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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快刀殲仇


    一

「你殺錯人了!」
    沒有人出聲,沒有人動,甚至連驚呼和歎息都沒有,每個人都已被這幕就在他們眼前發生的事情所震驚,震驚得幾乎麻木。
    「你殺錯人了!」
    傅紅雪的耳朵裡似也被震得「嗡嗡」的響。
    這句話說的聲音雖不大,但在他聽來,卻像是一聲霹靂。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轉過身。
    柳東來就站在他面前,那張永遠帶著微笑的臉,已變成死灰色!
    他的眼睛看來卻像是把刀,正像刀鋒般在刮著傅紅雪的臉,緩緩道:「那天晚上,他的確不在梅花庵外。」
    傅紅雪咬緊牙關,終於忍不住問:「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柳東來的臉也已扭曲,因痛苦和悲傷而扭曲,接著說道:「那天晚上,也正是他妻子因難產而死的時候,他一直都守在床邊,沒有離開過半步。」
    這絕不是謊話。
    傅紅雪只覺得自己胸膛上彷彿也被人刺了一刀,全身都已冰冷。
    柳東來道:「但他卻知道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血戰。」
    傅紅雪道:「他……他怎麼會知道的?」
    柳東來道:「因為有人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傅紅雪道:「是誰告訴了他?」
    柳東來道:「我!」
    這一個字就像是一柄鐵錘,又重重的擊在傅紅雪胸膛上。
    柳東來充滿痛苦和悲傷的眼睛裡,又露出種說不出的譏嘲之色,道:「我才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刺殺你父親的人!」
    他轉過臉看著袁秋雲的屍身,目中早已有淚將流,黯然接著道:「他不但是我的姻親,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從小就同生死,共患難,我們之間從無任何的秘密。」
    傅紅雪道:「所以你才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柳東來淒然道:「但我卻從未想到我竟因此而害了他。」
    他的話就像是尖針一樣,在刺著傅紅雪。
    他接著道:「我將這秘密告訴他的時候,他還責備我,說我不該為了個女人,就去做這件事,那只因他還不知道我跟那女人的情感有多深。」
    傅紅雪顫聲道:「你……你去行刺,只不過是為了個女人?」
    柳東來道:「不錯,是為了個女人,她叫做潔如,她本來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卻用他的權勢和錢財,強佔了她!」
    傅紅雪突然大吼,道:「你說謊!」
    柳東來仰面狂笑,道:「我說謊?我為什麼要說謊?你難道從未聽說過你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他是個……」
    傅紅雪的臉又已血紅,身子又在劇烈的顫抖,忽然大吼拔刀!
    雪亮的刀光,白練般向柳東來刺過去,刀又入鞘。
    柳東來前胸的衣襟卻已裂開,鮮血像雨點般濺了出來。
    但是他連動也沒有動,臉上還是帶著那種狠毒譏誚的笑容。
    傅紅雪厲聲道:「你敢再說一句這種無恥的謊話,我就要你慢慢地死。」
    柳東來冷冷道:「袁老二已因我而死了,我本就沒有準備再活下去,怎麼死都一樣。」
    傅紅雪道:「所以你才血口噴人,用這種話來侮辱他。」
    柳東來道:「你隨便你用什麼法子都行,但你卻一定要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每個字都是。」
    他聲音雖已因痛苦而顫抖嘶啞,但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
    傅紅雪卻在發抖,突然轉身,拔出了一個人的劍,拋給他。
    柳東來接住。
    傅紅雪厲聲道:「現在你手裡已有劍了。」
    柳東來道:「是的。」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還不動手,難道你只有在蒙著臉的時候才敢殺人?」
    柳東來凝視著他手裡握著的劍,喃喃道:「我的確該殺了你,免得你再殺錯別人,但血已經流得太多了,太多了……」
    他忽然揮手,手裡的劍立刻撒出了一片光幕。
    他的劍輕靈,巧妙。
    他出手的部位奇特,劍招的變化奇詭而迅速。
    護花劍客本是武林中最負盛名的幾位劍客之—,他的聲名並不是騙來的。
    你可以騙得到財富,騙得到權力,但無論誰也騙不到武林中的名聲。
    那只用血才能換來──用別人的血才能換來。
    但這次他流的卻是自己的血。

× × ×

輕靈美妙的劍光剛撒出去,還很燦爛,很輝煌,但突然間就已消失。
    刀已在他胸膛上。
    他的臉已扭曲,但嘴角卻還是帶著那種譏誚惡毒的笑。
    他還是在看著傅紅雪,喘息著道:「果然是舉世無雙的快刀,只可惜無論多麼快的刀,也改變不了事實的真相!」
    說完了這句話他才倒下去。
    他一定要說完這句話才能倒下去,才肯倒下去。

× × ×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當然絕不會幹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左腳先邁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還在發抖,正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自己。
    「你說謊,你說的每個字都是謊話。」
    他慢慢地走過人群,眼睛筆直地看著前面,他已沒有勇氣再去看地上的屍體,也沒有勇氣再去看別的人。
    後面突然傳來痛哭的聲音。
    是馬芳鈴在哭。
    她痛哭,咒罵,將世界上所有惡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
    傅紅雪卻聽不見,他整個人都已麻木。
    沒有人阻攔他,沒有人敢阻攔他。
    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陽光卻還是明亮燦爛的,他已走到陽光下。

× × ×

馬芳鈴頭髮已披散,瘋狂般嘶喊。
    「你們難道不是袁秋雲的朋友?你們難道就這樣讓兇手走出去?」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動。
    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結下的,和這些人完全沒有關係。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本就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規律。
    何況白天羽他在當年也實在死得太慘。
    除了痛哭和咒罵外,馬芳鈴已完全沒有別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罵是殺不死傅紅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了嘴,哭聲就立刻停止,嘴唇雖已咬出了血,但她卻拉直了衣服,將頭上戴的鳳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亂的頭髮,挺起了胸,大步從吃驚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過葉開面前的時候,她又停下來,用那雙已哭紅的眼睛,瞪著葉開,忽然道:「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
    葉開只有苦笑。
    丁靈琳卻忍不住道:「他滿意什麼?」
    馬芳鈴狠狠的瞪著她,冷冷道:「你也用不著太得意,總有一天,他也會甩了你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就有個白髮蒼蒼的老管家趕過來,在她面前跪下,道:「現在老莊主已去世了,少莊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麼能走?」
    這老人滿臉淚痕,聲音已嘶啞。
    馬芳鈴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臉,冷冷道:「我不是你們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還沒有嫁到袁家來,從現在起,我跟你們袁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沒有回頭。
    「從現在起,我再也不會踏入白雲莊一步。」

× × ×

秋風蕭蕭,秋意更濃了。
    丁靈琳輕輕歎了口氣,道:「想不到她竟是這麼樣一個無情的人。」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無情本就是他們馬家人的天性。」
    丁靈琳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們葉家的人呢?」
    這句話剛說完,就聽見身後有個人冷冷道:「他們葉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靈琳還沒有回頭,葉開又歎了口氣,道:「你大哥果然來了。」
    一個人正施施然從後面走過來,羽衣星冠,白面微鬚,背後斜背著柄形式奇古的長劍,杏黃色的劍穗飄落在肩頭。
    他穿著雖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樣東西都用得極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極合身,一雙保養得極好的手上,戴著個色澤柔潤的漢玉扳指,無論誰都看得出那一定是價值連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長,儒雅俊秀,可以說是個少見的美男子,但神色間卻顯得驕傲,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顯然不多。
    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號「無垢道人」的丁大少爺,丁雲鶴。
    丁靈琳已歡呼著迎上去,身上的鈴鐺「叮鈴鈴」的響個不停:
    丁雲鶴卻皺起了眉,道:「你在外面還沒有野夠?還不想回家去?」
    丁靈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麼還是一見面就罵人?」
    丁雲鶴歎息著搖了搖頭,皺著眉看了看葉開冷冷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沒有死。」
    葉開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著,看來一時還死不了的。」
    丁雲鶴歎了口氣,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倒真不假。」
    丁靈琳嘟著嘴,道:「大哥你為什麼老是要咒他死呢?」
    丁雲鶴道:「因為他若死了,你也許就會安安分分的在家裡躺著了。」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不錯,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會在外面亂跑了,因為那時我已進了棺材。」
    丁雲鶴沉下了臉,還未開口,丁靈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道:「你看見門口那個人沒有?那個腰帶上插著柄劍的人?」
    剛從門外走進來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雲鶴又皺起了眉,道:「你難道跟那種人也有來往?」
    丁靈琳道:「你知道他是誰?」
    丁雲鶴點了點頭。
    看到了那柄劍,江湖上還不知道他是誰的人並不多。
    丁靈琳道:「他說他要殺了你。」
    丁雲鶴道:「哦?」
    丁靈琳道:「你難道就這樣『哦』一聲就算了?」
    丁雲鶴淡淡道:「我現在還活著。」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你難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誰的劍快?」
    丁雲鶴道:「我的劍一向不快。」
    內家劍法講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靜制動,能後發制人的,才算懂得內家劍法的真義。
    丁靈琳歎了口氣,用一雙大眼睛狠狠地去瞪著路小佳。
    路小佳卻不睬她。
    丁靈琳忽然大步走過去,道:「喂。」
    路小佳剝了個花生,拋起。
    丁靈琳道:「那邊站著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見了沒有?」
    路小佳正在看著那粒花生落下來。
    丁靈琳道:「你好像說過你要殺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裡,他才淡淡的道:「我說過麼?」
    丁靈琳道:「你現在為什麼不過去動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著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剛巧不想殺人。」
    丁靈琳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夠多了。」
    丁靈琳眼珠子又一轉,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來你嘴巴說得雖凶,心裡卻是怕我們的。」
    路小佳笑了。
    他並沒有否認,因為他的確對一個人有些畏懼。
    但是他畏懼的人卻絕不姓丁。
   

傅紅雪站在那裡,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們馬車剛才停下來的地方。
    就站在剛才和翠濃分手的地方。

× × ×

白雲莊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個人先開始走,立刻就有十個人跟著走。一百個人跟著走。
    除非是真正肝膽相照,患難相共的朋友,誰也不願意再留在那裡。
    這種朋友並不多,絕不多。
    人群流水般從白雲莊裡湧出來,有的騎著馬,有的乘著車,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還在竊竊私議,表示他們雖然走了,卻並不是不夠義氣,只不過這種事實在不是他們能插手的。
    無論哪種人,都遠遠地就避開了傅紅雪,好像只要靠近了這個人,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
    但大家心裡還是在奇怪:「這個人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 × ×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見他們。
    他眼睛裡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任何事。
    對他說來,這世界已是空的,因為翠濃已經不在這裡。
    他本來以為她一定會在這裡等他的。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走,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
    她怎麼能這樣對他?
    雖然他剛才也是自己一個人走了的,但他是為了要去復仇。
    他不願她陪著他去冒險。
    最重要的是,他絕不會真的把她一個人留下這裡,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應該明白。
    因為她應該瞭解他的。
    有時他對她雖然很兇惡,很冷淡,甚至會無緣無故地對她發脾氣。
    但那也只不過因為他太愛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時他明知那些事早已過去,卻還是會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經跟她好過的男人,他的心裡就會像針一樣在刺著。
    他覺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覺得她本來應該是個高高在上的女神。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也應該明白的。
    她應該知道他愛她,愛得有多麼深。
    可是她現在卻走了。
    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連一句話,一點消息都沒有留下。
    這是為什麼?
    她為什麼會如此狠心?

× × ×

風還是剛才一樣的風,雲還是剛才一樣的雲。
    但是在他感覺中,這世界已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了空的。
    他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他的心彷彿也被人捏在手裡,捏得很緊。
    而且就在心的中間,還插著一根針。
    一根尖銳、冰冷的針。
    沒有人能想像這種悲苦是多麼深邃,多麼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瞭解到世上還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來他想毀滅的,只不過是他的仇人。
    但這種感情卻使得他想毀滅自己,想毀滅這整個世界!
    他從沒有想到自己的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
    所以他更痛苦。
    他從來沒有想到,有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你若不說出來,別人怎麼會知道?
    這也許只因為他還不瞭解翠濃,不瞭解女人。
    他還不懂得愛。
    既不懂得應該怎麼樣被愛,也不懂得應該怎麼樣去愛別人。
    但這種愛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痛苦。
    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 × ×

但是只要你真正愛過,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閃耀,秋樹在風中搖曳。
    秋月更明。
    這還是昨夜一樣的星,一樣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還在天上,月還在天上。
    人在哪裡?

× × ×

三個月,他們已在一起共同度過了三個月,九十個白天,九十個晚上。
    那雖然只不過像是一眨眼就過了,但現在想起來,那每一個白天,每一個晚上,甚至每一時,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憶。
    有過痛苦,當然也有過快樂,有過煩悶,也有過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擁抱?多少次溫柔的輕撫?
    現在這一切難道已永遠成了過去。
    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情感,現在難道已必須忘記。
    若是永遠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記得又如何?
    人生,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
    傅紅雪咬緊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讓秋風吹乾臉上的淚痕。
    因為他現在還不能死!
    昏燈。
    小酒鋪裡的昏燈,本就永遠都帶著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
    酒也是渾濁的。
    昏燈和濁酒,就在他面前。
    他從未喝過酒,可是現在他想醉。
    他並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記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來只覺已能忍受各種痛苦,但現在忽然發覺這種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渾濁的酒,裝在粗瓷碗裡。
    他已定下決心,要將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還沒有伸出手,旁邊已有隻手伸過來,拿走了這碗酒。
    「你不能喝這種酒。」
    手很大,又堅強而乾燥,聲音也同樣是堅強而乾燥的。
    傅紅雪沒有抬頭,他認得這隻手,也認得這聲音──薛大漢豈非也正是堅強而乾燥的人,就像是個大核桃一樣。
    「為什麼我不能喝?」
    「因為這酒不配。」
    薛大漢另一隻手裡正提著一大罈酒,他將這罈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兩大碗。
    他並沒有再說什麼,臉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
    他只是將自己面前的一碗酒喝了下去,留下另一碗給傅紅雪。
    傅紅雪沒有拒絕。
    現在已連拒絕別人的心情都沒有,他只想醉。
    誰說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衝下傅紅雪的咽喉。
    他咬著牙吞下去,勉強忍耐著,不咳嗽。
    可是眼淚卻已嗆了出來。
    薛大漢看著他,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喝過酒?」
    沒有回答。
    薛大漢也沒有再問,卻又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時候,傅紅雪心裡忽然起了種很奇異的感覺。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桌上的昏燈,彷彿已明亮了起來,他身子本來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現在卻忽然有了這種說不出的奇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