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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喪金為誰而鳴

    這一座大帳紮在黃河南岸一座小山的山陰之側,十分僻靜。稍知兵戎之人,一眼便能看出這帳篷的不凡,它外鋪牛皮內襯棉布,以韌勁最好的柳木支撐起帳籠的架子;在大帳底下還墊著一層木板,讓帳篷與凹凸不平的沙礫地面隔開,帳內之人可以赤足行走,不致被硌傷。即便是在以豪奢炫耀為風尚的袁軍陣營裡,這帳篷都算得上是高級貨色。
    大帳外側有足足一個屯的士兵守衛,他們將帳篷外圍每一處要點都控制住,與袁軍大營隔絕開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些戒備森嚴的守衛有七成面向外側,卻還有四成面向內側。
    營帳裡此時只有兩個人,自然正是當今天子劉協和曹司空的次子曹丕。他們各懷目的,化名劉平與魏文潛入戰場,一直到現在,才敢稍微卸下偽裝,以本來面目悄聲交談。若是他們在袁紹營中為座上賓的消息洩露出去,只怕整個中原都會為之震動。
    魏文這名字,乃是曹丕自己起的。劉平問他典出何處,曹丕說在琅琊開陽附近山中生長著一種蠍子,二鉗八足,外殼朱紫,在當地被稱作「魏蚊」。他母親卞夫人就是開陽人,曾把家鄉風土講給曹丕聽。曹丕頗為神往,一直想弄幾隻來玩玩,卻因為太危險不能遂願。這次要起一個化名,於是曹丕順手拈來,去蟲成文,便成了魏文。
    對於用毒蟲做化名這種事,劉平只能暗暗佩服這孩子,曹氏子弟,果然與眾不同。
    大帳內的食桌上擺著各色佳餚與美酒,甚至還擺了兩串水淋淋的葡萄。劉平拎起其中一串,小心地摘了一枚,然後用指甲去掐皮。曹丕在一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這東西和皮吞下便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劉平尷尬地笑了笑,一口扔到嘴裡,小心翼翼地咀嚼起來。
    曹丕道:「陛下在宮中,竟連葡萄也不曾吃過麼?」劉平歎道:「朕登基以來,先後雒陽離亂、長安飄零,最慘之時,只能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大臣餓死於稼穡之間、兵卒們掠人相食。若非你父親,只怕早已淪為一具餓殍,哪裡還有機會去吃什麼鮮果啊。」曹丕眼神有些複雜,不再說什麼,默默地抓了幾瓣淮橘扔到嘴裡。
    劉平又拿起另外一枚葡萄,拿指頭捏著端詳了一陣,感歎道:「我記得葡萄這東西,應是西域所出吧?西域與中原交通斷絕,涼州又是盜匪雲集,這東西能輾轉送到冀州,所費必然不貲啊。袁紹的手下如此奢靡享受,恐怕非是成大事之人。」
    曹丕很高興把話題轉到這邊,他炫耀似的解釋道:「不用那麼費事。早在博望侯鑿空西域的時候,就帶回不少葡萄種子,在隴西頗有種植。先前鍾繇還曾給我家送來,就是這種圓潤的,叫草龍珠。」
    劉平聽到這句閒談,目光卻是一凜:「哦,就是說,袁家這些葡萄,也是來自於隴西地方。」曹丕先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然後突然身子一顫。他雖年紀不大,終究是將門之子,平日耳濡目染,仔細一琢磨,就意識到劉平這句話的暗示。
    此時隴西與關中有大小數十股勢力,其中以馬騰、韓遂最為強大。為了穩定左翼,曹操派遣了司隸校尉鍾繇,持節督關中諸軍。鍾繇苦心經營數年,只能將他們震懾,卻始終無法徹底消化。如今袁軍營中出現隴西的葡萄,說明他與關中諸軍也有聯繫。倘若他們突然反水,自長安、潼關一線殺入,曹操兩面受敵,只怕大局便不可收拾。
    「其實,隱患又豈止在西北啊。」劉平道。
    曹丕一怔。劉平笑了笑,青袍中的手一指,指向了南方。曹丕撓撓頭:「張繡?他已經歸降了……孫策,倒有可能,可他不是已經死了麼……」
    劉平露出溫和的微笑:「還有一位,你漏算了啊。」
    曹丕思忖再三,不由一怔:「劉表?」
    他之前一直陷入一個誤區,以為張繡歸順,孫策遇刺,曹操在南方已無威脅——可他倒忘了,張、孫二人鬧騰的動靜最大,但真正有實力一舉扭轉官渡局勢的,卻是那個在荊州雄踞一方的劉表劉景升。
    劉表是一個極其特別的人。他坐擁數十萬精兵與荊州膏腴之地,卻異乎尋常地安靜。袁、曹開戰之後,劉表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清。他答應袁紹予以配合,卻按兵不動;荊州從事韓嵩力勸劉表投靠曹操,卻幾乎被殺——總之,沒人能搞清楚劉表的心思。天下一直傳言,說劉表打的是卞莊子的主意,打算等二虎一死一傷,再出手漁利。
    曹軍佔優,劉表或許不會動;可若西北和北方都爆發危機,他絕不會坐失良機。荊州到中原路途不遠,荊州兵鋒輕易可以推進到許都。
    「不行!這事得趕緊稟報父親!」曹丕站起來。劉平卻示意他少安毋躁:「你現在回去,咱們可就前功盡棄了。」曹丕眼神轉冷:「陛下不會是故意要為難我父親吧?」
    劉平也站了起來,他比曹丕高了不少,居高臨下,語氣嚴厲:「小不忍則亂大謀!你要想清楚,咱們以身犯險深入敵營,到底是為了什麼?」曹丕一昂頭,針鋒相對道:「陛下意欲何為,臣下不敢揣測。臣只知道自己是曹家子弟。這一次隨陛下前來,一是為消除夢魘之困;二是為了監視陛下,看是否會做出對我父親不利之事。」
    曹丕的話,對皇帝來說是相當無禮。劉平看著有些氣鼓鼓的少年,不禁笑道:「二公子多慮了,我與郭祭酒早有約定。你縱然不信我,也要信他才是。你都能想到這些隱患,難道他會想不到?你懷疑我會勾結袁紹對曹公不利,他會想不到?」
    一聽到郭祭酒的名字,曹丕雙肩一鬆,剛才的警惕神色消散了不少,重新跪坐了回去。可他還是心有不甘,身體前傾,又大膽地追問了一句:「那麼陛下您到底為何要來官渡?別跟我說是為了曹家,我可不信。」
    劉平緩緩轉頭,望向帳篷外面:「子恆,你覺得是騎馬挽射開心,還是端坐屋中無所事事開心?」曹丕一愣,浮起苦笑:「自然是前者,若是天天待在屋裡,悶都要悶死了。」劉平長長歎息一聲:「我自登基以來,雖然輾轉各地,可永遠都局限在朝臣之間。雒陽太狹窄了,長安太狹窄了,如今的許都也太狹窄了,我已經快要窒息。」他伸出手,指向帳篷外頭的天空,「只有像這樣的遼闊大地,才能真正讓我暢快呼吸。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換取一時的自由。這種心情,子恆你能瞭解麼?」
    曹丕點點頭,沒來由地湧出同情心。劉平這話貌似空泛,卻實實打在了他的心裡。宛城之亂後,他被卞夫人留在身邊,不許離開許都一步,少年人生性活潑,早就膩透了。這次前往官渡,未嘗不是他靜極思動的緣故,所以聽到劉平有了類似的感慨,曹丕頗能理解——這與權謀什麼的無關,純粹是一個少年與另一個年輕人的共鳴。
    「陛下你是不是害怕了?」
    「是。之前的我都是按照郭祭酒的安排在說話。也許某一句話,就會讓我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劉平把眼神收了回來,把盤子裡的葡萄又吃了幾枚,吃得汁水四濺——倒不是什麼特別的寓意,他是真覺得好吃……曹丕整理了一下心思,又問道:「那麼,陛下你和郭祭酒有何打算?」他這一次北上,是偷偷出行,瞞住了絕大部分人,所以事先也沒與郭嘉通氣,對那位祭酒的打算茫然無知。
    劉平用絲絹擦乾淨手,方才答道:「郭祭酒臨行前只送了八個字:漢室以誘,帝王以欺。憑著漢室這塊招牌和朕親身至此,不怕袁紹不信服。取信於袁紹之後,咱們在軍中可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刺探軍情?」
    「呵呵,若只是這樣的小事,何必這麼折騰。」劉平用一隻手把整串葡萄拎起來,手腕一翻,五指托住,「我想要的,是把整個官渡之局掌握在手裡,遵從我的意志發展,跟隨我的指尖運動——此所謂控虎之術。」
    「袁紹怎麼會這麼聽話?」曹丕疑道。
    「袁紹不會,不代表他手底下的人不會。我已經為公則準備了一份禮物,他會滿意的。」劉平笑了笑,顯得高深莫測。曹丕撇撇嘴,心中有些不爽,感覺自己被排斥在了計劃之外。他畢竟年紀還小,沒留意劉平一直用的是「我」而不是「我們」,兩者之間,有著微妙的不同。
    這時帳外有人求見,一通報名字,居然是史阿。劉平略帶愕然地望了曹丕一眼:「是你叫他來的?」曹丕有些得意,覺得自己也終於讓劉平意外了一回。他壓低聲音恨恨道:「王越利刃加身之恨,臣日夜不能忘卻。蒼天有眼,將他的弟子送到面前,這是天賜良機啊!」
    「他是公則的人,你要殺他,恐怕沒那麼容易。」劉平道。
    曹丕揚揚眉毛:「陛下你又猜錯了。我不是要殺他,我是要拜他為師。」說到這裡,他的神情略現猙獰,更多的卻是興奮,一字一句道:「以王越之劍殺死王越,才能徹底斬斷臣的夢魘。」
    劉平的身體下意識地朝旁邊偏了幾分,這個少年一瞬間的鋒芒畢露,讓他覺得自己被微微刺疼。
    黃河岸邊,張遼的騎兵隊在快速行進著,掀起了很大的煙塵。這支隊伍行進至一處叫做囚昆的山丘附近,隊形發生了變化:部隊兵分兩路,左路集合了三分之二的騎兵,繼續沿著河邊前進,另外三分之一的部隊則從山丘另外一側繞了過去。他們的目的是纏住即將到來的顏良,左右夾擊會取得更好的效果,這在戰術上是必然的選擇,無可指摘。
    帶領那支偏師離開的,是張遼本人。這個舉動沒引起任何人驚訝,張遼在戰場上是個瘋子,永遠身先士卒,站在最危險的一線,這次也不例外——沒人注意到,那一支偏師的成員,全都是呂布覆沒後的西涼軍殘部。呂布和高順戰死以後,張遼成為他們唯一的寄托。
    楊修居然也在那支隊伍裡,這讓很多同行的騎手很不解,他們想不出那個文弱的傢伙能做什麼。
    這支隊伍很快穿過了囚昆山麓,卻沒有急於尋找袁軍的蹤跡,反而一頭扎進一條山溝裡,貼著溝底走了數里,很快來到一處廟宇前面。這廟宇背靠巖崖,門對黃河,地勢頗為不錯。只是戰亂頻繁,早已破敗,只留下斷垣殘壁,如同一隻被吃光了血肉的小獸骸骨。
    張遼吩咐騎手們站開百步,然後和楊修兩人慢慢騎到門口,下馬進廟。他們一進去,就看到在院內的條石廢墟上,正坐著一個黑鐵塔般的大漢,正拿著手中大刀慢條斯理地修剪著指甲。他身旁幾名侍衛警惕地望著兩個人,牆頭還有弓手埋伏。
    「顏將軍,甲冑在身,不能施以全禮。」張遼略拱了拱手,喊出了他的名字。顏良沒有回禮,抬著下巴打量了一番,輕佻地晃了晃馬刀:「你來啦?把劍扔開,走過來。」
    公然讓一名武將棄劍,可算得上是個大侮辱。可張遼面色抽搐了幾下,還是把腰間的劍解下來交給了楊修,乖乖地走上前去。顏良看他這麼順從,露出滿意的神色,把馬刀紮在泥土地上,吐了口唾沫:「老沮出了點事,來不了,讓我來替他跟你碰頭。奶奶的,這鬼地方可不是太安全,咱們趕緊弄完走人。」
    張遼卻搶先問道:「呂姬她還安好麼?」顏良扯著硬而亮的鬍鬚,拖著長腔道:「她在鄴城暫時過得很好,今後如何,就得看張將軍你的表現了。」
    「沮先生之前說,會有她的信物給我。」張遼原地不動,語速慢而有力。
    顏良曖昧地看了一眼張遼,從懷裡取出一封書信,交給張遼。張遼一把接過去,如同一個饑民拿到食物,貪婪地展信迅速看了幾遍,臉色數變,亦喜亦憂。
    楊修在一旁默不作聲,心想郭嘉之料果然不錯。
    呂布有一個女兒,原本是要許給袁術的兒子,又數次反悔。後來曹操圍下邳,呂布把女兒綁在身上試圖突圍,卻被硬生生擋了回去。下邳城破,呂布授首,而這位呂姬卻不知所蹤。靖安曹不知通過什麼手段,查到這女人居然落到了袁紹的手裡,郭嘉猜測袁紹一定會以此來要挾張遼。
    準確地說,不是袁紹,而是沮授。楊修之前聽說,沮授因為董承之事而被訓斥,冀州一派聲勢大減。想不到他們還暗中握著這麼一張牌,看來沮授他們是打算用張遼做一枚暗棋,在政爭中扳回一城,這才有了此次會面。
    看來這張遼和主公的女兒之間,真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楊修咧開嘴,像狐狸一樣似笑非笑,暗自挪動一下腳步。郭嘉把這件事告訴劉平,自然有他的圖謀。可劉平隨後就告訴了楊修,他若不跟過來在郭嘉嘴裡奪點食,豈不是太虧了。
    顏良見張遼讀完了,開口催促道:「我們言而有信了,現在輪到你了。」張遼看了眼楊修,猶豫地取出一枚黃澄澄的虎符和一套竹製節令,遞了過去。典軍虎符是調動軍隊的憑證,竹製節令是諸營交通的信物,都刻有特定印記,難以偽造。這東西若是落入敵手,等於是把自家轅門敞開了一半。
    不料顏良掂了兩下,直接給扔了回來,一臉不屑:「老沮也真是,淨玩這些虛的。我告訴你,現在條件改了,我要的,是你的輸誠手書。」張遼一怔,旋即強抑怒氣道:「我與沮大人有約在先,只要交出這兩樣東西就夠了!」
    「老沮回鄴城了,現在這裡是我做主,我說不夠,就是不夠!」顏良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
    當漢室使者把張遼當先鋒的消息透露出來時,顏良立刻意識到這是個大好機會。呂姬的事,冀州一派高層都知道,而現在能用出這枚棋子的人,只有顏良一個。沮授談成什麼樣他不管,他大老遠輕軍離開袁營,不多搾點好處可不會回去。
    張遼瞪圓了眼睛,嘴唇幾乎咬出血來。寫了輸誠血書,就是把身家性命交給了對方,只剩下做內奸一條路。輕則陣前反叛,重則被要求去取了主家人頭來獻,總之是只能任人擺佈。
    顏良大剌剌叉開腿,滿不在乎道:「你一回是賣主,兩回也是賣主,何不賣得痛快些?」張遼臉色鐵青,拳頭緊攥:「我出賣主家機密,已屬不忠,你們不要再逼我!」顏良一聽,不由得放聲大笑,笑聲如雷,震得身後廢墟裡幾隻鳥被驚走。
    「忠義?你跟著原來那主子,先從丁原、董卓,後跟王允,早就是一窩的三姓家奴,也配在我面前講忠義?若真說忠義,當日在白門樓上,陳宮、高順慨然赴死,你怎麼還厚顏活在世上?」
    顏良看似粗豪,這話卻比刀子還鋒利,句句刺在心口。張遼臉漲得發紫,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顏良見他啞口無言,不耐煩地催促道:「我這次出來,也擔著好大的干係,你不要拖延時間。呂姬的幸福,可就全在你一念之間了。」
    最後一句,威脅之意溢於言表。張遼尷尬地站在原地,他若是拚命,未必會輸給這個傢伙,可偏偏被拿住軟肋不能動手。眼見陷入僵局,這時楊修施施然站了出來,笑瞇瞇地對顏良說道:「顏將軍,與其馴虎,何不從龍?」
    顏良斜乜楊修一眼,二話沒說,手裡的馬刀驟然出手,一下子把他的綸巾削掉,只差一線就掀掉頭蓋骨。他本以為這個多嘴的傢伙會嚇得屁滾尿流,可楊修只是摸了摸頭頂,扯下幾絲頭髮,不動聲色道:「顏將軍你若殺了我,便是滔天大禍。」說話間,他又走近了一步,雙目逼視,氣勢居然不遜於這位河北名將。
    顏良神色微動,這小子膽色倒不差。他盯著楊修細細的脖頸,心想若是先一拳打折,不知這個虛張聲勢的傢伙是否還這麼囂張。張遼眼神閃動,這個膽大妄為的賭徒,他又在賭!賭的是顏良對他的話有興趣,不會先出手。
    這一次,他似乎又賭對了。顏良終究沒有再次出手,把馬刀收了回去:「你是誰?」
    楊修從懷裡取出一卷素絹,一抖而開,振聲道:「我乃楊太尉之子楊修,今奉天子制諭,封爾征南將軍,攘除奸凶,重振朝綱。」聽到這話,在場的人除了張遼以外,俱是渾身一震。漢室在這個時候,在人心中仍有龍威餘存,這一封制書震懾住了全場,就連顏良身邊的親衛,都有些躁動。顏良先前對楊修的身份有了幾種猜測,但沒想到居然是天子身旁的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漢室的繡衣使者想必你已見到了吧?」楊修問道。
    「不錯。」
    楊修大聲道:「顏良,接旨!」
    顏良卻沒動,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輕輕摩挲著下巴。他雖是武人,對許都的情形也有些瞭解。董承死後,漢室向曹操全面屈服。現在看來,漢室仍舊是心懷不滿,想借這個機會搭上袁家的線,試圖翻身。
    可顏良沒有輕易接下這制書。沮授的失勢,正是因為試圖營救董承才中了郭嘉之計,又被公則落井下石。誰知道眼前這個漢室是什麼來頭,是不是詭計?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郭嘉派來的?」顏良問。
    「就憑我是楊修。」楊修一昂頭。這話聽起來無賴,可顏良卻找不出什麼理由反駁。楊彪楊太尉的忠義,天下皆知。若是天下只有一個忠臣,那必定是他們楊家。楊修看到顏良沉默不語,也不為已甚,將制書疊起來,往懷裡一揣。顏良再想要拿那制書,卻已經晚了。
    「我剛才已說過了,與其馴虎,不如從龍。襄助漢室,內外交攻誅滅曹賊,豈不是比拉攏區區一個張遼更有價值?清君之側,中興之功,就在你們冀州的一念之間,回去仔細想想吧。」
    楊修句句扣住冀州一黨,擺明了是在暗示:你們沒興趣,還有穎川與南陽二黨可以爭取。這在顏良耳中,不啻為大刺激。他不得不把口氣放軟:「楊公子,此事干係重大,我一個人可做不了主。」
    楊修一指張遼:「你們慢慢商量,若有定論的話,告訴張將軍便是。」
    顏良瞥了一眼張遼,眼神意味深長:「怪不得你支支吾吾,原來早就傍上了粗腿,好,好!」也不知這兩聲「好」是讚歎,還是嘲諷。
    張遼幾乎鬱悶得要吐血,楊修這輕輕一句話,固然是破解了自己輸誠血書的困局,可也把他拖下更深的水裡。關鍵是,自己偏偏還無從辯解,只能繼續保持沉默。顏良把馬刀收入鞘中,霍然起身拍了拍手:「時辰已晚,楊公子的意思,我帶回去讓老沮參詳。天子的面子,我猜他總能賣上幾分。」
    「只怕將軍歸途,會有險惡啊。」楊修微微一笑,加了一句。顏良停住腳步,回頭一臉疑惑。楊修伸出三個指頭:「將軍此次輕軍而出,曹軍早有覺察。如今算上張將軍,一共有三路人馬正準備合圍。」
    「哼,我就知道公則那狗東西不安分……」顏良恨恨罵了一句,隨即不屑道:「曹軍那些士卒,土雞瓦狗而已,我五百精騎,縱有萬人也不懼。何況——」他把眼神飄到張遼身上,「張將軍既然同為漢臣,想來也不會痛下殺手。」
    楊修憊懶地拿出骰子,指尖滑動:「名義上,總是要打一打的,不然曹賊會起疑心,對漢室不利。不過將軍寬心,輔翼漢室的忠臣,可比你知道的更多。」說完這句,楊修湊近顏良,說了一句話。顏良聽罷,未發一言,一打手勢,和親衛們迅速離開了小廟。
    小廟恢復了安靜,張遼搓搓手,疑惑地問楊修到底說了什麼,楊修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告訴他,關羽關將軍是忠義之士,降漢卻不降曹。」
    黃河岸邊,兩股軍隊發現了彼此的存在。二長二短的信號從號角里吹出來,訓練有素的袁軍主騎們開始大聲喝叱騎兵變換隊形,其中一半的騎手摘下得勝鉤上的短槊,把身體伏下來,排成一條橫列,每一個人與同伴都相隔半個馬身的寬度;另外一半則摘下挎肩的弓箭,保持在槊手前十步的距離。
    這是一個最標準的烏丸式攻擊隊形,首先馬弓手們會放緩速度,射出第一和第二支箭,令敵人造成混亂,這時候槊手大舉突前,用長槊和矛對敵人進行掃蕩與刺殺,一舉貫穿陣形。馬弓手們會再度射出第三和第四支箭,並向兩側偏離,走過兩條弧線,在戰陣的另外一側與破陣而出的槊手會合。
    顏良的部下只有五百人,所以沒打算長時間跟敵人糾纏,一旦突破敵陣,就可以輕鬆回到大營。這次會面,比顏良想像中收穫要大,如果能和漢室搭上線,那對冀州一系將有極大的好處,還有什麼比輔弼天子更能贏得聲望的呢?所以他急於返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沮授。
    「將軍,東方與南方都有敵人蹤跡!身後也有敵人跟進。」斥候飛快回報。顏良點點頭,楊修果然沒說錯,曹軍得了消息,派了三路兵馬來圍剿。不過顏良也沒說錯,這些人在他眼中,不過是土雞瓦狗而已。
    目前擋在他們與大營之間的,是一大隊步卒。大戟和長矛林立,隊形頗為嚴整。他們選擇的位置很巧妙,右側是黃河,左側是一處綿延的丘陵,隊形正好卡在中間。想要攻擊他們,唯有做正面突擊。彷彿算準了袁營不會出來接應,這隊曹兵的背後甚至不做防備。
    顏良在馬上觀察了一番,彈了彈手指,讓隊形變得更狹長一點,這樣雖然犧牲了側翼的安全,但讓正面的穿透力變得更強。副將提醒他說,他們的後方和右側的敵人如果施加壓力,整個隊伍將會陷入危險。
    「不用理睬他們,專心突破眼前的步陣便是。」顏良想了一下,又下達了一個指令,「讓騎陣的左隊突前一點。」副將領命而去。
    五百匹烏丸駿馬一齊奔馳起來,聲勢極為浩大。大地微微地震動著,如同一頭遠古巨獸踏地而來。徐晃站立在陣形後方,神情嚴峻,宛若碣石般沉穩。手旁的鼓兵不疾不徐地敲著鼓點,提醒每一名士兵嚴守在自己位置上,而戰陣兩側的督戰隊則半舉大刀,嚴厲地監視著任何可能出現的逃兵。
    士兵們聚精會神地抓緊手中的長矛與大戟,矛尖斜挑,戟頭高立。敵人的騎兵衝過來,會首先被長矛刺中,然後戟頭會狠狠啄下去,用鋒利的刃鑿破騎手或馬的腦殼。
    弓弦聲響,他們身後的弓手開始放箭,這意味著敵人已經進入到一百五十步的距離。很多人滴下了冷汗,呼吸變得急促。鼓點聲一變,徐晃發出了一個明確無誤的指令:「聚!」
    聽到命令,士兵們齊刷刷地向右側的同伴擠過去,讓彼此身體靠得緊緊的,一點縫隙不留。這是抵禦騎兵衝擊的必要措施,一則讓陣型變得更加緻密;二則讓士兵彼此夾緊,即使有人想轉身逃走也不可能。
    徐晃嘴唇緊抿,不再給出任何指示。他已經看到,那些騎手俯低了身體,一手持槊,一手抓住馬脖上的韁繩,雙腿緊緊夾住馬肚子,這是即將發起突擊的姿態。下一個瞬間,駿馬匯成的大浪將會狠狠地拍擊在礁石之上,發出驚天動地的撞擊,他甚至可以嗅到即將四濺的血腥。
    可就在這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敵人那邊傳來幾聲號角,在戰陣左路突出的騎兵突然放緩了速度,開始向右側急轉,而其他敵騎也隨即撥轉馬頭,陸續轉向,陣型絲毫不亂地在徐晃的陣前劃過一條漂亮的弧線,向右邊反轉切去。
    這讓徐晃和他的麾下都愣住了,感覺就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打出一拳,卻打空了。此時整個陣型已經被擠得很密實,無法散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敵人離去。只有弓手們還在拚命放箭,希望能留下一些戰果。
    這一個漂亮的陣前急轉不光是避開了步陣的鋒芒,而且讓徐晃的部隊陷入混亂。這個拒馬陣型聚得特別密實,重新散開排列成追擊隊形要花不少的時間,等於是短時間內癱瘓在了原地。
    可是,顏良到底是什麼打算呢?徐晃一邊重新調整部署,一邊在心裡琢磨。顏良的右側是一道連綿的丘陵,他不可能越過徐晃的陣勢突圍。騎兵們唯一的出路,是轉向南側或者回頭向東,但那兩個方向有關羽和張遼的追兵。徐晃眉頭緊皺,怎麼也想不通顏良會如何破這個局。
    而顏良此時已經率隊全體轉向了南方,一陣馬匹嘶鳴,為首的騎士很快攀過幾叢亂石雜草,大聲喊道:「前方三百步,有敵!旗號,關!」顏良點了點頭,縱馬衝到隊伍的最前列,大吼道:「關羽陣前敘話!」
    對面的部隊稍微停滯了一下,很快一員手提長矛的長髯大將驅馬出現在陣前。顏良打量了他一下,大聲喊道:「漢室興旺,匹夫有責。關將軍何不隨我去見袁公。」
    關羽不以為然地擺了擺長矛,對這個建議不屑一顧。事實上,在這個時代,大戰前的叫陣勸降已成為一種慣例,一種儀式,並沒有多少實質意義在裡面。顏良對關羽的反應也不意外,他從來沒打算單靠唇舌就說服關羽——剛才楊修給了他一個絕妙的提示。
    於是顏良運足氣力,又發出一聲大吼:「玄德公正在黎陽做客,將軍不要自誤!」這一聲出來,對面的關羽臉色驟變,連帶著他身後的士卒都一陣騷亂。
    誰都知道關羽和玄德公的關係,也都知道關羽如今在曹營的微妙地位。此時顏良這一聲喊出來,關羽立刻陷入兩難的尷尬境地,若是二話不說直接開打,等於宣告與昔日主公徹底決裂;若是不戰而走,卻是暴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顏良這句話真偽難辨,萬一只是隨口大言,玄德公根本不在河北,關羽便會立刻成了呂布一樣的笑柄。
    關羽麾下的士兵都是臨時調撥來的,談不上什麼忠誠,他們此時聽到,無不心懷疑慮,陣型出現了混亂。顏良看到對方心意動搖,不失時機地下令騎兵們發起突擊。
    騎兵們紛紛催動馬匹,再度擺成進攻的姿態。關羽回過頭去,拚命揮舞著長矛,督促士卒盡快擺好隊形。可他的控制明顯變弱了,很多人還沒擺好木盾,很多人還握著弓箭,不知所措地呆望著前方。踏破這一盤散沙,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
    這時候,意外發生了。袁軍的後隊突然發生騷動。還沒等顏良搞清楚怎麼回事,一名斥候飛奔而來,驚慌地對顏良說:「後方,敵襲!」
    顏良眉頭一皺,登高去望,看到一大隊曹兵騎手已經楔入後隊,雙方的加速距離都不夠,只能展開了一場慘烈的混戰搏殺。不斷有曹軍和袁軍的士兵跌落馬下,殺聲四起。不過明顯袁軍的傷亡更多,因為他們不得不先調轉馬頭,才能與敵人廝殺,而且沒有馬弓手掩護——他們都留在隊列最前攻擊關羽。
    徐晃的部隊不可能來得這麼快,他也沒那麼多騎兵。那麼附近能發動這種規模攻擊的,只能是張遼!
    「這個混蛋……他不怕我會殺了呂姬嗎?」顏良又驚又怒。
    從剛才開始,張遼的騎隊就一直遙遙地綴在後面,虛張聲勢地跟隨著。顏良只道他們只是為了應付差事,沒有多做提防。他的想法很簡單,就算楊修是個騙子,張遼也絕不敢翻臉動手,除非他不再關心呂布女兒的生死。
    可張遼居然真的翻臉了,而且還選在了這麼一個時機。他利用袁軍背對自己發起進攻的時機,狠狠地給了顏良屁股一下。
    可是顏良此時已經無法叫停進攻。袁軍的前鋒已經插入關羽的陣勢,霎時間就有數十名士兵被長矛挑翻,還有更多人被高大的馬頭硬生生撞倒在地,再被鐵蹄踐踏,慘呼連連。原本不算嚴整的陣線一下子被敲開一個大大的血色缺口。騎兵們爭先恐後地從這個缺口湧進去,迅速朝前方同伴的側翼補位,很快形成足夠的寬度,減少接敵方向。
    關羽的步卒一下子被打懵了。弓手們平舉短弓,不管不顧地把箭射向缺口,即使誤傷也在所不惜;被長矛格擋的步卒們紛紛抓起短戟,朝著身陷陣中的袁軍前鋒瘋狂地擲去,以期能阻擋他們前進。一些老兵試圖抓起地上的大盾,發現它們居然被過於緊張的新兵踩在腳下。老兵們大聲推搡,新兵們只得驚恐地持刀撲上前去,反而讓陣形變得更加混亂不堪。
    只要顏良的騎兵源源不斷地衝入缺口,繼續擴大戰果,那麼關羽的部隊很快就會被打得分崩離析。可是後續部隊已經被張遼的騎兵纏上了,無法脫身,反而造成了前後分離的狀況。
    關羽部隊逐漸從混亂中回過神來,如夢初醒的各級指揮官開始組織反擊。數十名身披皮甲的戟士排好了長列,在屯長的喝令下,一齊高抬長戟,然後狠狠地啄下去。每次鑿擊都能擊穿幾匹馬或騎手的頭顱。滴著鮮血和腦漿的戟頭再度被抬起,戟士們大喝著上前三步,繼續對敵人進行打擊。對於這種人,失去速度的騎兵沒什麼好法子對抗,戰馬的嘶鳴和騎手的呼救聲此起彼伏。
    在他們的鼓舞下,其他士卒拔出環首刀,從兩翼聚攏過來,把缺口封閉,讓前鋒身陷陣中無法自拔。騎兵的優勢在於奔馳,當他們停下腳步陷入步卒的沼澤時,處境會變得十分悲慘。他們被迫從馬上跳下來,拔出短劍,背靠著坐騎跟敵人對砍。馬上馬下的優勢驟然逆轉,很快這些手握短刀的騎兵,就生生被長達七尺的步矛搠死。不時還有受驚的馬匹把騎士甩下,負痛狂奔,然後被幾支利箭釘住,跌倒在地動彈不得。
    顏良眼見到前後都受到挫折,勃然大怒。拍馬往回衝了幾步,憤怒地大喝:「張遼!你……」話音未落,一支又狠又穩的箭射過來,正中顏良的左肩。遠處的張遼放下硬弓,面無表情。
    顏良身子晃了晃,眼前一片發黑。他強忍疼痛舉起右臂,卻發現身邊連一個傳令兵都沒有了。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這蹄聲強健而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巨鼓之上,讓心臟為之一顫。
    顏良猝然回首,猛見一團火焰燒到面前。當他看清那是一匹棗紅色的馬匹時,前胸已經被一把長矛刺入——而長矛的另外一端,正被關羽緊緊握著。他在張遼射箭的一瞬間,從混亂的前線衝到顏良身邊,那匹赤紅駿馬的速度,實在是歎為觀止。
    「玄德公正在河北行轅,你敢……」顏良一把攥住矛柄,拚命吐出幾個字來。關羽的眼神微變,手中的長矛卻絲毫不放鬆,一口氣貫穿了顏良的前胸,還狠毒地擰了幾擰。顏良在馬上不甘地搖晃了幾下,眼神迅速黯淡下來,整個人從馬上重重摔在了地上。
    關羽翻身下馬,從屍體上抽出長矛,一股鮮血從創口激射而出,噴了他滿臉血污。關羽擦也不擦,俯身摘下顏良的頭盔,用矛尖高高挑起,一邊縱馬馳騁,一邊仰天大吼:
    「顏良,授首!」
    這個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戰場,還在拚命抵抗的袁軍瞬間士氣崩潰,除了那些身陷重圍的士兵以外,其他人都紛紛選擇放棄抵抗,朝著大營的方向逃去。他們很快絕望地發現,必歸之路上,正橫亙著徐晃的軍團……
    遠處張遼看到關羽高舉著大矛在戰場上來回馳騁吶喊,放下手中的硬弓,喟歎道:「想不到,雲長他真的動手了。」他身旁的楊修一臉輕鬆地問道:「文遠你把這麼大一份功勞讓給關將軍,心中不覺得可惜麼?」
    張遼搖搖頭:「雲長自從來到曹營,沒有一日不在苦悶中度過。我明白他的心意。他斬殺顏良,不是與玄德公決裂,而是給曹公一個離開的理由。」
    「只怕樹欲靜而風不止,別人眼裡,可未必是這麼回事。剛才顏良那一聲『玄德公在河北』,聽在耳裡的人可不少呢。」楊修露出嘲諷的神情。
    張遼長長歎息一聲,伸手摩挲了一下坐騎的耳朵,不再說什麼。他忽然又想到什麼,猶豫地問道:「顏良一死,沮授必會知曉。我這麼做,真的能保呂姬無恙?」
    楊修看他的眼裡滿滿的都是擔憂,寬慰道:「這一場仗意義重大,曹公一定會把功勞歸於關羽一身,大肆宣揚,所以沮授怪罪不到將軍頭上;再者說,失去顏良的冀州派風雨飄搖,只會更加倚重於你,呂姬反而更加安全。」他身子微傾,聲音也放低:「我向將軍保證,會有人去把呂姬救出來,絕無差錯。」
    聽完楊修這一番分析,張遼怔怔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開口:「這一切,早就在你的算計中吧?」
    「嗯?」
    「從一開始,你以言語挑撥我們三個,就沒打算放顏良離去。你想借他的死,逼我和雲長上你們的賊船,對吧?」
    「文遠,你何必想那麼多。」楊修打斷他的話,「做一個簡單的武人,在這亂世裡也是種幸福。」張遼卻堅持道:「只怕想得太過簡單,死得更早——既然你拉我上這船,就該把一切說清楚!」他劍眉斗立,臉拉得更長了,一副自尊心受到傷害的憤懣神情。
    楊修無奈地把骰子收進袖子裡,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梳理著坐騎的鬃毛:「我不妨告訴你,今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郭祭酒安排的。」
    張遼一驚,隨即醒悟過來:「那份天子制書,只是郭祭酒設下的餌嘍?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漢室參與,對不對?」
    楊修狡黠地看了他一眼:「郭祭酒是這麼打算的,不過計劃總趕不上變化。他虛張聲勢,我順水推舟,不是什麼事都要遂他的願。」
    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張遼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楊修見他有些迷惑,道:「如今顏良之死這一份大禮,恐怕是要禮分三家。」
    張遼轉過頭,向戰場上望去。此時廝殺已經逐漸平息,四千精卒合圍七百如喪家之犬的騎兵,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隨著最後一個試圖抵抗的袁軍騎手被亂刀砍殺,喊殺聲消失了。黃河之水嘩嘩地奔流著,人與馬匹的鮮血將綠油油的河畔草地染成暗紅顏色,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道。曹軍士兵們在戰場上逐一搜撿,翻動屍體,若有還喘息的,就一刀搠死。在更遠處的高丘上,關羽把大矛支在地上,顏良的頭顱高高懸起,他下馬背靠坐騎,似是疲憊之極,目視前方,默不作聲。夕陽映襯之下,他頎長的身影宛若戰神。只是臉上沾滿血污,無法分辨此時他的表情為何。
    張遼回過頭來,似乎已經有了答案:「曹軍首勝,這是送給曹公的大禮。」
    「不錯,你繼續。」
    「顏良一死,玄德公必被袁紹所殺。屆時雲長只能待在曹營,卻絕不會誠心投向曹公。他若想繼續效忠漢室,也只剩下一個選擇。我和雲長,就是送給漢室的大禮。」
    楊修讚許地說道:「文遠你能想到這一層,卻也不錯。那這三呢?」
    張遼思忖片刻,沮喪地搖搖頭:「這第三禮我猜不到。」
    楊修微微一笑,抬起手,向著即將沒入地平線的落日,如同要把那日頭抬起來。
    「這第三禮,乃是助那一條潛龍騰淵、旭日復升。」
    這個時候,鐺鐺鐺鐺的鑼聲在戰場四周響起,諸部開始聚攏隊形,鳴金收兵。官渡的第一戰,就在這如喪樂般的金鳴聲中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