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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兩個人

    劉延面色陰沉地從低矮的城垣望下去,城腳下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具袁軍士兵的屍體。這些戰死者身上只有少數人披著幾塊皮甲,大部分屍體都只是簡單地用布衫裹住身體。手裡的武器,也只是簡陋的木製或竹製長矛,甚至連一面小盾都沒有。
    這種勝利並不讓劉延感覺到快意。從裝備判斷,這些不過是冀州各地家族的私兵,被袁紹強行徵調過來,一來可以充做戰爭的消耗品;二來變相削弱那些家族的實力。這樣的士兵無論死多少,袁紹都不會有一點心疼。
    劉延抬頭看了看遠方,袁軍的營寨背靠黃河而設,旌旗招展,聲勢浩大。這些袁軍部隊是從黃河北岸的黎陽渡河而來,牢牢地把控住了南岸的要離津,然後從容展開,將白馬城四面圍住,驕橫之氣,溢於言表。
    可劉延又能做什麼呢?這一座白馬小城不過三里見方,他這個東郡太守手裡的可戰之兵只有兩千不到。算上白馬城的居民也不過才一萬多人。而此時包圍小城的袁軍,僅目測就有一萬五千之眾。
    以袁軍的威勢,只要輕輕一推,就能把此城推倒。白馬城一陷,冀州大軍便可源源不斷地渡過黃河,直撲官渡,在廣闊的平原地帶與曹操展開決戰。可奇怪的是,對面的袁將似乎心不在焉,除了派出一批大族的私兵試探一下守軍的抵抗意志以外,主力一直按兵不動。
    劉延搖搖頭,白馬已是孤城,現在想什麼都沒用了,只有殉城戰死或者開城投降兩個選擇。他叮囑城頭的守將幾句,然後滿腹心事地沿著青石階梯走下去。他剛一下來,立刻有一名親隨迎了過來。
    「抓到了幾個袁軍的細作。」親隨壓低聲音對劉延說。
    劉延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大戰持續了這麼久,各地的細作都多如牛毛。他淡淡道:「當眾斬首,以安民心……哦,對了,屍體別扔,也許還能吃。」
    親隨有些躊躇:「這兩個細作,有點不太一樣……」
    「怎麼不一樣?」
    「要不您親自去看看?」
    劉延眉頭一皺,沒說什麼,這名親隨跟了他多年,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他們離開城牆,來到城中一處緊鄰兵庫的木屋裡。木屋裡站著兩個人,他們沒被綁住,但四周足足有八名士兵看守,動一下就會被亂刀砍死。
    這兩個人年紀都不大。一個二十歲上下,面白無鬚,兩道蠶眉頗為醒目;他身邊的根本還只是個大孩子,細眼薄唇,下巴尖削,小小年紀額頭就隱有川字紋。兩個人的穿著都是青絲單衣,濮巾裹頭,一副客商打扮。
    劉延在路上已經瞭解到了詳情。一接到袁軍渡河的消息,白馬城立刻封城不許任何人進出。同時城內大索,凡是沒有戶籍或沒有同鄉認領的人,都會被抓起來。這兩個人,就是在這時候被抓進來的。
    「你們叫什麼名字?」劉延問。
    「我叫劉平,這是我的同伴魏文。我們是行商之人,誤陷入城中。」劉平略一拱手,不卑不亢。
    劉延冷笑道:「曹公與袁紹對峙已經半年多了,天下皆知,又有哪個商人膽敢跑到這裡來?分明是細作!」他假意一揮手,「拖出去殺了。」聽到他的命令,幾名士兵上前正要動手,劉平擋在魏文前面,厲聲喝道:「且慢!」士兵們都愣住了,手裡的動作俱是一頓。
    劉延心中大疑。劉平說這話時的神態和口吻,都帶著一種威嚴,這是身居上位者特有的氣質,學是學不來的。這兩個人的身份,似乎沒那麼簡單。他又重新打量了兩人一番,覺得那少年的面孔有幾分熟悉,卻一時說不出。
    「你們到底是誰?」劉延問道。
    劉平把手伸進懷裡,這個動作讓護衛們一陣緊張,劉延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那少年見劉延如此膽小謹慎,發出一聲嗤笑。劉延卻面色如常,他如今身繫一城安危,自然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劉平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遠遠扔給劉延。劉延接過一看,原來是一條柏楊木簽,簽上寫著「靖安刺奸」四個字。
    這四個字讓劉延眼皮一跳,這——是靖安曹的東西!靖安曹是司空府內最神秘的一個曹,這個曹的職責眾說紛紜,沒人能說清楚,無數的傳言總是和刺奸、用間、刺探、暗殺等詞語相連——唯一能夠確信的是:靖安曹的主事者,是軍師祭酒郭嘉。
    靖安曹的人無處不在,行事卻極端低調。即使是在如今的白馬城中,劉延相信也有靖安曹的眼線,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他用手摩挲著木簽的粗糙表面,緩緩開口道:「僅憑這一條木簽,似乎不足為憑。」
    「那麼加上這個呢?」那個名叫魏文的少年昂起下巴,又扔過來一樣東西,眼神裡滿是不耐煩。
    劉延撿起來一看,發現是一塊精銅製的令牌,正面鐫刻著「漢司空府」四字,背面獬豸紋飾,牌頭還雕成獨角。劉延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兩位到底是什麼人,不光有靖安曹的憑信,連司空府的令牌都有。
    稍頃,魏文沒好氣地伸出手來:「看夠了?還給我。」劉延把令牌與木簽雙手奉還,魏文搶回去揣好,眼睛骨碌碌地盯著劉延,不屑道:「你不專心守城,反倒與我們這些客商為難,膽量也太小了吧?」
    劉延淡然一笑,沒說什麼。劉平淡淡地喝止道:「二公子,別說了,劉太守是職責所在。」魏文氣鼓鼓地閉上嘴,自顧朝門外走去。門外士兵看到大門敞開,出來的卻不是劉延,「嘩啦」一起舉起鋼刀。魏文臉色霎時變了幾變,似乎想到什麼可怕的事情,連連倒退幾步。直到劉延發出命令,士兵們才收回武器。魏文昂起頭,努力地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你這些兵倒是調教得不錯。」
    一聽少年這居高臨下的口氣,劉延可以肯定,這兩個人絕不是什麼客商。至於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劉延已經打消了追究的念頭。靖安曹做事,不是別人可以插手的。他是個極度小心的人,不想因為一時好奇而搞砸郭祭酒的計劃。
    「如今城中紛亂,各處都不太平。兩位一時半會兒是無法離開的,不如去縣署稍坐,也穩妥些。」劉延客客氣氣說。劉平一點頭:「恭敬不如從命。」
    劉延帶著劉平和魏文離開兵庫,朝著位於城中心的縣署走去。此時街上已實行禁令,幾乎沒有什麼行人,只偶爾有一隊士兵匆匆跑過。整個白馬城陷入一種焦慮的安靜,好似一個輾轉反側的失眠者。他們走過一處空地,幾個士兵拿著石頭在往一口井裡扔。
    劉平和魏文一直在悄聲交談,還輔以各種手勢。走在前頭的劉延感覺,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有些奇怪,既不像主僕,也不像兄弟,那個叫魏文的小孩子雖然聽命於劉平,但總不經意間流露出頤指氣使的氣度;而劉平對魏文說話不像長輩對晚輩,更像是上級對下級,還帶著點商量的口吻。
    這時候意外出現了。
    兩個黑影突然從兩側低矮的民房頂躍下,速度如影似電。劉延與他的護衛剛露出驚疑,兩道寒芒已然刺中了劉延的小腹——卻發出了「鐺」的兩聲脆響,劉延整個人朝後頭倒去,從破損的布袍下,隱約可見銅光閃耀。原來劉延為了防止被刺殺,在外袍下還穿了一身鎧甲,這個人真是小心到了極點。
    刺客還要繼續挺刺,這時候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居然是劉平。他先拽開失去平衡的劉延,然後飛起一腳踹開親隨。只聽一聲慘叫,原本注定要切開親隨脖頸的刀鋒,只斬入了大腿。兩名刺客見一擊未中,不見任何遲疑,立刻拔刀各自躍上房屋,很快在視野裡消失了。
    那些還忙著填井的士兵扔下手中的石頭,都跑了過來。劉延揮著手吼道:「還不快去追!」他們連忙轉身朝著刺客消失的方向追去。
    「您沒事吧?劉太守?」劉平問。劉延臉色煞白地從地上爬起來,勉強點頭。這次丟人可丟大了。這城裡經過幾遍盤查,把兩個靖安曹的人當細作不說,居然還漏掉了真正的刺客,一漏就是兩個。若不是他生性謹慎,恐怕此時白馬城已陷入混亂。
    「謝……謝謝先生救命之恩。」親隨捂著潺潺流血的大腿,沖劉平叩頭。剛才若不是劉平及時出手,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那劍斬的力道極大,他的大腿被砍入極深,可想而知若是在脖頸上,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他剛剛還指控這人是細作,現在卻被救了一命,這讓他有些惶恐。
    「不客氣,同行之人,豈能見死不救。」
    劉平溫言一笑,回頭去看魏文,卻發現他站在原地,眼神有些發直。劉平問他怎麼了,魏文嘴唇微微顫動,低聲道:「這……這種劍法,好熟悉……對,就是噩夢裡那種感覺,我曾經經歷過,不會錯。」魏文雙股戰戰,試圖向後退去,卻被劉平按在肩膀上的手阻住。
    「別忘了你為什麼來這裡。」劉平悄聲對他說,似乎也是對自己說。魏文咬著牙攥緊拳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針對劉延的刺殺引起了一場混亂,守軍對城裡展開了又一輪搜捕。劉延趕緊把他們兩個人盡快送回了縣署,加派了守衛,然後吩咐奉上兩盞熱湯壓驚。劉平坐在尊位,魏文坐在他的下首,兩個人端起湯盞略沾了沾唇,旋即放下,他們的舉止風度,一看便知出身大族,這讓劉延更生敬畏。
    劉平開口問道:「如今白馬四面被圍,不知劉太守有何打算?」
    劉延心中一凜,若劉平問的是「如何應對」,他還可以從容回答;可他偏偏問的是「如何打算」,這就存了試探的意思在裡頭。袁紹大軍壓境,許都這邊難免人心浮動。這兩個人,說不定是曹公派下來檢校軍心的……
    想到這裡,劉延苦笑一聲道:「如今之局,已非在下所能左右,唯有拚死殉城而已。先生問我,真可謂是問道於盲了。」他將城內外局勢據實相告,劉平聽了以後,沉默不語,面露難色。劉延看出他心思,又道:「如果兩位急於出城,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劉延叫手下取來牛皮地圖,鋪在兩人面前,用盛湯的勺子邊指邊說:「袁軍雖然勢大,但我白馬城也並未全無出路。兩位且看,在西南處,如今還有一條寬約數里的通道。不知為何,袁軍至今不曾到此,只偶爾有斥候巡邏。若是有快馬,兩個人要衝回南方,不算太難。」
    魏文伸著脖子端詳了,忽然抬頭問道:「你們的信使,是否就是從這條路去給我……呃,曹公報信?」
    「不錯。」
    魏文道:「袁軍兵力如此雄厚,卻圍而不攻,反而留了一條單騎可行的南下通道,你難道看不出什麼問題?」這小孩子語氣尖酸,說的話卻大有深意。劉延重新審視地圖,一言不發。魏文忍不住身子前傾:「我問你,我軍與袁軍若是決戰,孰強孰弱?」
    「袁紹兵力數倍於曹公,又新得幽燕鐵騎。若正面決戰,我軍勝機不大。」劉延答道。
    魏文伸手在地圖上一點:「白馬城是黃河南岸的立足,乃是我軍必救之地。袁紹放開白馬的西南通道,明顯是要你去向曹公求救,他們再圍城打援,逼迫曹公主力離開官渡,北上決戰。明白了?」
    劉延臉色陡變。他只糾結於白馬一城,這少年卻輕輕點透了整個戰局,雖說略有賣弄之嫌,卻也顯露出高人一等的眼光與見識。黃河與官渡之間是廣袤平原,在那裡兩軍展開決戰,曹軍敗多勝少。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劉延就是戰敗的第一個罪人。一想到這裡,劉延顧不得禮數,霍然起身,額頭沁出細細的汗水。
    「得馬上派人去警告曹公!」
    「不必了。」魏文擺擺手,「我都看得出來,曹公會看不出?你老老實實守你的城就行了,不要自作聰明,亂了陣腳。」教訓完劉延以後,魏文頗為自得地瞟了劉平一眼,劉平卻是面色如常,鎮定自若地啜著熱湯。
    劉延現在已經明白了,這兩個年輕人,定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可不能折損在了白馬城中:「我馬上安排快馬,打開南門送兩位出去。」
    劉平卻搖了搖頭:「多謝太守。不過我們不是要南遁,而是北上。」他輕輕在地圖上一點,眼神中透出幾絲堅毅,指頭點中的位置正是如今白馬城外駐紮的袁軍營盤。劉延手一抖,幾乎要把手邊的湯盞碰倒。
    「您這是……」
    「我們去試探一下,看看袁紹對漢室還有多少敬畏。」
    「漢室不就是曹公嘛,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劉延心中暗想。
    與此同時,在那一處被指頭壓住的袁軍營盤門口,一場醞釀已久的混亂即將爆發。
    一大隊剽悍的騎兵安靜地排成三隊陣列,他們個個身挎弓箭,腰懸長刀。他們所處的位置有些奇怪,前面一半已經出了袁軍主營的轅門,後一半卻還在營中,好像一條出洞出到一半就卡死在那裡的蛇。
    在隊列的最前方,是一個全身披掛的黑高漢子,他正好整以暇地用一把寬刃大刀修剪著指甲。他胯下那一匹烏丸駿足有些不耐煩,因為韁繩不在主人手裡,而是被一個怒氣沖沖的文官抓住。那文官身後不遠還站著一員大將,但他看上去似乎完全沒有幫手的意思。
    「顏良!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公則喝問道,用力去拽韁繩。可那坐騎四蹄如同生根一般,紋絲不動,公則拽不動,只得悻悻鬆開手。顏良身後的騎士發出一陣哄笑。
    顏良收起大刀,詫異的表情略帶做作:「郭監軍,我不是給你行了一份公文麼?延津附近發現了曹軍斥候,我身為先鋒大將,自然得去查探一番。」公則冷笑道:「這等小事,何須大將親自出馬!你根本就是想去遊獵吧?」
    被說中心事的顏良一點也不見慚愧,反而昂起下巴,理直氣壯地說道:「白馬小城,交給監軍你就足夠了,我在營裡待得都快長毛啦,得活動一下筋骨。」
    公則一聽,登時火冒三丈:「出征之前,袁公有明確訓令,以我為前部監軍,節制諸軍。你難道想違抗……」他話還沒說完,顏良雙腿一夾,坐騎默契地向前衝了幾步,嚇得公則不得不閃身避開。這一閃,之前說話的氣勢被打斷,再也續不下去了。
    「審時度勢,臨機決斷,此皆大將之法。爾等穎川腐儒,何必管那麼多!」
    顏良逼退了公則,哈哈大笑,一抖韁繩喝令開拔。公則見攔不住他,轉過頭去,求援似的喊道:「淳於將軍,您莫非要放任這個傢伙胡鬧?」
    這一次先期渡河的袁軍主將,是淳於瓊和顏良。公則作為監軍隨軍,名義上地位比顏良高,但後者是冀州派的實權人物,兵權在握,公則根本壓制不住,只得求助於淳於瓊。
    一直一言不發的淳於瓊聽到呼喊,撥轉馬頭衝到了顏良軍前。顏良面色一怔,抱拳道:「老將軍莫非也要阻撓?」
    淳於瓊咧開嘴笑了:「原本是要勸阻,可聽顏將軍說的有趣,老夫也動了心思,也想出去遊獵一番。」這個回答讓公則和顏良都很愕然。淳於瓊見顏良有些遲疑,眉毛一抬,又道:「怎麼?老夫不夠格麼?」
    面對這個請求,顏良眉頭一皺。公則一介文吏,斥退也就算了,這位淳於瓊是軍中老人,當年還與袁公平起平坐,輕忽不得。可真的答應讓淳於瓊同行?別逗了,那可是一個膽敢輕軍入許劫走董承的老瘋子,他會做出什麼事來,誰都無法預測!
    顏良在馬上默然片刻,開口道:「既然如此,淳於將軍不妨與我同行,以一日為限。萬一白馬這裡起了變故,也好有個應對。」
    一日為限,能打到多少獵物?在場的人都聽明白了,顏良這是在找台階下了。淳於瓊也適可而止,笑瞇瞇地滿口答應下來。顏良乜斜了公則一眼,朗聲笑道:「白馬小城,即便是郭監軍,應該也能看住一日,老將軍不必擔心。」
    公則被他如此諷刺,氣得面色漲紅,卻無可奈何。顏良這次帶了一共八千步騎,真耍起性子來,公則還真吃不消。
    淳於瓊道:「既然如此,還請將軍在營外稍等片刻,老夫去取弓箭來。」顏良在馬上略一抱拳,然後一抖韁繩,發下口令。他身後的騎兵一起呵斥坐騎,大隊人馬耀武揚威地開拔,令出即行,毫不拖沓,果然是冀州精銳。
    公則恨恨地把鼻前的塵土揮開,對淳於瓊抱怨道:「明明有將軍與我做先鋒便足夠,主公卻偏偏還要派這個冀州莽夫前來,真不知怎麼想的。」
    淳於瓊昂起頭,瞇起眼睛吸了口氣,答非所問:「孟夏之時,最宜郊遊,顏將軍當真是好興致吶。」公則一愣,不知他意有何指。淳於瓊把手伸向顏良漸行漸遠的背影,勾了勾指頭:「顏將軍遊獵之意,只怕不在禽獸啊。」
    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公則的肩膀:「郭監軍你年紀輕輕,可不要跟老夫一樣老糊塗啊。」說罷揚長而去,剩下一個驚疑不定的公則。公則也不是傻子,略做思忖便明白淳於瓊的意思。
    顏良這次公然外出,獵獸是假,爭權是真。冀州派一向是袁家的泰山之鎮,結果田豐被囚、沮授被叱,現在先鋒的監軍居然也落到了穎川人的手裡,顏良若是不爭上一爭,只怕權勢會繼續旁落。
    「莫非顏良是要試探我等……」
    公則想到這裡,悚然一驚,匆匆回到營帳之中,提筆寫下一封密信,封上印泥,然後叫了個心腹小校,低聲吩咐道:「去黎陽,送蜚先生。」他側頭想了想,又寫了一封。
    在白馬西南方向幾十里外,一支曹家的軍隊正在徐徐前進。兩側的散騎始終與主隊保持著一百步的距離,中央的步卒排成鬆散的行軍隊形,矛手與戟手在外,弓手在內,每三個人還抬著一面大盾。可知兵法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隊列外鬆內緊,一旦有什麼情況出現,他們會立刻變成一把鋒銳的尖刀或堅實的盾牌。
    在隊伍的最前列並行著三名將軍,他們身上披著厚實的兩當鎧和虎獠盔,神態各異。最右邊是個矮壯漢子,眉毛極粗,眼睛卻很小,肥厚的嘴唇顯出幾分忠厚;最左邊的將軍一臉的桀驁不馴,面部狹長,鼻尖鷹鉤,是相書上說的青鋒之相——這種相貌的人,大多褊狹狠戾;而在最中間的男子,方正的臉膛微微發紅,一副美髯飄在胸前,頗為沉穩英偉,可他的神情卻是怏怏不樂,似乎有什麼煩心之事縈繞於心。
    這時一名斥候從遠處飛快地馳來,數名游騎迎了上去,確認了對方的身份,這才讓開道路。這斥候衝到隊列前方,對著三位將軍大喊道:「報!前方六十里處,有袁軍偵騎。」
    這個消息讓三名將軍表情都微微一滯。在那裡出現偵騎,說明他們已經進入袁軍主力的視野了,隨時可能會遭遇戰鬥。
    三人久經沙場,同時習慣性地舉手,想讓隊伍停止前進,可他們發現兩位同僚也做了同樣的動作,連忙又收回來,面露尷尬,一時間整個隊伍有些混亂。好在這混亂並未持續太久,士兵很快整好了隊,矛戟微斜,弓弩上弦,以便隨時應對可能的偷襲。一看便知是百戰之師,細節毫不疏忽。
    中間那將軍對左右兩人道:「袁軍此來,目的不明,咱們主力撥一支軍迎上去探探虛實。」這是持重之論,其他二人都紛紛贊同。
    這時候,第四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諸位將軍,來博個綵頭如何?」
    三個人同時回過頭去。說話的是他們身後一個有點狐狸臉的年輕人,他只簡單地披著一件長袍和軟甲,細長的手指拈著兩枚骰子。這人叫楊修,是太尉楊彪的兒子,剛從許都北上官渡。軍中傳言,楊家被郭嘉敲打了一下,已徹底屈服,不光家裡的高手被徵調,連楊彪獨子都要被迫隨軍。
    此時聽到楊修這麼說,三位將軍面面相覷。楊修又笑道:「聽聞這次圍困白馬的,是顏良、淳於瓊和公則三人。這帶兵西進的,會是他們中的誰,諸位不想猜一猜?」
    左邊那將軍不悅道:「楊先生此來隨軍,是參贊軍事,可不是來胡鬧耍錢的。」楊修悠悠道:「在下開的這個局,博錯了,無非是輸些錢財。曹公開的那局,幾位若是下錯了注,可是要賠上身家性命的。」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三個人俱是一凜。他們互相使了個眼神,向前走了幾十步,驅馬登上一片小丘陵,與隊列遠遠隔開。左邊那將軍開口道:「楊先生,你適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楊修拱手道:「德祖不才,自出征以來,一直有個疑問。曹司空麾下猛將如雲,這次救援白馬,為何單單挑選你們三位來打頭陣?」
    「我三人為何不能打頭陣?」右邊的將軍淡淡道。
    楊修搖搖頭:「諸位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啊。」他一指左邊那將軍,「張遼張文遠,你本是呂溫侯麾下的頭號大將,在徐州歸順了曹司空,官拜中郎將。」他又一指中間那將軍,「關羽關雲長,你是玄德公的義弟,月餘之前方在徐州斬殺了曹公的守城將軍車胄。曹司空攻破徐州以後,玄德公乘夜遁逃,你才歸順曹公,至今尚只數月,卻已是偏將軍。」
    關羽聽到「歸順」二字,面有怒意。他正欲開口分辯,卻被張遼扯了扯衣角,勉強壓下火氣。楊修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微微一笑,也不說破,把視線轉向第三位將軍。
    「至於你……」楊修指著第三位將軍,「徐晃徐公明,你根本就是漢室之人。」
    徐晃聽到這個評價,卻是面色未變。當初他是楊奉麾下大將,從長安到洛陽一直保護著漢室安危,是天子親封的都亭侯。後來曹操與楊奉鬧翻,漢室遷到許都,他便留在了曹軍之中,作為漢室在軍中唯一一枚擺放在明面上的棋子,是彰顯皇帝與司空之間互相信賴的標誌。
    不過為了避嫌,徐晃與漢室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往來。即使是董承起事的時候,也不曾把他計算在內。時人都認為,徐晃漢室的烙印逐漸淡化,已徹底成了曹家大將。
    現在楊修突然把他的這一層身份揭破,徐晃卻沒有勃然變色,反而穩穩答道:「楊先生說的不錯,我一直是漢臣,從未變過。」他這話答得巧妙,如今天子尚在,連曹操、袁紹都自稱漢臣。
    楊修三根指頭豎起來,三位將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意識到其中的玄妙。
    這三個人都是降將,而且是來自於呂布、劉備以及漢室這三個曹公大敵的陣營,雖說曹公有「用人不疑」的名聲在外,可先鋒這麼重要的位置,曹公心腹之將一個都不用,卻派了地位如此微妙的三個人,其中意味頗可琢磨。
    這三人合在一起,互相監視還好,眼下分兵去對付那一股袁軍,究竟派誰去,見了袁軍又做了什麼,就不能不讓人琢磨了。
    想通了其中關節,張遼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不要分兵?」楊修道:「若是見敵不顧,就更不好了。」張遼以手按劍,冷哼一聲:「分兵要猜忌,不分兵亦要猜忌。我看你分明是來離間的!」楊修從容道:「我一片公心,全為諸位。若是諸位不信,那我從此噤聲,全憑幾位調遣。」關羽拍拍張遼的肩膀,示意他鎮靜,又轉向楊修道:「那德祖你說說看,該如何是好?」
    關羽在曹營地位超然,不像張遼、徐晃那樣患得患失,由他來問,最好不過。楊修把骰子掂了掂,道:「若是從小處著眼,怎麼做都是錯。只有放寬視野,才知進退之道啊。」
    張遼不耐煩道:「別賣關子了!」
    楊修長笑一聲,伸手指向黃河東向:「那邊袁紹派了顏、郭、淳於三將前來白馬,圍而不攻。這三人分屬不同派系,卻同為先鋒,實乃兵家大忌。這邊曹公調了你們三位降將打頭陣,主力卻留在延津,這其中的味道,說白了就是兩個字——試探。」
    聽到這兩個字,三將眼神起了不同的反應。
    楊修繼續道:「曹公在試探袁紹,同時也在試探你等;而袁紹又何嘗不是在試探曹公,也在試探顏、郭、淳於三人。白馬城本是雞肋,守之無益,曹、袁仍各自派兵周旋,可不知藏了多少心機。若是窺不破這點,隨意妄動,說不定就是殺身之禍。」
    徐晃握緊手裡的長柄大斧:「依楊先生所言,要如何才能合了曹公的心思?」
    楊修下巴一抬,露出狐狸般的微笑:「這法子說來也簡單,取下顏、郭或者淳於的首級,一切疑問自然煙消雲散。」
    聽到這話,三將中的一個人面色如常,心中卻是「咯登」一聲。聽楊修這一番剖析,曹公竟是早已起了疑心,把最有嫌疑的三人一併撒出來,拿袁紹軍來試探虛實。他若是按照原計劃,借這次出征之機,與顏良密會,就會有暴露的危險——這個楊修無端說破此事,顯然也是想試探出自己的身份。
    該死的,全都在試探。他心裡想著,同時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變得自然。
    日至正午,白馬城的北門附近忽然發出喧鬧聲。附近負責監視的袁軍游哨迅速上報,上面給了指示:靜觀。這一部分袁軍的任務是圍城。很快喧鬧聲更大了,東城的城頭居然著起火來,火勢還不小。游哨再次上報,上頭還是那句話:靜觀。
    袁紹圍困白馬,是為了吸引曹軍主力前來,所以城內的這種小混亂,根本不值得關注。現在就算劉延自縛開城,他們都要把他趕回去。
    很快游哨發現,有兩個人影從城頭偷偷摸摸地想要縋下來,已經有粗大的繩子垂到城牆下面。此時上面火勢蔓延,濃煙滾滾,估計守城兵丁都顧不上了。游哨想到上峰叮囑,也懶得上報,遠遠站在城頭弓箭射程之外觀望。
    這兩個人影一高一矮,在城頭忙活了一陣,開始抓住繩子慢慢往下縋去。縋城是軍中必練的科目,講究的是雙手交錯握繩,雙腳踢牆,一蕩一蕩地縋下來。而這兩個人一看便是生手,居然雙腿盤在繩子上,雙手緊握往下溜。游哨暗笑,這麼個滑繩的法子,不是手被繩子磨得血肉模糊,就是直接摔到地上沒有半點緩衝。
    兩個人下到一半的高度,城頭上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立刻就有士兵揮起大刀,要砍斷繩索。兩個黑影大概是過於驚慌,雙手猛地鬆開,一下子跌落到城腳下。好在白馬城本來也不算高,這一下不至摔死人。
    城頭衛兵看到他們掉下去了,不再砍繩子。北城門隆隆開啟了半扇,一隊步卒手持長戟環刀殺出來,直撲向那兩個人。那兩人也不含糊,強忍著劇痛,跌跌撞撞朝著袁營方向跑。那隊步卒個個身著重甲,跑得不快,反倒被那兩人越甩越遠。眼看他們要衝出弓箭範圍,突然之間從城頭順著那根繩子,又跳下來兩個人。這兩個人手腳麻利,動作迅捷之極,三兩下就縋到城下。一落到地上,他們立刻掣出手中鐵劍,惡狠狠地朝追兵撲去。
    那些追兵只顧看前頭的,沒料到身後突現殺招,一下子被刺倒了三四個,慘叫聲四起,隊形一下子就亂了。那兩個黑影的劍擊相當狠辣,每一劍下去,都沒有活口,很快就殺出一個缺口,衝到前面兩個黑影面前,一人一個,卻是把劍橫在了他們脖子上,一步步押著往這邊走來。
    這幾番變化讓游哨看得瞠目結舌,一時間都忘了回報,呆呆地看著他們走出城頭弓箭射程,朝自己靠近。一直到他看清這四個人的相貌,才如夢初醒,拿出手中的短弓,喝令他們原地站住。
    那兩個持劍者,俱是黝黑精瘦的漢子,一臉褶皺看不出年紀,手裡的鐵劍一看便知是私鑄的,粗糙不堪;而那兩個被利刃抵住咽喉的,是一個青年和一個大孩子,身上穿的是錦袍,氣度不凡。
    脫城投奔的人,每次圍城都會碰到,但這次的情況實在有些古怪。游哨掏出一個柳哨,奮力一吹,附近的巡邏隊聽到聲音,很快就會趕過來。那孩子表情驚恐,瑟瑟發抖,似乎是被嚇壞了。游哨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裡想起自己第一次上戰場,也是差不多同樣模樣。
    可在下一個瞬間,那孩子突然用頭猛地回撞了漢子一下,趁著劍刃一顫,身體一縮,回手拿起匕首要刺他的小腹。那漢子猝不及防,只得回劍低撩,鏘的一聲把孩子的匕首磕飛。
    游哨大怒,手裡射出一箭,正中那漢子肩頭:「把劍扔了!妄動者殺!」漢子以手捂肩,面無表情地後退一步,把劍扔開。孩子原地站著,胸口起伏不定,臉上仍是驚怖神色。嚇成這樣子還要試圖反擊,這孩子可真是不得了,游哨不由得嘖嘖感慨。
    很快巡邏隊趕到,把他們四個一起制住,押還營寨,他們都沒有反抗。而在白馬城頭,一直往下觀望的劉延汗如雨下,雙腿一軟,癱坐在女牆內側,嘴裡喃喃道:「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兩個人,不是我派的啊。」
    公則接到四人逾城而出的報告後,有些好奇,因為士兵說他們明顯是分成了兩撥,還互相敵對——但都宣稱有要事求見袁家。公則吩咐他們把人帶過來,然後點起了一爐雞舌香。馨香的氣味很快飄然而起,讓他覺得熏熏然有種陶醉的感覺。
    這是時下最流行的風尚,肇始於許都的那位荀令君。荀彧每日都要熏上一陣,以至於去別人家拜訪,香味都會留存三日,風雅得緊,於是全天下的名士都開始模仿起來。公則不得不承認,穎川荀家目前仍是第一大族,影響力巨大。
    「不過這種局面不會持續很久了。」他心想,同時把寬大的袍袖展開一點,以便能熏得更為徹底。這時兩名囚徒被士兵帶入帳內,公則打量了他們一番,開口道:「你們是誰?」
    「我叫劉平,他叫魏文,是從南邊來的行商。」
    公則不耐煩地晃了晃腳,這一句裡恐怕一成真的都沒有,這兩個人一定是出身世家。不過這個自稱劉平的人,居然說是從南邊來的,倒是有幾分意思。
    「你們為何要從白馬城逃出來?」
    劉平沒有回答,反而進前一步:「請大人屏退左右。」
    「屏退左右,然後你好有機會刺殺本官?」公則似乎聽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我聽說了城下的事情,你這位小兄弟,手段可是相當的狠哪。就在這兒說!」
    劉平緩緩直起了腰,粗魯地注視著公則,臉色慢慢陰沉下來。公則被他盯得有些惱怒,一拍几案:「放肆!」劉平湊到公則面前,伸出手來:「郭先生,你看這是什麼?」
    公則一看,卻是一條棉布做的衣帶,小龍穿花,背用紫錦為襯,縫綴端整。他們進帳之前,已經被仔細地搜過身,但誰也沒覺得這衣帶會很可疑。但公則看到這帶子,卻陡然起身,彷彿看到什麼鬼魅。幾名護衛作勢要去按劉平,公則卻突然暴怒,拚命揮手:「你們還在這裡做什麼,給我滾出去!快!」護衛不明就裡,只得紛紛離開,帳篷裡只剩他們三個人。劉平在公則的盯視之下,從容拆開衣帶絲線,露出一塊素絹。
    「公則,聽詔。」劉平站在原地,雙手捧著衣帶,輕聲說道。公則猶豫了一下,跪倒在地,身體因過於激動而微微顫抖著。
    「朕以不德,權奸當朝。董承雖忠,橫被非難。唯冀州袁氏,四世三公,忠義無加。冀念高帝創業之艱難,糾合忠義兩全之烈士,殄滅奸黨,復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灑血,書詔付卿。」
    劉平念完以後,俯身把素絹遞過去。公則驗過上面的璽記,心裡已經信了九成。董承在年初起兵,用的就是漢帝傳來的衣帶詔,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公則恰好是知情人之一。皇帝能發第一次衣帶詔,就能發第二次。失去了董承以後,皇帝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北方的袁紹了。
    現在這條衣帶詔居然落到了自己手裡,公則覺得快被從天而降的幸福砸暈了。如果能在他的手裡促成漢室與袁公的聯合,這將是何等榮耀之事。屆時穎川荀家將風光不在,取代荀彧的,將是他公則。
    「這麼說,您是……」
    「漢室繡衣使者。」
    「繡衣使者」本是武帝時的特使專名,有持節專殺之權,所到州郡,官員無不慄慄。在那個時代,他們就代表了皇家的無上權威與恐怖。光武中興之後,此制漸廢,逐漸被人遺忘。此時劉平輕輕吐出這四個字來,百多年前那滔天的威嚴肅殺竟是噴薄而出,霎時充盈整個帳篷。
    公則感受到了這種威壓,趕緊換了一副熱情的笑臉:「使者此來可真是辛苦了。」
    「我們從許都而來,假借行商身份,想早渡黃河。不料你們來得太快,把我們困在白馬城裡了。劉延全城大索,我們幾乎暴露,只得冒險出城,幾乎喪命。」劉平搖搖頭,顯得心有餘悸。
    公則放下心思,寬慰了幾句,又開口道:「陛下既然詔袁公勤王,不知有何方略?」
    天下無白吃的肉酢,天子要袁氏勤王,必然是要付出代價的。究竟漢室準備開出什麼價,這才是最重要的。聽到公則這個試探,劉平正色道:「郭先生,君憂臣辱,君辱臣死。莫問漢室何為爾等,要問爾等何為漢室。」
    這話大義凜然,卻隱隱透著一層意思:漢室的價碼是有的,你想得到多少,要看你出多少力氣。公則哪裡會聽不出其中深意,連忙叩拜道:「公則才薄,卻也願意為陛下攘除奸邪。」
    劉平道:「勤王的方略,陛下確有規劃。郭大人可願意一聽麼?」公則聽他的口風,是有意跟自己合作,不由大喜。要知道,他如果直接把漢室密使送到袁紹那裡去,多半會被冀州或南陽派篡奪了功勞,還不如先攏在手裡,做出些事情。
    「未知天子有何良策?」
    劉平在公則耳邊輕語了幾句,公則眼神一凜,本想說「這怎麼行」,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這能行麼」。劉平緩緩抬起右手,掌呈刃狀,神情肅穆:「為何不行?陛下派我來前線,可不只是做使者。我掌中這柄天子親授之劍,未飲逆臣血前,可不會入鞘。」
    劉平的話再明白沒有,漢室不是乞丐,它有自己的尊嚴,以及力量。
    公則眼神遊移一陣,終於點了點頭。劉平讚道:「不愧是穎川望族,果然有擔當。」「穎川望族」四字恰好搔到了公則的癢處,郭圖登時眉開眼笑,讓兩人入座,奉上乾肉鮮果。
    魏文望向劉平,看到他的背心已經浸透了汗水。
    公則寒暄了幾句,把眼光投向一旁的魏文:「這位是……」
    魏文趁劉平還沒開口,搶先說道:「我是扶風魏氏的子弟。」他說完以後微微露出緊張的神情。假如劉平真的想害他,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沒有什麼比曹操的兒子更好的賀禮了。可劉平什麼都沒說。
    魏家是雒陽一帶著名的豪商之一,富可敵國。黃巾之亂開始以後,魏家化整為零,把家財分散在各地世族與塢堡裡,表面上看被拆散,實則隱伏起來,與各地勢力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漢室跟他們掛上鉤,得其資助,絲毫不足為奇。
    公則翹起拇指讚道:「年紀輕輕就承擔如此大任,真是前途無量啊。」他心想,魏家居然只派了這麼一個小孩子前來,看來他們對漢室沒寄予太大希望。這孩子八成是哪個分家的庶子,派過來做個不值錢的質子。
    公則叫來一位侍衛道:「去把那兩個膽敢對天使動手的奸賊帶進來。」過不多時,那兩個黑瘦漢子被帶進來,他們的身手都十分了得,身上五花大綁,幾乎動彈不得。公則有意要給天使出氣,手微微一抬,侍衛一人一腳,把兩人踹倒在地。公則冷笑道:「你們兩個好大的狗膽,還不如實招來。」
    四十多歲的漢子抬起頭:「我叫史阿,他叫徐他,我們是東山來的。」另外一個漢子垂著頭,一言不發。
    公則聽到東山這名字,眉頭一皺。東山指《山海經·東山經》,蜚先生這個名號,即是來自於此,所以蜚先生所掌控的細作,都自稱是東山來的。眼前這兩個漢子,想來也是蜚先生安插在曹方的細作。他們拼著暴露的風險逃回來,估計是有重大發現,倒不好下手太狠。他一邊想著,口氣有些變化:「你們在白馬城做什麼?」史阿道:「我二人受命潛伏在白馬,伺機刺其首腦。適才看到他們出城,便也趁機離去。」
    「既然同為出城者,為何要挾持他們?」公則朝劉平、魏文二人那裡一指。史阿浮出一絲苦笑:「我看他們二人華服錦袍,又直奔袁營而來,定是什麼重要人物。我若不先挾持住,賺得開口之機,只怕還未表明身份,就被游哨射殺了。」
    這倒是實話。行軍打仗,駐屯之地都不容可疑之人靠近。像是史阿和徐他這種衣著襤褸的傢伙,游哨和望樓上的軍士可以不經警告直接射殺。殺錯了也無所謂,無非是些草民罷了,所以公則除了「哦」一聲以外,面色如常,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
    這時一直垂著頭的徐他猛地抬起頭來:「大人是覺得人命如草芥嗎?」
    公則臉立刻沉了下來:「放肆!你這是怎麼說話呢?」侍衛們撲過去拳打腳踢,徐他抱頭蜷縮在地上,但滿臉的憤懣卻是遮掩不住。劉平心中不忍,在一旁插嘴道:「人命如天,無分貴賤。郭大人,我看他只是一時失言,還是饒了罷。」
    公則拖著長腔道:「這兩位是貴客,你們這般唐突,我也不好護著你們。」史阿心領神會,轉身對著劉平和魏文,雙腿跪地,頭咕咚一聲磕在地上,幾乎撞出血來。徐他在史阿的逼迫下,勉為其難地也磕了一下。
    公則這才勸道:「這兩個人是我軍細作,不知深淺,還望兩位恕罪。」劉平表示不妨事,魏文盯著史阿,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的劍法,是跟王越學的?」
    史阿一愣,連忙答道:「正是,王越是我二人的授業恩師,您曾見過他?」
    魏文原本表情僵硬,聽到史阿這句話,卻哈哈笑了起來。在他的笑聲裡,恐懼與憤怒交織在一起,讓他的表情變得異常猙獰。
    鄧展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灰色的帳篷頂。他覺得自己已經被斬首了,頸部以下毫無知覺,只有塞滿了疼痛的腦袋能勉強轉動,視線像是被罩上了一層薄紗。
    「你總算是醒啦?」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鄧展努力尋找聲音的來源,看到的卻是一張模糊的臉,這張臉有一對大得驚人的耳朵,隱隱讓他心裡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鄧展還在考慮如何開口相詢,那張臉已經主動開始說話:
    「哇哈哈哈,鄧展啊鄧展,我是淳於瓊啊!」
    這個名字彷彿一根鋼針刺入鄧展的太陽穴,讓他陡然警醒過來。淳於瓊?淳於瓊?!
    「還記得我嗎?」淳於瓊的聲音裡帶著絲得意。他本來陪著顏良在外遊獵,聽到鄧展醒過來了,就急忙趕了過來。
    望著這張臉,鄧展恍恍惚惚之間,被突然湧入的回憶淹沒。他回想起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鄧展只是雒陽附近的小遊俠。漢靈帝組建西園八校尉,招募鄉勇壯士,他前去應徵,被編入右校尉淳於瓊的隊伍。淳於瓊是個耐不住寂寞的狂人,終日帶著手下外出遊獵,無意中看到一夥黃巾軍,一路追擊,結果中了埋伏。鄧展拚死救下淳於瓊,自己身負重傷,被送回雒陽休養。又過了幾天,淳於瓊返回雒陽,得意洋洋地告訴鄧展,他已經率大軍找到了黃巾軍棲身的村子,把賊人鄉黨殺了個乾淨。鄧展驚愕地發現,這村子竟是自己的家鄉。
    淳於瓊得知真相以後,決定給鄧展一個公開決鬥的機會。不料鄧展只扔下一句「我要你虧欠一輩子」,揚長而去。淳於瓊追殺也不是,攔阻也不是,只得任他離開西園。後來鄧展在中原遊蕩,碰到了曹純,欣然加入虎豹騎為曹公效力。
    這些久遠的記憶慢慢復甦,隨這些記憶甦醒的傷痛也慢慢解封。鄧展憤怒得試圖仰天大叫,身體搖動,四肢逐漸恢復知覺,只是聲帶仍是麻痺,說不出什麼。
    淳於瓊站在榻旁,哈哈大笑,很是開心:「你知道嗎?我是在許都附近把你救起來了。當時你躺在雪裡,身中大箭,若沒有我,你就死定了。」他一直覺得鄧展的恩情是個沉重的負擔,這次終於有機會把恩情還回去,讓他格外興奮。
    鄧展原本對這個殺親仇人充滿怒意,可聽到這句話,怒火陡然消弭了。淳於瓊的話提醒了他,他恍惚記得在自己受傷前,似乎有件很重要的工作。郭嘉、畫像、溫縣司馬家、楊俊……一些散碎的詞語在一一飄過。鄧展閉上眼睛,試圖理順紛亂的思路,將落滿殘葉的思緒之路打掃清爽。
    「我知道你恨我,不過如今你先安心養傷。你如今是在袁本初的營裡,馬上就有一場大打,曹阿瞞那邊我看你是沒機會回去了。」淳於瓊絮絮叨叨地在榻邊念叨,像是一個囉唆的老管家,「等你的傷好了,我去跟袁本初說說,你願意留在這兒,可以做個裨將軍;想走,也隨你;你若是想報仇,我就給你個公開決鬥的機會——哼,上次你不要,這次總不能推托了吧?」
    鄧展聽著淳於瓊的絮叨,繼續思索著自己之前的職責。他現在知道,如今身在袁營,諸事皆受限制,但那件任務似乎非常重要,如果不能及時回想起來,耽誤了郭祭酒的事,可就麻煩了。
    淳於瓊見他在榻上掙扎了一下,連忙喊了兩名軍士:「這個人在榻上躺得太久,不利修養。你們扶著他出去在營裡走幾圈。記住,不許他和人交談,也不許接近任何人,轉轉就回來,不然仔細你們的腦袋!」
    兩名軍士應一聲「喏」,把鄧展小心翼翼地攙起來,披上一件熊皮大氅。淳於瓊目送他們離開營帳,這才轉身離去。
    一個身披熊氅、臉色慘白的高瘦漢子被兩個人攙扶著在營裡行走,路過的袁軍士兵都紛紛投去好奇的眼光。鄧展一邊貪婪地吸著清新氣息,讓自己的腦袋盡快變得更清晰一些,同時觀察著周圍軍營裡的一切動靜。儘管他視力仍未恢復,看東西模模糊糊,但還是從營地的種種細節判斷出來,這是個規模相當大的營地,估計能容一萬到一萬五千人。能讓袁紹動用這麼大規模軍團的,只有曹公。難道官渡戰端又起?不知局勢如何。
    鄧展暗暗思索著,順從地被軍士引導著。他們從淳於瓊的營帳走出去,朝著西邊走了兩三百步,然後轉向左側,再走一百多步,就抵達了淳於瓊和公則所部的營帳邊界處。這兩處沒有用木柵分隔,只是簡單地用數輛裝滿輜重的大車橫置過來,權當界線。走到這裡,對鄧展的身體來說,差不多是極限了,喘息也劇烈起來。軍士連忙攙著他往回走。
    就在轉身的一剎那,鄧展忽然看到,從大車另外一端的大帳裡走出一群人,其中有一個半大的少年,模模糊糊的很是熟悉。那少年忽然朝這邊看過來,那張面孔一映入鄧展瞳孔,便讓他悚然大驚,這身影實在太熟悉了,可是,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二公子!?」
    鄧展張開嘴大叫道,想去救他。可是他麻痺的聲帶只能發出蚊子般的聲音,對面根本聽不到。他拚命想要越過大車,卻被兩名軍士死死拽住。他們看到這人忽然變得狂暴,唯恐出什麼事,手臂多用了幾分力,把他硬生生扯回來,一路跌跌撞撞帶回去。
    他們把鄧展重新扔回營帳,怕他跑掉,還用繩子捆了幾道。不過軍士們吃不準淳於將軍是拿他當賓客還是戰俘,下手捆縛的時候鬆了幾分。
    鄧展身體動彈不得,靈台卻在急速轉動。二公子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難道說,許都已經被攻陷?曹公的家眷全落在袁紹手裡了?他忽然想到,站在二公子身旁的那個人,似乎也很熟悉,而且與自己苦苦追尋的散碎記憶頗有關聯。
    他到底是誰?鄧展拚命回憶,可剛才匆忙一瞥,根本看不清楚。
    顏良在外頭草草地遊獵了半天,心裡有些鬱悶。淳於瓊那個老東西如影相隨,嘴裡還嘮叨著一堆令人生厭的怪話,實在有些煞風景。好在這種折磨沒持續多久,淳於瓊似乎在營中有急事,匆忙離開。顏良心想,反正這次出遊只是為了殺殺公則的氣焰,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便沒必要繼續遊蕩了,於是也朝著自己的駐地返去。
    他剛剛回到駐地,就聽衛兵說有一個人求見。顏良把他叫進來,發現是個毛頭小伙,自稱自己是漢室繡衣使者。
    「說吧,有什麼事?」顏良不耐煩地用大刀磨著指甲。他和公則不一樣,「漢室」這個詞在他的耳朵裡,還不如河北幾個大族的名頭響亮。
    劉平對他的怠慢並不氣惱,他不慌不忙地說:「我來到此,是想賣與將軍一份消息。」
    「哦?」
    劉平道:「曹軍先鋒已過延津,正向白馬急速而來。若將軍即時出迎,必有驚喜。」
    顏良磨指甲的動作停住了,他瞇起眼睛,饒有興趣地問道:「我軍斥候尚未有報,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漢室繡衣使者。」劉平答非所問。
    顏良覺得這個回答有點挑釁的味道,面色一沉:「你不去找公則,為何來尋我?難道覺得我更好騙麼?」
    「不,恰好相反。」劉平道,「只是因為將軍手中握著更好的東西。」說完他用腳尖在沙地上寫了一個人名。顏良瞪著劉平看了半天:「這件事你都知道了?漢室果然有點名堂。」
    「若是不知道,又怎麼給將軍備一份厚禮呢?」劉平畢恭畢敬地說道,又在沙地上寫了一個人名。顏良一看,黑紅色的臉膛立刻洋溢出會心的笑容:「果然是一份厚禮!說吧,你要什麼條件?讓我把你引薦給主公?」他拍拍劉平的肩膀,態度親熱了不少。
    「等將軍博得頭功凱旋之後,再議不遲。漢室志在高遠,不急於一時。」
    「哈哈哈,說得好!那你就等著吧。」
    顏良一拍大腿,大踏步走出帳子,對正在解鞍的騎兵們喝道:「你們這些懶鬼,本將軍遊獵還沒盡興,再跟我出去轉一圈。」
    顏良大部隊匆匆離開大營以後,劉平低頭用腳尖把沙地上的字抹掉,轉身離開。
    「斬殺顏良?」
    聽到楊修的話,三位將軍都紛紛露出苦笑。顏良是誰?那是河北一代名將,死在他手下的武人比黃河岸邊的蘆葦還多。即便是心高氣傲的關羽都不得不承認,至少在目前,他們三個加到一起,都不如「顏良」這個名字煊赫。
    楊修卻不以為然地晃了晃指頭:「顏良再強,又豈能比得過呂溫侯?呂溫侯還不是落得白門樓的下場。」
    這個例子讓張遼有些不舒服,面色一黯。
    楊修舔了一下嘴唇,又道:「戰場之上,謀略為首,軍陣次之,個人武勇用處不大。顏良如今孤軍深入,正是擊殺的絕好時機,諸位要成就大功業,可不能錯過啊。」
    「顏良的部屬都是幽燕精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們怎麼攔得住?」張遼提出疑問。楊修道:「我剛才不是說了麼?戰場之上,謀略為首。三位若肯依我的調度,顏良的首級唾手可得。」
    三個人互視一眼,忽然發現,楊修的這個提議居然無法拒絕。曹公既然有了試探之意,如果此時拒絕參與斬殺顏良的策劃,只會讓自己的嫌疑更深。即使是關羽,在明確玄德公的下落之前,也不願過於得罪曹公——原來這個輕佻的傢伙從一開始,就在言語中設下圈套,等到他們覺察之時,已是不由自主。念及此,他們對楊修立刻都收起了小覷之心。
    關羽一捋下頜美髯,丹鳳眼爆出一道銳利光芒:「德祖說的不無道理,顏良的高名,正合墊做我等的進身之階!豈不就在今日?」徐晃與張遼以沉默表示贊同。
    見大家意見取得一致,楊修把骰子揣到懷裡,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隨手畫了幾道:「顏良的部隊全是幽燕精騎,進退如風,卻不耐陣地戰。咱們分一支部隊,將其纏在黃河灘涂,壞其馬蹄,然後其他兩軍迂迴側後,再合圍共擊,可奏全功。」
    三人微微有些失望,這計劃聽起來四平八穩,沒什麼出奇之處。不過戰場上確實沒那麼多奇謀妙計,講究的是實行。一個普通的戰前方略,若能實行個七八成,也足夠取得勝勢了。
    「那麼我去纏住顏良。」張遼主動請纓。其他兩個人都沒提出異議。他是西涼軍出身,麾下為數不多的精銳都是來自於高順的陷陳營舊部,馬戰嫻熟,派他們去纏住河北騎兵再合適不過。
    徐晃也開口道:「由我去堵住顏良退路。」憨厚的方臉如岩石般沉穩。這位將軍的話不多,語速緩慢,彷彿每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
    其他三個人同時看向他,眼神裡都有些明悟。阻截是個高風險的活兒,顏良這次帶來的皆是騎兵,倘若迅速逃掉,負責阻截的將軍到底是「力有未逮」還是「有意縱敵」,可就說不清楚了。徐晃是漢室之人,身份早已公開,由他擺明車馬前去截殺,顯得光明正大。
    楊修滿意地點點頭:「徐將軍穩若泰山,這任務交給你最放心不過。關將軍,屆時請你迂迴到南側,封堵顏良回營之路。三路合圍,來個甕中捉鱉。」
    楊修說完,把樹枝一撅為二,扔在地上,顧盼左右顯得信心十足。三人對這個計劃沒什麼異議,驅馬回去調派人馬。這時候斥候又來報,顏良的部隊已經在十五里開外了。
    徐晃要走了所有的長矛和一半的弓箭,還有二十餘具皮甲。他的任務是堵截騎兵,用矛拒馬是最有效的防衝擊辦法。稍做整理以後,徐晃帶領部屬先行離開。他們在行軍途中緩慢變陣,逐漸由一字長蛇向前推成了三個方陣,戟兵矛兵在前,盾兵分佈兩翼,弓兵與刀兵夾雜於中,標準的對騎陣勢。
    能夠在行軍中如此迅捷變陣且不亂的部隊,可不多見,徐晃治軍的手段,可見一斑。
    他出發以後,張遼與關羽也對自己的部隊進行了微小的調整。關羽肩負著阻斷顏良回撤之路,很可能會被騎兵正面衝擊,所以他用幾百把環首刀交換了張遼同等數量的長戟、短戟和直矛。而所有的騎兵都留給了張遼,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與顏良正面交鋒,堅持到友軍合圍。
    整頓完以後,張遼在馬上一抱拳:「雲長,保重。」關羽也做了回禮:「文遠,咱們看看,誰先取得顏良的人頭!」兩人相視一笑,各自撥轉馬頭離去。
    張遼目送關羽離去,看到楊修仍站在旁邊不動,大感意外。張遼是最先投入戰場的部隊,風險極大,他居然選擇跟隨這一路人馬,只怕這小年輕根本不知戰場凶險。
    張遼摸摸鼻子,冷笑一聲,也不去理他,自顧點齊兵馬,一聲令下,幾十名帶了大弓的斥候呈一個扇面分散出去。他們將負責狙殺可能出現的敵人偵騎,遮斷戰場,切斷顏良與主營之間的聯繫。
    看著那些斥候飛馳而出,楊修忽然握住韁繩,似是不經意道:「徐將軍和關將軍已經遠去,文遠你不必這麼警惕了。」張遼注意到了他稱呼上的微妙不同,乜斜一眼:「楊先生又有何見教?」他把「又」咬得充滿嘲諷。楊修笑呵呵道:「文遠此來赴約,再這麼遮遮掩掩,可就趕不上約期了。」
    張遼猛地一勒韁繩,雙眉高起,把一張臉牽得更長,更襯出鼻鉤陰兀。他下意識地把手按在了劍柄上。這個弱不禁風的傢伙,只消劍芒一掃便可殺死。楊修篤定地扶在馬上,一臉風輕雲淡,對他的威脅視而不見。無聲的對峙持續了數息,張遼長長歎息一聲,把手從劍柄挪開:「你是何時知道的?」
    楊修道:「適才斥候來報,只說是有數百騎接近,可你張口便說是幽燕鐵騎,豈不是早知顏良要來?」
    「僅憑這一點而已?」張遼疑道。
    楊修把骰子一拋:「自然不夠定論,但看張將軍你主動請纓,我覺得足以賭上一賭了。」張遼聽了,不禁有些愕然。只憑著一條似是而非的破綻,這傢伙就敢投下這麼大賭注。運籌帷幄的頂尖謀士他見得多了,但像楊修這種把計算建在賭運之上的大膽之徒,他還從來沒領教過。
    張遼盯著楊修,忽然想到:楊修的父親是去職的太尉楊彪,與曹公一貫是政敵。楊家自董承之亂後,已歸附曹公,家中精英也盡數被迫調遣來到官渡。他背著曹公搞點自己的小算盤,倒不足為奇。
    「張將軍不必如此警惕,你我同處一舟,彼此應該坦誠些。」楊修湊到張遼身前,低聲說了句什麼。張遼眼神閃過一絲為難的神色,皺著眉頭道:「先旨聲明,在下去見顏良純為私事,絕無對曹公不利之心。」
    楊修露出狐狸般的歡欣笑容:「真巧,我也是。」
    一騎白馬飛快地從南方馳來,馬上的騎士身著紫衣,一望便知是袁家的加急信使。那匹馬遍體流汗,顯然已奔馳了許久,鼻息粗重。可騎士仍不滿足,拚命鞭打。沿途的袁軍巡哨紛紛讓開大道,以確保信使順利通行。
    忽然騎士一抖韁繩,向右拐了一個彎,離開官道,朝著黃河北岸的一處村落跑去。城池東側的外郭旁是一片半廢棄的村落,不過如今有軍隊駐紮此處。廢墟間偶爾有人影閃過,手持刀弩,看來這裡的戒備並不似表面看起來那麼鬆懈。
    快接近村子之時,馬匹忽然哀鳴一聲,轟然倒地。早有準備的信使跳到地上,看都不看坐騎,一溜小跑,衝到入口處。兩名衛士不知從哪裡閃了出來,攔住去路。
    「丹徒急報!」信使急促地說了一句,把手裡的一個魚鱗信筒晃動一下。衛士看到那信筒上不敢怠慢,簡單地搜了一下他的身,就放了進去。
    過不多時,村裡的某一處地方突然傳來銅爐被踢倒的聲音,然後一個歇斯底里的暴怒聲響起:
    「郭奉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