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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轉變


    一

「那總是低著頭,跟在你身後的女孩子呢?」

× × ×

秋風蕭索,人更孤獨。
    傅紅雪慢慢地走著,他知道後面永遠不會再有人低著頭,跟著他了。
    這本不算什麼,他本已習慣孤獨。
    但現在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心裡總覺得有些空空洞洞的,彷彿失落了什麼在身後。
    有時他甚至忍不住要回頭去瞧一瞧。
    後面的路很長,他已獨自走過了很長的路。
    可是前面的路更長,難道他要獨自走下去?
    「她的人呢?」
    在這淒涼的秋風裡,她在幹什麼?
    是一個人獨自悄悄流淚,還是又找到了一個聽話的小伙子?
    傅紅雪的心裡又開始好像在被針刺著。
    這次是他離開她的,他本不該再想她,本不該再痛苦。
    可是他偏偏會想,偏偏會痛苦。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種折磨自己的慾望,為什麼他既折磨了別人,還要折磨自己?
    現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裡,也是絕不會再去找她的了。
    但他卻還是一樣要為她痛苦。
    這又是為了什麼?

× × ×

在沒有人的時候,甚至連傅紅雪有時也忍不住要流淚的。
    可是他還沒有流淚時,就已聽見了別人的哭聲。
    是一個男人的哭聲。
    哭的聲音很大,很哀慟。
    男人很少這麼樣哭的,只有剛死了丈夫的寡婦才會這樣子哭。
    傅紅雪雖然並不是個喜歡多管閒事的人,卻也不禁覺得很奇怪。
    但他當然絕不會過去看,更不會過去問。
    哭聲就在前面一個並不十分濃密的樹林裡,他從樹林外慢慢地走了過去。
    哭的人還在哭,一面哭,一面還在斷斷續續地喃喃白語:「白大俠,你為什麼要死?是誰害死了你?你為什麼不給我一個報恩的機會?」
    傅紅雪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
    一個穿著白麻孝服的男人,跪在樹林裡,面前擺著張小桌子,桌子上擺著些紙人紙馬,還有一柄紙刀。
    用白紙糊成的刀,但刀柄卻塗成了黑色。
    這男人看來已過中年,身材卻還保持著少年時候的瘦削矯健,鼻子和嘴的線條都很直,看來是個個性很強,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現在他卻哭得很傷心。他將桌上的紙人紙馬紙刀拿下,點起了火,眼睛裡還在流著淚。
    傅紅雪已走過去,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
    這個人卻在看著紙人紙馬在火中焚化,流著淚倒了杯酒潑在火上,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喃喃的道:「白大俠,我沒有別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靈永不寂寞……」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又失聲痛哭起來。
    等他哭完了,傅紅雪才喚了一聲:「喂!」
    這人一驚,回過身,吃驚地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道:「你在哭誰?」
    這人遲疑著,終於道:「我哭的是一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一位絕代無雙的大俠,只可惜你們這些少年人是不會知道他的。」
    傅紅雪的心已在跳,勉強控制著自己,道:「你為什麼要哭他?」
    這人道:「因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一生中,從未受過別人的恩惠,但他卻救了我的命。」
    傅紅雪道:「他怎麼救你的?」
    這人歎了口氣,道:「二十年前,我本是個鏢師,保了一趟重鏢經過這裡。」
    傅紅雪道:「就在這裡?」
    這人點點頭,道:「因為我保的鏢太重,肩上的擔子也太重,所以只想快點將這趟鏢送到地頭,竟忘了到好漢莊去向薛斌遞帖子。」
    傅紅雪問道:「難道來來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遞帖子?」
    這人道:「經過這裡的人,都要到好漢莊去遞張帖子,拜見他,喝他一頓酒,拿他一點盤纏再上路,否則他就會認為別人看不起他。」
    他目中露出憤怒之色,冷笑著又道:「因為他是這裡的一條好漢,所以誰也不敢得罪他。」
    傅紅雪道:「但你卻得罪了他。」
    這人道:「所以他就帶著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來找我的麻煩了。」
    傅紅雪道:「他要你怎麼樣?」
    這人道:「他要我將鏢車先留下,然後再去請我們鏢局的鏢主來,一起到好漢莊去磕頭賠罪。」
    傅紅雪道:「你不肯?」
    這人歎道:「磕頭賠罪倒無妨,但這趟鏢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則我們鏢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他忽然挺起胸,大聲道:「何況我趙大方當年也是條響噹噹的人物,我怎麼能忍得下這口氣!」
    傅紅雪道:「所以你們就交上了手?」
    趙大方又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鐵斧實在太霸道,我實在不是他的敵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將我立劈在斧下。」
    他神情忽又興奮起來,很快地接著道:「幸好就在這時,那位大俠客恰巧路過這裡,一出手就攔住了他,問清了這件事,痛責了他一頓,叫他立刻放我上路。」
    傅紅雪道:「後來呢?」
    趙大方道:「薛斌當然還有點不服氣,還想動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鐵斧,到了這位大俠客面前,竟變得像是紙紮的。」
    傅紅雪的心又在跳。
    趙大方歎息著,道:「老實說,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看見過像這位大俠客那麼高的武功,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慷慨好義的人物,只可惜……」
    傅紅雪道:「只可惜怎麼樣?」
    趙大方黯然道,「只可惜這麼樣一位頂天立地的人物,後來竟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的死了。」
    他目中已又有熱淚盈眶,接著道:「只可惜我連他的墓碑在哪裡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這一天,都到這裡來祭奠祭奠他,想到他的往日雄風,想到他對我的好處,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場。」
    傅紅雪用力緊握雙手,道:「他……他叫什麼名字?」
    趙大方淒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說出來,你們這些年輕人也不會知道。」
    傅紅雪道:「你說!」
    趙大方遲疑著,道:「他姓白……」
    傅紅雪道:「神刀白堂主?」
    趙大方聳然道:「你怎麼知道他的?」
    傅紅雪沒有回答,一雙手握得更緊,道:「他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趙大方道:「我剛才已說過,他是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來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傅紅雪道:「那是不是因為他救了你,你才這麼說?」
    趙大方真誠地道:「就算他沒有救我,我也要這麼樣說的,武林中人誰不知道神刀白堂主的俠名,誰不佩服他。」
    傅紅雪道:「可是……」
    趙大方搶著道:「不佩服他的,一定是那些蠻橫無理,作惡多端的強盜歹徒,因為白大俠嫉惡如仇,而且天生俠義,若是見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
    他接著又道:「譬如說那薛斌就一定會恨他,一定會在背後說他的壞活,但……」
    傅紅雪一顆本已冰冷了的心,忽然又熱了起來。
    趙大方下面所說的是什麼,他已完全聽不見了,他心裡忽然又充滿了復仇的慾望,甚至比以前還要強烈得多。
    因為現在他終於明白他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
    現在他已確信,為了替他父親復仇,無論犧牲什麼都值得。
    對那些刺殺他父親,譭謗他父親的人,他更痛恨。
    尤其是馬空群。
    他發誓一定要找到馬空群!發誓一定絕不再饒過這可恥的兇手。
    趙大方吃驚地看著他,猜不出這少年為什麼會忽然變了。
    傅紅雪忽然道:「你可曾聽過馬空群這名字?」
    趙大方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裡?」
    趙大方搖搖頭,眼睛已從他的臉上,看到他手裡握著的刀。
    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這柄刀顯然是趙大方永遠忘不了的。
    他忽然跳起來,失聲道:「你……你……你莫非就是……」
    傅紅雪道:「我就是!」
    他再也不說別的,慢慢地轉過身,走出了樹林。
    林外秋風正吹過大地。
    趙大方癡癡地看著他,忽然也衝出去,搶在他面前,跪下。大聲道:「白大俠對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雖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萬要給我一個報恩的機會。」
    傅紅雪道:「不必。」
    趙大方道:「可是我……」
    傅紅雪道:「你剛才對我說了那些話,就已可算是報過恩了。」
    趙大方道:「可是我說不定能夠打聽出那姓馬的消息。」
    傅紅雪道:「你?」
    趙大方道:「現在我雖已洗手不吃鏢行這碗飯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動的還是有很多,他們的消息都靈通得很。」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握刀的手。
    然後他忽然問:「你住在哪裡?」

屋子裡很簡樸,很乾淨,雪白的牆上,掛著一幅人像。
    畫得並不好的人像,卻很傳神。
    一個白面微鬚,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著面,站在一片秋林外,身子筆挺,就像是一桿標槍。
    他穿的是一件紫緞錦袍,腰畔的絲帶上,掛著一柄刀。
    漆黑的刀!
    人像前還擺著香案,供奉著香花素果,白木的靈牌上,寫著的是:「恩公白大俠之靈位。」
    這就是趙大方的家。
    趙大方的確是個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確是條有血性的漢子。
    現在他又出去為傅紅雪打聽消息了。
    現在傅紅雪正坐在一張白楊木桌旁,凝視著他父親的遺像。
    他手裡緊緊握著的,正也是一柄同樣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這裡已來了四天。
    這四天來,他天天都坐在這裡,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他父親的遺像。
    他全身冰冷,血卻是熱的。
    「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來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這一句話就已足夠。
    無論他吃了多少苦,無論他的犧牲多麼大,就這一句話已足夠。
    他絕不能讓他父親在天的英靈,認為他是個不爭氣的兒子。
    他一定要洗清這血海深仇,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值得。

× × ×

夜色已臨,他燃起了燈,獨坐在孤燈下。
    這些天來,他幾乎已忘記了翠濃,但在這寂寞的秋夜裡,在這寂寞的孤燈下,燈光閃動的火焰,彷彿忽然變成了翠濃的眼波。
    他咬緊牙,拚命不去想她。
    在他父親的遺像前,來想這種事,簡直是種冒瀆,簡直可恥。
    幸好就在這時,門外已有了腳步聲。
    這是條很僻靜的小巷,這是棟很安靜的小屋子,絕不會有別人來的。
    進來的人果然是趙大方。
    傅紅雪立刻問道:「有沒有消息?」
    趙大方垂著頭,歎息著。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道:「你不必難受,這不能怪你。」
    趙大方抬起頭,道:「你……你要走?」
    傅紅雪道:「我已等了四天。」
    趙大方搓著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該等到明天走。」
    傅紅雪道:「為什麼?」
    趙大方道:「因為今天夜裡有個人要來。」
    傅紅雪道:「什麼人?」
    趙大方道:「一個怪人。」
    傅紅雪皺了皺眉。
    趙大方的神情卻興奮了起來,道:「他不但是個怪人,而且簡直可以說是個瘋子,但他卻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瘋子。」
    傅紅雪遲疑著,道:「你怎麼知道他會來?」
    趙大方道:「他自己說的。」
    傅紅雪道:「什麼時候說的?」
    趙大方道:「三年前。」
    傅紅雪又皺起了眉。
    趙大方道:「就算他是三十年前說的,我還是相信他今天夜裡一定會來,就算砍斷了他的兩條腿,他爬也會爬著來。」
    傅紅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
    趙大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會叫人將他的棺材抬來。」
    傅紅雪道:「你如此信任他?」
    趙大方道:「我的確信任他,因為他說出的話,從未失信過一次。」
    傅紅雪慢慢地坐了下去。
    趙大方卻忽又問道:「你從不喝酒的?」
    傅紅雪搖搖頭。
    他搖頭的時候,心裡又在隱隱發痛。
    趙大方並沒有看出他的痛苦,笑著道:「但那瘋子卻是酒鬼,我在兩年前已為他準備了兩罈好酒。」
    傅紅雪冷冷的道:「我只希望這兩罈酒有人喝下去。」

× × ×

酒已擺在桌上,兩大壇。
    夜已深了.
    遠處隱隱傳來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還沒有人來。
    趙大方卻還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裡,連一點焦躁的表情都沒有。
    他的確是個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紅雪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什麼話都不再問。
    還是趙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著道:「他不但是個瘋子,是個酒鬼,還是個獨行盜,但我卻從來也沒有見過比他更可靠的朋友。」
    傅紅雪在聽著。
    趙大方道:「他雖然是個獨行盜,卻是個劫富濟貧的俠盜,自己反而常常窮得一文不名。」
    傅紅雪並不奇怪,他見過這種人。
    聽說葉開就是這種人。
    趙大方道:「他姓金,別人都叫他金瘋子,漸漸就連他本來的名字都忘了。」
    傅紅雪這時卻已沒有在聽他說話,因為這時小巷中已傳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重,而且是兩個人的腳步聲。
    趙大方也聽了聽,立刻搖著頭道:「來的人絕不是他。」
    傅紅雪道:「哦?」
    趙大方道:「我說過他是個獨行盜,一向是獨來獨往的。」
    他笑了笑,又道:「獨行盜走路時腳步也絕不會這麼重。」 
    傅紅雪也承認他說得有理,但腳步聲卻偏偏就在門外停了下來。
    這次是趙大方皺起了眉。
    外面已有了敲門聲。
    趙大方皺著眉,喃哺道:「這絕不是他,他從不敲門的。」
    但他還是不能不開門。

× × ×

門外果然有兩個人。
    兩個人抬著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濃,秋星很高。
    淡淡的星光,照在這兩個人的臉上。
    他們的臉很平凡,身上穿著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著草鞋。
    無論誰都能看得出這兩人都是以出賣勞力為生的苦人。
    「你姓趙?」
    趙大方點點頭。
    「有人叫我們將這口棺材送來給你。」
    他們將棺材往門裡一放,再也不說一句話,掉頭就走,彷彿生怕走得不夠快。
    趙大方本來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
    他就這樣站在那裡,呆呆地看著這口棺材。
    他眼睛裡似將流下淚來,黯然道:「我說過,他就算死了,也會叫人把他的棺材抬來的。」
    傅紅雪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對這件事雖然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但總還是有一點希望的。
    現在希望已落空。
    看到趙大方為朋友悲傷的表情,他心裡當然也不會太好受。
    只可惜他從來不會安慰別人。
    現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 × ×

酒就在桌上。
    趙大方淒然長歎,道:「看來這兩罈酒竟是真的沒有人喝了。」
    突聽一人大聲道:「沒有人喝才怪。」
    聲音竟是從棺材裡發出來的。
    接著,就聽見棺材「砰」的一響,蓋子就開了,一個人活生生的從棺材裡跳了出來。
    一個滿面虯髯的大漢,精赤著上身,卻穿著條繡著紅花的黑緞褲子,腳上穿著全新的粉底官靴。
    趙大方大笑,道:「你這瘋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
    金瘋子道:「要死也得先喝完你這兩罈陳年好酒再說。」
    他一跳出來,就一掌拍碎了酒罈的泥封,現在已開始對著罈子牛飲。
    傅紅雪就坐在旁邊,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裡根本沒有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這人看來的確有點瘋。
    但傅紅雪並沒有生氣,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見別人的。
    金瘋子一口氣幾乎將半罈酒都灌下肚子,才停下來喘了口氣,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陳年好酒,我總算沒有白來這一趟。」
    趙大方問道:「你要來就來,為什麼還要玩這種花樣?」
    金瘋子瞪起眼,道:「誰跟你玩花樣?」
    趙大方道:「不玩花樣,為什麼要躲在棺材裡叫人抬來?」
    金瘋子道:「因為我懶得走。」
    這句話回答得真妙,也真瘋,但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卻似乎露出了一絲憂慮恐懼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罈子來。
    趙大方卻拉住了他的手。
    金瘋子道:「你幹什麼?捨不得這罈酒?」
    趙大方歎了口氣,道:「你用不著瞞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煩了。」
    金瘋子道:「什麼麻煩?」
    趙大方歎道:「你一定又不知得罪了個什麼人,為了躲著他,所以才藏在棺材裡。」
    金瘋子又瞪起了眼,大聲道:「我為什麼要躲著別人?我金瘋子怕過誰了?」
    趙大方只有閉上嘴。
    他知道現在是再也問不出什麼來的,金瘋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煩,也絕不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說出來。
    他終於想起了屋子裡還有第三個人,立刻展顏笑道:「我竟忘了替你引見,這位朋友就是……」
    金瘋子打斷了他的話,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的嘴又已對上酒罈子。
    趙大方只好對著傅紅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說過,他是個瘋子。」
    傅紅雪道:「瘋子很好。」
    金瘋子突又重重地將酒罈往桌上一放,瞪著眼道:「瘋子有什麼好?」
    傅紅雪不理他。
    金瘋子道:「你認為瘋子很好,你自己莫非也是個瘋子?」
    傅紅雪還是不理他。
    金瘋子突然大笑起來,道:「這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趙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強笑道:「你也許還不知道他是誰,他……」
    金瘋子又瞪著眼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為什麼不知道他是誰?」
    趙大方道:「你知道?」
    金瘋子道:「我一走進這間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誰了。」
    趙大方更驚訝,道:「你怎麼會知道?」
    金瘋子道:「我就算認不出他的人,也認得出他的這把刀,我金瘋子在江湖中混了這麼多年,難道是白混的。」
    趙大方板起了臉,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誰,就不該如此無禮。」
    金瘋子道:「我想試試他。」
    趙大方道:「試試他?」
    金瘋子道:「別人都說他也是一個怪物,比我還要怪。」
    趙大方道:「哪點怪?」
    金瘋子把一雙穿著粉底官靴的腳,高高地蹺了起來,道:「聽說他什麼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當面打他兩耳光,他也不會還手的。」
    趙大方板著臉道:「這點你最好不要試。」
    金瘋子大笑,道:「我雖然是瘋子,但直到現在還是個活瘋子,所以我才能聽得到很多消息。」
    趙大方立刻追問,道:「什麼消息?」
    金瘋子不理他,卻轉過了臉,瞪著傅紅雪,突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馬空群在哪裡?」
    傅紅雪的手突又握緊,道:「你知道?」
    金瘋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因緊張而嘶啞,道:「他……他在哪裡?」
    金瘋子突然閉上了嘴。
    趙大方趕過去,用力握住他的肩,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說?」
    金瘋子道:「我為什麼要說?」
    趙大方道:「因為他是我恩人的後代,也是我的朋友。」
    金瘋子道:「我已說過,他是你的好朋友,並不是我的。」
    趙大方怒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金瘋子道:「現在還是的,因為我現在還活著。」
    趙大方道:「這是什麼意思?」
    金瘋子道:「這意思你應該明白的。」
    傅紅雪道:「難道你說出了就會死?」
    金瘋子搖搖頭,道:「我不是這意思。」
    傅紅雪道:「你是不是要有條件才肯說?」
    金瘋子道:「只有一個條件。」
    傅紅雪道:「什麼條件?」
    金瘋子道:「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
    傅紅雪道:「殺什麼人?」
    金瘋子道:「殺一個我永遠不想再見到的人。」
    傅紅雪道:「你藏在棺材裡,就是為了要躲他?」
    金瘋子默認。
    傅紅雪道:「這人是誰?」
    金瘋子道:「是個你不認得的人,跟你既沒有恩怨,也沒有仇恨。」
    傅紅雪道:「我為什麼要殺這麼樣一個人?」
    金瘋子道:「因為你想知道馬空群在哪裡。」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手裡的刀,他在沉思的時候,總是這種表情。
    趙大方忍不住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殺這個人?」
    金瘋子道:「因為他要殺我。」
    趙大方道:「他能殺得了你?」
    金瘋子道:「能。」
    趙大方動容道:「能殺得了你的人並不多。」
    金瘋子道:「能殺他的人更少。」
    他凝視著傅紅雪手裡的刀,緩緩接道:「現在世上能殺得了他的,也許只有這把刀!」
    傅紅雪緊握著手裡的刀。
    金瘋子道:「我知道你不願去殺他,誰也不願去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傅紅雪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馬空群。」
    金瘋子道:「所以你只好殺他。」
    傅紅雪的手握得更緊。
    金瘋子說得不錯,誰也不願意去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銘心的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已在他心裡生了根──縱然那是別人種到他心裡的,但現在也將在他心裡生了根。
    仇恨本不是天生的。
    但仇恨若已在你心裡生了根,世上就絕沒有任何力量能拔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冷汗已開始流了下來。
    金瘋子看著他,道:「袁秋雲也不是你的仇人,你本來也不認得他,但你卻殺了他。」
    傅紅雪霍然抬起頭。
    金瘋子淡淡的接著說道:「無論誰為了復仇,總難免要殺錯很多人的,被殺錯的通常都是一些無辜的陌生人。」
    傅紅雪忽然道:「我怎知殺了他後,就一定能找到馬空群?」
    金瘋子道:「因為我說過。」
    他說出的話,從未失信過一次,這點連傅紅雪都已不能不相信。
    一個人正被人追殺的生死關頭中,還沒有忘記三年前訂下的約會,這並不是件容易事。
    傅紅雪又垂下頭,凝視著手裡的刀,緩緩道:「現在我只要你再告訴我一件事。」
    金瘋子道:「什麼事?」
    傅紅雪一字字道:「這人在哪裡?」
    金瘋子的眼睛亮了。
    連趙大方臉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是他們的朋友,他希望他們都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金瘋子道:「從這裡往北去,走出四五里路,有個小鎮,小鎮上有個小酒店,明天黃昏前後,那個人一定會在那小酒鋪裡。」
    傅紅雪道:「什麼鎮?什麼酒店?」
    金瘋子道:「從這裡往北去只有那一個小鎮,在小鎮上只有那麼一個酒店,你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傅紅雪道:「你怎麼知道那個人明天黃昏時一定在那裡?」
    金瘋子笑了笑,道:「我說過,我知道很多事。」
    傅紅雪道:「那個人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金瘋子沉吟道:「是個男人。」
    傅紅雪道:「男人也有很多種。」
    金瘋子道:「這個人一定是最奇怪的那一種,你只要看見他,就會知道他跟別的人全都不同。」
    傅紅雪道:「他有多大年紀?」
    金瘋子道:「算來他應該有三四十歲了,但有時看來卻還很年輕,誰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紀。」
    傅紅雪重:「他姓什麼?」
    金瘋子道:「你不必知道他姓什麼?」
    傅紅雪道:「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麼,才能問他,是不是我要殺的那個人?」
    金瘋子道:「我要你去殺他,不是要你跟他交朋友的。」
    傅紅雪道:「你難道要我一看見他就出手?」
    金瘋子道:「最好連一個字都不要說,而且絕不能讓他知道你有殺他的意思。」
    傅紅雪道:「我不能這樣殺人。」
    金瘋子道:「你一定要這麼樣殺人,否則你很可能就要死在他手裡。」
    他笑了笑,又道:「你若死在他手裡,還有誰能為白大俠復仇?」
    傅紅雪沉默了很久,緩緩道:「誰也不願意去殺一個陌生人的。」
    金瘋子道:「這句話我說過。」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答應你去殺他,我絕不能再殺錯人。」
    金瘋子道:「我也不希望你殺錯人。」
    傅紅雪道:「所以你至少應該將這個人的樣子說得更清楚些。」
    金瘋子想了想,道:「這個人當然還有幾點特別的地方。」
    傅紅雪道:「你說。」
    金瘋子道:「第一點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跟任何人都不一樣。」
    傅紅雪道:「有什麼不一樣?」
    金瘋子道:「他的眼睛看來就像是野獸,野獸才有他那樣的眼睛。」
    傅紅雪道:「還有呢?」
    金瘋子道:「他吃東西時特別慢,嚼得特別仔細,就好像吃過了這一頓,就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吃下一頓了,所以對食物特別珍惜。」
    傅紅雪道:「說下去。」
    金瘋子道:「他一個人的時候從不喝酒,但他面前一定會擺著一壺酒。」
    傅紅雪在聽著。
    金瘋子道:「他腰帶上一定插著根棍子。」
    傅紅雪道:「什麼樣的棍子?」
    金瘋子道:「就是那種最普通的棍子,用白楊木削成的,大概有三尺長。」
    傅紅雪道:「他不帶別的武器?」
    金瘋子道:「從不帶。」
    傅紅雪道:「這棍子就是他的武器?」
    金瘋子歎道:「那幾乎是我平生所看到過的,最可怕的武器。」
    趙大方忽然笑道:「那當然還比不上你的刀,世上絕沒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這柄刀!」
    傅紅雪沉思著,看著手裡的刀,然後又抬起頭,看著畫上的那柄刀。
    他絕不能讓這柄刀被任何人輕視,他絕不能讓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裡。
    金瘋子看著他的表情,道:「現在你總該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傅紅雪點點頭,道:「他的確是個怪人。」
    金瘋子道:「我保證你殺了他後,絕不會有任何人難受的。」
    傅紅雪道:「也許只有我自己。」
    金瘋子笑道:「但等你找到馬空群後,難受的就應該是他了。」
    傅紅雪雙目凝視著他,忽又道:「誰說你是個瘋子的?」
    金瘋子道:「很多人。」
    傅紅雪緩緩道:「他們都錯了,我看你也許比他們都清醒。」
    金瘋子大笑,大笑著捧起酒罈子,拚命地往肚子裡灌。
    趙大方微笑著,道:「他這人最大的好處就是該清醒的時候他絕不醉,該醉的時候他絕不清醒。」

× × ×

黎明。
    金瘋子已醉了,醉倒在桌上打鼾。
    傅紅雪喃喃道:「我應該睡一會的。」
    趙大方道:「不錯,今天你應該要有好精神。」
    傅紅雪道:「殺人時都應該有好精神?」
    趙大方道:「你應該聽得出,那個人並不是好對付的。」
    傅紅雪凝視著畫上的刀,嘴角忽然露出一絲驕傲的微笑,緩緩道:「但我卻絕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對付這柄刀!」

× × ×

他的確不相信。
    白天羽活著時也從不相信。
    所以他現在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