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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這一夜

屋裡的燈光也並不是太亮,酒菜卻非常精緻。
    那衣著華麗的駝子,正用他戴著星形戒指的手,舉起了酒杯。
    酒杯晶瑩透明,是用整個紫水晶雕成的。
    蕭別離微笑道:「酒如何?」
    駝子道:「酒普通,酒杯還不錯。」
    這駝子看來竟是個比蕭別離還懂得享受的人。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我早知你難侍候,所以特地托人從南面捎來真正的波斯葡萄酒,想不到只換到你『普通』兩個字。」
    駝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幾等,這種本來就是最普通的。」
    蕭別離道:「你自己為什麼不帶些好的來?」
    駝子道:「我本來想帶些來的,只可惜臨走時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
    看來他們原來是早已約好的。
    葉開覺得更有趣了,因為他已看出這駝子正是「金背駝龍」丁求。

× × ×

誰能想到「金背駝龍」丁求竟會躲在這裡?而且是早已跟蕭別離約好的。
    他為什麼要帶那些棺材來?
    他跟蕭別離是不是也有陰謀要對付萬馬堂?
    葉開只希望蕭別離問問丁求,他臨走時究竟又出了什麼事!
    但蕭別離卻已改變話題,道:「你這次來有沒有在路上遇見過特別精彩的女人?」
    丁難道:「波有,近來精彩的女人,好像是越來越少了。」
    蕭別離道:「那也許只因為你對女人的興趣已越來越少。」
    丁求道:「聽說你這裡有個女人還不錯。」
    蕭別離道:「何止不錯,簡直精彩。」
    丁求道:「你為什麼不找她來陪我們喝酒?」
    蕭別離道:「這兩天不行。」
    丁求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這兩天她心裡有別人。」
    丁求道:「誰?」
    蕭別離道:」能令這種女人動心的男人,當然總有幾手。」
    丁求點點頭。
    他一向很少同意別人說的活,但這點卻不同。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道:「但這人有時卻又像是個笨蛋。」
    丁求道:「笨蛋?」
    蕭別離淡淡道:「他放著又香又暖的被窩不睡,卻寧願躲在外面喝西北風。」

× × ×

葉開心裡本來覺得很舒服。
    無論什麼樣的男子,聽到別人說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幾手,心裡總是很舒服的。
    但後面的這句話卻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剛被一把從床底下拖出來的小偷。
    蕭別離已轉過頭,正微笑著,看著他這面的窗戶。
    那只戴著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勢很奇怪。
    葉開也笑了,大笑著道:「主人裡面喝酒,卻讓客人在外面喝風,這樣的主人也有點不像話吧。」
    他推開窗子,一掠而入。

× × ×

桌上只有兩副杯筷。
    剛才窗戶上明明出現三個人的影子,現在第三個人呢?
    他是誰?是不是雲在天?
    他為什麼忽然溜走?
    屋子裡佈置得精緻而舒服,每樣東西都恰巧擺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蕭別離一伸手,就從旁邊的棗枝木架上,取了個漢玉圓杯,微笑道:「我是個懶人,又是個殘廢,能不動的時候就不想動。」
    葉開歎了口氣,道:「像你這樣的懶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過得舒服得多。」
    他說的並不是恭維話。
    一些精巧而偉大的發明,本就是為了要人們可以過得更懶些,更舒服些。
    蕭別離道:「就憑這句話,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葉開笑道:「只可惜這酒是最普通的一種。」
    他舉杯向丁求,接著道:「上次見到丁先生,多有失禮之處,抱歉抱歉。」
    丁求沉著臉,冷冷道:「你並沒有失禮,也用不著抱歉。」
    葉開道:「只不過我對一個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總是特別尊敬些的。」
    丁求蒼白醜陋的臉,也忽然變得比較令人愉快了,道:「蕭老闆剛才只說錯了一件事。」
    葉開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對付女人有兩手,對付男人也一樣。」
    葉開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個真正的男人,近來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
    丁求忍不住笑了。
    醜陋的男人總覺得自己比漂亮的小伙子更有男人氣概,就正如醜陋的女人總覺得自己比美女聰明些。
    葉開這才將杯裡的酒喝下去。
    屋裡的氣氛已輕鬆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維的話也已說夠。
    接下去應該說什麼呢?
    葉開慢慢地坐下去,這本來應該是那「第三個人」的座位。
    要怎麼樣才能查出這人是誰?要怎樣才能問出他們的秘密?
    那不但要問得非常技巧,而且還得問得完全不著痕跡。
    葉開正在沉吟著,考慮著,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我。」
    他面上還帶著笑容,但眸子裡卻已全無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要到這地方來?為什麼要送那些棺材?怎麼會和蕭老闆認得的?在這裡跟他商量什麼事?」
    葉開也笑了,眸子裡也全無笑意。
    他已發現丁求遠比他想像中更難對付得多。
    蕭別離只是默默的喝酒。
    葉開微笑道:「我若問了,有沒有用?」
    丁求道:「沒有用。」
    葉開道:「所以我也沒有問。」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卻可以告訴你。」
    葉開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說我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帶著暗器,你聽說過沒有?」
    葉開道:「聽說過。」
    丁求道:「江湖中的傳說,通常實在太不可靠,但這件事卻是例外。」
    葉開道:「你全身上下都帶著暗器?」
    丁求道:「不錯。」
    葉開眨眨眼問道:「一共有多少種?」
    丁求道:「二十三種。」
    葉開道:「每種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種是有毒的,因為有時我還想留下別人的活口。」
    葉開道:「還有人說你同時還可以發出七八種不同的暗器來。」
    丁求道:「七種。」
    葉開歎了口氣,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卻還有個人比我更快。」
    葉開道:「誰?」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邊坐著的蕭老闆。」
    蕭別離面上一直帶著微笑,這時才輕輕歎了一聲,道:「一個又懶又殘廢的人,若不練幾樣暗器,怎麼活得下去。」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裡?」
    葉開道:「鐵拐裡?」
    丁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眼力,除了鐵拐之外呢?」
    葉開道:「別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過還有八種,但他卻能在一瞬間將這種暗器全發出來。」
    葉開歎道:「江湖中能比兩位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沒有幾個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連一個都沒有。」
    葉開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當世兩位暗器高手之間,當真榮幸得很。」
    丁求道:「你的膽子真不小,因為你只要一動,至少就有十六種暗器要同時射向你。」
    他沉下了臉,冷冷又說道:「我可以保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在這種距離中,將這十六種暗器躲開的。」
    葉開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無論我們問你什麼,你也最好還是立刻回答出來。」
    葉開歎了口氣,道:「幸好我這人本就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沒有。」
    他忽然從衣袖中取出一卷紙展開,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是屬虎的?」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這地方附近?」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但你在襁褓中就已離開這裡?」
    葉開道:「是。」
    丁求道:「十四歲以前,你一直住在黃山上的道觀裡?」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練的本是黃山劍法,後來在江湖中流浪時,又偷偷學了很多種武功,十六歲的時候,還做過幾個月和尚,為的就是要偷學少林的伏虎拳?」
    葉開道:「是。」
    丁求道:「後來你又在京城的鏢局裡混過些時候,欠了一身賭債,才不能不離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為了一個叫小北京的女人,殺了蓋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
    葉開道:「是。」
    丁求道:「這幾年來,你幾乎走遍了大河兩岸,到處惹是生非,卻也闖出了個不小的名頭。」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的事你們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還多,又何必再來問我。」
    丁求目光灼灼,盯著他,道:「現在我只問你,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葉開道:「我若說葉落歸根,這裡既然是我的老家,我當然也想回來看看──我若這麼樣說,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葉開:「為什麼?」
    丁求道:「因為你天生就是個浪子。」
    葉開歎道:「我若說除了這見鬼的地方外,根本已無處可走呢?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這麼樣說聽來就比較像話了。」
    他又展開那卷紙,接著道:「你賺到的最後一筆錢,是不是從一個老關東那裡贏來的一袋金豆子?」
    葉開道:「是。」
    丁求道:「現在這袋金豆子只怕已經是別人的了,對嗎?」
    葉開苦笑道:「我討厭豆子,無論是蠶豆、豌豆、扁豆,還是金豆子,都一樣討厭。」
    丁求又抬起頭,盯著他,道:「沒有別人請你到這裡來?」
    葉開道:「沒有。」
    丁求道:「你知道不知道這地方能賺錢的機會並不很多?」
    葉開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麼你準備怎麼樣活下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還未看到這裡有人餓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別的地方有萬兩銀子可賺,你去不去?」
    葉開道:「不去。」
    丁求道:「為什麼?」
    葉開答道:「因為這地方說不定會有更多的銀子可賺。」
    丁求道:「哦?」
    葉開道:「我看得出這地方已漸漸開始需要我這種人。」
    丁求道:「你是哪種人?」
    葉開悠然答道:「一個武功不錯、而且能夠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錢要我去替他做事,一定不會失望的。」
    丁求沉吟著,眼睛裡漸漸也發出了光,忽然道:「你殺人的價錢通常是多少?」
    葉開道:「那就得看是殺誰了。」
    丁求道:「最貴的一種呢?」
    葉開道:「三萬。」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萬,事後再付兩萬。」
    葉開眼睛裡出發出了光,道:「你要殺誰?傅紅雪?」
    丁求冷笑道:「他還不值三萬。」
    葉開道:「誰值?」
    丁求道:「馬空群!」

× × ×

蕭別離靜靜地坐著,就好像在聽著兩個和他完全無關的人,在談論一件和他完全無關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卻是熾熱的,正眨也不眨的盯著葉開,那只戴著三顆星形戒指的手,又擺出了一種很奇特的手勢。
    葉開終於長長歎出了口氣,苦笑道:「要殺馬空群的人,原來是你們。」
    丁求目光閃動,道:「你想不到?」
    葉開冷冷道:「你們跟他有什麼仇恨?為什麼一定要殺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現在發問的人是我們,不是你。」
    葉開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賺這三萬兩?」
    葉開沒有回答,也已用不著回答。
    他已伸出手來。

× × ×

二十張嶄新的銀票,每張一千兩。
    葉開道:「這是兩萬?」
    丁求道:「是。」
    葉開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葉開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個人殺不了馬空群。」
    葉開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還需要個幫手。」
    葉開道:「一萬給我,一萬給我的幫手?」
    丁求道:「不錯。」
    葉開道:「這地方誰值得這麼多?」
    丁求道:「你應該知道。」
    葉開眼睛裡又發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紅雪?」
    丁求默認。
    葉開道:「你怎知道我能收買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葉開道:「他沒有朋友。」
    丁求道:「三萬兩已足夠交個朋友。」
    葉開道:「有人若不賣呢?」
    丁求道:「你至少該去試試。」
    葉開道:「你自己為何不去試試?」
    丁求冷冷道:「你著不想賺這三萬兩,現在退回來還來得及。」
    葉開笑了,站起來就走。
    蕭別離忽然笑道:「為什麼不先喝兩杯再走?急什麼?」
    葉開揚了揚手裡的銀票,微笑道:「急著去先花光這一萬兩。」
    蕭別離道:「銀子既已在你手裡,又何必心急?」
    葉開道:「因為現在我若不花光,以後再花的機會只怕已不多。」

× × ×

蕭別離看著他掠出窗子,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這是個聰明人。」
    丁求道:「的確是。」
    蕭別離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蕭別離瞇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跟他談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

一個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萬兩銀子,連走路都會覺得輕飄飄的。
    但葉開的腳步反而更沉重,這也許只因為他已太疲倦。
    翠濃本就是個很容易令男人疲倦了的女人。
    現在翠濃屋子裡的燈已熄了,想必已睡著。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的一覺睡到天亮,呼吸著她香甜的髮香,輕撫著她光滑的背脊。
    這誘惑連葉開都無法拒絕。
    他輕輕走過去,推開門──房門本是虛掩著的,她一定還在等他。
    星光從窗外漏進來,她用被蒙住了頭,睡得彷彿很甜。
    葉開微笑著,輕輕掀起了絲被一角。
    突然間,劍光一閃,一柄劍毒蛇般從被裡刺出,刺向他胸膛。

× × ×

在這種情況下,這麼近的距離內,幾乎沒有人能避開這一劍。
    但葉開卻像是條被獵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隨時隨地都沒有忘記保持警覺。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斷,突然向後彎曲。
    劍光點著他的胸膛刺過。
    他的人已倒竄而出,一腳踢向握劍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沒有追擊,劍光一圈,護往了自己的面目,撲向後面的窗子。
    葉開也沒有追,卻微笑道;「雲在天,我已認出了你,你走也沒有用。」
    這人眼見已將撞開窗戶,身形突然停頓,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回過頭。
    果然是雲在天。
    他握著劍的手青筋凸起,目中露出殺機。
    葉開道,「原來你來找的人既不是傅紅雪,也不是蕭別離,你來找的是翠濃。」
    雲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來找她?」
    葉開道:「當然能。」
    他微笑著,接著道:「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來找她這樣的女人,本是很正當的事,卻不知為什麼要瞞著我。」
    雲在天目光閃動,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葉開大笑道:「吃醋的應該是你,不是我。」