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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眼前是一張陌生的臉,清秀蒼白,細眉細眼,柔婉美麗,五官和葉天征沒有半點相似,一望而知不是葉家血脈。女子的頰邊流著血,情緒激動地退到了葉天征身邊,拉著他的袖子:「公子,我不要嫁到南宮家去的…死也不!」

「你是——」手裡的面具薄如紙,南宮陌怔怔盯著面前的女子,看到她眉心那顆紅痣,陡然間感覺有些眼熟,不確定地脫口,「你是…玉簫?」

「是。」這一次,接口回答的卻是一直默不出聲的葉家大公子,「她是玉簫。」

「玉簫…」記起了多年前天征身邊那個小侍女,南宮陌恍然大悟,「小葉子是她假冒的?所以你一直來都不肯把她嫁入南宮家,是不是?可是…可是…這到底是為什麼?小葉子?真的小葉子呢?去了哪裡?你為什麼要找人假冒小葉子!」

他急切地看向葉天征,對方卻轉過頭去,不敢和他的目光對視。

「他媽的葉天征,你把小葉子怎麼樣了?!」陡然間心裡有不祥的預感,南宮陌跳上去一把扯住了昔日好友,暴怒,幾乎一拳就打了過去,「小葉子現在怎麼了?她在哪裡!」

「你上山來的時候,不是已經看過她了麼?」葉天征的手指微微顫抖,眼睛一直看著窗外碧藍的天空,靜靜道,「你不是說,她…和十年前一模一樣?」

茶盞從南宮陌手中砰然落地,在接觸到冷硬地面的瞬間迸裂成無數片。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多年的摯友,手指慢慢鬆開,一步一步倒退,彷彿忽然間不認識眼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子。那個女童…那個女童就是小葉子?那個拜月教主就是小葉子!十年後從未長大的小葉子!

「葉天征,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今天不給我說清楚你就別想出這個門!」滅魂劍錚然從劍鞘中跳出,攔在前方,南宮陌眼神裡隱隱有了煞氣,「你們葉家到底瞞了多少事情!從什麼時候開始玉簫成了二小姐?真的小葉子又怎麼會成了拜月教主?十年來,你從不肯跟我好好說過一次真心話,虧我還當你是刎頸之交!」

二十

真像

葉天征的眼睛一直望著外面的天空,仰起頭,不說話,彷彿摯友的責問半字未曾入耳。那樣恍惚的表情讓一邊的玉簫心中發冷,不由暗自拉了拉他的袖子。許久許久,他緩緩抬起右手,舉到眼前,眼睛黯淡了一下:「就是這隻手,十年前,將天籟留在了那個火窟裡。」

「十年前?」南宮陌脫口驚呼,「就是上一次拜月教攻入山莊的時候?」

「是的,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沒能將天籟帶出來。」葉天征嘴角浮出一絲苦笑,臉色蒼白,「我拉出了玉簫,卻將她留在了火場裡…她落入了拜月教手裡。」

南宮陌不可思議的問:「可為什麼你們要掩飾?為什麼不跟我們南宮家說?」

「讓玉簫代替天籟,那是家父的意思,沒有人敢反對。」葉天征笑了一下,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手,蒼白而修長,能握住世上最犀利的劍,卻錯失了最重要的人,「而且,我們並沒有瞞著你們南宮家,令尊應該在事發當年、就知道了真像。」

「怎麼可能?」南宮陌這一次的震驚不下於看到玉簫真容的剎那,「怎麼可能?我爹…我爹從來沒跟我說過!他一直催促這門婚事早點完成!他早就知道了真像?」

「令尊當然不能跟你說,你若知道了,哪裡肯依?」葉天征微笑起來,看著摯友震驚的臉,「那樣,南宮家和葉家的聯姻也就完了…你爹作為鼎劍閣主、是多麼希望能聯合南方的武林勢力,來穩固他中原霸主的地位、阻擋拜月教的擴張。至於娶的媳婦是不是天籟,有什麼區別?只要是名義上的葉家二小姐就可以了。」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南宮陌連連倒退,踢倒了一張椅子,厲聲,「怎麼可能沒有區別!這個女人又不是小葉子,憑什麼要我娶她?!」

「令尊和我擔心的、就是你這般暴烈的脾氣,」葉天征苦笑,看著怒氣勃發的摯友,「要知道,我們這樣的世家子女的婚姻、並不是男女兩人之間的私事,而是兩個家族之間的事情。南宮,你向來率性而為,不肯為家族和大局考慮半分——令尊為你擔了多少心,你可曾知道?十年來,你為何不長進一些呢?」

「去他媽的家族大局!長進?」南宮陌忽然冷笑起來,看陌生人般看著面前的葉天征,「長進到像你那樣扔掉小葉子,然後玩這種見不得人的把戲?」

葉天征蒼白的臉陡然變成慘白,彷彿被刺了一刀般彎下腰、微微咳嗽起來。然而回頭瞥見南宮陌揚頭轉身而出,立刻喝止:「南宮,你去哪裡?」

「我去找小葉子,」南宮陌長長吸了一口氣,冷笑著看了一眼身邊的摯友,又看了看臉色蒼白的玉簫,點頭,「好,你要她,不要小葉子——可我還是要的。」

「再也沒有小葉子了!沒有!」雪亮的劍光在他踏出試劍閣前掠起,攔住他的去路,那是他再也熟悉不過的試劍閣葉家劍法。葉天征忽然出手,將他攔截在大門前,臉色蒼白如死:「小葉子在八年前就死了…死在火窟裡了。你回頭去,找到的只有拜月教主!」

「滾開!」南宮陌毫不退讓地拔劍,錚然交擊,瞪著面前的摯友,眼裡湧動著複雜的表情:憤怒,失望,痛惜和鄙視,「葉天征,你還好意思攔我?!若不是你…若不是你當年為了這個丫鬟、將小葉子扔在火裡,她怎麼會變成這樣?我問你…我問你,你怎麼忍心?怎麼忍心!她那樣倚賴你這個哥哥,你卻——」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這樣當面毫不留情地責問,葉天征頹然垂下了劍,臉色蒼白,「那時候所有山莊裡的人都分頭廝殺去了,試劍閣裡只有我和天籟…火燒起來了,魔教兩位長老截擊我…好容易才擺脫,我冒著煙霧衝到天籟房裡,拉起她頭也不回地跑。一直跑,一直跑,半步都不敢停。著火的房子在倒塌下來…終於,我拉著她跑出來了,可是——!」

長劍從手中墜落地面,葉天征頹然坐倒,用手摀住了臉,忽然哽咽:「可是我一回頭,才看到拉出來的人不是天籟!不是天籟!…剛要回頭衝進去,試劍閣轟然一聲,全部塌了。」

玉簫連忙上去扶住了他,手指也是微微發抖。

二十一

「那之後我大病一場,一連昏迷了幾天。我想起衝進去的時候,在火裡聽到天籟在哭,我急昏了頭,根本沒注意到拉起人就走的時候、那個哭聲還在原地,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葉天征慘白著臉,修長的手指痙攣地抓著自己的頭髮,那個從來不曾癒合的傷口再度迸裂,「我一夜一夜地睡不著…我想著那時候天籟該有多害怕!——她那樣小,還只會倚賴我這個哥哥。四面都是火,而我卻拉著別人頭也不回的跑了!」

「天征…」南宮陌聽得呆住,不由自主放下了手裡的滅魂劍。

「那時候我以為天籟在火裡死了…後來大劫過去,父親隱瞞了天籟的死訊,反而將錯就錯、讓被我從火裡拉出的玉簫假冒了葉家二小姐…」葉天征抬起頭,看了一眼身邊的玉簫,眼神深邃而複雜,忽地苦笑了一下,「我想,大約是父親和南宮家商量過,覺得即使發生了這種事,兩家的聯姻還是需要完成,乾脆就來個李代桃僵。」

「那你…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南宮陌有些茫然地看著那個假冒的葉二小姐,想起原來在那麼多年前小葉子便落入了魔教手裡,不由心痛如絞,「我父親瞞著我,你也瞞著我?你們、你們都當我是什麼?」

葉天征嘴角有苦澀的笑意,抬頭看著一起長大的朋友:「南宮,你的心思我還不知道?你…你其實很喜歡天籟吧?如果知道天籟死在拜月教手裡,你一定不顧一切為她報仇——而我和你父親商量後,覺得時機未到之前,絕不可再和拜月教開戰!而葉家和南宮家的聯姻,也必須完成。你若知道了,一定會攪亂我們竭力維持的局面。」

「天征?」南宮陌聽得出神,怔怔看著面前白衣如雪的友人,覺得居然完全陌生,他忽然大笑起來,「好,好!原來你們都把我當傻子!那麼你為什麼不把這個該死的冒牌貨嫁過來?是怕我識穿真面目麼?」

「事隔多年,你又非心思細密之人,倒也不是怕你識穿——其實識穿了又如何?有你父親和葉家的認可,誰敢說她不是真的天籟?」微微冷笑,然而看到對方眸中的憤怒,葉天征的瞳孔忽然凝聚,抬手打開了南宮陌直指玉簫的手,站了起來,「是玉簫不肯嫁…我也不忍心逼她,因為我心裡也不想她離開。這些年來,我已經不能沒有她。」

南宮陌看著面前這一對假兄妹,忽然忍不住苦笑——原來是這樣…原來外面那些謠傳,的確不是空穴來風。多年相依為命支撐著山莊,共同守著這個見不得光的秘密,本該是主僕的兩個人、反而建立起了不能為外人言的感情吧?

「你不能怪她——這件事裡面,你可以怪所有人,卻不該怪玉簫。她什麼都沒有做錯,八年來,她為了我們葉家過著見不得光的日子,你以為是她願意的麼?」彷彿生怕南宮陌盛怒之下對玉簫下手,葉天征輕輕將她拉到了身後,「她聽了我父親的遺命,去扮演這個二小姐的角色,為了山莊盡心盡力——她什麼都沒有做錯。」

玉簫低下了頭,沒有說話,神色複雜地變幻著,隱隱有一絲羞愧。

「是,是!她什麼都沒有做錯!」看到葉天征下意識地維護那個女子,南宮陌忽然覺得心頭怒火直燒上來,大笑,「她什麼都沒做錯,就取代天籟當上了葉家二小姐!——天籟本該有的一切,包括你這個哥哥,全部被人取而代之地佔有!她沒做錯,難道是小葉子做錯了?!」

那樣的直斥,讓葉天征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彷彿有火燙著,他鬆開了拉著玉簫的手,嘴角浮起了苦笑,將手中那幅斷裂的衣襟展開:「是的,她們都沒錯——唯一錯的人,是我。所以當我看到這個信物,知道是天籟要回家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必然恨我。」

那幅展開的衣襟上,小小的血手印赫然在目,南宮陌倒抽了一口冷氣:「這衣襟…是從哪裡撕下來的?你怎麼一看就知道是小葉子要回來復仇?」

緩慢地磨娑著這幅衣襟,葉天征臉色也是浮起淡淡的茫然,搖了搖頭:「我並不清楚,家父臨死前告訴我說:如果有朝一日看到一個印在衣襟上的血手印,就是天籟回來報仇了——那之前,我一直以為天籟已經死在那場大火裡了。並不曾想到、居然是拜月教在火裡將她擄走!她是該恨我的…災禍壓頂的時候,我這個做哥哥的、將她遺棄在了火窟裡。」

南宮陌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好友,不明白羅浮葉家到底隱藏了多少秘密,甚至這樣連父子之間都不曾坦誠相告。

「我派人出去對她說,如果她肯放過試劍山莊,那麼我便任由她處置——可是她不肯…她不肯就此罷休!」葉天征將那幅衣襟扔給南宮陌,聲音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她非要我親手殺了玉簫,用人頭去換!她甚至把以前山莊裡疼愛她的前輩們都變成了殭屍,一個不留!已經完全變了…她現在是拜月教的教主,再也不是以前的天籟。我的心都冷了。」

南宮陌想起來之前再扶風寨裡看到的那一幕,想起那個女童拍手笑著看羅百回和史解相互殘殺的樣子,陡然心裡有刺骨的寒流湧起,拿著衣襟的手猛然一顫。

是的,是的…完全變了。

他也記得當年這兩位試劍山莊的名劍,是如何疼愛葉天籟,天籟也是喜歡纏著他們,一口一個叔叔伯伯。然而現在,她居然能微笑著拍手看兩人在自己操縱下自相殘殺!

真的…真的已經完全變了麼?那個小葉子,那個當年鳳凰花下笑吟吟看著他和葉天征的女童,在八年前那場大火裡已死去,現在活著的、是另外一個陌生的邪教教主?

二十二

「我死不足惜;玉簫沒有錯,不該怪到她頭上,」看到南宮陌沉吟的神色,葉天征走上前去,苦笑著將佩劍拿起,「然而即使我一死謝罪,她也不會如約放過試劍山莊!她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天籟了,南宮。幸虧她還放過了你…現在,或許只有你能拯救整個試劍山莊。」

「我?」南宮陌的手猛然一顫,冷笑起來,「難道你要我去殺了小葉子?」

「如果殺了天籟,能遏止拜月教擴張的勢頭,那麼也只有下手!」葉天征眼色卻是冷厲的,半分玩笑意味也無,「如果試劍山莊落到了拜月教手裡,整個南疆就全被邪教控制了!——然後呢?然後你以為中原武林能置身於外?你們南宮世家和我們羅浮葉家相交多年,早就訂立了攻守同盟。羅浮葉家本來是遏止拜月教北擴的屏障,此刻葉家一倒,南宮世家領袖中原武林,必然要直面魔教!到時候你作為長子,能推卸這個責任麼?」

他向來不大關心武林各方勢力的角逐,然而此刻聽到好友厲聲分析將來趨勢,彷彿一盆冷水當頭潑下,讓南宮陌寒到了骨髓裡。

他雖素行不羈,但也知道武林中正邪不兩立,而和西域大光明宮並稱的苗疆拜月教,更是被中原武林視為天下兩大邪教之一。多年來,雙方的相互攻擊從未停止,每當拜月教意圖北擴,來犯試劍山莊,坐鎮鼎劍閣的父親就會派出人馬支援,同氣聯枝,並肩抵禦。

而如今…當了拜月教教主的,居然是小葉子?

那麼就是說,全武林,包括試劍山莊、也包括鼎劍閣,甚至包括他父親和他,都必須完全站到小葉子的對面去,非相互置對方於死地才罷休?

——「你若此刻轉身就當沒有來過,那接下來我和羅浮葉家的事情、就和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那麼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隱約間,他記起了扶風寨裡女童冰冷的話,終於明白她不欲自己捲入其中的原因。

是的,沒有回頭路可走…面對這樣非生即死的局面,他必須要作出站到哪一邊的選擇,無可逃避。他是江湖人,他活在這個羅網重重的江湖。

「今夜便是最後期限,到時候天籟…不,拜月教主將驅趕她的殭屍來到這裡,將所有摧毀。山莊原本的人手在過去三個月中折損大半,連四大名劍都只剩下了一個孫馮。南宮,能與我並肩戰鬥的,目下只有你了。」葉天征的語調一直是冷定的,轉頭看著發愣的南宮陌,「如果我假稱獻上玉簫人頭,便能進到她身週三丈——那時候我們兩人聯手,用以前練習過的劍法雙劍合璧。我捨了性命不要替你擋住那些殭屍,你應該可以有機會殺了她!——那也是唯一的機會。」

「住口…住口!」那樣冷酷鎮定的謀劃傳入耳中,南宮陌終於無法忍受地叫了起來,「你要我和你聯手殺小葉子?你瘋了?你瘋了?」

「不是小葉子!早已經不是她了!我們現在要殺的,是拜月教主!」葉天征臉色蒼白而冷厲,一掌打在南宮陌胸口,「你知道我求了她多少次,向她解釋當年我是無心才拉錯了人,求她放過試劍山莊,可她聽了麼?!她要把這裡全部人都變成殭屍!連羅百回和史解都不放過…連一個都不放過!你能找到別的法子麼?明日日出之前,我們若找不到阻止她的法子,這山莊裡所有人都要變成殭屍!」

猝及不妨被兄弟狠狠打了一掌,南宮陌陡然愣住,看著葉天征因為絕望而變得有些猙獰的臉,那樣俊秀而淡定的眼眸,此刻只是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殺氣和悲痛。

「你瘋了…我可不陪你一起瘋。」南宮陌和葉天征對視了片刻,忽然扔下了一句話,憤然轉頭,「那是小葉子…那是小葉子啊!你居然要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