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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鬼血


    一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 × ×

凌晨。
    窗紙剛剛被染成乳白色,遠處還有雞啼。
    秋寒滿衾。
    翠濃醒了。
    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來的時候,已看不見她枕畔的人。
    枕上還殘留傅紅雪的氣息。
    可是他的人呢?
    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恐懼,忽然湧上翠濃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還記得昨夜傅紅雪說的話:「有些事你雖然不想做,但卻非做不可。」
    當然她也承認。
    無論誰在這一生中,至少都做過一兩件他本不願做的事。
    現在她終於明白傅紅雪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風吹著窗紙,蒼白得就像是她的臉。
    風真冷。
    她癡癡的聽著窗外的風聲,她並沒有流淚。
    可是她全身卻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霧剛剛從秋草間升起,草上還帶著昨夜的露珠。
    一條黃泥小徑蜿蜒從田陌間穿出去。
    傅紅雪走在小徑上,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
    漆黑的刀,蒼白的臉。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並沒有流淚,只不過心頭有點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澀。
    可是他的痛苦並不深,因為這次並不是翠濃離開了他,而是他主動離開了翠濃。
    「……我只知道離開了你十三天之後,再也不想離開你片刻。」
    對這句話,他並不覺得歉疚。
    因為當時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確是真心的。
    那時本是他最軟弱的時候。
    一個人在空虛軟弱時,往往就會說出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會說出來的話。 
    當時他的確想她,感激她,需要她。
    因為她令他恢復了尊嚴和自信,令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個被遺棄了的人。
    然後他的情感漸漸平靜。
    然後他就想起了各種事,想起了她的過去,她的職業,她的虛榮。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趕車的小伙子摟著她走入客棧的情況。
    那十三天,他們在做什麼?是不是也在……
    他擁抱著她光滑柔軟的胴體時,忽然覺得一陣說不出的噁心。
    「……那已是過去的事,我們為什麼不能將過去的事一起忘記?」
    現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記它,它越要闖到你的心底來。
    那時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將那小伙子摑倒在地上的情況。
    「以後說不定她還是會悄悄溜走的,因為她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忽然間,所有的愛全都變成了恨。
    他本來就是生長在仇恨中的。
    「何況我本來就無法供養她,何況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著。」
    「我走了,反而對她好。」
    「現在她可以去找別人了,去找比我更適合她的人,很快她就會將我忘記。」
    「過兩年,她說不定真能將銀子一車車運回去。」
    一個人若要為自己找借口,那實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個人要原諒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諒了自己。
    翠濃若是永遠不再回來,他也許會思念一生,痛苦一生。
    可是她現在已回來。
    他情感的創傷,很快就收起了口,結起了疤。
    傷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遲早要走,我為什麼不先走呢?」

× × ×

秋意很深,秋色更濃。
    遠山是枯黃色的,秋林也是枯黃色,在青灰色的蒼穹下,看來有種神秘而淒艷的美。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去。
    他走得雖慢,卻絕不留下來,因為他知道秋林後就是好漢莊。
   

好漢莊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已垂垂老矣。
    牆上已現出魚紋,連粉漆都很難掩飾得住,風吹著窗欞時,不停地「格格」發響。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正照在架上的鐵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鐵斧。
    薛斌背負著雙手,站在陽光下,凝視著這柄鐵斧。
    在他說來,這已不僅是柄斧頭而已,而是曾經陪他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的夥計。
    三十年前,這柄鐵斧陪他入過龍潭,闖過虎穴,橫掃過太行山。現在這柄鐵斧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看來還是那麼剛健,還是在閃閃地發著光。
    可是鐵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輕輕地咳嗽著,陽光照在他身上,雖然還只不過是剛升起來的陽光,但在他感覺中,卻好像是夕陽。
    他自己卻連夕陽無限好的時光都已過去。
    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 × ×

棗木桌上,有一卷紙。
    那正是他在城裡的舊部,用飛鴿傳來的書信。
    現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兒子都已死在一個少年人的刀下。
    這少年人叫傅紅雪。
    薛斌當然知道這並不是他的真名實姓。
    他當然姓白。
    白家的人用的刀,卻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瞭解那是柄什麼樣的刀。
    他曾親眼看到過同樣的一柄刀,在霎眼間連殺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現在他身上還有一條刀疤,從喉頭直穿臍下。
    若不是他特別僥倖,若不是對方力已將竭,這一刀已將他劈成兩半。
    直到十幾年後,他想起那時刀光劈下時的情況,手心還是會忍不住淌出冷汗。
    有時他在睡夢間都會被驚醒,夢見有人又拿著同樣一柄漆黑的刀來找他,將他一刀劈成兩半。
    現在這人果然來了!

× × ×

鐵斧還在閃著光。
    他挽起衣袖,緊握住斧柄,揮起。 
    昔年他也曾用這柄鐵斧,劈殺太行大盜達三十人之多。
    但現在這柄鐵斧卻似已重得多了,有時他甚至已不能將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
    他決心還要再試一試。
    大廳中很寬闊。
    他揮舞鐵斧,移身錯步,剎那間,只見斧影滿廳,風聲虎虎,看來的確還有幾分昔年橫掃太行山的雄風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從心了。
    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氣喘如牛,這還只不過是他自己一個人在練,若是遇到強敵時,只怕連十招都很難。
    他喘息,放下鐵斧。
    桌上有酒。
    他喘息著坐下來,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發現自己連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
    以前他可以連盡十觥,現在只不過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湧,連臉都紅了。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家人,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了進來。
    他幼時本是薛斌的書僮,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時,他也是個精壯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鐵斧,也殺過些綠林好漢。
    但現在,他不但背已駝,腰已彎,身上的肌肉已鬆弛,而且還得了氣喘病,走幾步路都會喘起來。
    薛斌看見他,就好像看見自己一樣。
    「歲月無情,歲月為什麼如此無情?」
    薛斌在心裡歎了口氣,道:「我吩咐你的事,已辦妥了嗎?」
    其實他本不必問的。
    這老家人對他的忠心,他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家人垂著手,道:「莊丁、馬伕,連後院的丫頭和老媽子,一共是三十五個人,現在全都已打發走了,每個人都發了五百兩銀子,已足夠他們做個小生意,過一輩子了。」
    薛斌點點頭,道:「很好。」
    老家人道:「現在庫裡的現銀還剩下一千五百三十兩。」
    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帶走吧。」
    老家人垂下頭,道:「我……我不走。」
    薛斌道:「為什麼?」
    老家人滿是皺紋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淡淡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還能走到什麼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說。
    他知道他們都一樣已無路可走。
    風吹著院子裡的梧桐,天地間彷彿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
    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
    也許他可憐的並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裡來的那一年,我才只八歲。」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長歎,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
    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
    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裡,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雖然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
    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
    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當然。」
    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活夠了。」
    老家人道:「太夠了。」
    薛斌大笑道:「來,我們乾杯。」
    他們只喝了兩杯。
    第三杯酒剛斟滿,他們已看見一個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蒼白的臉,漆黑的刀。

× × ×

梧桐並沒有鎖住濃秋。
    傅紅雪站在梧桐下,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著他,看著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靜。
    傅紅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點點頭。
    傅紅雪道:「薛大漢是你的兒子?」
    薛斌又點點頭。
    傅紅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再問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紅雪凝視著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點點頭,忽然長長歎息,道:「那天晚上的雪甚大。」
    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道:「你……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當然記得,每件事都記得。」
    傅紅雪道:「你說。」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時,已經有很多人在那裡了。」
    傅紅雪道:「都是些什麼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們每個人都是蒙著臉的,彼此間誰也沒有說話。」
    傅紅雪也沒有說話。
    薛斌道:「我相信他們也認不出我是誰,因為那時我帶的兵器也不是這柄鐵斧,而是柄鬼頭大刀。」
    傅紅雪道:「說下去。」
    薛斌道:「我們在雪地裡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聽見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馬空群?」
    薛斌道:「不是!馬空群正在梅花庵裡喝酒。」
    傅紅雪道:「說話的人是誰?他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難道他也是主謀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你。」
    他很快地接著道:「又過了一陣子,白家的人就從梅花庵裡走出來,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看樣子樂得很。」
    傅紅雪咬著牙,道:「是誰第一個動的手?」
    薛斌道:「先動手的,是幾個善使暗器的人,但他們並沒有得手。」
    傅紅雪道:「然後呢?」
    薛斌道:「然後大家就一起衝過去,馬空群是第一個上來迎戰的,但忽然間,他卻反手給了白天羽一刀。」
    傅紅雪滿面悲憤,咬著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沒有關係。」
    傅紅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這裡等著你的!」
    傅紅雪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舉杯一飲而盡,接著道:「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再同樣做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薛斌道:「因為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血紅,眼睛也已血紅,嘶聲道:「你出來。」
    薛斌道:「我為什麼要出來?」
    傅紅雪道:「拿你的鐵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著。」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著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老家人道:「是時候了。」
    薛斌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說完,傅紅雪已燕子般掠進來。
    但他已遲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著倒了下去。
    他們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鋒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們自己的手裡。

× × ×

風吹著梧桐,風剪不斷,愁也剪不斷。
    但仇恨卻可以斷的──剪不斷,卻砍得斷。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斷了這段十九年的冤仇。
    現在已沒有人能再向他報復。
    就連傅紅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著,看著地上的兩個死人,死人的臉上,彷彿還帶著揶揄的微笑,彷彿還在對他說:「我們已活夠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活的?」
    為了復仇?
    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應該報復?
    「那次我們做的事,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現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同樣再做一次!」
    「......潔如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威和錢財,強佔了她。」
    「我為什麼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他是一個……」
    「我也只有一句話要說,那白天羽實在不是個好東西!」
    薛斌的話,柳東來的話,老家人的話,就像是洶湧的浪濤,一陣陣向他捲過來。
    他們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他們說的話為什麼全都一樣?
    傅紅雪拒絕相信。
    他父親在他心目中,本來是個神,他一向認為別人也將他父親當做神。
    但現在,他心裡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因為現在就連他自己也開始懷疑。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在武林中極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擲,不顧一切地要去殺他?」
    這問題有誰能回答?有誰能解釋?
    傅紅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裡,看著地上的屍身,身子又開始不停地發抖。
    風吹進來,吹起了死人頭上的白髮。
    他們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們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寬恕,也未必一定要殺了他們。
    傅紅雪對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確,忽然也起了懷疑。
    他本是為了復仇而生,為了復仇而活著的。
    但現在他卻已不知該怎麼辦了。
    是不是應該再去追殺別的人?
    還是應該饒恕了他們?
    這仇恨若是根本不應該去報復,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 × ×

死人的臉,已漸漸僵硬,臉上那種揶揄的笑容,變得更奇特詭秘。
    他們的眼睛本是凸出來的,現在眼睛裡竟突然流下淚來。
    死人絕不會流淚。
    他們流的不是淚,是血!
    他們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種紫黑色的,閃動著慘綠碧光的血。
    那也絕不像人類流出的血。
    就連地獄中的惡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詭秘,如此可怕。
    這難道是他們在向傅紅雪抗議?
    傅紅雪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衝出去,趕快離開這地方,越快越好。
    可是他剛轉過身,就看見了葉開。
    這陰魂不散的葉開。

葉開也在看著地上的死人,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遠遠地站在後面,連看都不敢往這裡看。
    她並不是從來沒有看見死人,但卻實在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可怕的死人。
    傅紅雪道:「你又來了。」
    葉開點點頭,道:「我又來了。」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總是要跟著我?」
    葉開道:「這地方難道只有你一個人能來?」
    傅紅雪不說話了。
    其實這次他並不是不願意見到葉開。
    因為他剛才見到葉開時,心裡的孤獨和恐懼就忽然減輕了很多。
    也許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願意見到葉開的,也許他每次見到葉開時,心裡的孤獨和恐懼都會減輕些。
    可是他嘴裡絕不說出來。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
    丁靈琳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鈴聲聽來非但毫不悅耳,而且實在很令人心煩。
    傅紅雪忍不住道:「你身上為什麼要掛這些鈴?」
    丁靈琳道:「你身上也一樣可以掛這麼多鈴的,我絕不管你。」
    傅紅雪又不說話了。
    他說話,只因為他覺得太孤獨,平時他本就不會說這句話。
    現在他已無話可說。
    所以他走了出去。
    葉開忽然道:「等一等。」
    傅紅雪平時也許不會停下來,但這次卻停了下來,而且回過了身。
    葉開道:「這兩人不是你殺的。」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他們也不是自殺的。」
    傅紅雪道:「不是?」
    葉開道:「絕不是!」
    傅紅雪覺得很驚異,因為他知道葉開並不是個會隨便說話的人。
    「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們將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葉開道:「這兩柄刀就算沒有刺下去,他們也一樣非死不可。」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們早已中了毒。」
    傅紅雪聳然道:「酒裡有毒?」
    葉開點點頭,沉聲道:「一種很厲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紅雪道:「他們既已服毒,為什麼還要再加上一刀?」
    葉開緩慢地道:「因為他們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中了毒。」
    傅紅雪道:「毒是別人下的?」
    葉開道:「當然。」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歎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紅雪沒有開口。
    他知道連葉開都想不通的事,那麼能想通這事的人,就不會太多了。
    葉開道:「能在薛斌酒裡下毒的人,當然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
    傅紅雪同意。
    葉開道:「薛斌已經知道你要來找他,他已經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會先將家人全部遣散。」
    傅紅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見過被遣散了的好漢莊的壯丁。
    葉開道:「下毒的人既然對這裡的情況很熟悉,當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紅雪同意,這道理本就是誰都想得通的。
    叫開道:「薛斌既已必死,他為什麼還要在酒裡下毒呢?」
    這道理就說不通了。
    傅紅雪道:「也許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葉開道:「不可能。」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用不著多此一舉。」
    傅紅雪道:「也許他怕沒有拔刀的機會!」
    葉開道:「要殺你,他當然沒有拔刀的機會,可是一個人若要殺自己,那機會總是隨時都有的。」
    傅紅雪不太同意,卻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讓薛斌有拔刀自盡的機會,但是他絕不會想到這一著。
    葉開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絕不會有這一種毒藥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他一向自命為好漢,生平從不用暗器,對使毒的人更深痛惡絕,像他這種人,怎麼肯用毒藥毒死自己?」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很快地接著又道:「何況這種毒藥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貴,因為它發作時雖可怕,但無論下在酒裡水裡,都完全無色無味,甚至連銀器都試探不出。」
    傅紅雪道:「你認得出這種毒藥?」
    葉開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藥,我認不出的還很少。」
    傅紅雪道:「這種毒藥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試探得出?」
    要試探毒藥,大多用銀器。
    用古玉是極特殊的例外。
    葉開道:「你居然也知道這法子?」
    傅紅雪冷冷道:「對毒藥我知道得雖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藥卻不多。」
    葉開笑了,他知道傅紅雪並不是吹牛。
    白鳳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當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兒子怎麼可能被人毒死?
    傅紅雪也許不善用毒,也許沒有看過被毒死的人,可是對分辨毒性的方法,他當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過他懂的雖多,經驗卻太少。
    傅紅雪道:「你的判斷是薛斌絕不會自己在酒裡下毒。」
    葉開道:「絕不會。」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裡下毒。」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那麼這毒是哪裡來的呢?」
    葉開道:「我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說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來之前,先毒死他。」
    傅紅雪道:「可是我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死。」
    葉開道:「那也許因為你來得太快,也許因為他死得太慢。」
    傅紅雪道:「在我來的時候,他已經至少喝了四五杯。」
    葉開道:「酒一端上來已下了毒,但薛斌卻過了很久之後才開始喝,所以酒裡的毒已漸漸沉澱。」
    傅紅雪道:「所以他開始喝的那幾杯酒裡,毒性並不重。」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我來的時候,他還活著。」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道:「所以他還跟我說了很多話。」
    葉開點點頭。
    傅紅雪接口道:「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任何人的秘密來。」
    葉開道:「你再想想。」
    傅紅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對著滿院淒涼的秋風。
    風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紅雪沉思著,緩緩道:「他告訴我,他們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說,人都到齊了。」
    葉開的眼睛立刻發出了光,道:「他怎麼知道人都到齊了?他怎麼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來?這件事本來只有馬空群知道。」
    傅紅雪點點頭。
    葉開道:「但馬空群那時一定還在梅花庵裡賞雪喝酒。」
    傅紅雪道:「薛斌也這麼說。」
    葉開道:「那麼說這話的人是誰呢?」
    傅紅雪搖搖頭。
    葉開道:「薛斌沒有告訴你?」
    傅紅雪的神色就好像這秋風中的梧桐一樣蕭索,緩緩道:「他說他就算知道,也絕不會告訴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為他又想起了薛斌說過的另一句話:「白天羽實在不是個東西。」
    這句話他本不願再想的,可是人類最大的痛苦,就是心裡總是會想起一些不該想、也不願去想的事。
    葉開也在沉思著,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說『人都到齊了』的那個人?」
    傅紅雪沒有回答,丁靈琳卻忍不住道:「當然一定就是他。」
    葉開道:「他知道薛斌已發現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訴傅紅雪,所以就想先殺了薛斌滅口。」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但他卻看錯了薛斌,薛斌竟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
    葉開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雖然蒙著臉,薛斌還是聽出了他的口音。」
    丁靈琳道:「不錯。」
    葉開道:「那麼他若自己到這裡來了,薛斌就不會不知道。」
    丁靈琳道:「也許他叫別人來替他下毒的。」
    葉開沉吟道:「這種秘密的事,他能叫誰來替他做呢?」
    丁靈琳道:「當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葉開道:「他若連薛斌這種朋友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
    丁靈琳道:「夫妻、父子、兄弟,這種關係就都比朋友親密得多。」
    葉開歎息著,道:「只可惜現在薛家連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連一點線索都問不出來。」
    丁靈琳道:「薛家的人雖然已經走了,但卻還沒有死。」
    葉開點了點頭,走過去將壺中的殘酒嗅了嗅,道:「這是窖藏的陳年好酒,而且是剛開壇的。」
    丁靈琳嫣然道:「你用不著賣弄,我一向知道你對酒很有研究──對所有的壞事都很有研究。」
    葉開苦笑道:「只可惜我卻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誰。」
    丁靈琳道:「只要他還沒有死,我們總有一天能找得出他來的,這根本不成問題。」
    她凝視著葉開,慢慢地接著道:「問題是你為什麼要對這件事如此關懷,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傅紅雪霍然回頭,瞪著葉開,道:「這件事跟你全無關係,我早就告訴過你,莫要多管我的閒事。」
    葉開笑了笑,道:「我並不想管這件事,只不過覺得有點好奇而已。」
    傅紅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冷笑著走出去。
    丁靈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話要問你。」
    傅紅雪還是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靈琳道:「她呢?」
    傅紅雪驟然停下了腳步,道:「她是誰?」
    丁靈琳道:「就是那個總是低著頭,跟在你後面的女孩子。」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抽緊。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 ×

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黃昏一樣。
    丁靈琳看著傅紅雪孤獨的背影,忽然歎了口氣,道:「你說得不錯,翠濃果然不該再回來找他的,現在他果然反而離開了翠濃。」
    她搖著頭,歎息著道:「我本來以為他已漸漸變得像是個人了,誰知道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根本就不是個東西。」
    葉開道:「他的確不是東西,他是人。」
    丁靈琳道:「他假如有點人味,就不該離開那個可憐的女孩子。」
    葉開道:「就因為他是人,所以才非離開那女孩子不可。」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心裡的負擔一定很重,再繼續和翠濃生活下去,一定會加更痛苦。」
    丁靈琳道:「所以他寧願別人痛苦。」
    葉開歎了口氣道:「其實他自己心裡也一樣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翠濃既然能離開他,他為什麼不能離開翠濃?」
    丁靈琳道:「因為……因為……」
    葉開道:「是不是因為翠濃是個女人?」
    丁靈琳道:「男人本來就不該欺負女人。」
    葉開道:「但男人也一樣是人。」
    他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總不把男人當做人,總認為女人讓男人受罪是活該,男人讓女人受罪就該死了。」
    丁靈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來就是該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葉開,咬著他的耳朵,輕輕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沒有關係,只要你一個人能活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