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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神秘美人

雲在天沉吟著,忽又問道:「她的人呢?」
    葉開道:「這句話本也是我正想問你的。」
    雲在天道:「你沒有看見她?」
    葉開道:「你沒有看見她?」
    雲在天臉變了變道:「但我來的時候,她已不在了。」
    葉開皺了皺眉,道:「也許她去找別的男人......」
    雲在天打斷了他的話,道:「她從不去找男人,來找她的男人已夠多。」
    葉開笑了又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來找她的男人,當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雲在天沉下了臉,道:「你想她會去找誰?」
    葉開道:「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幾個?」
    雲在天臉色又變了變,突然轉身衝了出去。
    這次葉開並沒有攔阻,因為他已發現了幾樣他想知道的事。
    他發現翠濃也是個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隱藏著很多秘密。
    像她這樣的女人,若要做這種職業,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沒在這裡。
    她留在這裡,必定也有某種很特別的目的。
    但雲在天來找她的目的,卻顯然和別的男人不同,他們兩人之間,想必也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葉開忽然發覺這地方每個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當然也有。
    現在這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已漸漸到了將要揭穿的時候。
    葉開歎了口氣,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他脫下靴子,躺進被窩。
    然後他就發現了她脫去在被裡的內衣。──是她脫下來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內衣怎麼會留在這被裡?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連內衣都來不及穿,莫非她是被人逼著走的?
    她為什麼沒有掙扎呼救?
    葉開決定在這裡等下去,等她回來。
    可是她始終沒有再回來。

× × ×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一個多時辰。
    傅紅雪還沒有睡著。
    馬芳鈴也沒有。
    蕭別離和丁求還在喝酒。在小樓上。
    公孫斷也在喝酒。在小樓下。
    每個人好像在等,等待著某種神秘的消息。
    馬空群、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他們在哪裡?是不是也在等?
    這一夜真長得很。
    這一夜中萬馬堂又死了十八個人!

風砂捲舞,黎明前的這一段時候,荒野上總是特別黑暗,特別寒冷。
    狂風中傳來斷續的馬蹄聲。
    七八個人東倒西歪地坐在馬上,都已接近爛醉。
    幸好他們的馬還認得回去。
    這些寂寞的馬師們,終年在野馬背上顛沛掙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繭,除了偶而到鎮上來狂醉一場,他們幾乎已沒有別的樂趣。
    也不知是誰在含糊著低語:「明天輪不到我當值,今天晚上我該找個騷娘們摟著睡一宵的。」
    「誰叫你的腰包不爭氣,有幾個錢又都灌了黃湯。」
    「下次發餉,我一定要記著留幾個。」
    「我看你還是找條母牛湊合湊合算了,反正也沒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於是大家大笑。
    他們笑得瘋狂而放肆,又有誰能聽得出他們笑聲中的辛酸血淚。
    沒有錢,沒有女人,也沒有家。
    就算忽然在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沒有人去為他們流淚。
    這算是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人生?
    一個人突然夾緊馬股,用力打馬,向前衝去,大聲呼嘯著。別的人卻在大笑。
    「小黑子好像快瘋了。」
    「他至少有七八個月沒有碰過女人,上次找的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棒子。」
    「像翠濃那樣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我死了也甘心。」
    「我寧可要三姨,那娘們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擰出水來。」
    突然間,一聲慘呼。
    剛衝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慘呼著從馬背上栽倒。
    倒在一個人腳下。
    一個人忽然鬼魅般從黑暗中出現,手裡倒提著斬馬長刀!
    熱酒立刻變成冷汗。
    「你是什麼人?是人是鬼?」
    這人卻笑了:「連我是誰你們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兩個人終於看清了他,這才鬆了口氣,賠笑道:「原來是......」
    他的聲音剛發出,斬馬刀已迎面劈下。
    鮮血在他眼前濺開,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雙眼睛還在死盯著這個人,眼睛裡充滿了驚懼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這個人怎會對他下這種毒手!
    健馬驚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轉身打馬,想逃走,但這人忽然間已鬼魅般追上來。
    刀光只一閃,立刻又有個人自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為什麼?你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不能怪我,只怪你為什麼要入萬馬堂!」

× × ×

天地肅殺,火焰在狂風中捲舞,遠處的天燈已漸漸黯了。
    兩個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視著火上架著的鋼鍋。
    鍋裡的水已沸了,一縷縷熱氣隨風四散。
    一個人慢慢地將兩塊又乾又硬的馬肉投入鍋裡,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譏誚之意。
    「我是在江南長大的,小時候總想嘗嘗馬肉是什麼滋味,現在總算嘗到了。」他咬了咬牙:「下輩子若還要我吃馬肉,我他媽的寧可留在十八層地獄裡。」
    另一個人沒有理他,正將一隻手慢慢地伸進自己褲襠裡。
    手伸出來時,手掌上已滿是血跡。
    「怎麼?又磨破了,誰叫你的肉長得這麼嫩?頭一天你若已就受不了,明天還有得你好受的。」
    其實,又有誰真受得了?每天六個時辰不停的奔馳,開始時還好,到第五個時辰,馬鞍上已像是佈滿了尖針。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聲詛咒:「樂樂山,你這狗娘養的,你他媽的躲到哪裡去了,要我們這樣子苦苦找你。」
    「聽說這人是個酒鬼,說不定已從馬背上跌斷了脖子。」
    旁邊的帳篷裡,傳出了七八個人同時打鼾的聲音,鍋裡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馬肉煮爛了沒有?
    年紀較長的一人,剛撿起根枯枝,想去攪動鍋裡的肉。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有一人一騎急馳而來。
    兩個人同時抄住了刀柄,霍然長身而起,厲聲喝問:「來的是誰?」
    「是我。」
    這聲音彷彿很熟悉。
    年輕人用沾滿血的手,拿起一根燃燒著的枯枝,舉起。
    火光照亮了馬上人的臉。
    兩個人立刻同時笑了,賠著笑道:「這麼晚了,你老人家怎麼還沒有歇下?」
    「我找你們有事。」
    「什麼事?」
    沒有回答,馬上忽有刀光一閃,一個人的頭顱已落地。
    年輕人張大了嘴巴,連驚呼聲都已被駭得陷在咽喉裡。
    這人為什麼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
    他死也想不通。

× × ×

帳篷裡的鼾聲還在繼續著。
    已經勞累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難被驚醒。
    第一個被驚醒的人最吃驚,因為他聽見了一種馬踏泥漿的聲音,也看見了雨點般的鮮血正在從半空中灑下。
    他正想驚呼,刀鋒已砍在他咽喉上。

× × ×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半個時辰。
    葉開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著。
    傅紅雪從後面的廚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臉。
    公孫斷已喝得大醉,正踉蹌地衝出門,躍上了他的馬。
    小樓上燈光也已熄了。
    現在只剩下馬芳鈴一個人,還睜大了眼睛在等。
    馬空群、雲在天、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鮮血開始濺出的時候,他們在哪裡?
    翠濃又在哪裡?
   

馬芳鈴的手緊緊抓住了被,身上還在淌著冷汗。
    她剛才好像聽見遠處傳來慘厲的呼喊聲,若是平時,她也許會出去看看究竟。
    但現在她已看見了太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
    屋子裡悶得很,她卻連窗戶都不敢打開。
    這是棟獨立的屋子,建築得堅固而寬敞,除了兩個年紀很大的老媽子外,只有她們父女、公孫斷、沈三娘住在這裡。
    也許只因萬馬堂只信任他們這幾個人。
    現在小虎子當然已睡得很沉,那兩個老媽子已半聾半瞎,醒著時也跟睡著差不多。
    現在屋子裡等於只剩下她一個人。
    孤獨的本身就是種恐懼。
    何況還有黑暗,這死一般寂靜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復仇人。
    馬芳鈴咬著唇,坐起來。
    風吹著新換的窗紙,窗戶上突然出現一條人影。
    一個長而瘦削的人影,絕不是她父親,也絕不是公孫斷。
    馬芳鈴只覺得自己的胃在收縮、僵硬,連肚子都似已僵硬。
    床頭上的椅子上掛著一柄劍。
    窗上的人影沒有動,似乎正在傾聽著屋子裡的動靜,正在等機會闖進來。
    馬芳鈴用力咬著唇,伸出手,輕輕地、慢慢地拔出了掛在床頭的劍。
    窗上的人影開始動了,似乎想撬開窗子。
    馬芳鈴掌心的冷汗,已濕透了纏在劍柄上的紫綾。
    她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的手發抖,然後再慢慢地將氣力提在掌心。
    她準備就從這裡躍起,一劍刺過去。
    屋子裡很暗,她已做好了準備的動作,只希望窗外的人沒有看見她的動作。
    可是她這一劍還沒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見了。
    然後,她就聽見了風中的馬蹄聲。
    窗外的人想已發現有人回來,才被驚走的。
    「總算已有人回來了。」
    馬芳鈴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將虛脫崩潰。她第一次瞭解到真正的恐懼是什麼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勇氣,想推開窗子去看時,馬蹄聲已到了窗外。
    她聽見父親嚴厲的聲音在發令:「不許出聲,跟我上去!」
    馬空群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跟他回來的是誰?
    回來的只有一匹馬,馬空群怎會跟別人合乘一騎的呢?
    她正在覺得驚奇,忽然又聽到一聲女人的輕輕呻吟,然後他們的腳步聲就已在樓梯上。
    馬空群怎麼會帶了個女人回來?
    她知道這女人絕不會是三姨,那一聲呻吟聽來嬌媚而年輕。
    她剛坐起,又悄悄躺下去。
    她很體諒她的父親。
    男人越緊張時,越需要女人,年紀越大的男人,越需要年輕的女人。
    三姨畢竟已快老了。
    馬芳鈴忽然覺得她很可憐,男人可以隨時出去帶女人回來,但女人半夜時若不在屋裡,卻是件不可原諒的事。
    窗紙彷彿已漸漸發白。
    剛才那個人呢?
    他當然不會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還躲藏在這地方某個神秘的角落裡,等著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別人的咽喉。
     「他第一個對象也許就是我。」
    馬芳鈴忽然又有種恐懼,幸好這時她父親已回來,天已快亮了。
    她遲疑著,終於握緊了劍,赤著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個人,她坐立都無法安心。

× × ×

走廊上的燈已熄了,很暗,很靜。
    她赤著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個人,卻又生怕那個人會突然出現。
    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一陣倒水的聲音。
    聲音竟是從三姨房裡傳出來的。
    是三姨已回來了?還是那個人藏在她房裡?
    馬芳鈴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隨時都可能跳出嗓子來。
    她用力咬著牙,輕輕地、慢慢地走過去,突然間,地板「吱」的一響。
    她自己幾乎被嚇得跳了起來,然後就發現三姨的房間門開了一線。
    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門後看著她,是三姨的眼睛。
    馬芳鈴這才長長吐出氣,悄悄道:「謝天謝地,你總算回來了。」

× × ×

這屋子裡也沒有燃燈。
    沈三娘披著件寬大的衣衫,彷彿正在洗臉,她的臉看來蒼白而痛苦。
    剛才她用過的面巾上,竟赫然帶著血跡。
    馬芳鈴道:「你......你受了傷?」
    沈三娘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知道我剛才出去過?」
    馬芳鈴笑了,眨著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個女人,我可以裝做不知道。」
    她在笑,並不因為她發現了別人的秘密,而是因為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大人。
    替別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種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沈三娘沒有再說什麼,慢慢地將帶血的絲巾浸入水裡,看著血在水裡溶化。
    她嘴裡還帶著血的鹹味,這口血一直忍耐到回屋後才吐出來。
    公孫斷的拳頭真不輕。
    馬芳鈴已跳上床,盤起了腿。
    她在這屋裡本來總有些拘謹,但現在卻已變得很隨便,忽又道:「你這裡有沒有酒,我想喝一杯!」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喝酒的?」
    馬芳鈴道:「你在我這樣的年紀,難道還沒學會喝酒?」
    沈三娘歎了口氣,道:「酒就在那邊櫃子最下面的一格抽屜裡。」
    馬芳鈴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這裡一定有酒藏著,我若是你,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也會一個人起來喝兩杯的。」
    沈三娘歎道:「這兩天來,你的確好像已長大了很多。」
    馬芳鈴已找到了酒,拔開瓶蓋,嘴對著嘴喝了一大口,帶著笑道:「我本來就已是個大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剛才你出去找的是誰?」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葉開。」
    馬芳鈴眼波流動,道:「是誰?傅紅雪?」
    沈三娘正在擰著絲巾的手突然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過身,盯著她。
    馬芳鈴道:「你盯著我幹什麼?是不是因為我猜對了?」
    沈三娘忽然奪過她手裡的酒瓶,道:「你醉了,為什麼不回去睡一覺,等清醒了再來找我。」
    馬芳鈴也板起了臉,冷笑道:「我只不過想知道你是用什麼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一定不錯,否則他怎麼會看上你這麼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的看著她,一字字道:「你喜歡的難道是他?不是葉開?」
    馬芳鈴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臉上摑了一拳,蒼白的臉立刻變得赤紅。
    她似乎想過來在沈三娘臉上摑一巴掌,但這時她已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已停在門外,接著就有人在輕喚:「三娘,你醒了嗎?」
    這是馬空群的聲音。
    馬芳鈴和沈三娘的臉上立刻全都變了顏色,沈三娘向床下呶了呶嘴,馬芳鈴咬著嘴唇,終於很快的鑽了進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樣心虛,因為她心裡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馬空群沒進來,只站在門口問:「剛起來?」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
    他們已有多年的關係了,所以他們的對話簡單而親密。
    馬芳鈴又在奇怪。
    她父親明明已帶了個女人回來,現在為什麼又要三娘上去?
    他帶回來的女人是誰呢?
   

馬空群一個人佔據了樓上的三間房,一間是書齋,一間是臥房,還有一間是他的密室,甚至連沈三娘都從未進去過。
    他上樓的時候,腰桿還是挺得筆直,看他的背影,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沈三娘默默的跟著他。
    只為他要她上去,她從未拒絕過,她對他既不太熱,也不太冷。有時她也會對他奉獻出完全滿足的熱情。這正是馬空群需要的女人。
    太熱的女人已不適於他這種年紀。
    樓上的房門是關著的,馬空群在門外停下來,忽然轉身,盯住她,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上來做什麼?」
    沈三娘垂下頭,柔聲道:「隨便你要做什麼都沒關係。」
    馬空群道:「我若要殺了你呢?」
    他的語氣很嚴肅,臉上也沒絲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覺得一陣寒意自足底升起,這才發現自己也是赤足的。
    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當然不會殺你,屋裡還有個人在等你。」
    沈三娘道:「有人在等我?誰?」
    馬空群笑得很奇怪,緩緩道:「你永遠猜不到他是誰的!」
    他轉身推開了門,沈三娘卻已幾乎沒有勇氣走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