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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陌生人


    一

陌生人絕不能信任的,因為他們通常都是很危險的人。

× × ×

這個人是個陌生人。
    這裡的人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類似他這樣的人。
    他看來很英俊,很乾淨,本來總該是個到處受歡迎的人。
    而且他很年輕,皮膚緊密而有光,身上絕沒有一絲多餘的肌肉。
    他身上並沒有帶任何令人覺得可怕的凶器。
    但他卻實在是個可怕的人。
    他的沉默就很可怕。
    不說話並不能算是絕對沉默,可怕的是那種絕對的沉靜。
    坐在這裡已有很久,他非但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這本是件很難受的事。
    但他的樣子卻又很輕鬆,很自然,就好像時常都像這樣動也不動地坐著。
    桌上有酒,也有酒杯。
    他卻連碰也沒有碰過。
    好像這酒並不是叫來喝的,而是叫來看的。每當他看到這壺酒時,他那冷漠的眼睛裡就有露出一絲溫暖之色。
    難道這壺酒能令他想起一個他時常都在懷念著的朋友?
    他身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粗布衣服,洗得很乾淨,和衣服同色的腰帶上,隨隨便便地插著根短棍。
    短棍也並不可怕。
    最可怕的,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
    有很多人的眼睛都很亮,但他的眼睛卻亮得特別,比任何人都特別,亮得就好像一直能照到你內心最黑暗的地方。
    無論誰被這雙眼睛看一眼,都會覺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他看出來了。
    這種感覺實在不好受。

× × ×

現在他又叫了一碗麵。
    他已開始吃麵,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細,就好像這碗麵是他平生所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麵,又好像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後一碗麵。
    他拿著筷子的手,乾燥而穩定,手指很長,指甲卻剪得很短。
    就在他吃麵的時候,傅紅雪走了進來。

傅紅雪一走進來,就看到了這個陌生人。
    但他忽然發現這陌生人的眼睛已經在看著他,就好像早已知道對面會有這麼樣一個人走進來似的。
    被這雙眼睛看著時,傅紅雪心裡居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就好像在黑夜中走進一個陌生的地方,忽然發現有條狼在等著你—樣。
    他慢慢地走進來,故意不再去看這陌生人。
    可是他握刀的手卻握得更緊。
    他已準備拔刀。
    這陌生人就隨隨便便地坐在那裡,他本來隨時都可以一刀割斷他的咽喉。
    他一向知道他的刀有多快。
    他一向有把握。
    但這次他卻突然變得沒有把握了。
    這陌生人雖然隨隨便便的坐在那裡,但卻好像一個武林高手,已擺出了最嚴密的防守姿勢,全身上下連一點破綻都沒有。
    這也是傅紅雪從來沒有遇見過的事。
    他走得更慢,左腳先慢慢地走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著拖過去。
    他在等機會。
    這陌生人還在看著他,忽然道:「請坐。」
    傅紅雪不由自主停住了腳步,彷彿還不知道他要誰坐。
    這陌生人就用手裡的竹筷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又說了句:「請坐。」
    傅紅雪遲疑著,竟真的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陌生人道:「喝酒?」
    傅紅雪道:「不喝。」
    陌生人道:「從來不喝?」
    傅紅雪道:「現在不喝。」
    陌生人嘴角忽然泛出種很奇異的笑意,緩緩道:「十年了……」
    傅紅雪只有聽著,他聽不出這句話的意思。
    陌生人已慢慢地接著道:「十年來,已沒有人想殺死我。」
    傅紅雪的心一跳。
    陌生人凝視著他,淡淡道:「但你現在卻是來殺我的!」
    傅紅雪的心又一跳,他實在不懂,這陌生人怎麼會知道他的來意。
    陌生人還在凝視他,道:「是不是?」
    傅紅雪道:「是!」
    陌生人又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是個不會說謊的人。」
    傅紅雪道:「不會說謊,但卻會殺人。」
    陌生人道:「你殺過很多人?」
    傅紅雪道:「不少。」
    陌生人的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你覺得殺人很有趣?」
    傅紅雪道:「我殺人並不是為了覺得有趣。」
    陌生人道:「是為了什麼?」
    傅紅雪道:「我不必告訴你。」
    陌生人目中忽又泛出種很奇特的悲傷之色,歎息著道:「不錯,每個人殺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的確不必告訴別人。」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你怎知我要來殺你?」
    陌生人道:「你有殺氣。」
    傅紅雪道:「你看得出?」
    陌生人道:「殺氣是看不出來的,但卻有種人能感覺得到。」
    傅紅雪道:「你就是這種人?」
    陌生人道:「我是的。」
    他目光似又到了遠方,接著道:「就因為我有這種感覺,所以現在我還活著。」
    傅紅雪道:「現在你的確還活著。」
    陌生人道:「你認為你一定可以殺死我?」
    傅紅雪道:「世上沒有殺不死的人。」
    陌生人道:「你有把握?」
    傅紅雪道:「沒有把握,就不會來。」
    陌生人又笑了。
    他的笑神秘而奇特,就像是在嚴寒中忽然吹來一陣神秘的春風,溶化了冰雪。
    他微笑著道:「我喜歡你這個人。」
    傅紅雪道:「但我還是要殺你。」
    陌生人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沒有原因。」
    陌生人道:「沒有原因也殺人?」
    傅紅雪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道:「就算有原因,也不能告訴你。」
    陌生人道:「你是不是非殺我不可?」
    傅紅雪道:「是。」
    陌生人歎了口氣,道:「可惜。」
    傅紅雪道:「可惜?」
    陌生人道:「我已有多年未殺人。」
    傅紅雪道:「哦?」
    陌生人道:「那只因我有個原則,你若不想殺我,我也絕不殺你。」
    傅紅雪道:「我若定要殺你呢?」
    陌生人道:「你就得死。」
    傅紅雪道:「死的也許是你。」
    陌生人道:「也許是……」
    直到這時,他才看了看傅紅雪手裡握著的刀,道:「看來你的刀一定很快?」
    傅紅雪道:「夠快的。」
    陌生人道:「很好。」
    他忽然又開始吃麵了,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細。
    一隻手拿著筷子,一隻手扶著碗,看來傅紅雪只要一拔刀,刀鋒就會從他頭頂上直劈下去。
    他根本沒有招架還手的餘地。
    但傅紅雪的刀還在刀鞘裡,刀鞘在落日餘暉中看起來更黑。
    手卻更蒼白。
    他沒有拔刀,因為在這陌生人面前,他竟忽然不知道自己這一刀該從哪裡劈下去。
    這陌生人面前,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高牆在阻著似的。
    陌生人已不再看他,緩緩道:「殺人並不是件有趣的事,被殺更無趣。」
    傅紅雪沒有回答。
    因為這陌生人並不像是在對他說話。
    陌生人慢慢地接著道:「我一向不喜歡沒有原因就想殺人的人,尤其是年輕人,年輕人不該養成這種習慣的。」
    傅紅雪道:「我也不是來聽你教訓的。」
    陌生人淡淡道:「刀在你手裡,你隨時都可以拔出來。」
    他慢慢地吃著最後的幾根面,態度還是很輕鬆,很自然。
    但傅紅雪全身每一根肌肉,每一根神經都已繃緊。
    他知道現在已到了非拔刀不可的時候。
    這一刀若拔出來,他們兩個人之間就勢必要有一個人倒下去!

× × ×

酒店裡忽然變成空的。
    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連點燈的人都沒有了。
    落日的餘暉,淡淡的從窗外照進來。
    好淒涼的落日。
    傅紅雪好像還是坐在那裡沒有動,但他的身子已懸空。
    他已將全身每一分力量,全都聚在他的右臂上。
    漆黑的刀柄,距離他蒼白的手才三寸。
    陌生人的棍子卻還是插在腰帶上──一根很普通的棍子,用白楊木削成的。

× × ×

傅紅雪突然拔刀!

沒有刀光。
    刀根本沒有拔出來。
    傅紅雪拔刀的時候,門外面忽然飛入了一個人,他身子一閃,這個人就跌在他身旁。
    一個很高大的人,赤著上身,卻穿著條繡著紅花的黑緞褲子。
    他腳上的粉底宮靴已掉了一隻。
    金瘋子!
    這個又瘋又怪的獨行盜,現在竟像是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滿臉都是痛苦之色,身子也縮成了一團,連爬都爬不起來。
    他怎麼會忽然也來了?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傅紅雪的刀怎麼還能拔得出來?

× × ×

陌生人已吃光了最後一根面,已放下筷子,這突然的變化,竟沒有使他臉上露出一絲吃驚之色。
    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現在正看著門外。
    門外又有個人走進來。
    葉開。
    又是那陰魂不散的葉開。

× × ×

陌生人看著葉開,冷漠的眼睛裡,居然又露出了一絲溫暖之色。
    葉開看著他的時候,神情卻很恭謹。
    他從未對任何人如此恭敬過。
    陌生人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葉開道:「是的。」
    陌生人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是個很容易上當的人。」
    陌生人道:「是不是隨便殺人的人?」
    葉開道:「絕不是。」
    陌生人道:「他有理由要殺我?」
    葉開道:「有。」
    陌生人道:「是不是個很好的理由?」
    葉開道:「不是,但卻是個值得原諒的理由。」
    陌生人道:「好,這就夠了。」
    他忽然站起來,向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喜歡請客,今天我讓你請一次。」
    葉開也笑了,道:「謝謝你。」
    陌生人已走了出去。
    傅紅雪忽然大喝:「等一等。」
    陌生人沒有等,他走得並不快,腳步也不大,但忽然間就已到了門外。
    丁靈琳就站在門外。
    她看著這陌生人從她面前走過去,忽然道:「這鈴鐺送給你。」
    說到第二個字的時候,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鈴鐺已飛了出去。
    鈴鐺本來是會響的。
    但她的鈴鐺射出後,反而不響了,因為鈴鐺的速度太急。
    三枚鈴鐺直打這陌生人的背。
    陌生人可也沒有回頭,沒有閃避,居然也沒有反手來接。
    他還是繼續向前走,走得還是好像並不太快。
    奇怪的是,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鈴鐺,竟偏偏總是打不到他的背上去,總是距離他的背還有四五寸。
    忽然間,他已走出了好幾丈。
    不響的鈴鐺漸漸又「叮鈴鈴」地響了起來,然後就一個個掉了下去。
    鈴鐺在地上閃著金光,可這奇異的陌生人卻已不見了。

× × ×

丁靈琳怔住。
    連傅紅雪都已怔住。
    葉開卻在微笑,這笑容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崇敬和羨慕。
    丁靈琳忽然跑過來,拉住他的手,道:「那個人究竟是人是鬼?」
    葉開道:「你看呢?」
    丁靈琳道:「我看不出。」
    葉開道:「怎麼會看不出?」
    丁靈琳道:「世上本不會有那樣的人,但也不會有那樣的鬼。」
    葉開笑了。
    傅紅雪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葉開道:「我希望是的,只要他將我當做朋友,叫我幹什麼我都願意。」
    傅紅雪道:「你知道我要殺他?」
    葉開道:「剛知道。」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立刻趕來了?」
    葉開道:「你以為我是來救他的?」
    傅紅雪冷笑。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的刀很快,我看過,但是在他面前,你的刀還沒有拔出鞘,他的短棍也許已洞穿了你的咽喉。」
    傅紅雪不停的冷笑。
    葉開道:「我知道你不信,因為你還不知道他是誰呢。」
    傅紅雪道:「他是誰?」
    葉開道:「他縱然不是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也只有一個人能比他快。」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能比他快的人絕不是你。」
    傅紅雪道:「是誰?」
    葉開臉上又露出那種出自內心的崇敬之色,慢慢地說出了四個字:「小李飛刀!」

× × ×

小李飛刀!
    這四個字本身就像是有種無法形容的魔力,足以令人熱血奔騰,呼吸停頓。
    過了很久,傅紅雪才長長地吐出口氣,道:「難道他就是那個阿飛?」
    葉開道:「世上只有這樣一個阿飛,以前絕沒有,以後也可能不會再有。」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握得緊緊地,道:「我知道他一向用劍。」
    葉開道:「現在他已不必用劍,那短棍在他手裡,就已經是世上最可怕的劍。」
    傅紅雪的臉色更蒼白,一字字道:「所以你是來救我的?」
    葉開道:「我沒有這樣說。」
    他不讓傅紅雪開口,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地上這個人是誰?」
    傅紅雪道:「他說他叫金瘋子。」
    葉開道:「他不是,世上根本沒有金瘋子這麼樣一個人。」
    傅紅雪道:「他是誰?」
    葉開道:「他叫小達子。」
    傅紅雪道:「小達子?」
    葉開道:「你沒有聽說過小達子?」
    他笑了笑,接著又道:「你當然沒有聽說過,因為你從來沒有到過京城,到過京城的人都知道,當世的名伶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小達子。」
    傅紅雪道:「名伶?他難道是個唱戲的?」
    葉開笑了笑,道:「他也是個天才,無論演什麼,就像什麼。」
    傅紅雪又怔住。
    葉開道:「這次他演的是個一諾千金,亦狂亦俠,而且消息靈通的江湖豪傑,他顯然演得很是出色。」
    傅紅雪不能不承認,這齣戲的本身就很出色。
    葉開道:「這齣戲叫『雙圈套』,是易大經的珍藏秘本。」
    傅紅雪動容道:「易大經?」
    葉開點點頭,俯下身,從「金瘋子」身上拿出了一個小本子。
    用毛邊紙訂成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小字:「三更後,叫人用棺材抬你來,等我說:『酒沒有人喝了』這句話時,你就從棺材裡跳出來,大笑著說:『沒有人喝才怪。』然後……」
    看了這段小字,傅紅雪蒼白的臉已因羞愧憤怒而發紅。
    現在他終於已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這一切果然是特別演給他看的一齣戲,果然是別人早巳編好了的!
    從看到「趙大方」在樹林中痛哭時開始,他就已一步步走入了圈套。
    最後的終點就是一條短棍。
    一條足能洞穿世上任何人咽喉的短棍!

× × ×

金瘋子還躺在地上呻吟著,聲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誰掌起了燈,他的臉在燈光下看來竟是死灰色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抽搐,整個一張臉都已扭曲變形。
    傅紅雪終於抬起頭,道:「你說的易大經,是不是『鐵手君子』易大經?」
    葉開道:「就是『鐵手君子』易大經,也就是趙大方。」
    傅紅雪恨恨道:「江湖中人都說易大經是個君子,想不到他竟是這樣的君子!」
    葉開道:「世上的偽君子本來就很多。」
    傅紅雪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葉開道:「他要殺你!」
    傅紅雪當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問的。
    葉開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麼快,世上的確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
    傅紅雪又不禁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異、又可惜的陌生人,那種輕鬆而又鎮定的態度。
    就憑這一點,已絕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難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還未出鞘,就洞穿我的咽喉?」
    傅紅雪實在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
    他幾乎忍不住想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誰的出手快。
    他絕不服輸。
    只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時候,世上就沒有任何人能攔阻,也絕沒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這事實他想不承認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葉開看著他的手,歎息著道:「你現在也許還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是……」
    傅紅雪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和你完全沒有關係。」
    葉開苦笑。
    傅紅雪道:「所以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
    葉開只能苦笑。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一直偷偷地跟著我?」
    葉開道:「我沒有。」
    傅紅雪道:「你若沒有跟著我,怎麼會知道這樣一件事?」
    葉開道:「因為我在市上看見了易大經。」
    傅紅雪道:「很多人都看見了他。」
    葉開道:「但卻只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經,易大經本不該在這裡的,更不該打扮成那種樣子,他本是個衣著很考究的人。」
    傅紅雪道:「那也不關你的事。」
    葉開道:「但我卻不能不覺得奇怪。」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跟著他。」
    葉開點點頭,道:「我已盯了他兩天,竟始終沒有盯出他的落腳處,因為我不敢盯得太緊,他的行動又狡猾如狐狸。」
    傅紅雪道:「哼。」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他從京城請來了小達子,所以我就改變方針,開始盯小達子。」
    他苦笑著,又道:「但後來連小達子都不見了。」
    傅紅雪冷笑道:「原來你也有做不到的事。」
    葉開道:「幸好後來我遇見了那兩個抬棺材的人,他們本是小達子戲班裡的龍套,跟著小達子一起來的,小達子對他的班底一向很好。」
    這件事的確很曲折,連傅紅雪都不能不開始留神聽了。
    葉開道:「那時他們已在收拾行裝,準備離城,我找到他們後,威逼利誘,終於問出他們已將小達子送到什麼地方去。」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找了去。」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你已不在,只剩下易大經和小達子。」
    傅紅雪道:「易大經當然不會告訴你這秘密。」
    葉開道:「他當然不會,我也一定問不出,只可惜他的計劃雖周密,手段卻太毒了些。」
    傅紅雪聽著。
    葉開道:「他竟已在酒中下了毒,準備將小達子殺了滅口!」
    傅紅雪這才知道,小達子的痛苦並不是因為受了傷,而是中了毒。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小達子的毒已開始發作,我揭穿了那是易大經下的毒手後,他當然也對易大經恨入切骨。」
    傅紅雪道:「所以他也在你面前,揭穿了易大經的陰謀。」
    葉開歎了口氣,道:「若不是易大經的手段太毒,這秘密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裝作的功夫實在已爐火純青,我連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來,甚至會將他看做謙謙君子,幾乎已準備向他道歉,可是他走了。」
    丁靈琳也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他若去唱戲,一定比小達子還有名。」
    葉開道:「但是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在叫他大叔。」
    丁靈琳狠狠瞪了他一眼,撅起了嘴,道:「他本來就是我爹爹的朋友,看他那種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樣子,誰知道他是個偽君子。」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所以你現在應該明白,還是像我這樣的真小人好。」
    丁靈琳朗然一笑,道:「我早就明白了。」
    葉開苦笑道:「也許你還是不明白的好。」
    丁靈琳又瞪了他一眼,忽然道:「現在我的確還有件事不明白!」
    葉開在等著她問。
    丁靈琳道:「像李尋歡、阿飛,這些前輩名俠,很久都沒有人再看見過他們俠蹤,易大經怎麼會知道他今天在這裡?」
    葉開低吟著,道:「飛劍客的確是個行蹤飄忽的人,有時連小李探花都找不到他。」
    丁靈琳道:「所以我覺得奇怪。」
    葉開道:「但據知自從百曉生死後,江湖中消息最靈通的三個人,其中卻有一個是易大經。」
    丁靈琳道:「我也聽見過,他家來來往往的客人最多。」
    葉開道:「也許他聽見飛劍客要到這裡來,所以他先在這裡等著。」
    丁靈琳道:「那麼他住的那房子顯然是早就佈置好的了。」
    葉開道:「然後他又想法子再將傅紅雪也騙到這裡來。」
    丁靈琳用眼角望了傅紅雪一眼,然後道:「這倒並不難。」
    葉開道:「他每天出去,也許就是打聽飛劍客的行蹤。」
    丁靈琳道:「但是有人卻以為他是在打聽馬空群的消息。」
    葉開笑道:「這個人做事的陰沉周密,我看誰都比不上。」
    傅紅雪一直在沉思著,忽然道:「他的人呢?」
    葉開道:「走了。」
    傅紅雪冷笑道:「你為什麼要放他去?」
    葉開笑笑道:「我為什麼要放他走?他自己難道不會走?」
    傅紅雪道:「你沒有攔住他?」
    葉開道:「你認為我一定能攔住他?」
    傅紅雪冷笑。
    丁靈琳忽然也忍不住在冷笑,道:「小葉雖然沒有攔住他,但至少也沒有上他的當。」
    傅紅雪臉色變了變,轉過身;表示根本不願跟她說話。
    但丁靈琳卻又繞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拿小葉當朋友,但他對你總算不錯,是不是?」
    傅紅雪拒絕回答。
    丁靈琳道:「他對你,就算老子對兒子,也不過如此了,你就算不感激他,也不必將他當作冤家一樣地看待。」
    傅紅雪拒絕開口。
    丁靈琳冷笑道:「我知道你不願意跟我說話,老實說,像你這種人,平時就算跪在我面前,我也懶得看你一眼的。」
    傅紅雪又在冷笑。
    丁靈琳道:「但現在我卻有幾句話忍不住要問你一下。」
    傅紅雪只有等她問。
    丁靈琳道:「為什麼別人對你越好,你反而越要對他凶?你是不是害怕別人對你好?你這種人是不是有毛病?」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全身竟又開始不停地顫抖起來。
    他冷漠的眼睛裡,也突然充滿了痛苦之色,痛苦得似已支持不住。
    丁靈琳反而怔住了。
    她實在想不到傅紅雪竟會忽然變成這樣子。
    她已不忍再看他,垂下頭,訥訥道:「其實我只不過是在開玩笑,你又何必氣成這樣子?」
    傅紅雪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
    丁靈琳也沒有再說什麼,她忽然覺得很無趣,很不好意思。
    桌上還擺著酒。
    她居然坐下去喝起酒來。
    葉開正慢慢地扶起了小達子,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事。
    小達子滿臉都是淚,嘎聲道:「我……我只不過是個戲子,無論誰給我錢,我都唱戲。」
    葉開道:「我知道。」
    小達子流著淚道:「我還不想死……」
    葉開道:「你不會死的。」
    小達子道:「藥真的還有效?」
    葉開道:「我已答應過你,而且已給你吃了我的解藥。」
    小達子喘息著,坐下去,總算平靜了些。
    葉開歎息了一聲,道:「其實又有誰不是在唱戲呢?人生豈非本來就是大戲台?」
    傅紅雪也已冷靜了些,突然回身,瞪著小達子,道:「你知不知道易大經哪裡去了?」
    小達子的臉又嚇白,吃吃道:「我……我想他大概總要回家的。」
    傅紅雪道:「他的家在哪裡?」
    小達子道:「聽說叫『藏經萬卷莊』,我雖然沒去過,但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知道。」
    傅紅雪立刻轉身,慢慢地走了出去,連看都不再看葉開一眼。
    葉開卻道:「等一等,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傅紅雪沒有等。
    葉開道:「易大經的妻子姓路。」
    傅紅雪不理他。
    葉開道:「不是陸地的陸,是路小佳的路。」
    傅紅雪握刀的手上,忽然凸出了青筋。
    但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已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