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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誤會

燕七道:「因為我親眼看到的。」
    王動道:「看到什麼?」
    燕七道: 「看到他跟活剝皮嘀咕了半天,活剝皮拿出了錠銀子給他,他就跟活剝皮走了。」
    王動怔了怔,道:「你沒有追過去問?」
    燕七冷笑道:「我追去幹什麼?我又不想做活剝皮的跟班。」
    林太平忽然歎了口氣,道:「假如只不過是做跟班,跟著他到城裡去走一趟,倒也沒什麼關係,但我看這件事絕不會如此簡單。」
    當然不會如此簡單。
    假如活剝皮真的只不過想找個跟班,為了五錢銀子就肯做他跟班的人滿街都是,他又何必一定到這裡來找他們?
    林太平接著道:「活剝皮自己也說過,他這樣做必定另有用意,我看他絕不會幹什麼好事。」
    燕七道:「能讓活剝皮這種人心甘情願拿出五百兩銀子來的,只有一種事。」
    林太平道:「哪種事?」
    燕七道:「賺五千兩銀子的事。」
    林太平道:「不錯,若非一本萬利的事,他絕不肯掏腰包拿出五百兩銀子來。」
    燕七道:「真正能一本萬利,也只有一種事。」
    燕七道:「見不得人的事。」
    林太平道:「不錯,我看他不是去偷,就是去騙,又生怕別人發覺後對他不客氣,所以才來找我們做他的保鏢。」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這道理郭大路難道想不到麼?」
    燕七冷笑道:「連你都能想得到,他怎麼會想不到,他又不比別人笨。」
    王動一直在注意著他臉上的表情,此刻忽然道:「你若認為他不該去,為什麼不攔著他?」
    燕七冷冷道:「一個人若是自己想往泥坑跳,別人就算想拉,也拉不住的。」
    王動道:「所以你就眼看著他跳下去?」
    燕七咬著嘴唇,道:「我……我……」
    他忽然轉身衝了出去,眼睛尖的人,就能看到他衝出去的時候已經淚汪汪,好像氣得快哭出來了。
    王動的眼睛很尖。
    他一個人坐在那裡,發了半天怔,忽也歎了口氣,喃喃道:「愛之深,責之切,看來這句話倒真是一點也不錯。」
    林太平道:「你在說什麼?」
    王動笑笑,道:「我在說,到現在我還是不信小郭會做這種事,你呢?」
    林太平遲疑著,道:「我……我也不太相信。」
    王動道:「你至少總還有點懷疑,是不是?」
    林太平道:「是的。」
    王動道:「但燕七卻一點也不懷疑,已認定了小郭會做那種事,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林太平想了想,道:「我也有點奇怪,他和小郭的交情本來好像特別好。」
    王動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交情特別好,所以才相信些。」
    林太平又想了想,道:「為什麼呢?我不懂。」
    王動道:「朱珠忽然失蹤,我們都想到可能有別的原因,但小郭卻想不到,所以就往最壞的地方去想,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林太平道:「因為他對朱珠用情太深,所以……」
    王動道:「所以腦筋就不清楚了,對不對?」
    林太平道:「對。」
    愛情可以令人盲目,這道理大多數人都知道。
    王動道:「你老對一個人用情很深,那麼你對他的判斷就不會正確;因為,你平時只能看到他的好處,但只要一有了個小小的變化和打擊,你就立刻會自責自怨,患得患失,所以就忍不住要往最壞的地方去想。」
    林太平忽然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我懂,只不過這比喻卻好像不太恰當。」
    王動道:「哦?」
    林太平笑道:「你怎麼能拿朱珠和小郭的事來比?小郭對朱珠的情感,怎會跟燕七對小郭的情感一樣?」
    王動也笑了。
    他好像已發覺自己說錯了話,又好像覺得自己話說得太多。
    所以他就不說話了。
    只不過他還在笑,而且笑得很特別。
    直等看到燕七從院子裡往外走的時候,他才開口,道:「你想出去?」
    燕七眼睛還是紅紅的,勉強笑道:「今天天氣好了些,我想出去打打獵。」
    林太平站起來,笑道:「我也去,今天再不出去打獵,只怕就真的要餓死了。」
    王動笑笑,道:「小郭身上既然有了銀子,就絕不會讓我們餓死,你為什麼不等他回來?」
    燕七立刻沉下了臉:「我為什麼要等他回來?」
    王動道:「就算為了我,行不行?」
    燕七低下頭,站在院子裡。
    天雖已放晴,風卻還是冷得刺骨。
    燕七卻彷彿一點也不覺得冷,站在那裡呆了很久,才冷冷道:「他若不回來呢?」
    王動又笑笑,道:「他若不回來,我就請你們吃狗肉。」
    林太平忍不住道:「這種天氣,到哪裡找狗去?」
    王動道:「用不著找,這裡就有一條。」
    林太平道:「狗在哪裡?」
    王動指著自己的鼻子,道:「在這裡。」
    林太平眨眨眼,忍住笑道:「你是狗?」
    王動道:「不但是狗,而且是條土狗。」
    林太平終於忍不住笑了。
    燕七卻不笑,淡淡地接著道:「一個人若連自己的朋友是哪種人都分不出,不是土狗是什麼?」
    王動不是土狗。
    郭大路很快就回來了,而且大包小包的帶了一大堆東西回來。
    小包裡是肉,大包裡是饅頭,最小包裡是花生米。
    既然有花生米,當然不會沒有酒。
    沒有花生米也不能沒有酒。
    郭大路笑道:「我現在已開始有點懷念麥老廣了,自從他一走,這裡就好像再也找不出一個滷菜做得好的人。」
    王動道:「至少還有一個。」
    郭大路道:「誰?」
    王動道:「你──假如你開家飯館子,生意一定不錯。」
    郭大路笑道:「這倒是好主意,只可惜還有一樣不對……」
    王動道:「哪樣?」
    郭大路道:「我那飯鋪生意再好,開不了三天也得關門。」
    王動道:「為什麼?」
    郭大路笑道:「就算我自己沒有把自己吃垮,你們也會來把我吃垮的。」
    燕七突然冷笑道:「放心,我絕不會去吃你的。」
    郭大路本來還在笑,但看到他冷冰冰的臉色,不禁怔了怔道:「你在生氣,我又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燕七道:「你自己心裡明白。」
    郭大路苦笑道:「我明白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
    燕七也不理他,忽然走到王動面前,道:「你雖然不是土狗,但這裡卻有條走狗!土狗還沒關係,走狗我卻受不了。」
    郭大路瞪大了眼睛,道:「誰是走狗?」
    燕七還是不理他,冷笑著往外走。
    郭大路眼珠子一轉,好像忽然明白了,趕過去攔住了他,道:「你以為我做了活剝皮的走狗?你以為這些東西是我用他給我的定金買來的?」
    燕七冷冷道:「這些東西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地上長出來的不成?」
    郭大路看著他,過了很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喃喃的道:「好,好……你說我是走狗,我就是走狗……你受不了我,我走。」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過王動面前。
    王動站起來,像是想攔住他,卻又坐了下去。
    郭大路走到院子裡,抬起頭,樹上的積雪一片片被風吹下來,灑得他滿身都是。
    他站著不動。
    雪在他臉上溶化,沿著他面頰流下。
    他站著不動。他本來是想走遠些的,但忽然間走不動了。
    燕七沒有往院子裡看,他也許什麼都已看不見。
    他的眼睛又紅了,突然跺了跺腳,往另一扇門衝過去。
    王動的手卻已伸過來,攔住了他,道:「你先看看這是什麼?」
    他手上有樣東西,是張花花綠綠的紙。
    燕七當然知道這是什麼,這樣的紙他身上也有好幾張。
    「這是當票。」
    王動道:「你再看清楚些,當的是什麼?」
    當票上的字就和醫生開的藥方一樣,簡直就像是鬼畫符,若非很有經驗的人,連一個字都休想認得出。
    燕七很有經驗,活剝皮的當票他已看過很多。
    「破舊金鏈子一條,破舊金雞心一枚,共重七兩九錢。押紋銀五十兩。
    明明是全新的東西,一到了當鋪裡,也會變得又破又舊。
    天下的當鋪都是這規矩,大家也見怪不怪,但金鏈子居然也有「破舊」的,就未免有點太說不過去了。
    燕七幾乎想笑,只可惜實在笑不出。
    他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整個人都怔住。
    王動淡淡笑道:「當票是我剛才從小郭身上摸出來的,我早就告訴過你們,我若是改行做小偷,現在早就發財了。」
    他歎了口氣,喃喃道:「只可惜我現在懶得動。」
    燕七也沒有動,但眼淚卻已慢慢地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就算是最好的朋友,有時也會發生誤會的。」所以你假如跟你的朋友有了誤會,一定要給個機會讓他解釋。
    「一件事往往有很多面,你若總是往壞的那面去想,就是自己在虐待自己。」所以你就算遇著打擊也該看開些,想法子去找那光明的一面。
    誰也沒有想虐待別人,也不該虐待自己。
    這就是王動的結論。
    王動的結論通常都很正確。
    正確的結論每個人最好記在心裡。
    世上本沒有絕對好的事,也沒有絕對壞的。
    失敗雖不好,但「失敗為成功之母」。
    成功雖好,但往往卻會令人變得驕傲、自大,那麼失敗又會跟著來了。
    你交一個朋友,當然希望跟他成為很親近的朋友。
    朋友能親近當然很好,但太親近了,就容易互相輕視,也當然發生誤會。
    誤會雖不好,但若能解釋得清楚,彼此間就反而會瞭解得更多,情感也會變得更深一層。
    無論如何,被人冤枉的滋味總是不太好受的。
    假如說世上還有比被人冤枉了一次更難受的事,那就是一連被人冤枉了兩次。
    燕七也被人冤枉過,他很明白郭大路此刻的心情。
    他自己心裡比郭大路更難受。
    除了難受外,還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除了他自己外,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只想好好的去大哭一場。
    他已有很久沒有好好的哭過,因為一個男子漢,是不應該那麼哭的。
    唉,要做一個男子漢,可實在不容易。
    他當然知道現在應該去找郭大路,但去了之後說什麼呢?
    有些話他不願說,有些話他不能說,有些話他甚至不敢說。
    他心裡正亂糟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忽然看到一隻手伸出來,手上拿著一杯酒。
    他聽到有人在對他說:「你喝下這杯酒去,我們就講和好不好?」
    他的心一跳,抬起頭,就看到了郭大路。
    郭大路臉上並沒有生氣的表情,也沒有痛苦之色,還是像往常一樣,笑嘻嘻的看著他。
    這副嬉皮笑臉,吊兒郎當的樣子,燕七平時本來有點看不慣。
    他總覺得一個人有時應該正經些、規矩些。
    但現在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忽然覺得這樣子非但一點也不討厭,而且可愛極了。
    他甚至希望郭大路永遠都是這樣子,永遠不要板起臉來。
    因為他忽然發覺這才是他真正喜歡的郭大路,永遠無憂無慮,開開心心的,別人就算得罪了他,他也不在乎。
    郭大路笑道:「肯不肯講和?」
    燕七低下頭,道:「你……你不生氣了?」
    郭大路道: 「本來是很生氣的,但後來想了想,非但不生氣反而開心。」
    燕七道:「開心?」
    郭大路道:「你若不關心我,我就算做了烏龜王八蛋,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也用不著生氣的。就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才會對我發脾氣。」
    燕七道:「可是……我本不該冤枉你的,我本來應該信得過你。」
    郭大路笑道:「你冤枉我也沒關係,揍我兩拳也沒關係,只要是我的好朋友,隨便幹什麼都沒關係。」
    燕七笑了。
    他笑的時候,鼻子先輕輕皺了起來,眼睛裡先有了笑意。
    他臉上還帶著淚痕,本來又黑又髒的一張臉,眼淚流過的地方,就出現了幾條雪白的淚痕,就像是滿天烏雲中的陽光。
    郭大路看著他,彷彿看呆了。
    燕七又垂下頭,道:「你死盯著我幹什麼?」
    郭大路笑了笑,又歎了口氣,道:「我在想,酸梅湯的眼光真不錯,你若肯洗洗臉,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小伙子,也許比我還漂亮得多。」
    燕七想板起臉,卻還是忍不住「噗哧」一笑,接過了酒杯。
    王動看著林太平,林太平看著王動,兩個人也全都笑。
    林太平笑道:「我本來不喜歡喝酒,但今天卻真想喝個大醉。」
    人生難得幾回醉。
    遇著這種事,若還不醉,要等到什麼時候才醉?
    郭大路忽又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今天我不能陪你醉。」
    林太平道:「為什麼?」
    郭大路道:「因為,今天我還有事,還得下山去一趟。」
    這小子身上一有了錢,就在這裡呆不住了。
    燕七咬了咬嘴唇,道:「下山去幹什麼?」
    郭大路眨眨眼,道:「我跟一個人有約會。」
    燕七的臉色好像變了變,悄悄別過臉,道:「跟誰有約會?」
    郭大路道:「活剝皮。」
    燕七的眼睛立刻又亮了,卻故意板著臉,道:「你跟他約好了?」
    郭大路道:「他沒有約我,我卻要去找他。」
    燕七道:「找他幹什麼?」
    郭大路道:「他肯出五百兩銀子,一定沒存什麼好主意,所以我要去看看,他究竟想要剝誰的皮?」
    雪開始融化,積雪的山路上滿是泥濘。
    但燕七一點也不在乎,他的腳踩在泥濘中,就好像踩在雲端上。
    因為郭大路就走在他身旁,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郭大路的呼吸。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今天,我又發現了一件事。」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發現王老大實在瞭解我,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能這麼瞭解我的。」
    燕七點點頭,幽幽道:「他的確最能瞭解別人,不但是你,所有的人他都瞭解。」
    郭大路道:「但最同情我的人卻是林太平,我看得出來。」
    燕七遲疑著,終於忍不住問道:「我呢?」
    郭大路道:「你既不瞭解我,也不同情我;你不但對我最凶,而且好像隨時隨地都在跟我鬥嘴,嘔氣……」
    燕七垂下了頭。
    郭大路忽又笑了笑,接著道:「但也不知為了什麼,我還是覺得對我最好的也是你。」
    燕七嫣然一笑,臉已彷彿有點發紅,又過了很久,才輕輕道:「你呢?」
    郭大路道:「有時我對你簡直氣得要命,譬如說今天,王老大若那樣對我,我也許反而不會那麼樣生氣,也許立刻就會對他解釋,可是你……」
    燕七道:「你只對我生氣?」
    郭大路歎道:「那也只因為我對你特別好。」
    郭大路沉吟著,道:「究竟有多好,連我也說不出來。」
    燕七道:「說不出來就是假的。」
    郭大路道:「但我卻可以打個比喻。」
    郭大路道:「為了王老大,我會將所有的衣服都當光,只穿著條底褲回來。」
    他笑笑,接著道:「但為了你,我可以將這條底褲都拿去當了。」
    燕七嫣然笑道:「誰要你那條破底褲。」
    說完了這句話,他的臉又紅了,郭大路的底褲破不破,他怎麼知道?
    幸好他的臉又髒又黑,就算臉紅時也看不出。
    可是他那種表情,那種溫柔甜美的笑意,帶著些羞澀發嬌的笑意,若有人還看不出,那人不但是呆子,簡直就是個瞎了眼的呆子。
    郭大路看著他的眼睛,忽又笑著道:「我還有個比喻。」
    燕七道:「你說。」
    郭大路笑道:「我雖已發誓不成親,但你若是女的,我一定要娶你做老婆。」
    燕七道:「誰做你的老婆,那才是倒了八輩子窮霉了。」
    他聲音好像已有點不大對,忽然加快腳步,走到前面去。
    這時天色忽然開朗,一線金黃色的陽光,破雲直照了下來,照著大地,照著燕七,也照著郭大路。
    這陽光就像是特地為他們照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