哭鬧不止,直到荀彧嚇唬她說,如果再鬧下去消息洩露,曹丕一定性命不保,她才收起哭泣。
    官渡高層也因為曹丕的出走而震動了一番,連郭嘉都向曹公請罪。不過曹公表示,既然孩子願為國分憂,也該歷練一番,既然已經去了,就做出些名堂再回來。有了這句話,這段鮮為人知的喧囂才算徹底平息。
    卞夫人雖然不鬧了,卻三天兩頭往尚書檯跑,打聽自己兒子安危。面對這位焦慮的母親,荀彧一點辦法也沒有。於是荀彧把對伏壽說的話又對卞夫人說了一遍,卞夫人聽了,眼皮一翻:「進了袁營,天子若是生有異心,把我兒子出賣了怎麼辦?」
    荀彧知道說什麼都沒用,索性把郭嘉抬出來:「有郭祭酒籌謀,不會有事的。夫人莫非信不過他?」卞夫人果然無話可說,只是低聲嘟囔道:「他也不是神仙,豈能事事都算得準……」
    「還有賈詡賈文和呢。這兩個人在一起,天下沒有辦不成的事。」
    一聽到這個名字,卞夫人神色一怔,隱隱帶著怒氣:「你是說那個幾乎殺害我兒的人麼?」
    荀彧這才想起來,宛城之時,十歲的曹丕幾乎命喪沙場,他媽媽對賈詡不可能有太好的印象。荀彧暗叫自己糊塗,連忙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賈詡歸了曹公,自然會盡心竭力。」
    「希望如此。」
    卞夫人咕噥了一句,卻也沒過多糾纏,轉身離去。這讓荀彧鬆了一大口氣。
    袁、曹的中原大戰,從一開始就為天下所矚目。而在建安五年的四月,這個戰場上出現的古怪態勢,卻令許多圍觀的策士們鬍鬚捋斷了一地。
    先是袁紹先鋒進逼白馬城,圍而不攻,意圖圍城打援。可顏良居然莫名其妙地輕軍而出,結果被曹軍抓住機會,在一場遭遇戰中被降將關羽斬殺。曹操立刻親率主力離開官渡,進逼白馬,公則與淳於瓊不得不解除包圍,倉皇東遁。而袁紹的大軍,還安然待在黎陽,不動聲色。雙方這第一回合的落子,都有些飄忽。
    從表面看,是曹軍主力盡出,逼走了公則。只有少數敏銳之人才注意到,這兩者的先後次序,其實和想像中完全不同。先是公則解圍而走,然後曹操的主力才不情願地趨向白馬,就像是一頭被人扯著尾巴倒著拽出巢穴的猛虎。
    黃河岸邊,一萬多名袁軍正徐徐沿河而東,隊伍中間打著「郭」與「淳於」的旗號,朝著黃河渡口開去。他們背後的白馬城頭已經飄起了黑煙,應該是東郡太守劉延在焚燒資財輜重,看來曹軍也是無心久守。
    公則和劉平並肩騎行,奇怪的是,曹丕居然跑去和淳於瓊一路,居然還談笑風生,讓郭、劉二人均大感意外。
    關於劉、魏兩人的身份,公則只告訴淳於瓊這兩個人是從許都逃出來投誠的,卻隱瞞了漢室的事——他可不想跟別人分享果實。淳於瓊看起來相信了這套說辭,他對劉平毫無興趣,卻對曹丕大感好奇。
    之前為了不暴露身份,曹丕在七步之內編出了一套兄弟相爭買兇殺人的故事,搪塞住了淳於瓊。鄧展被幾名侍衛抓回隊伍裡,五花大綁,當成真正的囚犯。曹丕向淳於瓊求情,說鄧展此人是欠了魏家人情,才被迫出手,是個義士,不必嚴懲。淳於瓊對此大加讚賞,說你這娃娃年紀輕輕,倒真是有度量。
    袁軍開拔以後,淳於瓊把曹丕叫過去,細細詢問起鄧展與魏家的恩怨。曹丕沒料到淳於瓊的好奇心這麼重,只得硬著頭皮編下去,這個故事越編越大,心中已有些發虛。好在淳於瓊盤問了一陣,話題一轉,忽然問起魏蚊的事來了。
    「你可聽過魏蚊?」淳於瓊問道。
    曹丕一愣,旋即答道:「這不是我的名字麼?」
    淳於瓊呵呵笑了幾聲:「不,是蚊子的蚊。」他在虛空比畫了幾下,繼續道,「聽說過這個詞兒沒?」
    「一到夏季,我倒是少不得要喂幾回蚊子。」曹丕笑著故意裝傻,心生警惕。
    「魏蚊可不是蚊子,它是一種毒蠍,只在我家鄉蒙山——聽過沒,就是琅琊郡開陽附近——尋常蠍子只有三對足,而魏蚊卻有四對足,再算上兩隻大螯,又叫做全蠍,毒性甚猛,每年都要蟄死好多人。」
    「那幹嗎叫魏蚊呢?」
    「你知道孫臏圍魏救趙的故事吧?在馬陵伏擊了魏國大將龐涓。龐涓自殺前懷著一腔怨毒,全噴在了齊兵身上。孫臏連忙把染毒的士兵帶回到蒙山,赤膊臥地。蒙山的蚊子紛紛飛出來,把毒血吸光。龐涓的毒太過猛烈,結果這些蚊子全都變成了毒蠍,從此被人稱為魏蚊。這故事,不是從小在琅琊長大的人,都不知道呢。」
    曹丕早就聽母親說過這故事,現在卻裝成第一次聽到,興致盎然。淳於瓊講的時候,一直在觀察曹丕,看他的神色似是第一次聽說,有些失望。
    扶風的魏氏,能跟琅琊有什麼關係,名字裡帶個「文」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看來只是個巧合吧,我想太多了。」淳於瓊敲敲腦袋,有些懊喪。
    「淳於將軍,你莫非也是琅琊人?」曹丕好奇地問。
    「不,我是臨淄人,不過我母親是琅琊的,所以知道很多當地掌故。」淳於瓊昂起頭,望著天空,難得地歎息了一聲,「她老人家去世好多年了,死的時候還是個太平之世。」
    曹丕沒吭聲,心裡嘀咕了一句,原來是半個同鄉。淳於瓊決定再試一次,憑著野獸般的直覺,他總覺得眼前這小傢伙有些古怪。他決定再拋出些猛料來。
    「董承你知道吧?」
    「知道。前一陣子不是剛在河北去世麼?」曹丕點頭。董承死後,許都大造輿論,天子還親自下詔問責袁紹,傳得沸沸揚揚。
    「其實他是被我從許都救出來的,結果剛剛渡河,就突然毒發身亡了。」淳於瓊說。這本是軍中機密,不過一來他覺得這些秘密沒什麼大不了的;二來規矩什麼的,他淳於瓊可從來不會在乎。
    曹丕果然一陣訝然,不明白為何淳於瓊會吐露這等要密。淳於瓊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繼續道:「臨死之前,董承留下兩個血字,就是『魏蚊』,所以我一直在懷疑,董承想表達的消息,一定很重大,這事和琅琊人關係不淺——魏文,你既然在許都待過,可知道有什麼特別出名的琅琊人麼?」
    曹丕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
    這個變化被淳於瓊敏銳地捕捉到了:「怎麼?你想到了誰?」曹丕連忙掩飾道:「沒,沒想到,我只認識幾個商人,其他人接觸不多。」淳於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剛想追問,曹丕連忙一抖韁繩:「淳於將軍,我還有事,先過去那邊了。」
    淳於瓊沒有阻攔,任其離開。望著曹丕有些慌張的背影,淳於瓊饒有興趣地舔了舔嘴唇。這個小傢伙的身上,可藏著不少秘密。他最喜歡混亂,還特別喜歡未知。現在他憑著直覺朝這片不知深淺的小池塘投下一塊石頭,究竟水有多深,能激起多少漣漪,可著實令人期待。
    曹丕逃離淳於瓊的身邊,一直在埋怨自己,那個大鼻子一定看出了什麼端倪。「我明明可以再從容一點,再從容一點。」他暗自念叨。他這次冒險出來,一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噩夢,二來也存了向父母炫耀的心思。他能做得比大哥曹昂更好。現在自己居然被淳於瓊一句話震得方寸大亂,這可太沉不住氣了。
    但那句話,實在是太震撼了。許都的琅琊人,曹丕只知道一個,那就是自己的母親卞氏。難道母親居然跟董承有勾結嗎?那也太荒謬了!!
    曹丕勉強按下煩亂的思緒,把徐他喊了過來。鄧展「刺殺」事件發生以後,徐他儼然成了曹丕的保鏢,一直緊緊地跟在身後,以防萬一。
    「那個刺殺我的人,你還記得相貌麼?」曹丕問。
    徐他默默地點點頭。那件事發生以後,他很快就趕了過來,把鄧展的相貌看得很清楚,這也是殺手必備的能力。
    「一會兒我要你搞清楚他所在的馬車,守衛的情況,然後設法給我傳一句話過去。」
    「好。」徐他一句廢話沒有。
    曹丕向前又騎了一段時間,忽然怔住了:「郭大人和劉先生呢?怎麼不在隊伍裡?史阿呢?」
    徐他道:「他們剛才先行離開大部隊了,沒說去哪裡。」
    「你怎麼不告訴我?」
    「您又沒問過。」徐他一本正經地回答。
    徐他並沒有說謊。就在曹丕和淳於瓊聊天的時候,公則、劉平和史阿三人已更換甲冑,離開了大部隊,朝著黃河一處小渡口奔去。在那裡,已經有一條舢板預備著。他們棄馬上船,來到北岸,繼續走了一段,來到一處小村子。
    村民們早就逃光了,村子裡靜悄悄的,幾乎沒有任何聲音。說幾乎,是因為劉平在行進過程中聽到幾聲輕微的鏗鏘聲,這是弩機上膛的聲音。
    「這裡就是東山?」劉平瞇起眼睛問道。許下靖安,河北東山,這是中原最有名也最隱秘的二府,分別代表了曹操與袁紹在暗處的力量。靖安的威名,劉平通過許都衛略知一二;而這個東山,今日才得以見到它的真面目。
    「這裡只是個臨時據點罷了。隨戰局不同,東山的位置隨時在變。蜚先生身在之處,即是東山。」公則解釋說。劉平表示理解,如果耳目不盡量靠近一線,及時掌握情況,那它就毫無意義。
    幾名身披鎖甲的守衛不知從何處閃身出來。他們明顯認識公則,但仍對這三個人一絲不苟地對口令、搜身,把他們當成危險的刺客來對待。劉平甚至懷疑,他們與公則對口令的語言都暗藏玄機——如果公則是被人挾持而來,那麼他就能不動聲色地發出警告。
    經過煩瑣的檢查手續以後,他們終於被放行進入村子。村子裡有不少青袍小吏,或抱著文卷或拿著紙筆,行色匆匆,腳步卻極輕。出乎劉平意料的是,蜚先生的居所居然不是在屋子裡,而是選在了一處大院的地窖裡。那是一個略為傾斜的漆黑洞口,窖口用木框圍住,彷彿巨獸貪婪的大嘴。
    史阿守在外頭,劉平和公則魚貫而入。地窖裡寒意凜然,土壁掛著白霜,外頭的春意與這個小世界沒半點關係。不過地窖空間倒是頗為寬敞,劉平居然能直起腰來走路——看來原主人挖地窖的時候,也有避戰亂的打算。
    在地窖的盡頭處,幾截蠟燭閃著晦暗不明的火光。一個人影佝僂著跪坐在一張薄薄的毛毯上,身邊是數不清的紙卷、簡片以及絹帛。牆壁上滿是墨跡,有文字,也有符號,筆觸無一例外都很凌亂,似乎是信手而為,無法辨讀。
    「你們來了?」
    人影嘶啞地問候道。劉平這才看清這個叫做「蜚先生」的人,不由得一驚。他身體佝僂,一襲青袍把他從頭到腳都遮住,只露出一頭白絮般的頭髮和一隻赤紅色的眼睛,像是蚩尤麾下的九黎魔獸。
    公則快走兩步,趨前彎腰向蜚先生問候,說明來意。蜚先生的紅眼珠盯著劉平,眨都不眨一下,劉平身上浮現一層雞皮疙瘩。他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告訴自己人不可貌相。這頭怪物,可是唯一能跟郭嘉對抗不落下風的男子。他拱手道:「蜚先生,久聞大名——在下劉平。」
    蜚先生沒有回禮,而是圍著劉平轉了幾圈,鼻子像狗一樣聳動。劉平不知他是什麼用意,站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蜚先生突然抬起頭,嘶啞的嗓音如同沙磨:
    「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
    劉平不動聲色,也把衣袖舉到臉前嗅了嗅:「那是一種什麼味道?」
    「自負,自戀,還有一股自以為是的惡臭。無論是誰,只要跟郭嘉扯上一點關係,就會沾上這種味道,比秉燭夜行還要醒目,休想瞞過我的鼻子。」蜚先生陰森森地說道。
    劉平嗤笑一聲,憑味辨人品,這說法實在荒誕不堪。蜚先生俯身從書堆裡拿起一卷冊子,扔給劉平:「漢室宗藩的系譜裡叫劉平者一共三人,都不符合你的年紀。你到底是誰?」
    如果說剛才的疑問是無理取鬧,那麼現在這問題則犀利無比,正中要害。所有的漢室宗親,都有譜系記錄,誰祖誰父,一定有底可查。蜚先生在劉平造訪之前,已經做足了這方面的功課。
    劉平把手平擱在膝蓋上,看也不看那卷冊:「玄德公還號稱是中山靖王之後呢,又有什麼人當真?宗藩只是名義,姓氏只是代號——你只要知道,我是代天宣詔的繡衣使者,這便夠了。」
    蜚先生不為所動,他從青袍裡伸出一隻枯槁的手,點向劉平的鼻尖:「你入我東山腹心,還拿這些話來敷衍遮掩,未免太愚蠢了。」
    劉平昂起頭來,眼神變得凌厲起來,他把蜚先生的手指推開,冷冷說道:「在下此次北渡,是為了召集忠良之臣復興漢室,征辟調遣,可不是來乞討求援。袁大將軍四世三公,皆是朝廷封授,你們東山不過是其僚屬,又有什麼資格敢對天子使者無禮?!」
    公則沒想到,一見面這兩個人就快吵起來了,趕緊站出來打圓場。蜚先生緩緩坐回到毯子上,嘿然道:「郭公則,你忒小看了郭嘉。以他的耳目之眾,漢室派人潛入官渡,又怎麼會覺察不到?這人不過是個死間,行動舉止都帶著一股郭氏臭氣,留之無用!」
    公則聽他這麼說,不禁有點氣惱。人是他帶來的,蜚先生毫不客氣地指為細作,等於是抽他的面皮。他忍不住開口道:「先生太過武斷了吧。劉先生此來,所送之物誠意十足,又襄助謀劃,就連撤軍之策,都與先生暗合啊。」
    蜚先生發出一聲乾癟的笑聲,傲然道:「這就對了,除了郭嘉,天下誰又能與我謀劃暗合?」
    劉平無奈地搖搖頭道:「自從進窖以來,您一共說了九句話,倒有七句是與郭嘉有關係。看來您對郭嘉的忌憚,當真是刻骨銘心,已容不得別人了。」
    聽到劉平這麼說,蜚先生的眼球變得愈加赤紅,似是用滿腔怨憤熬成血汁,慢慢滲出來,他一字一句道:「郭嘉是個混蛋,但他也是個天才。我恨他入骨,也瞭解他最深。所以我根本不信,區區一個漢室,能背著他玩出什麼花樣來。」
    劉平冷笑道:「這話倒不錯。郭嘉一向算無遺策。以河北軍勢之盛,去年尚且被阻於官渡不得寸進;以先生之大才,先死董承,再折孫策,敗績種種,慘不忍睹。我們漢室,又能玩出什麼花樣?」劉平本以為這赤裸裸的打臉會讓蜚先生暴跳如雷,卻沒想到對方的癲狂突然消失了,就連眼球顏色都在慢慢變淡,整個人似乎一下子冷靜下來。
    「他特意送你到此,是來羞辱我的麼?」蜚先生問,語氣平靜到讓人生疑。
    劉平大笑:「不錯,正是如此!郭大人,我去地窖外頭等你處置,這裡太憋屈了,不適合我。」說罷朝公則一拱手,轉身要出去。
    「站住。」蜚先生突然喊道。
    劉平腳步卻絲毫不停,公則過去扯住他袖子,口中勸慰。蜚先生忽然道:「郭嘉絕不會只是為了羞辱我而煞費苦心,他從來不做多餘事。」
    劉平回首道:「這麼說,你現在知道自己錯了?」
    「不,你肯定是郭嘉派來的,這一點毫無疑問。」蜚先生的獨眼閃動,青袍略微搖擺,「只不過在你的身上,除了郭嘉的惡臭,還多了點別的味道——我剛才是要撬開那一層郭嘉的殼,露出裡面你的本心。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別用郭嘉那套說辭,用你自己的想法,試著說服我。」
    公則暗暗叫苦,已經把臉撕到這份兒上了,他說出這種話,劉平又怎麼會答應。可他又一次猜錯了,劉平聽到這句話,反而回身重新跪坐下來,露出自信滿滿的微笑。
    「用我自己來說服你,一句話就夠了。」
    蜚先生和公則都微微一訝,他要在一句話內解釋自己的身份,撇清與郭嘉勾結的嫌疑,怎麼可能做得到?劉平環顧左右,深吸一口氣,緩緩吐道:「我乃是楊俊之子。」
    他這一句話無頭無腦,公則聽了莫名其妙。蜚先生卻陷入沉默,整個地窖裡,只聽見粗糲的指甲有節奏地敲擊在石塊上。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過了許久,蜚先生方才抬頭說道:「楊俊字季才,河內獲嘉人。受學於陳留邊讓,曾在京城任職,後任曲梁長。建安四年末,楊俊受司空府征辟,前往許都,途中遇襲,斷一臂,獨子死難,如今在許都調養。有傳言他在京時與楊彪有舊,屬雒陽一黨。」
    劉平心裡暗暗佩服。東山不愧是與靖安齊名的組織,連許都發生的這些細小的事情,都查得一清二楚。
    「你是說,你就是楊俊的兒子……我記得,嗯,叫楊平?」
    「不錯。」劉平嘴角一顫,這個蜚先生居然隨口便把一個人的履歷報出來,不知他腦子裡記著多少東西。
    「也就是說,你父親偽造了那一場劫難,為的是湮滅你的身份,好為天子做事。」
    劉平點點頭,同時在心裡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慨。這不算是謊言,在原本的計劃裡,他是被安排作為天子的影子而存在,只不過計劃永遠追不上變化……
    蜚先生居然笑了:「你若說別人,我還有些遲疑。但說起楊俊了,這事便好分辨了。他去許都之前,在曲梁可是個好客之人。」劉平心中一動,果然不出所料。他一直在懷疑,自己父親在外面的奔走,是負有特別使命的,現在終於從蜚先生口中得到了證實。
    楊彪之前曾被滿寵拷掠,曹操認為他與袁術之間有姻親關係,會借此與袁氏裡應外合。現在劉平明白了,所謂「袁術姻親」那只是在明面的掩護,楊彪真正與河北袁氏聯繫的中轉管道,卻是在曲梁的楊俊。
    「你父親是個胸中有鱗甲的人。」蜚先生簡單地評論了一句。劉平還好,公則卻多看了他一眼,隱有妒意。蜚先生可從來不輕易誇獎別人。
    蜚先生又問了幾個細節問題,劉平一一作答,氣氛逐漸趨於緩和。楊俊這條線異常隱秘,連郭嘉都不知道。劉平說出其中的細節來,自然便能證明自己身份。諷刺的是,蜚先生以為是楊俊把秘密告訴了兒子,實際上,這些秘要都是楊俊覲見天子之時一一交代的,那時候他們已不是父子。
    「也就是說,你父親犧牲了自己,把你變成漢室的一枚暗棋,替天子打點外頭的一切。」
    「不錯,所以我剛才說過,名字只是個代號,對我來說,它毫無意義。你只需知道我效忠的是誰,就夠了。」
    劉平微微苦笑道。他現在的處境,委實有些奇妙。在伏壽、楊修的眼中,他是偽裝成劉協的劉平;在荀彧、郭嘉和曹丕的眼中,他是偽裝成商人劉平的劉協;在蜚先生和公則的眼中,他又變成了偽裝成漢室密使劉平的楊平。諸多身份,交織紛亂,他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迷失。
    「在謊言的漩渦裡,最可怕的是忘記真實。」楊修曾經如此告誡過他,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可我真實的身份,到底是誰呢?」劉平忽然沒來由地想。可他不知道答案。
    蜚先生又道:「我聽公則說,陛下準備了一份衣帶詔,可有此事?」
    「不錯,但這只能傳達給兩個人:要麼是袁大將軍,要麼是荀諶先生。」
    公則看了蜚先生一眼,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劉平莫名其妙,問他何故發笑,公則指著蜚先生道:「你要傳達口諭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哪。」
    劉平大吃一驚:「您,您就是荀諶?」
    荀諶是當世名儒,又是荀彧的從兄,在劉平心目中應該也是個風度翩翩、面如冠玉的儒雅之人,怎麼會變成這番模樣。
    蜚先生嘿然一笑:「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劉平徹底糊塗了。
    公則看向蜚先生,看到後者微微點頭,這才拍了拍劉平的肩膀:「劉老弟,為了表達對漢室的敬意。我今天就告訴你一個東山最大的秘密:荀諶,已經死了。」
    「死了?」劉平雙目立刻瞪圓。這怎麼可能?荀諶對許都非曹氏陣營的人來說,是個特別的存在。楊彪、董承甚至孔融,都曾經與他有過接觸,荀諶就是袁氏的代言人。楊俊當初在曲梁,就是負責楊彪與荀諶的交流。
    「死了有幾年了。但他的身份特別,不利用一下實在可惜。這幾年來,你們許都接觸到的『荀諶』,都是出自蜚先生謀劃,我和辛氏兄弟負責書信往來,並不時放出點風聲,證明他還活著。」
    公則手舞足蹈,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荀氏是郭氏最大的對手,他公則能操縱一具荀家的殭屍,把荀家的人玩得團團轉,還能給那個荀令君添點麻煩,沒什麼比這更開心的事情了。這事太過隱秘,公則不好公開炫耀,如今終於可以對外人說起,他自然是說得滿面生光。
    「這一具屍體,非常好用。這秘密知道的人,可不多。」公則像是在評論一道秘製菜餚。就連董承,他們都不曾說出真相,以致他臨死前還叫著要見荀諶。
    劉平面色不動,心裡卻歎息。他本來的計劃裡,荀諶是重要的一環。但現在看來,這計劃要做大幅修改了,而且留給他思考的時間並不多。
    「既然如此……」劉平一邊斟酌一邊控制著語速,「那麼這個衣帶詔,就交給您吧。」
    劉平說完從腰間摘下一條衣帶。蜚先生接過去把它抓到鼻子前,仔細地聞了半天,這才說道:「嗯,這條衣帶詔裡,沒有郭嘉的臭味,應該是天子親授——你能念給我們聽麼?」
    公則和蜚先生伏在地上,就像是兩名恭順至極的臣子。無論真心如何,禮數上還是要做周全。劉平朗聲念道:「假曹氏之意,行漢室之實。兩強相爭,漁利其中。欽此。」
    蜚先生哈哈大笑:「陛下果然是聰明人,沒拿些廢話謊話來羞辱我。」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漢室地位雖高,實力卻衰微至極,只能借袁紹和曹操這兩個龐然大物的碰撞來尋求機會。這點心思,怎麼都是藏不住的,天子索性挑明了其中利害,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把話說在明面,大家都方便。
    笑了一陣,蜚先生又露出敬佩神情:「自光武之後,天子可算是漢室最傑出的人才,有眼光,有手段。在治世可比文景,亂世若逢機遇,也是秦皇孝武之儔。這麼一個人物,卻被困在許都這個牢籠裡,實在可惜,可惜。」
    「陛下春秋正盛,可還未到蓋棺論定之時。」劉平意味深長地回答。
    蜚先生把衣帶詔放下,抬起手不知從哪個角落端出三個木杯,杯裡盛著點黃顏色的醇酒:「說得好,就讓咱們祝陛下長命百歲吧。」三個人一起舉杯,一飲而盡。劉平心裡一下子如釋重負,懾服公則,是第一步;擺脫郭嘉的陰影,是第二步。他前來官渡的意圖,正在一步步地實現。
    地窖裡的氣氛,變得融洽起來。蜚先生又給劉平奉上一杯酒:「這件大事定下來,我也放心不少。接下來,劉先生不妨暫且留在公則軍中,等到了時機,再見袁公如何?」
    「哦,莫非有什麼不方便?」
    「袁公近處,掣肘甚多,不是每個人都對漢室有忠貞之心。東山與漢室,在官渡能做的事情,可還有不少呢。」
    三個人心知肚明,都是一飲而盡,相視一笑。這地窖裡的三個人各有私心,公則要上位,蜚先生要置郭嘉於死地,而劉平則要為漢室撈更多好處。過早地接觸袁公,對他們都沒什麼好處。反正袁公一定會贏的,多撈些好處才是正道。
    蜚先生放下杯子,似乎有些興奮,拍著大腿,吟起張衡的《三都賦》來。小小的地窖裡,他沙啞的聲音竟有些激越。公則沖劉平使了個眼色,表示他每次一喝酒,都會這樣,不必大驚小怪。
    劉平心想,蜚先生變成這副模樣之前,想來也是個風流倜儻的才俊,只是不知為何變成這模樣。在那青袍之後,到底藏著何等的往事呢?
    蜚先生注意到劉平的眼神,停止了吟詠,翻動紅眼。劉平趕緊尷尬地把視線轉開,蜚先生坦然道:「你不必尷尬,我以我的容貌為恨,卻不以它為恥。」他伸出手來,把青袍撩開,劉平看到的,是一張長滿了膿瘡的面孔,形態各異的膿包像菜地裡的幼芽,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在腫脹的包隙之間還流淌著可疑的濁黃汁液,把整張臉切割得支離破碎——這是小孩子在深夜的夢裡所能想像到、最可怖的臉。
    「因為郭嘉?」劉平大著膽子問道。
    地窖裡的溫度突然降低了,這個禁忌的名字每次出現,都讓這個狹小的空間變得更加陰寒。蜚先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走到地窖口,仰望出口良久,背影說不出地落寞:
    「我也想行走於日光之下,談笑於廟堂之間——但我已經把身心都獻給黑暗,洞穴才是我的歸宿。」
    劉平說不出話來,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眼前這個惡魔一樣的人,卻有著比任何人都深沉的悲傷。
    蜚先生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次顯得有些疲憊:「孫策遇刺,你是知道的?」
    「不錯,郭大人告訴我了。」劉平道。
    「本來這件事是不該發生的。」蜚先生的聲音裡有些挫敗,「我早就預見到那個人會施展如此狠辣的手段,也做了一些佈置,可還是低估了某些人的無恥程度。」
    「哦?」
    「曹家在江東勢力微弱,若要刺殺孫策,只能請當地勢力相助。我們袁家若要阻止,也必須尋求幫助。而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豫章太守華歆。可這個無恥之徒居然欺騙了我們,投靠曹操,並調動了一批軍用強弩,配合郭嘉出手刺殺了孫策。」
    「這有什麼不對嗎?」劉平有些詫異。這雖然沒什麼道義可言,可亂世之人,投向哪一邊,豈不是平常之事麼?可聽蜚先生的意思,似乎這是件極其惡劣的事情。
    蜚先生轉過身來,青袍下的身體微微顫抖:「華歆有一個女兒,叫做華丹,被郭嘉姦殺至死。」
    「啊!」劉平一下子想起來了,伏壽曾告訴過他,據冷壽光所說,郭嘉早年曾拜在華佗門下,後姦殺華佗侄女,揚長而去——而華佗和華歆,本來就是兄弟,只不過後者不願與醫者為伍,改換了門庭籍貫。
    「那人為了趨附權勢,連殺女的仇人都能合作,我實在是太低估他了。」
    劉平注意到,蜚先生在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臉上的膿腫都在發顫。他盯著蜚先生:「莫非你,也曾在華佗門下?」
    蜚先生答非所問,喃喃道:「他帶走的,可不只是尊嚴……」他說到這裡,恍然一驚,似乎發覺自己有些失態,連忙擺了擺手,示意談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