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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葉子已經死了。八年前已經死在火裡了。」葉天征一把攔住他,眼神如同冰上燃燒的火,「你想逃避,也是逃不了多時——拜月教和鼎劍閣,遲早也是要一決生死!而那時候,試劍山莊大約已經成為殭屍出沒的墳場。南宮,必須阻止她!就當我求你,我們兄弟一場,如今試劍山莊面臨滅頂之難,求你援手,你難道不肯應允?」

南宮陌看著昔日好友,神色劇烈地變幻。

外面天色已經暗了,試劍閣門外,三三兩兩走過巡邏的莊中子弟,個個面色萎黃,顯然多日的圍困已經讓那些人無論身心、都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其中一個年輕的莊客拉著妹妹走過來,忽然看到了站在門邊的鼎劍閣少主南宮陌,眼睛裡有了振奮的光,對身邊的妹妹輕輕說了句什麼,兩兄妹一起遠遠對著他行禮,對這個在滅頂之難時前來相助的人表示感激。

南宮陌不由自主地微微躬身還禮,環顧這個原本在南疆興盛一時、如今卻處處透出末路頹廢氣息的山莊,想起童年時自己在這裡得到的歡樂與照顧,忽然間心中一堵。

「聯手阻止她…是麼?」他的手,暗自握緊了滅魂劍,沒有轉頭看一邊的摯友,只是緩緩點頭,「好吧,我們一起守住這裡!——只是,你好狠的心。」

「和整個武林的格局變動比較起來,個人的愛憎微不足道。」葉天征的手只是微微震了一下,隨即穩定地握住了佩劍轉魄,也沒有轉頭看一邊的南宮陌,「父親去世後這裡所有一切都必須由我來負責——南宮大少爺,如果現在被拜月教驅趕著殭屍團團圍住的、是你們鼎劍閣,你作為閣主站在這裡,面對著那些把生死交付給你的下屬的目光,你又當如何?」

南宮陌沉默,許久,只是道:「沒想到我的兄弟葉天征,在八年前就已經死了。」

「是的,」這一次,葉天征居然淡淡笑了起來,轉頭看了南宮陌一眼,「南宮公子,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那場大火裡死去的,不止是天籟而已。」

二十三

地獄火

燈火下,那一片片火紅的曼珠沙華彷彿燃燒起來,恍如記憶中永生難忘的那場大火…那場將她一生歡躍和幸福付之一炬的大火。

耳畔是慘厲的廝殺聲和呼號,濃煙嗆得她不能呼吸,不時有燃燒著的木頭從頭頂落下,帳子都已經燃燒起來——十三歲的小女孩忍不住大哭,卻不敢亂動,乖乖地呆在房間裡——因為雖然爹爹顧不上她,可她知道哥哥一定會來這裡救她,一定會來這裡帶她走。

所以,她不敢一個人亂走,抱著雙肩瑟縮在屋子一角,等待著,直到喉嚨哭得嘶啞。

濃煙幾乎將她窒息的時候,她終於聽到了不顧一切奔來的腳步聲——哥哥?哥哥!瞬忽而來,瞬忽而去,她甚至來不及呼叫,就看見濃煙烈火中,兩個人攜手奔逃而去的背影。哥哥…不是來救她的?哥哥拉著玉簫走了!

「天籟,你怎麼可以這麼霸道?玉簫才比你大一歲,可你看看人家多懂事…」

「要是你再胡鬧我就不要你了!」

白日裡的話猶在耳邊,烈火從四方蔓延過來,將十三歲的孩子團團圍困。她忽然間哭不出來了,只是呆呆坐在那裡向前伸著雙手,卻沒有喊——看著哥哥拉著玉簫,穿過燃燒的火和不停下落的巨木,向外奔逃。

她被留在了這裡。哥哥…不要她了。

哥哥不要她了!他拉了玉簫丟下她跑了!

烈火,濃煙,瀕死的慘呼,不斷下落的燃燒巨木——然而這一切在孩子眼睛裡陡然失去了色彩。她的手依然向前伸著,彷彿想要什麼人來抱她,然而大大的眼睛裡卻是木然的,嘴巴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一根燃燒著的椽子落下來,

帶起呼嘯的風聲和烈火。孩子眼睛是空洞的,似乎根本看不見、更不知道閃避,只是木然伸手坐在那裡,直到那根椽子啪的一聲砸到她小小的手臂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和滋啦的焦糊味道。

手臂骨折了,軟軟耷拉下來,然而那雙小手依然沒有縮回去,直直伸在那裡,向著那已經消失在濃煙中的背影,依然希望能看到那個白衣少年回頭尋覓的身影。

然而,什麼都沒有…整座房子都在坍塌,彷彿燃燒的天幕墜落了。

她知道,其實是她心裡的天幕墜落了…十三歲的孩子呆呆地看著面前的一切,似乎驚嚇到癡呆,絲毫不知道躲閃或者驚叫。四周的火蔓延過來,包圍了她,舔著她的衣角和頭髮。艷麗的火宛如開放的紅色花朵。然而孩子的眼睛,依然是蒼白而空洞。

又一根大梁燒斷了,巨木呼嘯著掉落,迎頭砸下。

要死了麼…那個瞬間,孩子的眼睛裡居然閃過一絲微笑的表情,身子一動不動,甚至雙手還是那樣僵直地伸向燃燒的空氣,眸中映出漫天下落的燃燒的火。

然而那一瞬間,她伸向空氣的手忽然觸到了什麼真實的東西。虛掩的門轟然打開,白衣如同閃電般掠過來,衣襟拂過烈火,微微一俯身就抱起了她。足尖一點,抱著她迎著那些下落的天火掠起,等她驚呼出來時、那座燃燒的房子已經在腳下。

「哥哥!」她用折斷了的手緊緊抱著白衣人,驚喜交加地叫了起來,「哥哥!」

「…」沒有回答。耳邊風聲呼嘯,那人已經抱著她落到了空地上,低下頭看著懷中的小女孩,忽然微微笑了笑:「我不是你哥哥。」

映入孩子眼睛的,是一張英俊男子的陌生的臉,丰神俊秀,額環下的眼睛卻是苗疆人才有的深碧色,帶著邪異的笑意俯下身來看著她,黑髮垂落在她的臉上,對她說話…

孩子忽然驚叫起來:不是哥哥,不是哥哥!

「祭司大人,您沒事麼?」周圍有人圍上來,其中兩個老者恭恭敬敬地稟告,「屬下辦事不力,讓試劍山莊的少莊主從火裡逃出去了——請祭司大人責罰。」

逃出去了?哥哥…拉著玉簫,從這群魔鬼手裡逃出去了?!

那個瞬間,孩子嘴巴微微張了張,露出了一個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表情。

「唉…真是惹人憐惜啊。跟我回去,好不好?」根本沒有聽手下長老的稟告,看著孩子眸中劇烈變幻著的感情,那個白袍男子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女孩嬌嫩的臉,微笑,「你看,你哥哥不要你了——跟我回月宮去,好不好?」

「不要!」她脫口驚叫起來,掙扎:「放開我!我要回家去…我要回家去!」

二十四

「真不聽話…從來還沒有人敢不聽我的話呢。」然而那個英俊的魔教祭司卻沒有發脾氣,只是溫和地微笑著,彷彿逗弄著一個漂亮的布娃娃,「好吧,我就送你回家去,好不好?——不過,只怕你回去了,還是要被你爹爹送回來呢。」

不知道為何,面對著眼前這個比哥哥更英俊溫和的男子,孩子只感到說不出的恐懼,拚命掙扎著,想從他懷裡掙脫。然而無論她如何掙扎,那雙修長的手卻是牢牢地抱住了她,額環下,那雙深碧色的眼睛也是微笑著,一直看著她——恍然間彷彿被催眠,她的神智就開始昏迷起來,不知不覺在那樣深不見底的目光中,沉沉睡去…

那一覺,一睡就是八年。

那是一個醒不來的噩夢——直到她奪來了拜月教教主的位置,拚命試圖擺脫,依然無法從那個惡夢中醒來。昀息…昀息。那個名字彷彿入骨的蠱毒,生生死死地纏繞,每次一念及他最後墮入湖底地獄時看她的眼神、心中就彷彿有烈火焚燒。

他毫不留情地將她從所有親人手中奪走,狠狠地斬斷她與這個世上的所有牽繫,便以為她從此只屬於自己一個人。然而他忘了,一個再也不愛任何人的孩子,又怎麼會依賴他呢?

沉思了不知多久,她抬頭看了看,月已經到了中天,將冷冷的光芒灑向嶺南大地。

時間到了,果然葉家「兄妹」還是想負隅頑抗麼?——唇角露出一絲冷笑,小小的手從陶罐上移開,拿起了身側的短笛,輕輕吹了一聲,立時整個安靜的空寨子裡就想起了簌簌的腳步聲。無數黑影在陰暗的角落裡移動,一張張慘白的臉,向著木樓走來。

八年前,能將自己的親生妹妹扔在火窟裡;如今,卻不捨得將那個冒牌貨的頭砍下來麼?

女童眼睛裡陡然湧起說不出的陰鬱,一揮笛將一個跪在腳前的殭屍打得滿口吐血,冷笑著站起來:好,那麼,葉天征,你就等著看我如何在你面前折磨那個賤人吧!

大紅色的肩輿已經停在了木樓外,黃金做的星星串成了珠簾,在火把的光下發出璀璨的光——那是她從靈鷲山月宮帶出來的座架:拜月教主的肩輿。抬轎的,除了試劍山莊的兩名名劍羅百回和史解,還有南疆另一個大門派青龍會的兩位正副幫主。

真是豪華的陣容啊…她放牧的黑羊兒,今夜後將會更加龐大吧?

殭屍們跪成兩列,匍匐在她面前,從她座位前直通木樓外石徑上停著的肩輿。孩子的嘴角現出了一絲冷笑,抬起腳,踩踏在面前一個殭屍的頭上,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踩著那些頭顱,走向停在門外的肩輿。

暗夜如鐵,那些紅花在夜幕下綻放得反常的濃烈,宛如暗示著即將流滿羅浮山的鮮血。

走到肩輿旁,腳底踩踏著史解白髮蒼蒼的頭顱——忽然間,聽到寨子外圍的殭屍群中傳出一陣混亂,似乎有什麼在拚命往這邊奔過來。

是試劍山莊的人想提前發動這一場決戰麼?真是急著找死啊…唇角露出一絲冷笑,她坐上了肩輿,微微一抬手,示意殭屍們抬轎。短笛聲起,大群面目慘白的殭屍,就這樣簇擁著這個穿著大紅百褶裙的女童,緩緩在黑夜裡向著試劍山莊走去。

騷亂越來越接近肩輿,看聲勢不像是有大隊人馬來襲。女童眼裡反而有些詫異,揮手止住了前進的隊伍,殭屍向兩邊退開、退開露出的甬道裡,血紅色的衣服向這邊飄過來,那個女子一邊用盡全力揮開那些殭屍們抓過來的手,一邊向前狂奔。

「哦?」忽然認出了來人是誰,女童漂亮的瞳孔忽然凝聚了,一個手勢就讓所有殭屍頓住了手腳,任憑來人跌跌撞撞跑過來,跪倒在她的肩輿下,踉蹌著抓住她的裙角:「教主…教主,求求您,求求您收手吧!」

「賤人。你倒是不怕死,」女童嘴角露出一絲嫌惡的笑,腳忽然用力踩在對方臉上,「怎麼,沒有帶著葉天徵人頭,就敢回來見我?我不是說過了,除非你割下他人頭給我,我才會免你萬蛇噬身的罪?你以為我是昀息祭司,會顧惜你那麼久不處罰?」

「教主,你收手吧!」

臉被踐踏著、玉簫無法抬起頭,手卻不肯鬆開,聲音因為心神交瘁而恍惚,「你把我扔去餵蛇也好,喂蠍子也好…我是罪有應得。但是求你收手吧!再下去,天征就要被你逼瘋了!他已經狠下心來要殺你了!他離瘋也不遠了…你不要再逼他了!」

「他要殺我了?是麼?」女童的腳忽然頓了一下,臉上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忽然冷笑起來,將女子踢開去:「很好,很好…我就等著看他怎麼殺我!」

二十五

「你們好!一個是寧可鬥到最後魚死網破都不肯交出你來,一個是寧可萬蛇噬身也不聽教主的命令!真是…真是情深意重。」肩輿垂簾上的金色星星被她握在手裡,細索灑下金色的粉末,女童用力咬著嘴角,忽然無聲無息地笑起來,眼神冷厲,「你這個賤人,十一年前按昀息祭司的命令混進試劍山莊臥底,現在又敢背棄拜月教!教唆我哥哥扔掉我,哄騙我父親收你為義女,還想李代桃僵代替我嫁入南宮家!——哈哈哈,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拜月教派往試劍山莊的一顆棋子,和我爭?不嫌自己命長麼?」

「屬下怎麼敢跟二小姐爭…」那樣惡毒的語氣,讓玉簫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屬下本是二小姐收留在莊裡的,卻聽從祭司大人密令謀奪山莊;本為教中子民,卻為試劍山莊違抗教主命令——無論…無論從哪邊來說,都死有餘辜,不敢爭辯半句。」

「不要叫我二小姐!」那樣話反而讓肩輿上的女童更加暴怒起來,「二小姐早死了!你不用裝可憐——我哥哥不在這裡,你再裝可憐也沒有用!」

然而,忽然反應過來自己盛怒之下脫口說出「哥哥」這兩個字,女童的臉色微微一變,只是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是。請教主賜我一死。」玉簫低下頭去,「但願教主息怒,放試劍山莊一條生路,莫讓手足相殘——屬下即使萬死,也會感激教主!」

沉默許久,女童沒有說話,只是用冷銳的眼睛打量著跪在一邊的下屬,唇角露出一絲刺骨的笑意:「嘻,倒真是會說話…以前昀息派你來試劍山莊臥底,也就是看重你這花言巧語的本事吧?——我倒要看看你的舌頭到底長的是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