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邊城浪子 > 第31章 難忘的女人 >

第31章 難忘的女人

連痛苦都已可偶爾忘記。
    但痛苦還是在心裡,刀也還是在心裡!
    薛大漢看著他的刀,忽然道:「殺錯人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漢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們,誰沒有殺錯過人?」
    還是沉默。
    薛大漢道:「不說別人,就說袁秋雲自己,他這一生中,就不知殺錯過多少人。」
    傅紅雪端起面前剛斟滿的酒,又一口氣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漢誤會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剛殺了一個無辜的人,心裡竟似已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竟只記著一個女人。
    一個背棄了他的女人。
    薛大漢又為他斟滿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條好漢子,你……」
    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不是條好漢子。」
    薛大漢皺眉道:「誰說的?」
    傅紅雪道:「我說的。」
    他又灌下這碗酒,重重地將酒碗摔在地上,咬著牙道:「我根本就不是個人。」
    薛大漢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證別人絕不會這麼想。」
    傅紅雪道:「那只因為別人根本不瞭解我。」
    薛大漢凝視著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瞭解自己?」
    傅紅雪垂下頭。
    這句話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漢道:「我們萍水相逢,當然也不敢說能瞭解你,但我卻敢說,你不但是個人,而且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萬不要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棄。」
    他的表情更嚴肅,聲音更緩慢,接著道:「尤其是不要為了一個女人。」
    傅紅雪霍然抬起頭。
    他忽然發現薛大漢並沒有說錯他。
    一個男人為了愛情而痛苦時,那種神情本就明顯得好像青綠的樹葉突然枯萎一樣。
    薛大漢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她非但不值得你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紅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嗎?」
    他連聲音都已緊張而發抖。
    薛大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傅紅雪跳起來,道:「你……你說。」
    薛大漢道:「我不能說。」
    傅紅雪道:「為什麼?」
    薛大漢看著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將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強點了點頭,道:「好,我說,她……她是跟一個人一起走的。」
    傅紅雪道:「跟誰走的?」
    薛大漢道:「跟那個趕車的小伙子。」
    這句話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瘋狂。
    「你說謊!」
    「我從不說謊。」
    「你再說我就殺了你。」
    「你可以殺了我,但我說的絕不是瘋話。」
    薛大漢的神情沉著而鎮定,凝視著傅紅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紅雪瘋狂般瞪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
    刀並沒有拔出來,淚卻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漢說的並不是謊話。
    薛大漢道:「其實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們若勉強在一起,只有痛苦……他們才是同一類的人。」
    他們!這兩個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心。
    難道他心裡最愛的女人,竟真的只不過是那麼卑賤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後他的眼淚就像青山間的流水般流了出來。
    他總算沒有哭出聲,可是這種無聲的眼淚,卻遠比嚎啕痛哭還要傷心。
    薛大漢沒有勸他。
    無論誰都知道這種眼淚是沒有人能勸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邊等著,看著,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紅雪心裡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淚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們換一個地方再去喝。」
    傅紅雪沒有拒絕。
    他似已完全喪失了拒絕的力量和尊嚴。

× × ×

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據說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種人將各種痛苦全都忘記。
    傅紅雪也許並沒有忘記,可是他的確已麻木。
    第二天醒來時,他的痛苦也許更深,但那裡又有女人和酒在等著他。
    看來薛大漢不但是個好朋友,而且是個好主人。
    他供應一切。
    他供應的傅紅雪都接受。
    一個人在真正痛苦時,非但已不再有拒絕的力量和尊嚴,也已不再有拒絕的勇氣。
    他一張開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後一杯,他就倒下去。
    現在他所畏懼的事已只剩下一種──清醒。

× × ×

沒有清醒的時候,難道就真的沒有痛苦?
    麻木難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黃昏,還未到黃昏。
    桂花的香氣,從高牆內飄散出來。
    長巷靜寂。
    青石板鋪成的路,在秋日午後的太陽下,看來就像是一面面銅鏡。
    長巷裡只有四戶人家。
    城裡最豪華的妓院和客棧,都在這條長巷裡。
    這條巷就叫安樂巷。
    長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門,門外清蔭遍地,門裡濃香滿院。
    傅紅雪推開了這扇門。

× × ×

他剛穿過濃香夾道的小徑。
    那裡不但有花香,還有脂粉香、女兒香。
    他已在這裡醉了七天。
    這裡有各種酒,各種女人──從十三歲到三十歲的女人。
    她們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應該怎樣去討好男人。
    「這些女人難道和翠濃有什麼不同?我看她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比她差。」
    這是薛大漢說的話。
    傅紅雪並沒有爭辯,可是他自己心裡知道,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個男人心裡,都有個女人是其他無論任何女人都無法代替的。
    這也正是人類的悲哀之一。
    現在他剛起來,今天的第一杯酒還沒有喝下去。
    屋子裡還留著昨夜的旖旎殘香,牆壁雪白,傢俱發亮,棗木架上的一盆秋菊開得正艷。
    這地方就是城裡最豪華精緻的。
    可是他忽然覺得這地方像是個樊籠。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裡雖然還是握著他的刀,但已握得遠不及昔日有力。
    他臉色雖然仍是蒼白的,但已不是那種透明般的蒼白,已接近死灰。
    酒不但已腐蝕了他的尊嚴和勇氣,也已腐蝕了他的力量。
    這連他自己也能感覺得到。
    他的頭腦發漲,胃卻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飲食都已對他沒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種新的恐懼。
    所以他想走出這樊籠去。

× × ×

長巷靜寂,桂子飄香。
    傅紅雪推開了月洞門,一陣清涼的秋風正迎面吹過來。
    他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迎著風走過去。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
    翠濃!
    經過了無數痛苦,無數折磨之後,他忽然看見了翠濃。
    但翠濃並不是一個人。
    她身邊還有個小伙子,正是那趕車的小伙子。
    現在無論誰也看不出他曾經是個趕車的,現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兩銀子一件的長衫,正是城裡最時髦的花花公子們穿的那種。
    他腰帶上掛著個翠綠的鼻煙壺,無邊的軟帽上還鑲著粒大珍珠。
    現在他走起路來,已能昂首闊步。
    但他卻是走在翠濃身後的,就正如翠濃永遠都走在傅紅雪身後一樣。
    翠濃只輕輕動了動嘴,他的耳朵就立刻湊上去。
    因為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翠濃替他買來的,她已將他這個人買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遠無法從傅紅雪身上得到的。

× × ×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風吹在身上,突然似已變成熱的,就像是從地獄中吹來的那麼熱。
    他全身都似已燃燒。
    刀也似已燃燒。
    他手裡還有刀,他可以衝過去,可以在一剎那間就殺了那個人。
    但他卻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因為他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羞侮,竟不敢去面對他們。
    應該羞慚的本是別人,可是他竟覺得沒有臉去面對他們。
    這是種什麼樣的心情,這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誰能瞭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轉過身,不再去看他們。
    可是他全身都無法移動。
    連眼睛都不能移動。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這種人,還有什麼悲哀,值得痛苦的?
    可是他的淚卻似又將流下。
    他眼看著他們,走入了對面一家最大的客棧。
    翠濃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後。
    他還是無法移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一雙柔滑美麗的手伸過來,握著了他的手。
    「你怎麼站在這裡發怔?薛大爺正在到處找你喝酒呢。」
    對,喝酒。
    他為什麼不能喝酒?
    他為什麼要清醒著忍受這種屈辱和痛苦。

× × ×

於是他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嚴、勇氣、力量,都已傾入樽中。
    現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蒼白的手,卻似已有些顫抖。
    現在他還沒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個笑渦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為他們盛第一杯酒。
    薛大漢在對面看著。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滿。
    傅紅雪剛想端起這杯酒,他知道只要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已減輕。
    他帶著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漢的手卻已先伸過來,突然一掌打翻了這杯酒。
    傅紅雪怔住。
    薛大漢臉上已沒有以前那種充滿豪爽友情的笑容,沉聲道:「你今天還想喝酒?」
    傅紅雪遲疑著,還是點了點頭。
    薛大漢沉著臉,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喝了我多少酒?」
    傅紅雪不知道,他已記不清,算不清。
    那笑渦很深的少女卻甜笑著道:「到今天為止,傅大少的酒賬已經有三千四百兩。」
    薛大漢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沒有付。」
    薛大漢冷笑,道:「一文錢都沒有付,憑什麼還在這裡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為他是薛大爺的客人。」
    薛大漢道:「不錯,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請他一兩次,但你總不能要我請他一輩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當然,他又不是薛大爺的兒子,薛大爺憑什麼要請他一輩子。」
    薛大漢冷冷道:「我以前請他,因為我覺得他還像是個英雄,誰知道他竟是個專吃白食的狗熊,連一點出息都沒有。」
    傅紅雪全身又已因羞憤而發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別人的確沒有理由請他喝一輩子酒。
    他用力咬著牙,慢慢地站起來。
    他左腿先邁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漢突然道:「你想走?」
    傅紅雪道:「我……我已該走了。」
    薛大漢道:「你欠的酒賬呢?」
    傅紅雪閉著嘴。
    他無法回答,也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前三天的帳,我可以請你,但後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著道:「後面十一天的賬是兩千八百五十兩。」
    薛大漢道:「你聽見沒有,二千八百五十兩,你不付清就想走?」
    沒有回答,還是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你是不是沒錢付賬?好,留下你的刀來,我就放你走!」

× × ×

「留下你的刀來!」
    傅紅雪耳畔彷彿響起了一聲霹靂。
    「留下你的刀來!」
    傅紅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潰。
    薛大漢臉上卻帶著種惡毒的獰笑,現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過了多久,傅紅雪才從他緊咬著的齒縫中吐出九個字:「誰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漢大笑。
    「這句話如果是你以前說我也許還會相信,只不過現在……」
    「現在怎麼樣?」
    「現在你已不能說這句話,已不配說!」
    傅紅雪霍然回頭,連眼睛都已變成血紅,可是他總算看到了薛大漢的真面目。
    薛大漢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頭!」

× × ×

「留下你的頭!」
    原來薛大漢對傅紅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為了等著說這句話。
    原來這本就是個陰謀。
    刀還在手裡,傅紅雪還是隨時都可以拔出來。
    可是他已完全喪失了那種一刀置人於死的自信,那麼奇妙的自信。
    因為他的勇氣尊嚴和自信,都已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漢已站起來,就像是個巨神般站了起來。
    「難道現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聲音中不只充滿譏誚,而且充滿自信。
    因為他很瞭解傅紅雪的武功,更瞭解傅紅雪這些天來失去了些什麼。
    他已有把握。
    這種把握正如傅紅雪一刀刺入袁秋雲胸膛時的把握一樣。
    他知道傅紅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於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別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況完全一樣。

× × ×

這是種多麼可怕的變化。
    這種變化是誰造成的?是怎麼樣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紅雪沒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裡,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著血。

× × ×

痛苦、悔恨、羞辱、憤怒。
    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個跟那馬車伕走入客棧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愛情和仇恨同時消滅,生命也同時消滅,豈非還落得個乾淨?
    一個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還要活著,那無論為了什麼原因也不值得。

× × ×

他已決定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